自从那一次试探的对话过后,又过了几天。这些日子以来,她和他之间的气氛是尴尬的,除了一些言不及义的公式化问句,他们几乎不交谈。
那段谈话触动了两人不曾认真正视的盲点,意识到对彼此的动心,然而这样的结果又让他们感到心惊,都不约而同地想用逃避来处理。
潘若瑀低垂螓首,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绞扭着。她开始怀念刚开始时,那段争执口角不断的日子,她宁愿被他看似尖酸实则体贴的言语气得发抖,也不要他用那种生疏有礼的态度对她。
一阵风吹来,她伸手取下了头巾,闭眼仰首,迎着风,希望能将自己紊乱的心放逐在这阵风中。
原想来叫她用晚饭的方擎刚好看到这个画面,他停下脚步,没有出声叫唤,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湛黑的瞳眸中有着一抹深邃幽离的情绪。
她亭亭的姿态犹如一株蔷薇,美丽优雅且风姿绰约,即使是经过这些日子的辛苦行走,也无损她的美丽。他一直克制着将情绪压抑,强迫自己做到寡言冷淡的地步,连口头上的谈笑也不许,深怕一不留神就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这一次的沙漠之行很顺利,没有遇上沙暴,也没有遇上水源短缺的危机,但他此时才发觉,最大的危险不是外在的事物,而是他自己的心。越是逃避,就发觉自己越是沈沦;共乘于骆驼上,他几乎克制不了想将她紧拥入怀的欲望,她对他的依赖和信任,此时都成了一种折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方擎没有开口,转身足下无息地走回扎营的地方。
他坐在火堆前,仰首望天,藉着观测星象来厘清那纷杂的思绪。没多久,就听到她走近的声音,在距他几步之遥的位置落坐。
他没开口,她也没有,沉默像是一场拉锯战,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逃避着,想躲开对方,也想躲开自己的心。
潘若瑀拿出笔记,眼睛看着笔记本,心却已经不知飘向何方。其实她最想做的是躲回帐篷,这么做,可以避开这种两人相对无语的尴尬,也可以藉着火光映照的他的倒影,在篷内肆无忌惮、无需隐藏地将他看个仔细。
“吃点东西吧!”方擎打开了僵局,将干粮和水递给她。
她伸手接过,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不曾看向他。
“要喝口酒暖暖身吗?”方擎拿出一个水袋,在她面前晃晃,里头装的是昨天所遇商队送的奶酒。
潘若瑀想了一下,点头。接过他递来的碗,里头的液体是乳白色的,带着浓冽的醇厚气息。她先用舌尖轻尝味道,那香甜的滋味在嘴里泛开,不带酒味的辛辣,令她立刻爱上了这种味道。
“我还要。”她将那一小碗啜饮完毕后,意犹未尽地又朝他伸出执碗的手。
“这酒后劲很强。”方擎警告着,看到她的手完全没有缩回的意思,只好替她斟满。
那种香浓的味道让她爱不释手,每多喝一口,她脸上的笑容就多一分。
当方擎察觉她脸上的酡红并非火光所致时,她已双眸醺然,水袋里的奶酒被她喝去了一半。他急忙将她手上的碗接过,低斥道:“别喝了,你已经醉了。”他明知这酒不能多喝,然而心不在焉的他却没有阻止。
“那是我的!”潘若瑀跺脚不依地喊,此时的她像个玩具被夺走的小孩在撒娇。她伸手去抢,却被方擎用高举的方式闪过,她发出一声懊恼的低鸣,往前一扑,反而整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
只顾着不让酒洒出的方擎就这么被她扑倒在地,趴在他身上的潘若瑀却依然伸长手想要抢回她的东西,完全不顾两人紧密相贴的姿势有多暧昧。
她的依贴让方擎一惊,心跳倏地加快,怕喝醉酒的她为了夺酒不知会做出什么更让他心猿意马的举动,他急忙将碗还她,只见她高兴地捧着碗,就这么倚偎在他胸膛,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我还要。”醉态可掬的她嘟着唇,身子不安分地磨蹭着,更往上挪移一些,好让自己能直视他的眼。
“没有了。”方擎摇头,咬着牙自我告诫她现在只是喝醉了,她的动作全是不经心的,用尽所有的自制力将蠢动的绮念欲望压下。
潘若瑀盯着他的眼神不曾稍瞬,那双盈满醉意的眸子焦距涣散,反而增添一种迷蒙的美感。
“你骗人!”良久,她不悦地嗔道,双手在他胸膛一撑,坐了起来。
脱离困境的方擎急忙坐起身,用最真诚的口气哄道:“真的没有了。”背后的手则是赶紧将装酒的水袋塞进行李底下,深恐被她发现。
“你都这样,一路上一直都在欺负我,不是用话讽刺我,就是不跟我说话,也不让我喝酒,回去以后我要跟昆恩讲!”她语音一转,一反刚才无理取闹的模样,此时的她带着惹人爱怜的哀伤,但语末那孩子气的控诉,却又让人忍俊不住。
方擎苦笑,轻喟一声:“我没有,是你自己不跟我讲话的,是你在躲着我,记得吗?”面对喝醉酒的她,他反而比较能说出心里的话。
“我没有!”她杏目圆瞪,双颊气鼓鼓的。“是你不好,什么都不跟我讲!”
“我有吗?”方擎挑眉,身子前倾和她对视。
“有啊,好多好多,你都避开没有回答,好奸诈!”她指责道。
“不然,你问吧,我一定回答。”方擎点头应允,没想到她的好奇心旺盛到连喝醉酒都不会忘记。“不过,都是我在答有点不公平,这样吧,你问一个问题,我就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好吗?”唇畔闪过一抹狡黠的笑。
相对于她对他的好奇,同样的,他也对她的有所保留感到兴趣。他总觉得她到这里的动机并不如她所说的单纯,趁此机会,刚好一并解决。
潘若瑀侧头想了想,然后用力点头。这样很公平啊!
“女士优先。”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你的头发可不可以剪掉啊?”望着他编成辫子的长发,她嫌恶地皱皱鼻头。
“男生为什么要留长发呢?我都不留了。”
“不能剪。”方擎摇头,抬起辫梢在手中把玩,用眼睨她:“很难看吗?”
她忙不迭地摇头。“不会啊,别人留起来很丑,可是你留起来很好看,看起来有点斯文,又有点野性。”一番赞美后又如了个但书。“不过我还是觉得男孩子不要留比较好。”
“谢谢。”方擎淡淡一笑,醉酒直言直语的她娇憨得令人心疼。
“你真的不打算剪吗?”她期待地看着他。
他笑着摇头,粉碎它的希望。“这是一项承诺,我不能剪,剪了,就会破坏承诺。”
“承诺?”她蹙眉念了一次,仿佛这是个很艰涩难懂的词。“对方是女的?”
方擎挑眉轻笑。他喜欢她这种带着酸味的问法!
“是不是啊?”他笑而不语的模样激怒了她,潘若瑀不悦地插腰。
“没想到你连喝醉了都这么聪明。”这句明褒暗贬的赞美,等于间接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没有喝醉。”潘若瑀不满地咕哝抗议着,他的承认让她心情倏沈,因醺然而愉悦的轻悦感觉在刹那间离她而去。她好像从云端重重地落到地面,摔得她的心好痛、好痛——
她是傻啦?潘若瑀拧眉,摇摇头,不悦地检视全身上下。她不是好端端地坐在地上吗?哪有从高处落下?身上也没半点伤痕,又怎么会好痛?她运转着被酒精淹浸得有点迟疑的脑子,半晌,格格地笑了,她好像真的喝醉了。
“去睡吧!”她那酒醉的模样让他忍不住微唒,想将她扶起,却被她一把挥开。
“你还没问我问题呢!大家有来有往,我不想占你便宜。”潘若瑀嗤哼,仰首骄傲地说:“问吧!”
既然盛情难却,他也就顺水推舟了。“你为什么想写关于阿拉米人的事?”
“我想做给大家看啊,证明我是有考古学方面的能力的。”她想了一会儿才回答,脸上的神情微微一黯。
“有人不信任你的能力吗?”方擎柔声问道,想诱出最深层的原因。
潘若瑀微怔,将双腿并拢起来,用手环住,下颔枕在膝盖处,望着火堆的瞳眸,因回忆而逐渐迷离。
“很多人,他们都不看好我的发展。”许久,她才缓道:“同学、教授、我父亲,还包括我自己,虽然我在学校的成绩很好,但我从来都没有实质的表现,不像哥哥可以参加考古的勘测。我父亲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但我知道,在他心目中,我总是比不上哥哥,不像他一样那么有考古的天分……”
他想安慰她,伸出的手却停在半空中。她所述说的是一个他不存在的世界,他完全不了解,又怎能随便给予安慰?不管对她或对自己,这都是一种敷衍。“既然令兄有考古天分,为什么会是你来走这一遭?”他收回手,继续问道。
很明显地,他看到她浑身一震,脸色瞬间苍白,她环膝的双手陷进臂肉里,用力的程度连指节都泛白。他知道,他触碰到了最重要的关键,在此时,他选择沉默,说与不说,都是她的权利。他不想逼问,不想她在翌日酒醒后恨他的趁人之危。
“我害了他。”她语音平板,神情僵硬。“那一年我七岁,哥哥十五岁。以前父亲就常常利用寒暑假带哥哥参加考古,不管我怎么吵,他都说我太小,不带我去,那一次很难得,父亲第一次答应带我到考古现场去。”
小时候不知道自己到底到了哪个国家,只知道这一次没有被爸爸和哥哥丢在家里,让她雀跃不已。她还记得,那天天气很好,她很兴奋地缠着哥哥问东问西,哥哥也很有耐心地一一回答。
“等到他们开始工作,我才知道我不该跟来的。没有人理我,就连哥哥也忙着跟在爸爸身边认真地学东西,没办法陪我。我只好到处游荡,看到工作桌上有一把十字弓,我就很好奇地拿起来玩,才七岁的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个危险的举动。而且大人们都忙着各自的工作,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阻止我。”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把弓的触感,很重、很重,像千斤重的大石,压在她的心坎,紧攫住她的记忆,抛不去也甩不掉。
“也不知道是触碰到了哪个弹扣,箭头就这么射了出去,射到旁边其中一头我们骑来的大象腿上。大象一直嚎叫着,叫得好大声,我完全被吓呆了,只能拿着弓,一直站在那里。”恐怖的画面历历在目,她眼眶已红、声已哽咽。
她数度想逃避,不去正视她不愿回忆的过往,但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力量,却支撑着她,给予她勇气继续面对。沈缅于回忆的潘若瑀不知道,曾几何时,方擎已将她颤抖冰冷的手敛入掌中,默默地、坚定地传导着他的热度。
“大象暴躁地踏地,整个地面都一直动摇,它好像发了狂似地朝我直冲而来,我被吓得根本跑不动,突然间,有人把我推开,那时候我只听到我父亲凄厉大叫,等我回过神,才知道,距离我最近的哥哥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我。”她顿了一下,深吸了口气,才续道:“哥哥闪避不及,被大象踏中了双腿,自膝盖处截肢,从此只能坐在轮椅上度过他的一生。”
方擎沉痛地闭上眼。这对她而言是怎样的一个心灵折磨?
“没有人怪我,他们都自责,却完全没有一个人怪我。”潘若瑀以膝抵额,泪流下双颊。“是我害了哥哥,让他没有办法继承爸爸的衣钵,也毁了他的人生;是我破坏了父亲的期望,他一心一意想将哥哥栽培成一个优秀的考古学者的。我闯下了大祸,却都没有人怪我……”她咬紧了牙,已泣不成声。
“所以你选上了考古这条路,想要补偿他们”方擎轻抚过她紧颦的眉,低声问道。“他们的人生毁了,你也要牺牲你的人生下去陪葬?”
“不!”她倏地抬起头来。“这不是补偿,我闯下的祸不管我再怎么做,永远也补偿不了的!”
“既然如此,你又何苦?勉强自己来这里受罪,真是你所愿吗?”他凝望着她的眼,看到她心灵深处的悲痛,他亦感同身受,可是他无法见她就这么被罪恶感紧紧束缚了人生。“你真想走考古学这一条路?你父兄想见你这么做吗?”
她看着他的眼惊恐放大,仿佛他突然间化为一头噬人的怪物。她一直认定自己该这么做,也一直坚持这么做,而今他却潜入了她的思想,想要挖掘她不愿碰触的真实。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要——”她不住往后退。
“别欺骗自己……”方擎想碰触她的手,试着安抚她,却被她一把挥开。
“走开!”她握紧拳喊。
她是真心想要走考古这条路的,绝不是为了哥哥和爸爸而牺牲的!她想说服自己,却发现她控制不了思绪。不知所措的潘若瑀只能往后狂奔,想逃离将她逼到无路可退的他。她怕,怕那种呼之欲出的蠢动感,像在说她过去的努力都是在牺牲忍耐,不是出于她的自愿。
“该死的!”方擎低咒,急忙追了上去。在一片黑寂的沙漠中,要是失了她的踪影,就是精谙沙漠如他,也无从找起。
狂乱的潘若瑀当然比不上他的脚程,方擎飞身一扑,将她压制身下,任她怎么用力挣扎,也不放手。
听着她的哭泣声,感觉身下的她害怕地颤抖着,方擎自责不已。他太操之过急了!但无计可施的他只能将双臂收得更紧,气恼自己无法安抚她受创的心。
慢慢地,她的泣音渐歇,转为断续的抽噎,激动的挣扎也平息了下来。再过了一会儿,方擎微撑起上身,发现她已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来不及滚落的泪。他坐起身,轻柔地帮她拨开被泪湿贴在颊上的发,为她拭去泪痕。
“你不自己卸下这沉重的包袱,没有人帮得了你的。”他对着她喃道,仿佛睡梦中的她听得见他的声音。
沉入梦乡中的她是不会给他回应的,方擎静静地看着她美丽的脸孔,幽然喟叹,然后动作轻柔地将她抱起,缓步朝营地走去。
随着旭日东升,阳光普照,热力四射。
潘若瑀坐在帐篷内,强忍着闷热,却还是踯躇地不肯出去。宿醉的头痛让她的眉头深锁,虽然这种感觉让她痛不欲生,但此时还有另一件更烦人的事困扰着她,让她无暇理会宿醉所带来的不适。
是谁说在喝醉酒的翌日醒来,通常都会记不得自己在发酒疯时做了什么蠢事的?潘若瑀抚额呻吟一声。为什么她就偏偏记得一清二楚?
早上才一睁开眼,昨晚的情境就像电影倒带重播似地,一幕幕清晰地在她眼前掠过,让她联想迷迷糊糊地把那一段当成梦境看待也没办法,因为记忆太过清楚,清楚到连她也无法哄骗自己。
天!在昨晚之后,她要怎么面对方擎?她将脸埋入掌中,希望在此时此刻最好有一架飞机坠落,当场把她撞死算了。她为何会将那一段往事对他提起?就为了换他长发的秘密?那值得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那件事对她而言一直是一件禁忌,随着成长,人们也越淡忘,周围知道这件事的人也越来越少。但有时候、有些事情,即使没有别人在旁提醒,也永远无法忘记,就联想将回忆抹擦得模糊一些也没有办法。
之前就因察觉到暗生的情愫而气氛尴尬,如今,她又将深埋心底的过往向他提起——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她昨天为什么要喝酒?潘若瑀懊恼地低吟,却都已无济于事。
“你要是再不出来的话,很可能会被闷烤成人干。”此时,方擎的声音在帐篷外响起。
看着那映在帐上的影子,她知道再躲下去也是无用,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总是要与他面对面的。一咬牙,抱着豁出去的心理,她将帐篷内的行李一把抓起,掀开帐篷走了出去。
“把东西拿过去一点,我要收帐篷。”方擎连看也没看她一眼,随手一指,就走过去开始拆帐篷,手脚俐落地收拾着。
手上提着睡袋和背包的她微愕,盯着他忙碌的背影,无措地站在原地。
方擎用力一系,将帐篷卷好,一抬头,看到她还站在原地时,皱起了眉头。“我帐篷都收好了,你怎么还呆站在那儿?不快点出发的话,待会儿你就会热得不想走了。”说完,他把捆好的帐篷往肩上一背,朝系骆驼处走去。
潘若瑀只能一直呆怔着,好半晌还无法找回自己的思绪。
怎么他的反应像没事人一样?更甚者,远比之前躲避她的态度好上许多,又回复到初见时那种直言不讳的轻松言谈。
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在知道了这件事后,还能如此自若,他甚至苦苦逼着要她正视自己……思及此,潘若瑀心一凛,不敢再回想下去,赶紧将思绪捉回,深怕又诱出她极力想逃避的真相。
难道,昨夜那场酒后吐真言的闹剧才是她的事,而她忘了真实发生的事,反将梦境当真?潘若瑀拧眉,头痛欲裂的她也开始迷惑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也未免太夸张了些,比海市蜃楼的幻影还要叫人不可置信。到底何者是真,何者是假?虚实之间,她无法分清。
将一切物品都紧紧地捆在骆驼身上后,方擎转身,看到她兀自苦思的模样,让他不禁莞尔。昨晚会如此逼她,是因为乍知这个消息的他一下子乱了方寸,不愿见她就这么沉溺于罪恶感中,才会躁进地反将她逼得崩溃。冷静下来后,他就很明确地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感情总是使人盲目,分寸难走。感情?这个突然冒出的字眼让方擎忍不住挑眉,而后温柔一笑。是啊,在这片无情的荒地中,他发掘了情。但,是错觉?还是真实?他竟逃避地不想去探究。
错觉又如何?他要如何叫自己清醒,放任她背负过去的伤痛,在自我折磨中游走?真实又如何?尽管在这里他们心灵相系,但到了现实世界呢?飘泊的他和有着普通生活的她,会是适合的吗?
望着她缓步走向他的身影,方擎唇畔噙着一抹浅笑,自嘲又带着温柔。自从遇上她之后,让他无法控制的事就一一地接踵而来,他的精明不再,如今,也落到了逃避的地步。但不可思议的,他却喜欢这种感觉,不愿想太多那些会让他却足不前的现实考量。
至少在这些日子里,就让他暂时漠视自己的理智,狂放体验对她的感情吧!
又是一天过去。潘若瑀抬头望着转为暗紫色的天空,悄声地叹了口气。
在沙漠中,时间像迟滞又像是飞快。在行走间,只觉单调枯燥,时间过得缓慢;但蓦然回首,才又猛然惊觉,这样日复一日的举动,已走过了恁多的天数。
这一路上,他们遇上了不少商队和游牧民族,一面搜集她所要找的资料,一面修正寻找那一支阿拉米人正统后裔的方向。在追寻途中,有时有出乎她预估之外的惊喜斩获,但也有一无所得的时候。
经过一番思考后,她已经非常确定那天她是真的对他说了那段往事。但最让他想不透的一点,那晚曾逼着她正视自己的他,却完全没有再提过这件事。她抬头望向星星开始显露的天空,拧起了眉,对这样的情况根本完全不得其解。
看到点点星子微微闪烁,她突然发觉,她几乎是每天都会看着天空发呆的。这也怪不得她啊,在这空阔的沙漠中,很容易使人多愁善感的!她甩甩头,决定不再自寻烦恼,既然他要故作不知,那她也乐得做只驼鸟。
潘若瑀转身,往驻扎的营地走去,想到待会儿所要做的事,不由得眯起了眼笑,刚方的郁闷一扫而空。
今晚停留的地方,是一个小型绿洲。这是一个移动性的绿洲,会因水源的丰盈或缺乏而存在或消失,因为这个原因,再加上它的规模实在过小,所以大型的商旅和游牧民族都不将它看在眼里,不会将它视为停留的据点。
也因此,他们才能独享啊!潘若瑀越想越雀跃。
以往在绿洲因为杂人太多,她只敢掬水净脸和清洗手脚,虽说在这种干燥的气候之中并没有那种汗湿黏腻的烦恼,她也知道在这种地区就是得入境随俗,可是她还是渴望着能好好地洗一次澡。
终于,今天能让她如愿以偿,她只要和唯一的闲杂人士——方擎约法三章,就可以好好享受这难得的沐浴之乐了。一直到潘若瑀走到火堆旁坐下时,脑海中还不住想像着待会儿可跃入池中一尝睽违的清爽,脸上的笑意不曾稍减。
刚从池旁装满水走回营地的方擎,一眼就看到这副情景。他摇头笑笑,他很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要一个在水源丰沛地区生活惯了的文明人,过这种缺水生活,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他当初刚来时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适应。
会渴望洗澡的念头,这也无可厚非,不过很遗憾地,今晚却不能如她所愿。他走到骆驼旁,将水壶系在上头,为之后的旅行做准备。然后拿起其中一只水壶,走到火堆旁,递给她。“趁着可以随时汲取时,喝点水吧!”
“谢谢。”她伸手接过,喝了一口,兴奋的心思早已飘离,斟酌着该怎么向他开口请他避开一事。营地虽然离水池有点距离,加上天色暗,能见度不高,但还是事先说好比较保险。
“今晚不准下水。”突然,方擎淡然的口吻残忍地粉碎了她的计划。
“什么?”满脸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潘若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甚至还没开口,他怎会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而且还不准她去做?
告诉她她刚才听到的只是风声,不是他在说话!水池近在眼前,她只是想洗个澡而已,并不是什么多缘木求鱼的无理要求,老天爷,千万别连这点小小的愿望也不让她实现——潘若瑀在心里不住祈祷着。
“我说今晚不准下水。”方擎扬眉,直视她的眼,缓缓重复道,说得既清楚又简洁,让她想听错都难。“沙漠的夜晚很冷,那陡降的水温你承受不住。如果不要命的话,尽管去没关系。不过,我想,应该没有人会傻到为了要洗一次澡而连生命都不顾吧!”怕她会不听劝告,他最后还用激将法来压她。
她当然知道他说的很有道理,只要一入夜,她就得披上两条毛毯才能抵挡寒意,但是池水不是吸收了整天的光和热吗?即使气温降低,水温也不会下降得那么快啊,她应该还承受得住的。
“可是……可是……”潘若瑀想找理由来说服他,但“可是”了半天,脑中依然空荡荡地,什么反驳的说词也找不到。
“没有什么可是,你只有两条路可选。第一,”方擎打断了她的嗫嚅。“明天晚一点出发,等池水回温了才让你下去。第二,假装没有池水的存在,就当成什么都没看到,明天天一亮,照着我们平常的时间出发。”讲完了结论,他站起身,往他的帐篷走去。
潘若瑀目瞪口呆,他的话在她脑海中回荡。
要她对这一池水视若无睹?这种会让自己扼腕至死的事她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但是,明天晚一点出发?听前两天遇到的商队说,他们所要找的阿拉米人后裔就在附近——当然是以宽广沙漠为标准的那种附近,如果再蹉跎时间,要是他们又迁徙了怎么办?而且要她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毫无掩蔽的池里公开洗澡,她也做不来啊!
“当然,”半个身子已经探入帐篷内的方擎顿了步,又回过头来对她补充道:“如果你坚持要冻毙在这个池子里,让行程早点结束的话,我也是很求之不得的。
“看到她因他的话气得牙痒痒的样子时,他愉悦大笑,走进帐篷。
他是很清楚她的个性没错,懂得用激将法来制止她。不过,他忘了一点,有时,激将法用得太过也会适得其反的,尤其是当一个人对洗澡的渴望已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
潘若瑀咬牙,脸上激动的神情转为坚定。冻死?她握紧拳。她会证明给他看,她不像他所想的那么柔弱,她会洗好澡而且毫发无伤!
即使她是蔷薇,也是一株耐寒的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