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木头地板一阵“砰砰”乱响从底下向上渐次传来,夹着重重的脚步声,忻楠撇嘴,那小子又在楼道里带球。
门“砰”一声给推开,满头大汗的忻柏冲进来,看见他,叫一声,“哥。”
忻楠回头看他:“今天怎么这么晚?”
忻柏把T恤下摆拉起来擦汗,脸埋在衣服里,瓮声瓮气说:“要开运动会,场地分时段,我们排在后面。”他说着,把球在角落里放好。
忻楠想起来,问:“我回来的路上看见那个小孩了,今天你们没一块儿走?”
“你说筱年啊?没,最近我们很晚,所以我让他跟他们同学先走。”忻柏想了想:“上礼拜我让他先走,以后他好像就都先走了,没来找过我,我好几天没看见他了。”他忽然顿住,琢磨了一下,说:“二年级的现在不敢惹他了,怕挨揍,应该没什么事了吧?”
忻楠看看他,没说话。
忻柏擦过汗,凑过来看:“哗,这是什么东西?你们的功课?”
忻楠托着腮,揉揉眉头:“重要功课,学长交代的功课。说起这个来,正好有件事告诉你,二十八号我出差,大概一个星期,你得自己过了。”
“什么呀?”忻柏瞪眼:“假期出差?”
“就是假期才能出差呀,平常要上课哪儿来的时间?学长给的美差,他们总公司又来人了,这次不光是生活翻译,还要加上业务访谈。”
“你那点德语够用吗?”忻柏表示怀疑。
“生活翻译应该没问题,涉及到业务……”忻楠皱皱眉:“我也吃不下,所以才在这儿恶补专业用语呀。”
“哥,”忻柏认真地问:“你是打算毕业了就在查大哥的公司里做事吗?”
“有这个设想,不过时间还早,届时再说。”
“哥……”忻柏有些犹豫。
忻楠转头看他:“有什么话想说?”
“我是想,不如我也去打工吧?”忻柏眨眨眼。
“寒暑假可以考虑,平常就算了。”忻楠看着他,“你不是想问这个的吧?你本来想说什么?”
忻柏靠在桌边上,低着头,过一会儿,才说:“今天罗教练跟我说,如果可以,希望我这个学期结束之后就跟他到省里一起集训。”他抬起头,眼睛里亮光灼灼,“一共才三个名额,他说我行。”
忻楠看着他,不说话。
忻柏犹豫一会儿,垂下眼皮:“哥,我决定不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比较好,你帮我拿主意吧?”
忻楠微笑:“机灵鬼!”伸手拍了弟弟后脑勺一下,“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好啊!”
他弟弟抬眼看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满眼的渴望,和顺从。忻楠心里叹口气,温和地说:“你自己权衡一下,反正时间还早,过一段时间再决定也不迟,到时你把心里怎么想的告诉我,咱们再商量,好不好?”
忻柏咧嘴笑,左边脸上一个酒窝,模样可爱:“好。”
忻楠瞪他一眼:“去做饭,趁你还没滚蛋,好好伺候你哥!”
“得令!”忻柏跳起来去煮饭。
忻楠收起笑,望着窗外,心里说:“爸,妈,小柏长大了。”
***
放假前两天,忻楠去公司找查钰臣,说是公司,其实是德资公司“泛世”的华东办事处,大厦里一百余坪的小单位,连前台小姐一共七个人,就是这个小小办事处,这两年平均每年业绩上涨十二个百分点,所以最近总公司频频来人。
“是不是总公司有意图在这边建厂?”忻楠猜测。
“可能,先看看再说,最近这两年电信设备需求量大,全部靠进口根本没有竞争力,本地化是趋势。”
“所以来人考查厂家?之前不是说可能会在南边建吗?”忻楠常来,所以大概情况有所了解:“上次那个海因克也提过如果建厂可能会在南边的啊。”
“我觉得不太可能,‘泛世’在南方市场没打开,知名度不够,找不到合适的合作商。”
“那就是想在上次我们考察的那几家厂里选吗?”
“这个可能性比较大。”
“谁来?”
“没有最后通知,我想应该是开发部的人。”
“会不会又是海因克?那个傲慢的家伙上次说很喜欢这里的啤酒。”
“可能是他的上司。”
“你让我这个半工读生去接待你们开发部的大头头?”
“没办法,只有我们两个会讲德语,我要去济南签我今年最大的一单合约,没有时间理他们。反正上次考察也是我们两个去的,你就当给教授做报告好了。”
“你真的放心?”
“放心,出了差错也无所谓,他们知道我们庙小菩萨小。”
“只要今年业绩再给他拉上去几个百分点就OK了对不对?”
“我是这么想的。”
“学长,你真是唯利是图。”
“谢谢夸奖。”
这样子谈下来的结论,就是三十号忻楠一个人去接机,名字前一天由总公司传过来了,柯伦汉尼克,“泛世”副总经理。忻楠急电查钰臣,这个角色太大,他吃不消!查钰臣也吃了一惊,斟酌半天,丢给忻楠一句话,吃不下也得吃,大不了准备一瓶酵母片,自求多福吧。
所以,忻楠现在只好一个人站在机场出境大厅,手里拿个写着“柯伦汉尼克”的大牌子。飞机晚点两个多小时才到,乘客陆续出来时,忻楠把牌子举起来,特别关注高鼻子深眼窝黄头发的各位仁兄。
过一会儿,有个人站到他面前,颌首招呼:“你好,我是柯伦汉尼克。”说的是德语。
忻楠看着他,眨眨眼。
这男人离日耳曼种差得远,黑发黑眼黄皮肤,明明是个华裔,忻楠没有表露出更太的惊讶,很痛快地接受现实:“您好,我叫忻楠。”他犹豫一下,试着问:“您懂中文吗?”
对方了然地看着他:“我能够听懂大部分,但是说就困难些。”
“好吧,那我们还是讲德语,希望您听我说话不会太吃力。”
“不会,你说的很好。”
忻楠笑笑,“来吧,我送您去酒店休息一下,然后把行程向您汇报一下。”
柯伦汉尼克大约三十多岁,个子很高,相貌清俊,有点瘦削,气质很好。忻楠不大在乎别人的外貌,可是也觉得这个男人略带忧郁深沉的表情十分吸引人,偶尔笑一下,眼睛里就像溅进了火花,倏忽灿烂——更多的时候是深不见底,透着一种疲惫。
疲惫?忻楠不知是否自己错觉。但基本上,柯伦汉尼克是个性格温和的人,严谨,大多数时候沉默,认真地听忻楠讲解报告书,对于忻楠安排的行程很满意。
从第二天开始,忻楠开车带柯伦往外跑,有三个地方要看,最远的一个在省境。
忻楠准备了薄毯与靠枕,告诉柯伦路上他可以体息一下。
柯伦不置可否,只管坐着看考察报告,过一会儿,对忻楠说:“我们可以轮流开车。”
忻楠笑起来:“你不熟路。”
三家洽谈方已经提前联系过,忻楠把计划安排得很紧凑,多留大部分时间给柯伦看厂,以及与厂家会谈,回到酒店两人开小会,讨论厂家的可行性报告,忻捕生怕给学长丢脸,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运用所有智能艰苦应对。
然后每天躺倒看着天花板的时候,沮丧万分。
根本不是同一个层次的嘛,国际大企业高级主管VS三流大学学生。
忻楠本来觉得自己能力还行的,结果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跟柯伦一比,自己的见解好比幼儿园小孩儿,柯伦说一句是一句,每句话里都是智能箴言。夸张啦,忻楠也知道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经验与视角的问题,但忍不住要叹气。
查学长到底还是不敢放任忻楠自生自灭,柯伦汉尼克的身份也实在重了点。所以到第三家厂去之前,查钰臣还是拼老命赶了过来与他们会合,忻楠如释重负。
第三家厂在D市所属的汶南县,不论是工厂的情况还是当地的环境都非常理想。忻捕想,差不多就是这里了吧?
回程由查钰臣接手,忻楠坐副驾驶座上,柯伦第一次表现出懒洋洋的样子,靠在后座上枕着头,话题进入比较轻松的阶段,说起汶南的自然环境非常好,背山面海,温润凉爽,离D市又近,不过三小时车程。
开始忻楠还高高兴兴插话,过一会儿,没动静了。查钰臣扭头看他,发现他头歪在一边,闭上眼睛睡着了。
柯伦也发现了,忽然安静下来。
查钰臣把忻楠这边的车窗升上去一点,从倒后镜看柯伦一眼,解释:“大概太累了,考察基本上是他一个人做的,我这边人手短缺。”
柯伦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太紧张了。”
查钰臣要怔一下,才明白他意思。
“嗯嗯,当然紧张,我也紧张啊,全球一百三十二个办事处,我庙小啊,突然间总公司第三号大人物莅临,是个人就会紧张嘛。”查钰臣心里呐喊着。
接下去,两个人仿佛默契般,没有再说话。
车窗半开着,带着阳光温度的海风擦过面颊,滨海大道与海之间隔着一条细长的灌木细沙带,粼粼的海水翻卷出的泡沫,在沙滩上形成一条细长蜿蜒的白线,细碎的海浪冲刷着滩涂,水声汩汩,安宁静谧。
秋日的午后,忻楠在车上睡得香甜,一丝心事也没有。
直到查钰臣的手机响起来。
查钰臣吓了一跳,迅速看了一眼,低声跟柯伦道歉“对不起”,说着将车慢慢滑到路边停下。
手机响个不停,查钰臣接起来:“喂?……嗯我是,小柏?……什么?谁?”听了两句,他眉头便皱起来,伸手去推忻楠:“忻柏找你。”
忻捕迷迷糊糊看他:“什么?”
查钰臣把手机凑到他耳边:“快点儿,忻柏好像有急事。”
“……”忻楠还有些迷茫。
“哥,我小柏,你把钱放哪儿了?”忻柏的声音火烧火燎地从话筒里传过来。
忻楠一个激灵,直起身子,完全清醒过来:“忻柏?你怎么了?要钱干什么?”
“是林筱年出了车祸!我找不到他家人,医院要交钱动手术还要输血!”忻柏吼起来:“你到底把钱放哪儿啦?”
“我用你的名字办了张卡,在妈的糖果盒子里,密码是你生日……林筱年没事吧?”
“我不知道!我看见好多血!哥……”忻柏声音有些发颤。
“别慌,小柏,”忻楠知道弟弟心底深处的恐惧,镇静地安慰他,“你在哪家医院?”
“安康。”安康是H大医学院附属医院,离忻家不远。
“好,你现在马上去取钱,医院旁边就有建行,我让查大哥给他教授打电话,他有个朋友在安康,我请他帮忙。”忻楠边说边询问地看查钰臣,后者点点头,“我现在在路上,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就到。”
“我知道了,哥你快点来。”
忻楠挂线,把手机递给查钰臣,换他打。
一直到查钰臣挂掉电话,忻楠才慢慢靠回椅背,看着学长迅速地开车上路。
查钰臣把一小时车程用四十五分钟解决掉。转进市区,先把忻楠放到了安康医院门口。
柯伦在他下车时,对他说:“希望你的家人平安!”
忻楠胡乱说谢了声“谢谢”跑进去。
柯伦看着他背影,问:“生病的是谁?”
“那是——说来话长——严格的讲,并不是谁。”查钰臣回答。
忻楠没在急救中心找到忻柏,又冲回前台问,护士还没答,他已经听到自己弟弟在叫“哥!”,忻柏像火车头一样撞过来,“哥,我等你好久。”
忻楠上下看弟弟,脱口问:“你没事吧?”
忻柏表情有点古怪,接着头,“没事。”
“林筱年呢?”
“呃……送病房了。”
“啊?”忻楠愣了。
忻柏有点不好意思:“他就……有点儿脑震荡,要观察一晚上。”
“你不是说他流了好多血吗?”
“那个……那……不是他的血……我当时脑子一团糟……我……”高高壮壮的忻柏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看着自己哥哥。
忻楠深呼吸,半天,放松下来,“到底怎么回事?”
事情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忻柏想去学校打球,在学校拐角看见林筱年,筱年正在追一只跑到路中间的猫,没有看见疾驶过来的车,好像也没有听见忻柏的狂叫,一转身,跟那辆车撞了个面对面,整个人摔出去好几步。
等忻柏冲过去时,一看见他浑身的血,脑子“嗡”一声就糊涂了。
“所以说,猫死了,血是那只猫的?”
“嗯。”忻柏点头:“后来医生说他身上没什么事,我也有点发懵。”
“那他现在人怎么样了?”
“还没醒呢,说大概到晚上才能醒过来。”
“嗯,没事就好。”
“哥,对不起。”
“没事,”忻楠揉了揉脸,父母死于车祸,忻柏当时在场,他会变惊弓之鸟也情有可原:“我去给学长打电话,否则他一定会赶过来。”
“嗯。”
“打完电话我先回去洗个澡换个衣服,晚上带饭给你,今天晚上大概要陪床……联系不到他家人么?他身上也没带什么东西?”
“就是啊,他什么都没带,我打电话到学校里去,老师还在放假,查不到联系方法。”
忻楠想了想,也无法可施,只得先走了。
晚上他带饭给忻柏,筱年仍然没有醒过来。本来想让忻柏回去,但忻柏坚持要留下陪床,忻楠想了想,说好:“那我明天早晨再给你带早饭吧。”
“要皮蛋粥和馒头片。”
“馒头片煎过再带会糠掉。”
“那……蛋饼行吗?”
“行。”
“别忘了那个……”
“知道知道,西红柿酱。”
“……哥,你今天脾气真好。”
“……”忻柏不懂,忻楠心里很清楚,每次忻柏想到父母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害怕,他总是变得缠人,爱撒娇。这种时候,无论他想要什么,忻楠通常千依百顺。不管他是小小的九岁孩子,还是高高大大的十四岁少年。
忻柏已经很懂事,许多父母健在,年纪同忻柏差不多的孩子,都还是任性胡闹的小鬼头……林筱年也例外,不过那孩子又太过内向了,忻楠走出医院的时候,还在想,林筱年的家人,今晚一定要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