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楠挑眉看了看弟弟,表情出乎意外的平和:“为什么?”
万事开头难,既已说出口,也就没什么了,忻柏揩揩脑门上沁出来的汗,说:“我想当职业球员!学生联赛时罗教练和省队的张教练都来了,找我谈,我考虑好久。”他强调似的点点头:“我真的考虑清楚了!”他紧紧盯着哥哥,身子往前倾,俊帅黝黑的面孔兴奋地放光,又有点忐忑。
忻楠沉默。
“哥……”
筱年不安地一会儿看看忻楠,一会儿再看看忻柏。
“忻柏,”忻楠想了一会儿,慢慢开口:“你成绩很好,放弃的话有点可惜。”
“值得啊!”忻柏急切地说。
“以后呢?”
“我想过了,当职业球员也可以继续进修,我可以上体育大学,以后也可以争取当教练,可以做的事也很多啊!”
“反正你就是一门心思想去打球!”
“……”
忻楠又灌了一口酒:“你要那么想去,就去吧。”
这回轮到忻柏怔住,没想到这么快,而且没经过苦苦哀求也没耍手段就达到了目的,他狐疑地望着他哥。
忻楠唇上掠过一丝笑意,这时候胖子吴昊又满面笑容地走过来,一大把香味四溢滴着油汁的焦黄肉串被重重地放在他们的盘子里。
忻柏跳起来:“吴哥,你先跟我哥说了是不是?”大胖子嘿嘿笑起来,忻柏扑过去吊在他脖子上,嚷着:“昊哥,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来来来,我帮你烤肉……”两个人拉拉扯扯往炭炉子走过去。
忻楠的视线落到呆呆的筱年身上,从他白皙的小脸到细瘦的肩膀到乖巧坐着的模样儿,尤其是那双瞪得大大的黑眼睛,不禁有些失笑。
“他去打他的球,你可不行,老老实实地念书画画儿,别想三想四!”
筱年困惑地望着他。
“忻柏知道他自己在干什么,和想干什么,你……小傻瓜蛋……“宠溺地拍拍筱年的后脑脑勺,忻楠没有继续说下去。
***
忻柏连考试都没参加,放暑假之前就走了,筱年别提多羡慕他,他自己好不容易熬到考试结束,感觉几乎虚脱,累得眼前黑蒙蒙的——可是如果自己这样辛苦的成果是忻楠的眉头不再皱得那么厉害,那他心里就安定了。
不过他没有按计划住进忻家。
事情发生戏剧性的转折,陈碧瑶的未婚夫王哲民邀请姨甥俩人吃饭,然后非常快活地宣布:新房子装修给外甥留了一间,这边并且离筱年的学校也近,很方便。因为家人都不在本市,所以他很乐意跟陈家的亲戚共处。
从陈碧瑶惊愕的表情上看,她对这件事也很意外。不过,因为在很少的几次亲戚会面中她一直都是表现出对筱年很温和的样子,所以这一次也只得把这种态度维持下去——连反对的意见都说不出口,只好不太情愿地接受了。
筱年真的没想到。他倒是见过几次王哲民,那人是银行的一个中层主管,三十四五岁,人看起来白净斯文,对筱年一直很和气。虽然是个鳏夫,但其他条件都不错,脾气性格也是公认的好,难怪陈碧瑶特别满意。
筱年去对忻楠说了以后,忻楠想了想,觉得也好,毕竟有机会跟唯一的家人缓和关系是件好事,也许姨甥之间多了个姨夫做缓冲,反而会更融洽。
事情这样定下来了。
七月,陈碧瑶结婚,夫妻俩外出度蜜月。
筱年老老实实在季雅泽的画室学画,除了素描之外,又开始画水粉。
忻柏一去不回头,连个电话都懒得打。
安宁也没有回来过暑假。
这个夏天真是清净。
到了八月,忻楠终于捺不住,决定到北京去看安宁。
那一年的北京热浪袭人,很久很久以后忻楠偶尔想起来,仍能依稀体会到那种后颈几乎被烤焦,汗水成溪成河顺着下巴淌下来,胸口燠热烦躁的感觉。
十天之后他返回D市,刚出站口就遇到筱年。
那孩子隔老远就开始叫忻楠的名宇,总是默然安静的眼睛里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波动。他奋力从人群中挤过来,接过忻楠手里的旅行袋,面庞上变换着期待、迟疑或是不安的表情,欲言又止地打量着忻楠在阳光下显得黧黑而疲惫的脸。
忻楠没有像往常那样细心地注意到,他觉得身心俱疲,只是顺口问:“你怎么在这儿?”嘴里的火泡辣辣的疼着,他喉咙沙哑。
筱年犹豫一下,回答:“我在旁边肯德基打工,正好路过,看到你出来。”
忻楠眉头锁着,胡乱点一下头。
一路上筱年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悄悄地注视着他。
回到家,忻楠直接到水房去了。
筱年往小锅子里放一点绿豆和干百合,加了水放到炉子上去。
忻楠光着上身,头发还水淋淋的,搭着毛巾上来,把拖鞋甩在门口,赤着脚走进来。湿漉漉的脚丫子在干净的木地板上留下一串脚印,他重重倒在忻柏的床上,过了好一会儿,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筱年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默默地看着他。
忻楠感觉到身子底下竹席的细滑和清香,随口道:“你把席子铺上啦?”
他听到筱年细细的声音“嗯”了一声。
这孩子,比忻柏细心多了,他模模糊糊地想着,缺乏焦距地盯着床顶,有生以来第一次,忻楠感觉到累,与倦怠沮丧的心情,他漫不经心地问:“最近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
“……”
“忻楠哥,你累了?你睡一会儿吧。”
忻楠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答,他的头脑有些昏昏沉沉地,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像一个被发了疯一样摇晃着的万花筒,拼出各式各样的图案——安宁的脸出现次数最多,安静的、微笑的、愠怒的、冰冷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睡着没有,他很累很乏,拼命想把那些有的没的挤出大脑。
“我需要休息!无论发生什么,我应该休息,并且冷静下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有个细小的声音传过来,门口窸窣作响,然后是筷子和锅盖小心翼翼接触的轻响——那是锅子里的水滚了。忻楠闭着眼睛分辨着,筱年像只小耗子一样极其谨慎地在屋子里活动着,怕吵醒他。
忻楠无声地笑一下,这时候,他感觉有一股凉爽的风从又高又瘦的老式窗框里钻进来,与开了一条缝的门形成一股清新的对流,海面上吹来的风刮过树梢时,染上了一丝木香味,忻楠迷迷糊糊闻着那气味,觉得这回自己好像确实是睡着了。
忽然醒来的时候,夕阳已经斜斜地落在地板上,画出一块一块斑驳的图案。他慢慢坐起身,两条腿垂到地板上。屋子里很荫凉,前几天的炙阳酷暑,现在想想似乎只是一个遥远的恶梦。
门轻轻推开,筱年抱着玻璃凉水瓶进来,看到忻楠坐在床边,眼睛一亮,“忻楠哥,你醒了?过来喝点绿豆水吧?已经凉好了。”
忻楠站起来走过去,一边用力捏着眉心。
筱年敏感地望着他:“头疼吗?”
“不是。”忻楠忽然苦笑一下:“做了太多梦,头发昏呢!”他端起已经凉在桌上的绿豆百合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干渴的喉咙顿时舒服了许多。
“你也喝呀。”忻楠看了筱年一眼。
筱年端起自己面前的碗,埋下头去。
忻楠低头,忽然又抬起来,仔细看着筱年:“你脸怎么了?”
筱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颧骨一侧有一片淡淡的青紫的瘀血痕迹,已经褪得差不多了,“……哦……这个……不小心撞的……”筱年低声说,垂下眼皮。
“都这么大大了,还不小心。”忻楠轻笑一下,没再说什么,放下碗,他的目光落在窗外,似乎在想什么,面色渐渐沉下去,有点失神。
“忻楠哥……”筱年嗫嚅着开口。
“嗯?”忻楠仿佛被他惊醒,皱着眉转头看他。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心事……”筱年大胆地抬头望到忻楠的眼晴里去,“……嗯……你可以跟我说……”
夕阳已经照不到他们,两个人的脸都沉浸在幽暗的光线里,忻楠怔怔地看筱年,忽然笑了,“什么?你想到哪儿去了?”
他心里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几个小时的表现,给筱年带来什么样的感觉,尽量把口气放得温和并且轻松,“没什么事儿,就是给热的,北京这个星期就没低过三十七度去,真是受不了!回来待两天就缓过劲来了——你想哪儿去了啊?”
筱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忻楠刹那间似乎觉得那双沉在阴影里的黑幽幽的眼睛里有什么光亮在闪,但转瞬即逝。
筱年默默点一下头,低头开始收拾桌上的碗,把东西盛在一只盆里端到水房里去洗。
……心事?忻楠心里苦笑,心事?他几乎快发疯了!五年来他从来没跟安宁争吵过,别说争吵,他们连拌嘴都没有过,安宁是真正的淑女,现在他甚至恨她这一点!这事儿太重大,太让他意外,他必须找个人商量。
筱年站在过道里,慢慢把洗干净的碗筷放回到架子上去。门开了道缝儿,他听到忻楠的声音:“……学长……是……回来了……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对……很重要……跟她有关……很烦……没有……还没有……好……在哪儿……”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产生一种奇异的效果,让筱年的目光有点呆滞,那些话像抽气筒一样,每多听一个宇,就把筱年身体里的力气抽掉一点,勇气抽掉一点,他站在那里,死死地捏着一只碗。
忻楠匆匆出来穿鞋,说:“我出去一下,可能会回来晚一点儿。”
筱年听到自己的声音低声说:“知道了。”
然后是渐渐变轻的下楼声。
他平静地放好碗,走回房间里,呆立了一会儿,慢慢坐倒在地板上。地板上夕阳的画作已经没有了,光线变得很暗,天快黑了。
筱年抱住蜷起的膝盖,把脸埋在膝盖上,过了好久,他才发现自己在掉眼泪,颧骨上的瘀痕又开始隐隐作痛,裤子的膝盖部位已经湿透了。
***
忻楠和查钰臣坐在露天平台上,要了啤酒烤肉,带咸昧的风从海面上吹过来,凉意袭人。
这几年市里空气治理,逐渐取缔露天烧烤,这家店因为自己有独立的烟囱才成了漏网之鱼,可是老实讲吃烤肉还是比炭烤的滋味地道得多,不过此刻忻楠看起来食不知味。
查钰臣蹙着眉,有点不以为然:“她自己打算出去留学的话,再叫你去北京有什么意义?”
“为了以后啊,”忻楠有气无力:“等她回来我再去就晚了,要先去做准备。”
“再从头开始?让她回来不好吗?”
“这里没有理想的接收单位,她留学回来的话,不是留校就是进中央乐团。”
“也就是说,为了迁就她未来的事业前途,让你牺牲一下。”
“学长,别这么说……”
“……那你想怎么说?”
“……”
“你自己怎么想?”
“……这周我跑了跑,北京那几家专业对口的大公司聘人机会不多,莫名其妙的单位我也不想去,有可能……得先转行过渡一下。”
查钰臣阴沉着脸,没说话。
忻椭叹口气:“学长……”
“那么你还真想照她说的做喽?”查钰臣有点按捺不住:“忻楠,不是我要说你!我一向觉得你不笨,怎么一到这个事儿上你脑袋就跟灌了浆糊一样呢?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也得想想合不合理啊!”
“我想过了呀,”忻楠苦笑:“安宁想的其实也没有错,两夫妻都要忙事业,遇到冲突,肯定要有一方退让一步,她失去了那个环境,可能再也没有发展的余地,我则不同,虽然放弃现在的基础是有一点可惜,但不是没可能再把这个基础建立起来的。比较起来,这样应该是最合理的办法。”
查钰臣自己点着一支烟,又把烟盒推给忻楠,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汶南的生产基地已经开始动工了,‘泛世’中国总公司设在这边,华东办事处迁到上海,沈阳准备另设一个办事处,明年开始,恐怕会有很大的变动……是个好机会!”
忻楠低头不语,沉思着。
“你怎么答复她的?”
“……我说我考虑一下。”
查钰臣看着忻楠,事实上他已经不仅仅在考虑了。
忻楠是那种人,他若认定一个女人,就会无条件地对她好,觉得为她做一切事情都是自己的责任,并且甘之如饴,因为爱她……你别说他浪漫,忻楠是个很现实的人,环境使然,可是也因为环境让他太有责任感。
安宁在他心目中已经是“自己人”,他当她是自己的妻子,所以对她不设防,他的未来如何发展当然需要她与他一起来决定,他不认为她逾越或者自私。
“那你就好好考虑吧!”查钰臣从鼻子里吁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忻楠托着腮,阳光般的脸上难得显得愁闷起来。
两个人后来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说也没用。
下半年,忻楠课余发了疯似的扑在“泛世”上,努力尝试去做以前没有接触过的工作,海绵吸水一样日以继夜地摸索学习——同事后来管他叫“狼”。
查钰臣知道,他这是想为以后多积累资本。
筱年自那次以后,就很少再到忻家来了。
忻柏是一条纽带,曾经紧密地连起三个人,纽带一旦断开,两端的人似乎觉得不知如何才能继续保持亲密。
尤其是筱年,偶而来几次,态度格外的拘谨。而忻楠,他这半年特别忙碌,也无暇日日盯着那孩子。
当然不是忘了,忻楠还记得筱年跟自己说他又在打工的事,特别打电话去问季雅泽,回答是对,他的学生有的时候还是会因为打工而无法来上课,不过现在都有提前报备,而且每次缺课也会另外多交速写来当课外作业,进步明显,照这个进度,两年后的专业考试可以不必发愁。
忻楠听了大为放心,又打电话到学校去关照老师,请老师一旦有事及时通知。忻楠也是附中出来的学生,当年父母去世的事情闹得很大,他又是拔尖成绩进的大学,很多老师都认识他,好说话。
放筱年去打工,当然不是指望着他的工钱来付大学学费,忻楠不想干涉,是因为觉得打工对筱年的性格有好处,培养自立和开朗个性。
忻柏既然不考大学,那份费用当然正好用在筱年身上。
就这样,林筱年的高二上学期在寂寞懵懂的状态下逐渐过去了,他以为自己孤独而又自由,一点儿不晓得其实自己只是一支风筝,被一条透明的线牵在一只若即若离的手里。
那年年底,忻柏成了正式球员,忻楠对自己的前途也作了初步的决定。刚放寒假,安宁就回来了,约忻楠出来见面。
那一天,忻楠提前了一会儿出门,做些准备,然后,挺意外地在筱年打工的地方碰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