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极的林筱年,心里那淡淡一点的落寞,也随着日子流逝而若有若无起来。他已经习惯性的不去期望了,可是,如今跟忻楠朝夕相处的不是他吗?每天陪在忻楠身边,听他说话,看他走来走去,被他使照顾小孩子一样拎来拎去疼护着的,不都是他吗?
只在很少的时候,在有些最开心的时候,筱年会突然觉得心里凄凉。
但忻楠连这一点偶发性忧郁也不给他机会发作。
其实很难分辨,筱年的表情总嫌平板,表示心情好也不过抿抿嘴角,不仔细观察他的眼睛你永远不知他在想什么,忻楠却可以本能地感觉那平静下面的波动。
那孩子莫名其妙发起呆来的时候,忻楠通常上去揪住他耳朵笑着叫他:“喂喂,你不要又给我进入生理期哦,在想什么坏事老实交代!”
筱年的耳朵真好揪,薄薄圆圆,形状漂亮,手感柔滑,忻楠总忍不住又捏又揉,每次看筱年连耳朵带脸颊红成一片,小脸滑稽地皱成一团,就笑不可抑,等侵略发展到颈子和腋下时,小家伙绝对痒得眼泪都笑出来,全身扭得像条虫一样大叫“哥啊饶命啦!”
忻楠顶喜欢看筱年这时候的样子。小家伙烂泥一样瘫着喘粗气,衣服皱成一团,皮肤变得红粉绯绯,大眼睛泪水盈盈的,虎着小脸一边抽鼻子一边斜眼瞪自己,每逢此刻忻楠就觉得心情大好,乐趣无穷。
——恶劣啊!
但忻楠觉得自己心情好的理由很充分:筱年敢于睡懒觉了,尤其周末,总是耍赖不起床。也敢于乱摊东西了,课本丢在他的桌子上,画板总是架在让他想不到但是会撞到的地方,一堆铅笔随时会意外地在脚底下出现。拖鞋突然踩爆水粉颜料吓他一跳的时候,那小子会咯咯笑着溜去拿抹布,一点心虚的表示也没有。也不再谨慎到非要规规矩矩到点吃饭,不再出来进去礼貌地跟他打招呼——总之,不再束手束脚好像是到别人家做客。
最叫忻楠志得意满的,是筱年长个儿了。试秋装的时候,尺码比以前要大一号,可能是这半年多的骨头汤产生了效果,用卷尺一量,林筱年居然窜过了一百七十公分,达到一百七十一点五公分,虽然看起来还是细长细长的,但筱年骨架小,身上还是很养出了一点肉。
忻楠总觉得照筱年的骨架,还是要胖一点比较好看,看脚就知道。筱年的两只脚丫儿白白嫩嫩,脚趾头圃圃的,肉感又可爱,忻楠决定比照同样标准喂胖筱年。
小孩儿被他逗得滚在沙发上直扑腾,“楠哥你得了吧,身上也变那样还有法儿看吗?”
“你没有审美观,我不跟你讲,乖乖把这汤喝下去。”
每天晚上一碗补汤,养秋膘良方。
“我没审美观?”筱年咯咯笑,“我画画儿的我没审美观?我现在都开始帮雅泽哥画他的外销货了。”
“他剥削你啊?有钱赚没有?”
“有,一幅三十乘五十的可以赚八千块,雅泽哥说要教我画油画,油画赚得多,不过到时考试不考这个。”
“那狐狸头!我先警告你,赚钱可以,不许影响正常上课和画画。”
“知道啦。”
“啊,不要给我转移话题,快喝汤!”
“太多啦,少一点行不行?晚上老跑厕所……”
“买个痰盂放在屋里就行了。”
“恶……”筱年脸变红,吃吃地笑,“会臭臭的……”
“我又不嫌你!”忻楠挑着眉毛也乐不可支。
……
小哥俩儿的生活真是快快乐乐,忻楠一点儿不在意同事笑话他恋弟成狂。公司同事大家混熟了,经常也会相约着出去玩儿,忻楠个性好,活泼开朗、待人热诚,已经很得人缘,外貌又出色,更具吸引力,谁搞活动都愿意叫上他。去玩无所谓啊,但只要跟弟弟的活动有冲突,忻楠就一概推拒。
“对不起哦,我弟弟要下课了,我要去接……”
“不行啊,那天要陪我弟弟去展览会……”
“周末啊?要陪我弟弟去写生……”
这种话听得多了,同事都觉得好笑。
“你弟弟也十七八了,不用这么跟前跟后吧?”
“老是要照看弟弟,你都不觉得烦哦?一点自由也没有。”
忻楠耸耸肩,跟着笑,“也对,应该培养一下他的独立意识。”说归说,忻楠照样陪在筱年身边跑,他总是不放心。偶尔有事没有办法陪着筱年,那孩子虽然嘴上不说什么,眼睛里却流露出寂寞的样子,忻楠看到就觉得内疚。
而且真的工作到很累的时候,想放松的时候,最想待的地方还是家里。躺在沙发里看看电视,听听音乐,顺便给筱年当模特,听见画笔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掀开眼皮,看见筱年清秀的脸庞在画架后面一会儿探出来一下,专注的眼神。
那时总是静谧的气氛把疲劳一点点从身体里抽出来,把睡意一点点灌注进去,舒适的感觉渐渐打散了意识,忻楠睡梦里觉得有人在身边轻轻地来回走动,凉爽的触觉在额头和嘴唇上倏来倏去,说不出的甜蜜,微暖的阳光里,桂花的香气愈加浓郁了。
国庆的时候,忻楠约好带着筱年,跟雅泽和方灿四个人一起去九仙山野营,结果没能成行,临放假前两天接到通知,让他去汶南的生产基地代二期监理的班儿,设备安装正进行了一半,原来的监理人临时有事要回德国。让忻楠去,等于是破格任用了,表示公司信任他,不过……忻楠拿着通知又喜又愁。
柯汉儒隔着玻璃壁板看到,叫他进去问:“这件工作很繁重,怎么样?没问题吧?”
忻楠赶忙整肃好表情回答:“没问题,我会努力。”
柯汉儒点点头,“监理助手会帮助你尽快进入状况,我相信你能做好,有任何问题你可以直接给我电话。”
虽然语气不动声色,忻楠已经知道这是对自己的格外关照了,感激什么的是不用了,只有做出成绩来才不会让对自己另眼相看的人失望,所以他只是说:“好的。”
柯汉儒看着眼前充满朝气的青年,不由微笑起来。
***
听说他去不了,筱年有点儿失望,“不能过了节才去吗?方灿的车只借两天,我们只去一两天就回来不行吗?”
“我明天就得走,时间分配不过来。”忻楠安慰他,“没关系,你可以跟雅泽和方灿一起去。”
筱年点点头,有点意兴阑珊。
雅泽听了倒无所谓,“那我们三个自己去,不管你了哦?”
“不管就不管吧!”忻楠泄气,第二天就收拾行李,在筱年可怜兮兮的目光中离家了。
设备安装调试阶段确实比较累,需要非常的责任心和相当的专业能力,在这里还要加上条理性和统筹性,忻楠并不缺乏这些,所以上手不难,他又年轻,精力充沛——可是他头一次知道自己睡觉认床。
十点多才回招待所,这么壮的小伙子也隐隐觉得肌肉发酸,但居然睡不着,翻来覆去的烙饼,折腾一会儿,忻楠忍不住摸出手机躺在那里打电话。
“喂?筱年?睡了吗?”
“楠哥?”筱年又惊又喜的声音,“还没睡啊,你在哪儿呢?”
“废话,我还能在哪儿?”
“哦。”
“干嘛呢?”
“翻上次买的画册呢。”
“哦,明天放假了吧?想去哪儿玩啊?”
“明天我们补半天课呢,下午才放假。”
“这样啊,幸好方灿的车借了两天,否则时间还不行呢。”
“嗯,”筱年有点闷闷的。
“你出去玩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嗯……我不太想去了。”
“怎么了?”忻楠提起心来,“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你又不去……”声音含含糊糊的。
忻楠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笑起来,突然心情很好,“我不去你就不想去啊?你还真黏人哎……”
“……”
“喂喂,干嘛不说话?”
对面只有细细的抽鼻子声,筱年大概抱着电话筒在扯纸巾。
“怎么啦?真的感冒啦?”
“……没有。”
“喂,”忻楠没听出那两个字有点干巴巴,他在转别的脑筋,“你真的不想跟他们去玩啊?”
“嗯。”
“也好啊,省得给他们当电灯泡,”忻楠侧过身,两只眼睛直放光,“要不,你到我这儿来吧?”
“……”
“这边儿不错啊,风景不错,有个很大的海水浴场,一点儿没污染,还能挖到蛤蜊呢,你要想爬山这边也有啊,后头就是山。”
“嗯……”
“来吧来吧,”忻楠觉得自己在又哄又骗,“到时我们去吃螃蟹,肥得很呢。”
“你不是……”筱年嘟嘟囔囔。
“什么?”
“你不是嫌我黏人吗?”有点委屈。
“哪有?”忻楠失笑,“我就喜欢你黏我,乖小猪快来吧,没你我都睡不着哩。”
乖小猪似乎破涕为笑,“楠哥你睡不着啊?怪不得这么晚打电话来骚扰我!”
忻楠呵呵笑,“怎么样?同情你哥我吧,累得惨死还睡不着。”
“这毛病我会治,我把你枕头给你寄去就行了,“筱年轻软的声音带着笑意。
“等你寄来我已经困死了,呼,不行了。”忻楠装出呼吸急促的动静,听筱年在话筒里咯咯咯笑成一团。
“好啦好啦,我自己给你带来,你再忍忍哦,我明天一下课就来。”
“不用不用,”忻楠咧嘴,“后天早上我们公司发班车,你去乘就好了,说是我弟弟,司机就让你上了。”
“那你不是明天还得睡不着?”
“只好忍啦……”
“呵呵,好,那你忍着吧。”
……
放下电话,忻楠心情很好,脸上还是笑咪咪的,还是……睡不着,一翻身,又抓起电话来,打给季雅泽。
“喂喂,雅泽?跟你说一声,后天筱年不跟你们去九仙山,我让他到我这儿来玩。”
“……呼……嗯……你谁啊?”季雅泽的声音有点上气不接。
“我忻楠!你干嘛昵?”
“忻……忻楠啊?”雅泽好容易喘均气,“你刚说什么?”
“我说我让筱年到我这儿来玩,他不跟你们去了。”
“哦……”雅泽火气上来了,“死忻楠,这种事明天说就可以了,半夜三更的你打什么电话!”
“嘿嘿,”忻楠忽然有了灵感,“打断你了是吧?”
“你说什么哪?”雅泽叫。
“差不多行啦,”忻楠今天晚上特别活泼,“做多了伤身哪。”
“伤……伤……伤你个大头啦!”雅泽气得说话都结巴了。
“哪,通知到了,就不影响你们了,请继续请继续。”
“忻——楠!你会遭报应的!一——定会!”
忻楠笑着合上手机。
***
因为是预计后天看到筱年,所以第二天下午忻楠在车间接到电话的时候有点意外,“筱年?怎么了?”
“楠哥,我已经在车上啦。”
忻楠一时摸不着头脑,“什么车上?”
“长途车,我已经下课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又没事儿干,我就来坐长途车了。”
“啊?”忻楠惊讶又好笑,这小子性子这么急?“你认路吗?从汶南长途车站过来还要坐公交呢。”
“行的,我下车问就知道了。”忻楠还想细说,已经有人在叫他,只好急急说:“好好,那你过来吧,到了门口给我电话我出来接你。”
“知道了,”筱年兴高采烈挂了电话。
等忻楠这边告一段落,想起来看表的时候,吓了一跳,已经五点了。急忙给门卫打电话问有没人找,说没有,打筱年的手机,对方提示关机,忻楠觉得纳闷之余,有点担心起来。从D市过来小车一个多小时也就到了,筱年打电话是两点来钟,长途车就算路上耽搁,拐拐弯儿什么的,三个小时也净够了。
今天晚上不用加班,忻楠索性跟司机借了车开到长途车站,停在外面等,有车进站就过去看,连着三四辆车,连筱年的影子都没见着。
眼见着天色有点擦黑了,进站的车也越来越少,忻楠有点捺不住性子,跑到调度去问,说是D市的最后一班车已经到了,都进停车场了。忻楠不得要领,再拨筱年的电话,还是关机,心里不由急起来,还是他坐的是过路车?过路车经常不进站在路边随便停,下车之后迷路了?还是已经到了,跟自己错过了?再打电话回厂里问,仍然没人找。
忻楠茫茫然站在路边,觉得心咚咚咚跳得发慌,又是急又是气。臭小子不听话!老老实实等明天坐班车不好吗?搞得现在连人都不见!拨了电话回市里找雅泽,雅泽也吓一跳,听见忻楠让他给公路管理处打电话问公路上有没有出事,雅泽直觉地表示怀疑,“没那么夸张吧?”
“让你打就快打,哪儿那么多废话!”忻楠情绪有些烦躁。
雅泽不吱声了。
接下来怎么办?忻楠漫无头绪,开着车在长途站附近转来转去,然后又把车开到从D市过来必经的路上,眼神不错地盯着路边看,这边已经算郊区了,人烟少得可怜,怎么看也看不见忻楠期望中那纤细的身影。
等八点多钟雅泽打电话来说公路上没出车祸的时候,忻楠都已经打算报警了。
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起来,是个陌生号码,忻楠急忙接起来,一听对面的声音整个人跟撒了气的皮球一样。
“楠哥,是我,“那孩子声音有点沙哑,听起来惊喜里带着点哭腔。
“臭小鬼!”忻楠吼出来,“你跑哪儿去了?你现在在哪儿?”
“我……我坐错车了。”筱年声音有点畏缩。
“你现在在哪儿?”
“在……这地方叫……叫皮兰崖村……挺小的。”筱年好像一边在问人一边在讲电话。
“皮什么?”忻楠连听都没听过这名字。
“皮——兰——崖,在岚山往汶南去的半路上。”
“岚山?”忻楠目瞪口呆,“你跑那儿去干嘛?”
从D市到岚山和到汶南根本两个方向,到汶南是沿海岸线跑,往岚山再下去可就进了同三线了。
“呃……”
“你等等,”忻楠翻出车里的地图找到岚山,又找到岚山通汶南的公路,“地图上没有你说的那个名字,附近有什么东西?”
筱年又在那边嘟嘟囔嚷问人,然后回来讲电话:“他们说再往前是三河桥,有个乡,是地图上有的。”
忻楠一眼就看见了,“我知道了,你打的什么电话?”
“路边的公用电话。”
“行,在那儿待着,我这就过来,大概半个小时就到了。”
“嗯。”
忻楠一路黑着脸,下巴颏绷得紧紧的,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林筱年为什么会混到那条路上去。幸好那路整修不久,算是很好走,可以让他开快车。过了三河桥,他开始放慢速度,留意路边。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乡村的灯光在黑暗的旷野里很醒目,星星点点出现在前面。
还隔着一段距离,忻楠已经看见坐在低矮小铺门口的少年。
公路从这个小村中间穿村而过,路边开着些修理厂、小饭店、杂货店之类,筱年很乖觉的坐在小板凳上,包包放在脚边,他怀里累累赘赘拖着一大抱东西,借着铺子里的灯光,忻楠隐约觉得那东西像是枕头。
筱年一直在盯着路上看,看到这辆车停下。他立刻站起来,等看到忻楠,脸上已经绽出笑容,跳着冲过来。
忻楠快步迎上去,板着脸,一把把筱年连人带枕头搂在了怀里。
要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得浑身发软,四肢紧张到僵硬,但是,心终于踏实了。
等忻楠把筱年安顿好,打电话给雅泽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
“嗯,又累又饿,吃了点东西,一沾枕头就着了……估计也吓得够呛。”
“到底怎么回事?”
“人家跟他说是路过汶南的车,他就上去了,结果开了三个多钟头到岚山就让他下车了,跟他说已经差不多到了,再转趟车就行了。”
“诓他呢,一看就是没出过门的。”
“不就是说!傻孩子连到汶南多长时间都不知道,下车一打听,都说他坐错了车,就慌了,手机又没电了,问了问路,找着到汶南的标示牌,心说一边走一边等过路车,就开始往这边走。”
“喝!三四十公里呢。”
“走那个皮兰崖花了三个小时,将近二十里地,算快的了,还一路抱着我的枕头呢。”
雅泽“扑哧”笑出来。
“傻吧?”忻楠也笑,低头看蜷在被子里睡的一塌糊涂的筱年,夜灯昏黄的光线下,筱年淡白的小嘴微微张着,拳头攥在脸颊边,睡得跟个孩子一样。累坏了,忻楠轻轻抚摸筱年光滑的脸颊,有点心疼。
“行了,没事就好。”
“嗯,没事就好,”忻楠摇头,“唉,一天不看着他也不行,简直离不了人。”
雅泽在电话那头乐,“算啦,他离不了你?我看是你离不了他了,一天不操心你就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