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沥沥,天色霾霾晕晕,辨不出晨昏。巷子里开了一扇窗,窗前放了一张桌,桌上,一纸一砚一杯,丝丝缕缕雾气氤氲,混了茶香墨馥。
正在研墨的小童打个呵欠,睨一眼宣纸上润湿的墨迹,怔了一下,皱眉道:“这诗句怎的甚是别扭?”
官紫竹一勾唇,不答,只又在诗句旁细细勾了几株兰草。昭儿见他笑得古怪,心下别扭,干脆放了砚石转去架上抽下一册尘埃堆积的诗笺,这诗作得甚好,故而以她那不爱读书的脑袋也有些印象。
她翻了几页,眼尖地瞄到诗句的出处,便叫了起来:“师父你也太过分了吧,人家好好的句子给你写成那般!”
“那首诗里,我就喜这两句。”官紫竹慢慢答道,仍凝神在笔下的兰草中。
昭儿扁扁嘴,将书册塞回架上,又回到桌前研墨,嘴上仍自絮絮叨叨:“笑死人了,我俩都是日将落时才醒,哪来的明朝?你爱学人附庸那啥劳子的风雅,偏又将人家的诗乱写一气,这倒罢了,写诗你自个写去,做什么还把我叫醒替你磨墨,不知我见了天光头昏吗?”
官紫竹只当没听见,两人相守实是寂寞了些,自家徒儿养成唠唠叨叨自个解闷的习性,做师父的应当宽宥。
昭儿念了半日,得不到回应,也没趣地住了口。扁着嘴低头气闷似的使力磨墨。官紫竹黑发甚长,铺泻桌面流落她手边,占了多半眼界。昭儿不由沿循而上,目光落到自家师父低俯的侧颜上。真个白玉般的一张面,被直直披垂颊边的乌发遮了大半,唯一一抹点缀便是漠然垂下的长翘黑睫,却不像是长在脸上的,倒如一对蝶儿敛翅停在了上头。
昭儿便有些怔忡。
师父长得一副好皮相,她是知道的。只是他们这等异类,外形相貌变化如常,却不像人类那般看重皮相。
只是,万变不离其宗,变来变去,却脱不了那点本质,就如她师父,总带了些许清明却又丝丝缕缕勾人心魂的慵懒气息。
她自是看惯了,又因知师父为人,一向只会唾弃他的不实皮相,不料也有不留神看怔了的时候。
正出神间,男子眼睫微微一挑,似要抬目,昭儿一惊,忙转了眼去看窗外。窗外小巷静谧,细雨霏霏,便像是平常巷陌,只是纵算你找遍城中,也寻不到这儿来。
昭儿望着天边微亮的天光,有些迷惑。她惧阳气,平日里只到了日沉西山之时才会醒觉,今日被师父早早唤起了竟也不觉难过,是因为天阴没有日头吗?
突地一阵玎玲当啷,挂在窗前的一串琉璃珠子无风自动,她往藤镜里瞄一眼,霎时眉开眼笑,“是前几日那个二夫人!”她这些天还念叨着做了一笔亏本买卖呢,这下可好,欠债的自个上门来了!
官紫竹“哦”一声,眼抬也不抬,却像是早已料到般。
昭儿自不理他,兴冲冲地将长发盘起,仍做个小厮打扮,出外去引那肥羊。
二夫人今日妆容较上次更甚,显是经过了一番精心打扮,因少了为琳琅求诊时的焦灼,这时才有些神清气闲的骄矜之色。她此次并未带小兽来,手中却多了一个小巧锦盒,径直递向官紫竹,“祀师可好,此为琳琅的诊金,因祀师未指定数目,妾身便擅自决定了,祀师看看可还满意?”
她将语调放得轻柔婉转,官紫竹却并不睬她,自顾自画他的兰草。早有昭儿在一旁快手快脚地接了锦盒去,嘻嘻笑道:“二夫人太客气了,夫人金贵之身,给的诊金我等怎会有不满意之理?”说着又识趣退开,自查看锦盒里有甚宝贝,也不扰二夫人向她师父送秋波。
二夫人眉微微一皱,虽不喜这小厮擅自接下锦盒,却也不好发作,一双美目又盈盈睇向窗前男子。
官紫竹笔势一收,将篆笔搁在砚上,抓起画纸偏头审看。虽是放了心思的画作,他面上却无半点欣悦之色,倒有些聊赖。他看了片刻,突地不耐一挥袖,桌上笔墨纸砚尽数无踪。
一腿搭起坐到桌上,臂肘支膝托了半边腮,他这才懒懒抬目睇住二夫人,却只是看着,并不语。
二夫人被他这样不做声地盯住,面上一红,脑中许多想好的说辞尽数忘个精光。她定定神,心下微讶,“我自嫁入府中以来,何等场面没见过!各色眼神也不知收了多少,如今却教一个男子看得心慌!”
目光不由依依流连在官紫竹身上。这样风姿的男子她前所未见,纵使他态度无礼坐姿懒散,却仍是将人的魂给勾了去,厌不起他来。
官紫竹任她痴痴看了一阵,道:“你是哑了吗?”
“呃?”二夫人怔忡呆应。
“你今日不是只为送诊金来吧?却还不快说?”
二夫人定定神,讶道:“祀师神通,我今日确是另有一事……实不相瞒,我今日是带了缙王王妃的请邀来的。王妃听闻我讲述了祀师为琳琅珍治之事,对足下大为佩服,特地托我邀祀师到王府做客,也有些疑难之事欲求教。”
昭儿本在一手把玩锦盒中的夜明珠,一手拨打算盘估量今日进账,听闻此言抬起头来,“我师父从不到人家家里做客的,缙王王妃有什么问题,让她来这就是。”
二夫人这下真恼了,斜眼瞪住昭儿,从鼻子里哼一声,转目又去看官紫竹,“祀师意下如何?”
“都说了他不会答应的了。”昭儿低声嘀咕,因二夫人今日送了钱来,她自然不会计较金主的态度,只窃窃笑了,等着看自家的怪师父给人难堪。
官紫竹却一反常态,仍是托腮睇着二夫人,半晌才沉吟道:“你说过,那只小兽是缙王妃给你的?”
二夫人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只疑惑地点点头。
“它这次发病,可与缙王妃有干系?”
“能有何干系?”二夫人蹙起一双柳眉,“它原本好好的,不知误吃了什么便那样了……若说有什么联系,也只是琳琅发病那日,缙王妃如往常般请了几位要好姐妹到府中嬉戏,妾身也在受邀之列。”
“……于是你便带了妖兽去?”
“那是自然,王妃虽将它赐了我,心里也是喜欢它的,不时便要瞧瞧琳琅是否安好。”
官紫竹眸光微闪,扭头对昭儿道:“昭儿,你上湘绣纺催催他们,就说我要出一趟门,需要新衣。”
“这么说,祀师是同意了?”二夫人喜于言表,“却不知打算何时动身?妾身好派人接送,到时于缙王府中恭候大驾。”
“不劳费心。”官紫竹漫不经心地道,“昭儿,送客。”
昭儿应一声,面上满是讶色,只堪堪记得到二夫人面前做个姿势。二夫人没料到官紫竹口风转得如此突兀,虽是不甘心就此便走却也没奈何,只怨怨地转了身,心道:“总有一日让你没法这般对我说话!”
她极有自信,只因至今她看上的男子最终无不乖乖拜倒她裙下。
昭儿却没心情理会二夫人的心思,一脸讶色地引二夫人出去,草草尽了职责,回返时面上已变成了怒容。
“师父!”她气冲冲地往官紫竹面前一站,瞪他,“没想到你竟会中意那种女子!”
“你在说什么?”官紫竹漫应,探了身去把弄窗前挂着的琉璃珠子。
“不是吗?先前你可是如非必要绝不会出门的,今次却答应得如此轻易,不是被她勾了魂是什么?”却真真奇怪,他们的主顾多是官眷贵妇,如二夫人那般的数不胜数,师父看都看腻了,怎么今儿个才被迷住?她家的师父可是惫懒到只为作法与裁制新衣出门,其他事都是让她跑腿的!
“便是那样又如何?”
“不行!”昭儿大叫一声,这才将官紫竹的目光引了过来。
他神色古怪地看她半晌,才道:“你竟会这般激动,倒是少见……难不成,你——”
昭儿却哪里听得他话,噼里啪啦一味嚷了下去:“她那样的人最是厉害,没见她方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样儿吗?师父你若是同她好上,我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不成不成!”她嚷完,又发一阵愁,“要不然,师父你可有其他法术高强的朋友?将我介绍了去,师父想与那二夫人怎样也不妨事……”
“……”官紫竹在旁听得好生诧异,那一张向来慵懒妖魅的面上难得现了呆怔之色。半晌,他才一手掩了眼眸,低低笑起来。
“呵呵……”越想越觉好笑,寻思到后来,干脆便收了手,纵声长笑。
却换到昭儿诧异,大睁着眼瞪自家师父半晌,她才迟疑唤道:“师父?”
官紫竹收了笑声,一双长眸仍是含着莞尔嫣然,生生地斜睇过来,真个流光溢彩,勾人魂魄。昭儿怔了一下,莫名便觉心悸,却听得他笑叹,“昭儿啊昭儿,枉我自负玩转命盘,洞察人心,却偏偏有一人总大出我所料,屡猜屡错,却又屡错屡猜!你说,可笑不可笑?”
昭儿拧起两道俏生生的细眉,“师父,你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怎么感觉师父在揶揄她?
官紫竹含笑摇摇头,突地将脸凑过来,在她耳边笑喃:“放心,我怎会拿我的小昭儿去换一副浊臭的皮囊呢?便是你舍得,我还不允呢!”
昭儿听他声音古怪,不由斜了眼去睨,却见他也是偏了头望来,长睫下一双黑琉璃似的眸子奇光闪动,似笑非笑,衬得两片红唇妖魅异常。
昭儿抖了一下,横步与这古怪师父拉开距离,这才撇撇嘴,“你不舍得是正常,试问除了我还能有谁愿意陪你守这烂摊子?”恨哪,谁让自个是这没出息的师父收留的?妖术道法没学到多少,却苦哈哈地管他那烂账目!
她闷闷地抬眉眺官紫竹,寻思他方才的话倒也有几分真心,再说那二夫人也实在看不出什么好来,自个的安身之处想还是无恙的。
这么一想,方才转嗔为喜,笑眯眯地回身继续去数夜明珠。算那二夫人上道,这下她的烤肉有望了,嘿嘿。
打了几下算盘,突地想到什么,她又抬脸问:“师父,你说要去缙王府可是真的?”
“自然。”官紫竹托腮笑眯眯地应她,似乎观赏自家徒儿乐呵呵地打算盘便是人生莫大乐趣之一。
昭儿“哦”一声,歪头想想,收了夜明珠,“我这会心情好,便替你上缃绣纺一趟吧。”
官紫竹不语,仍是坐在桌上笑眯眯地看着昭儿快手快脚地挂了算盘,蹬蹬蹬地出了门,屋内复又沉寂下来。
半晌,才是一声轻轻忽忽的吐息。
倚在窗前的男子唇边笑意未减,那眼中,却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些东西,只仰起头,抬手去触檐下那串琉璃珠子。
“……我还道,你记起来了呢……”
记起她对他,那一番晦涩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