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之中从未以这样的速度奔逃过,仿佛一眨眼便坠到了谷间,汩汩的水声混在那呼啸的风中传进耳。
六六不由大喜,便在此时感到全身寒毛直竖!
身体比意识更快地扑向一旁,几乎在同时天地间电光又起,分明已险险躲开,身子一侧传来的麻痹感仍是直冲脑门,鼻间似乎也闻到了衣物焦味。便在此时那惊天动地的雷声才炸起,六六却已听不到了,饶是她平时身手敏捷,此刻也只能身不由己地随巨雷激起的碎石滚下山间。
身子直如轱辘般狼狈急转,突又重重撞上什么,六六心口一痛,张嘴便咯出一口血,又翻滚几下才打住,只觉周身真如用坏的轱辘般破烂不堪。她呻吟着强抬起头来,涧水就在眼前,便连两岸间的浮石也看得清清楚楚。
“可恶……”她喃喃着撑起身子,刺中带麻的炙痛瞬间传遍全身,撑地的手一阵抽搐,直把指尖都按出血来才没软倒下去。
……现在倒下就输了……还有几步……只要再爬几步……
便是这样的意识支撑着六六拖动身子挪向涧水……用一只手臂支撑全无感觉、仿佛已经焦掉的半边身子。
“老天爷不是要我死吗……我偏不让他称心!”这样咬牙低语的同时,指尖已触到了冰冷的涧水。六六心一宽,吃力地将身子挪进水中,就在此时,眼角捕捉到地上一样东西。
原本白玉般的身子已沾满了污泥,可还是笑眯眯地躺在她方才爬过的地面上。
那人送她的瓷娃娃。
已在水中的身子微微一动,六六不假思索地撑身向瓷人伸出手——“轰!”
千里之外的京城中,以箸击杯的男子突地停了动作抬起头来,一旁清唱的盲眼歌女也不由收了声,诧异问道:“公子,怎么了?”
“……无事。”只觉一时心惊,似有什么事情发生。他暗里掐指一算,自个近来并无祸事……怎会忽地心惊?
男子沉吟片刻,将一锭银子扔在桌上,“今日便到这吧。”伸手一撑窗槛便直接跃了出去。
盲眼歌女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听得酒楼众人纷纷惊呼,偏了头问问伴奏的老乐师:“师傅,发生了什么事?”
乐师定定神,强笑道:“倒没什么,只是那位公子临时有事,这便走了。”他只见那位客官一身倜傥,却没想到是会武的主子……此处可是三楼,那人没摔伤吧?
“原来如此,”歌女闻言放下心来,“无妨,他明日还会来的。”
老乐师看她一眼,将二胡划拉几下,含糊道:“是啊……”他心里也盼着如此,像这样日日光顾酒楼却只为听曲儿的客官并不多,他自是乐意那人天天来找他这小徒儿,只是……好景总是不常呀。
“他明日还会来的……”盲眼歌女喃喃道,突地红了脸,“师傅,那位公子长得俊吗?”
唉,怕的就是这个。老乐师心里叹一口气,斩钉截铁道:“这人猪头大耳,肥肠满肚,你说俊是不俊?”
紫衣男子当然不知自个被人诋毁若此,下得酒楼后便寻个无人小巷遁身出了野外,径直腾云而去。
只一路西行不多迟疑,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觉却引他回那山间一探究竟。
脚下云气流转,不多时已望见那片山林,只是上头盘旋几缕残烟,竟似烈焰焚过的样子
不由心下惊诧。
降了云气去看,山林正中焦黑一片,却不见鸟兽走窜,反而是山谷一侧传来隐隐嚎声。紫衣男子越发诧异,纵云骋去,只见下头的山涧边黑压压围了一圈山兽,皆垂首不出声,正中嚎哭的却是与六六交情甚好的那几个,莫非躺在那的是……心不由一沉,散了云气缓缓落下,外围的山兽只抬头看他一眼,又垂了脸低鸣,全无平日惧怯样子。却有一人见到他微怔,轻点头示意,竟是前些日子进山探他的青年道士。
万千念头在心里流转而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听那道士叹道:“你这林间有个小妖遭了天劫……活不成了。”
虽已猜到大概,得到证实时还是震了一下,待回过神来心里竟有些黯然。黯然呀……原来不管活多久,看过多少世事,还是会有人影响他的心思。
紫衣男子一言不发朝兽群中走去,山兽们自动给他让道,使他得以睁见被围在中间的炙黑躯体。只一眼,便看出那小妖只余一丝生气,魂魄涣然便要脱了躯体,确如青年道士所说……回天无力。
莫名地,想起那晚火堆边这小妖凝望着他的单纯面容。他本打算今日出了山林后便在城中找个地方待下,这山头是不再踏进的了,以免误扰了某人的心绪,哪知……
早知如此,便不说那些别有深意的话伤她也好。
“是你!”突地一声大叫,原本正毫无形象嚎哭的狐狸便像是见着救星般抓住他的衣袖,“我知道你有本事,救六六一命吧!”
她肩上的小蝙蝠也放下遮面的黑翼,边打着哭嗝边求:“你能不能……呜……像医我那样治好她……我不要六六死,呜……”
“很难,”不知何时跟来的道士替沉默不语的男子答了话,“天雷落她身上时我在场,即刻便使符阻她魂魄出窍,可也只能延得一时。况且遭了天雷便会形散魂灭,不能像平常死去的人般回魂。”他知无可能才说出这番话来,若有人真想替六六回魂却又是件违逆天理之事,他该阻止还是无视?倒又要犯难。
青年道士心下暗忖,只叹道:“我见她原本已避到了涧中,却不知又回身拾什么东西……这才被劈个正着。”
他身旁的男子闻言看向六六手间,果见她五指之中露出某物。她另一手无力推开,这边五指却紧攥着那泥污看不清原貌的物事,似是那东西对她重要至极。
会是什么……
紫衣男子微眯了眼,突地心头一震,不解、惊诧、讶然……种种难言滋味霎时涌上心头,不复先前冷静。
他瞪着那早被他忘在脑后的瓷人,眼前只交替两样光景:那满身泥污的瓷人笑嘻嘻不知世事的圆脸,还有……六六看他时单纯带了思慕的眼神……
她……为何要回身去捡个一文不值的瓷人?
心头已隐隐浮出答案,他只不敢相信。这小妖,这小妖对他分明只是一时浮浅的恋慕而已,便如以往多次的情形一般,怎会……
眼前那只不成形的伤手一阵抽搐,唤回他怔然的神志。
“六六醒了!”
耳边几声欢叫,紫衣男子移目,正对上已辨不出五官的焦黑面容上两颗乌珠。
沉沉的,无神的,明明眼中神志已涣散,却是一睁目便看到了他。
他一阵心惊。
与旁侧几只无知欢喜的妖兽不同,他眼中只是一副快要消散的形神,就在她睁眼的刹那,那体内的魂魄猛地一挣,差点便脱了肉身。
他却不知说什么是好,只蹙眉望着这奄奄一息的小妖,心绪纷乱。
“你……你在呀……”六六吃力地挤出声来,那透明魂体便跟着骚动。紫衣男子眉心不由一跳,见她嘴唇嚅动还要说什么,他迟疑一下,轻轻俯身贴近。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今日便走了呢……”有气无力的低语,不知为何却能听出愉悦来。愉悦?他不由侧目,竟在那难辨形色的面上看出一丝笑意来。
“我……还是斗不过老天爷呢。”六六喘一口气,继续说道:“这娃娃,还你……”右臂作势欲抬,却没有成功。紫衣男子知她意思,默然从那松开的指间取过小瓷人。
却是奇事,它的主人遭了天雷,身子破败如一具坏玩偶,这娃娃却毫发无损,只沾了一身泥。
“你还是将她送给别人吧……”六六连转动眼珠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对着虚空说道。
顿了顿,只觉眼前一片黯淡,她仍是强撑着说完:“如、如果可以不要随随便便给不相干的人了……”这样的话,总觉这娃娃有些可怜呢,因为……
“这娃娃,也是女孩儿呀……”随着这声低语,六六眼中的微光让人心惊地迅速黯淡下去,紫衣男子不假思索探指按上她前额。
“封!”他低喝,“不许出来!”
青年道士大惊,“你这是做什么?她形体便要毁了,你能将魂神封到哪去!”男子只置若罔闻,连连变换手印急斥,“三魂六魄听令,无我敕令,不得出窍!”霎时间袍袖震荡,劲风卷身。
一旁山妖哪见过这等架势,只给吹得跌跌撞撞,睁不开眼。
飞沙走石之中也只听见道士岿然不动的声音:“……你这样逆天而行又有何用?即便毁了道行,也难将人救回。”
小蝠紧紧巴在狐狸肩上抵御劲风,于这昏头转身的境况中竟冒出个突兀念头:这道士究竟在喋喋不休什么呀?口口声声逆天逆天,又不见他有阻止动作,他到底是害咱们还是帮咱们的?
突地白光大盛,小蝠不由惨叫一声,在来得及掩目前隐约只见那白光之上另有数十道星芒散向远方……接下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景象才渐渐清晰,只一切云淡风轻,方才的混乱仿佛只是幻觉,只有那紫袍男子默然伫立原地,冷冷地凝望长空。
小蝠不知他在看些什么,首先想到的只是——六六呢?
紫袍翻卷中,那小小枯黑的身形却正是。
救、救回了?他心一喜,张口才要唤“六六”,突地一阵风吹来,那只无力垂下的手竟在它面前坍毁,化了轻烟。
小蝠呆若木鸡。
眼前一道道青烟浮云般掠过,纵使看不到实情,他也知那是六六的身体……在消失。
“哇——”不知是谁先出声,山谷霎时哭声震天。
于这哭声之中,只有两人的缄默超脱事外。
青年道士看一眼似乎对周遭无动于衷的男子,叹了一口气。
夜幕降下时,不平了一日的山谷终于静寂下来。六六的尸骨已散,便连常栖身的大树也给烧了半截,小蝠他们只好在树根下用石子堆了个空冢,仍像往日大伙聚在一块时围坐,都呆呆怔怔,不知何去何从。
今夜却没有六六给它们生起的苍白火堆,道士架了一个篝火,山兽们只离远远坐着,不敢靠近。
夜风吹得高地上的两人衣袂翻飞,青年道士凝望脚下一片愁云惨雾半晌,问身旁的男子:“这些山妖,你待如何处置?”
紫衣男哼一声,仿佛他问了什吗好笑的问题,“如何处置?它们与我本就没有瓜葛,只不过失了一只领头小妖,日后依旧占据山林,聊赖一世罢了,你还想它们怎地?”
道士不语,避开他带刺的嘲讽轻道:“那么你呢?你将那小妖的魂魄收在瓷人里头又是什么意思?”
得到的回复是一阵缄默。
他叹一声,续道:“原本遭了天雷的人,形毁神散,无迹可寻,你却强行作法留住她三魂六魄……只可惜,方才已有一魂碎散成片,不知落至何处去了。你手中这不完整的元神即无躯体可容,就算强行召出,也只是无知无觉随时就会消散的死灵罢了,再不复旧人模样,你留着它做什么?”
紫衣男子仍是不出声,道士也不指望他答复,只自言自语:“你识得这小妖,也知她是我追寻之人,却替她粉饰遮掩,我本以为你是动了凡心,可见了你这模样才知自个想错了……你对那小妖,根本就不及她对你情意的万分之一,是也不是?”
身侧男子一哂,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如此我更不明,你为何要拼力保下她魂魄?只是,那却与我无关了。”他差事已完成,虽然是以不圆满的方式……对这天界旧人与那凡间小妖之间的关系也仍有多处不解,可道士清楚对方并不打算与他推心置腹。
如此……便结了吧。
日后再有相见,也只眉目相会,怕连点头之交也算不上了。这男子照旧以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度日,而他,不解的事情仍是不解,今后必定还会遇上许多。
如果这就是师尊所指的修行,他只望自己有参透的一日。
夜风复起,山头上不知何时只余下一人身影。残月微光映得他面色晦暗难明,捉摸不定。
良久,紫衣男子才低眼望那一直握在掌心的瓷人,露出复杂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