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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莺 第一章 作者:嫣子危
    夜正浓。

    大殿内华光流彩,歌舞昇平。

    我穿着厚重的缎绵,依在旁人身上,懿态娇慵。

    门外震响,一名侍童跌撞地闯入殿内,叩跪禀报:

    “我王,大事不妙,边界异动,镇南军行至境外,快要破关而入!”

    歌女四散,不经意间听见有杯碎的声音。

    坐在旁边的人微微一抬手,阻止了来人。

    “我王,”殿下已有人看不过去,上前进谏:“此时不比往日,实在并非作乐寻欢的好时候,镇南军素以好勇善战闻名疆界,今日攻至边境,想必是蓄谋以久,有备而来。”

    坐在我身旁的人点了点头,但也并不说话。

    “我王,事态紧急,还望召集各兵家,从详计议方为上策。”

    真是不解风情,此人气色凝重,倾刻间轻易毁了这良夜的一番美景。

    我冷眼看着庭下站着的人,发现他也正在冷眼瞪着我。

    我笑了起来,推开身边的人,坐正,拉好压乱了的衣衫。

    “王,”我嘲讽地转过身去问:“我国是否大势已去?你瞧,就连平日冷静思敏的相国大人都被区区镇南的名号吓得如此慌张,想必是我军势衰力竭,无法再起狂澜。”

    身旁的人皱了皱眉,显然已听得不耐烦,他摆了摆手说:

    “那就派本朝大将带领我军前去支援边境吧,本王实在不想破坏今宵难得的好兴致。”

    “王,还请……”

    “得了得了,”言者话音未落,已被匆匆打断:“本王军令已下,不想再与卿家争持此事。”

    相国被逼退后,歌女重整罗裙,丝竹之声再次悠然而起。

    我继续依附在旁,对怜惜地低头看我的人笑得灿若莲花。

    “爱卿,为了你,本王一定会保全这一片江山,不让你受半点委屈。”身旁的人温柔地抚顺我的眉目,对我说得款款情深。

    我笑,都什么时候了,这个昏君还敢在这里沉迷享乐,痴人说梦。

    “我知道。”我答得极尽妩媚:“这是微臣毕生修得的荣幸。”

    数个时辰之后,侍童再次闯入大殿之内,拜倒在地:

    “大王,快马来报,敌军已攻陷城关。”

    听者脸色一变,相国马上抓紧时机上前启奏:

    “王,此事已不容犹豫,请下令调动朝内精锐前往增援!”

    调动朝内精锐?我不安地扯了扯王的衣摆,十分担忧:“撤走精锐,那么谁来保护我们?”

    相国神色一凛,着急地说:“王,已经没有时间,如果敌军攻进朝内,后果不堪设想!”

    我淡淡地扫了堂下的人一眼,那人眸中烈火高涨,似要直射过来,把我烧成灰碳。

    背着身旁的王,我向相国暖昧地挑了挑了眉,年轻的相国大人马上被气得浑身发抖。

    “王,此事不同儿戏,请不要为了佞臣的微言而误了大事!”

    佞臣?他在说谁。我撇了撇嘴,转过头去不依地说:

    “王,既然相国大人认为非得撤走朝内主力不得作罢,大王便在此作个定夺吧。”

    身旁的人十分烦恼,当然,这个终年不作大决策的脑子,早就废置多时,一到紧要关头,也转动不起来。

    “王,情况实在刻不容缓!请下令不必犹疑!”相国催促。

    “大王,朝内主力一旦撤离,情况将难以撑控,请三思而后行。”我说。

    “王,现在全朝国运危在旦夕,在这种时候你还要听信小人的谗言吗?!”

    真是岂有此理,先骂我是佞臣,现在又指我是小人,这相国凭地可恶。

    “王……”我还欲开口。

    “够了够了!”主角思绪纷扰杂乱,打断我说:“事态紧急,就按卿家的意思,传令下去,朝内待守的全部兵力,统统领命前去增援吧!”

    相国得到指令,马上退了下去,状似十万火急。

    我不高兴,推开身边的人,冷淡地说:

    “那个可恶的镇南军,到底是个什么鬼名堂,竟弄得朝内鸡飞狗跳,白白浪费了我这一晚的好心情。”

    “爱卿莫生气,待事情稍缓,本王再命人自坊间另外找好看的节目,回宫献演。”

    “那即是何时啊?”我问,又顺势依偎过去。

    “放心,一切有相国卿家打点,问题很快便会解决了的。”

    “相国大人?”我暗暗好笑:“难道大王就如此信任此人?不怕他谋反?”

    “谋反?”抱着我的人自信地一笑:“不,他不会。”

    不会?你凭什么这样肯定。

    我向堂下的侍女做了个手势,殿下流散的歌姬舞娘马上如数退下,诺大的偏殿之内只剩下我和那个对自己有恃无恐的王者。

    “来,”我举起雕刻精致的酒杯,敬身旁微带醉意的人:“愿我朝逃过此劫,从今盛世太平,普天同乐。”

    受邀的人根本无法拒绝,他半眯着双眼,只看得见面前的人影一片模糊。

    我看着屏封后面隐隐的月色,今晚的云太浓而月太淡,征象极为不兆。

    “来来来,来喝我这一杯。”我对王说。

    举起酒杯,我仰头而尽,先饮为敬。

    “卿家好酒量!”王口齿不清,恍惚之间,已被逼喝下我推过去的酒。

    我冷静地看着面前人,只觉恶心。

    为什么贵为一国之君,九五之尊,落得的通通这一副模样,教人心寒。

    “爱卿为何不喝?”王醉眼迷离,一脸的不解。

    “喝?”我冷笑。

    我会喝,我说,一边把身边的人推倒在零乱的塌上。

    就算现在我手里握着的不是酒杯而是刀子,这个人也无法抵抗。

    我朝气数已尽,这个人的气数亦已尽。

    我露出轻蔑的眼神,但这个人不会看得见。他醉倒在轻软的罗帐之中,还正做着他的春秋大梦。

    “我的王。”我俯在他的身边轻轻地叫。

    他伸出双手,把我拉过去,紧紧地抱在怀中。我放肆地笑得轻狂,隐约之间看得见帘外人影闪动。

    我自然知道那个藏身在黑暗中,冷冷目睹这一切的人是谁。

    他是本朝最年轻的相国大人。司马燕玲。

    子夜。有人在我的房外徘徊不去。

    我拉开门,环抱着双手,清冷地盯着那个冤魂不散的贵人。

    “你在担心什么?”我问:“怕镇南军一旦攻进宫廷之内你会走避不及,枉死刀下?”

    那人狠狠地瞪我一眼:“真是狗口长不出象牙,清持,不要侍着王对你另眼相看,你就如此飞扬跋扈,目中无人。”

    “另眼相看?”我大笑:“相国大人你想说的是什么呀?”

    所谓的另眼相看是何意思,全朝百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家乃念我是当朝权者身边得宠的红人,不敢动我分毫。

    但这也是有条件的。况且本朝末日将至,所有人都会被牵连。

    “清持,不要忘了约定。”相国大人忍受着我的张狂,耐着性子与我说。

    “约定?”我想了想,扮作恍然大悟:“啊是,约定,我怎会忘记了这样重要的事情。”

    “清持!”

    “相国大人你急什么。”我缓步而行,轻挑地扯出流落在司马燕玲身上的一小块绵缎,撩绕在指间抚弄:“连王身边的禁军都已被你遣走了,你还怕镇南大军攻不破这座烂庙?”

    “清持,你明知我的意思,刚才却处处为难,到底是什么居心?”相国大人不高兴了,因为我与他在大殿内作对。

    我紧紧盯着面前的人,眼波流转,吐气如兰:

    “我喜欢这样,我就喜欢看你为难的样子。”我说。

    身体被骤然推开一尺,冷风迎面打过来,令我恢复神志。

    我错愕地看着司马燕玲毫无表情的脸,他的眼中充满鄙视:

    “清持,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不是每个人都非得受你的诱惑,你的美色还是留待去打破那个昏君的好梦吧。”

    我站稳,竟一时无法回过神来。

    “清持,那个昏君毫无反抗之心,只要你不插手,不到明日朝阳升起,他便会随国而亡。”相国说得严肃,一点开玩笑也开不得。

    我不以为然,嘲弄地转过头去说:“相国大人抬举了,就算清持真要插手,也不见得可以改变相国大人的一番千秋大业。”

    “清持,你现在自身都难以保全,不要再与我过不去。”

    “自身难以保全?”我冷哼一声:“想不到相国大人也会说这种话。清持的价值恐怕是被利用殆尽,才会听到相国此言吧,还是说当初相国大人开出的条件都是假情假意,欺骗清持的卑鄙手段?”

    “清持,在我面前你何需做戏,你的手段比谁都来得卑鄙,来得狠毒,不要埋怨他日死得不清不白,这都是你的报应。”

    相国拂袖而去,留我一人站在夜色之中,任轻纱飞扬。

    我比谁都卑鄙,比谁都狠毒?原来,我竟是这种人。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笑。不这样的话,我根本无法活下去。

    年轻的相国大人,要是某天我用你口中狠毒的手段来对付你,那也是因为你威胁到我的安全。

    夜雾朦胧,我闻到花园里清幽的兰花香。只觉心旷神怡。

    我整好衣衫,看了看明月,心情愉快地飘摇至偏殿,我的王会在那里等着我。

    他会等我,是因为我还年轻。我“天生的美貌”和“狠毒的手段”令他为我倾倒。

    男子抑或女子对他来说并不重要,靡乱的欲望可以掩盖一切,他根本看不清我是谁。

    推开大殿的宫门,正好听见情急的相国大人正说到:“……大军还有半个时辰便会攻至宫内,望大王速速移驾至郊外行宫,以策安全……”

    我步履轻盈,经过相国身边的时候顺便把长袖上的白纱淡淡扬过,刚好掩过相国大人的视线。相国大人忘记了自己说到一半的话,呆在那里,好久才晓得生气地盯着我。

    他的眼神充满警告,我避开他的目光,转身飞奔至大王的身边,一边惊恐地说:

    “大王,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我好害怕!”

    “大王!此行不比游山玩水,不便多带闲杂人等。”相国声音僵硬,眼神尖锐分明想要杀人。

    我看他一眼。他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就连我的王,也从未曾敢在我面前说一个不字。如此深得宠爱,这相国竟说我是闲杂人等。

    “大王,不要丢下清持。”我对王说的时候,却清清楚楚地看着相国那铁一般青白的脸。

    “大王,不要在这种时候误了大事,只要留得住龙体尚在,哪怕无东山再起之时。宫中杂事微臣自会处理善后,王不必担忧朝内无人接应。事不宜迟,请马上起行!”

    “这……”王看了看我,不免犹豫起来。

    这也难怪,此人打从一出生就被调教得张口吃饭,伸手穿衣,何曾见过这种大场面。他早就被这义正词严的相国大人说得六神无主,哪里还顾得上我。

    “爱卿,我如何是好?”王转过头来问我。

    我眼神哀怨,装作一脸无辜。

    你问我,我问谁?

    “王,请以保重龙体为紧,待此事稍缓,臣以人头担保,必定把清持大人送到大王所住之处,王大可放心。”相国不得不退一步,看得出来时间实在已经无多。

    他自然急,只要镇南军一到,他的面目便会被揭穿,他怕万一事情败露,而镇南军又反脸不认人的话,他便人鬼两不成。

    如此小心,这相国大人也还真是为自己设想得周到。

    我兴致勃发,调侃地说:

    “相国大人对王丹心一片,又处处安排得妥当,如此忠义,真是我朝之福呢。大王,你瞧相国大人都焦急成这个样子了,怕那镇南大军真快要攻破城池了吧。”

    那王者听了只觉一震,似乎受了打击。

    一路流传下来的家业眼看就要在他手上断送出去,他也自觉对不起历代先王。

    但这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他要是够清醒,便不应觉得惊讶。

    “爱卿,你要好好爱惜自己,”王一边命人收拾简单的行装,一边和我话别:“你放心,有什么事情,都有相国卿家在,他会保护你的。”

    我点头,说:“是,我知道,虽然想追随左右,但相国大人说得也是对的,现在实不宜太过招摇。”

    我看着司马燕玲,他眼神一片澄明,看不见底。

    保护我?他恨不得马上解决了我。

    爱卿,你要保重,你要保重……我站在原地,木然地看着王一路不舍地回头,我相信他是真心的,我相信。不过大难当前,还是先自保为妙。

    即使爱得如何难分,如何难舍,也得留待他日劫后重逢,两人皆毫发无损,再言发展。

    所谓的真心,也不过如此。

    就算我有个不测,不幸被镇南军所杀,这个王者最大限度相信是为我建个辉煌一点的陵墓或是记念的行宫,或许某天他拥伴着新欢旧地重游,会花数分钟时间来怀缅一下。那时他会对身边的人说:想当年,本王也曾是个风流多情的人物……

    今朝有酒还是今朝醉的好,十年后的光景绝不会如一日。

    我王狼狈地逃离是非之地。清冷的宫殿内只站着我和司马燕玲。

    那人扫我一眼,他说:

    “清持,那个昏君已弃你而去,你还可以倚仗谁的威势,为虎作伥?”

    “相国大人说得好难听。”我对司马燕玲笑得天花乱坠:“你不是会保护我吗?你敢逆大王的意思?”

    谁料司马燕玲却也笑了起来,我有点出乎意料之外。

    他说:“清持,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你对自己有这种自信,似乎天大的事情,到了你的眼中都变得易如反掌,无足轻重。”

    我收起笑意。并不作声。

    反正这相国也不懂欣赏眼前的美色。

    “我不知相国大人有这种喜好,难道说清持现在惊慌失措,跪在地上拉扯相国大人的衣衫苦苦哀求才是正道?”我登上高高的座榻,转头问下面的人。

    相国不置可否,突然转变话题:

    “清持,你得到你想要的之后,就不要再回来。”

    “想打发我?”我选了个舒适的位置,然后说:“可以,你开什么条件?”

    “清持,不要再作孽了,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他说。

    “我的身份?”我冷笑:“相国大人你倒说说,我是什么身份?”

    司马燕玲皱起眉头,他似乎不愿意与我在这个问题上有所争论。

    “清持,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不要问我为什么。”我对他微笑,好心地提醒他:“司马燕玲,你不要忘记,我今天所得的这一切,都是你一手所赐。”

    “清持,或许我当初作错了决定,我实在不应把你带入宫中。”

    “相国大人后悔莫及的,恐怕不是把清持带入宫中,而是事情的发展不如相国大人的计划而矣吧。”

    “是,”司马燕玲突然生气地指着我说:“都是你,赵清持!你令我方寸大乱,超出预算!”

    呵,终于怪罪下来了,我伏在案上,作出惊恐的样子:“相国大人为何动怒,清持好害怕!”

    司马燕玲已经忍无可忍,他冲上前来,一手把我扯起:

    “赵清持,我后悔当初太过好奇!如果我那日我不是贪一时高兴闯入灵庙禁地,我就不会遇上你!”

    后悔?我几乎狂笑起来。

    我又何尝不后悔。

    那时我被幽禁在灵庙之内,小小的年纪,只晓得日日抬头看那一方天地。

    如果不是那一位翻墙而过跌倒在我面前的少年,如果我们不曾相识,那么,当日的赵清持,当日的司马燕玲,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你可记得,你对我许诺过什么?”我推开司马燕玲,不经意地问起。

    司马燕玲身体明显一僵,他不愿意想起来。

    我款步踏下塌前的台阶,转过身来,对他嫣然一笑:

    “相国大人,你当时对我说:清持,请你等我,他日我若在官场上得一功名,必定回来娶你为妻。”

    我失控地大笑出声,但相国却惨白着脸,面无人色。

    “你把我错当女子,终日纠缠,司马燕玲,你有眼无珠,男女不分,你今日竟在此说你后悔?!”

    司马燕玲被我说得浑身颤抖,他作梦也想不到,那日在庙中所见的天人竟摇身变成恶灵,打破他神仙美眷的好梦。

    但他说他后悔。

    我点燃一炉香,暧昧的气体四散,宫内飘浮着似有若无的香味。

    “清持,是我欠了你。”他说。

    为什么不敢看我?我对着相国的背影,语气十分不屑:“是,你打算如何还我?几时?下一辈子?”

    我对他极尽轻浮,百般嘲讽。

    司马燕玲狠狠地瞪着我,终于被激怒了。

    赵清持,不要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得被你耍弄自如,总有一天,你会栽在自己的手里。年轻的相国大人如是说。

    是吗?我说:多谢相国大人好意提醒。

    根本不把它放在心内。

    我与司马燕玲已无话可说,不欢而散。

    讨厌的人离去,我推开窗子,欣赏明月高悬。

    掩隐之际似听得见刀枪碰击的声音,仿如梦幻。

    我不介意死在刀剑之下,我不介意。

    只是世间这种快意的好事,从来不曾如我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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