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雪竹已将心香压在下风,皱眉:“玉少侠,这些事与你无关,你下去吧!我不愿伤你!”
心香怒:“她是我老婆,怎么不关我的事?你……你没见她已受伤了吗?郑……郑公子,我知道你是好人……眉儿她从前没做错什么,那也已过去了很久……她又没得罪你……”他开口说话,内息不免不纯,郑雪竹却并不乘势而攻。
听他说完,才又上前,冷冷:“你武功虽好,头脑却不大清醒。柳筝岂是轻易伤得了的?她深谋远虑,天下英雄都在她算计中!玉少侠,你再夹缠不清,可别怪我无情!”掌风加重,心香立觉胸闷难言,但他情急拼命,也使郑雪竹暗惊。以前知他和天道武功不过在伯仲之间,说不定还逊于天道,但今日看来,竟似高出天道不少,短短几月精进如许不由他不增几分戒备。
但他武功的确超出心香太多,纵然不能举手间击败心香,但十几招一过,心香已左右支绌难以为继。若非他有意手下留情,早已命丧当场。
心香骇异惊惧,却拼死搏杀,到最后只是两败俱伤的打法,迹近于无赖。郑雪竹气往上撞,喝道:“我已容情,你再要纠缠休怪我下杀手!”清凌凌,一掌似天外来风,已按在心香心口,心香竟避之不及,这一掌流风清月、曼妙之极。
他手按心香心口,只须掌力一吐,心香立时便心胆俱碎,那时谁也救不得。
他见心香死在临头,并无惧色,眼神中却有惨伤凄苦之色,那和玉相思一模一样的眼神让他心中一抖,几乎立时便要放手。
他知柳如眉夫妇情深笃好,不料她竟隐忍到现在?莫非她真的受伤?还是不在家中?正迟疑间。只听房中一声惊响,怪笑声刺耳,精舍轰轰然被击出一个大洞,窗飞石溅,一个人影狂笑飞出、直向外逸去。
郑雪竹心念电转,一惊而上:“留下!”那人一掌击来,他大怒而上,一掌拍向他后心:“找死!”那人本已借一掌之力飞出墙头,但被他一掌,竟跌了下来,鲜血狂喷,倒在地上不动了。郑雪竹这一掌运起了神功,那人绝难活命,正要走去细查,却听心香狂叫:“眉儿——”
一惊掠去,见那绝艳无伦的绿衣女子脸色灰败,眼见是不能活了。他一呆,不及多想,抢上前,出指如电封住她全身大穴,喝:“守在一边!”盘腿坐在她身后双掌抵住她后心,为她疗伤。
心香原要拼命,但他一喝自有神威,又见他为如眉疗伤,心中狂喜,立刻站起。却见原来那被郑雪竹打倒的人一动,已站了起来,一边口吐鲜血,一边挣扎向外走去。他一惊欲追,但看看二人,又不敢稍动!拔下剑鞘,对准那人后心掷去,这一掷之下贯入内力,那人必被穿心刺过。谁知鞘刚及身,却被什么挡住一般,那人口中又喷出鲜血来,扶着墙慢慢走出去。心香一呆之下,眼看他走了。过了一会儿才恍然,此人必是身穿护身甲。但郑雪竹一掌拍不死,自己一掷刺不死,那必是宝甲之类。
他仗剑护在二人身边,心中坚信眉儿不会死,一定不会死。
心中尖锐地狂痛,却不敢看二人疗伤。心中只有在想:“郑公子能救她,没事的。要是救不了……”他只觉一阵揪心的痛,似千万把钢锯在心上绞磨,忍不住身子晃了晃,口中流下血。
脑中顿成一片空白,似乎有一个声音坚定地说:“那我也不活了!要死一起死!”
心中一定,立刻欢喜了起来,拍拍脑门,暗笑自己蠢!最多不过一起死,又怕什么?
这时听得呻吟声,对他就似一声霹雳,他看到郑雪竹收了功,而如眉脸上已有了生机。
他要欢呼一声,却发不出声音,抢上去抱住她,脸上有狂笑的表情,泪水却狂涌而出。脸挨着她的脸,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郑雪竹心中一阵冲激,隐隐也有些羡慕!能哭,岂不是一种幸福?但作为天宇主人,他没有哭的自由!他也不记得自己曾经哭过没有,似乎他从不曾哭过!他当然也有伤心和痛苦,甚至比别人更多,但作为天宇主人,无情的象征使他只能忍。当痛苦到一定程度,心就硬如铁石!用冷漠对抗着情感,用高高在上来防避受伤!
人生有情就必定有痛!有爱就会受伤!这是天宇主人的选择,也是他的标志!但,无痛无泪,无怨无喜的人生是否只是行尸走肉?没有感觉又和石头有什么区别?
他的心一抖,也忽然记起来了,他哭过!
那一次他看到那个少女跪在地,泪水落下来:“请告诉我!”他那时感觉到了痛,然后他让她去乌龙坡,找兄长就可知一切。
他转身的刹那,热泪已流下。
他哭了,为一个无情的命运安排……
郑雪竹轻叹了口气,心中一阵迷茫。
这时心香欢喜地呜咽一声:“眉儿……”柳如眉无力地睁开双眼,却被他哗哗流下的泪淋得睁不开,他忙忙地擦泪,却怎么也擦不完。她唇角有一抹笑意,抬手欲为他试泪,但手抬了一半,却无力地垂下来……
刚才她和那人以内力比拼,但外面郑雪竹和心香在斗。她心中又急又怒,苦于说不出话来。内力相斗时哪容分心,几乎是被对方压入绝境,到后来听到心香被一掌制住心口,若再不救,转眼便死,大惊之下,立时被敌人排山倒海的掌力攻破。若非她临危之际,拼尽全力势要同归于尽,迫得那人回力自保,早命绝当场了。虽一掌相对,伤了敌人,自己却也是重伤难活了。
此时悠然醒转,见心香好端端活着,而自己己也未死,立知是郑雪竹救了自己,也未杀玉心香,对他的恨意立时消了大半。
郑雪竹此时忽惊:“那人呢?”心香欢喜之余早忘了,经他一提,忙讲了缘故。郑雪竹怔了怔:“天魔甲?”如眉叹口气、断续说:“不戒门五不戒,生死门主宁亚尊者……他的甲衣生死劫甲……,没有天魔甲厉害……”她和宁亚尊者比拼,原本并不惧怕,但料不到郑雪竹赶来,分了心神,便伤在此人手中。郑雪竹间接伤了她,但也救了她,何况他未必是他来害人,只怕也是中了计!所以如眉也未恨他,深谢他未伤心香。
郑雪竹心下雪亮,情知中了计,但心中却有更多疑云,迟疑了一下,终于仍是忍不住问道:“玉夫人,在下心中有些不明之处,虽夫人伤重,但此事关系重大,不得不请教!”
心香见柳如眉负伤,郑雪竹还要烦她,心中很不高兴:“郑公子,眉儿她……”
如眉摇头:“心香……请郑公子到梅园……,许多事都过去了……你也该知道详细情况……”眼中又是凄凉,又是温柔,心香心如刀绞,不忍违她意。
梅园之中,梅树新裁,此时尚未见绿意。但其他花草柳杨,却是欣欣向荣,心香扶她坐在树共花之间,如眉怔怔落下泪来:“如碧她们想是……已死了……”
心香心中一阵绞痛,却安慰地:“我让她们避出去了,你别担心!”
如眉信以为真,脸上现出了笑容:“这就好了,我就放心了……”出神了一会。
她看了郑雪竹一眼,低下头来,一点点的红泪落下来。这情形让郑雪竹也有些凄然,只觉她这一流泪,竟是不由主让人心碎,那断肠泪眼,就算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会为之伤心。
心香握住她手,眼中有无限的温柔关爱。
她哽咽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着梅林出了回神,泪光一闪,柔声说:“那一年,晓晨舍我而去,我找遍各地,都没有他的下落。我日日夜夜伤心,但又有什么法子?我打不过血令,就算找到他又能怎么样呢?所以我日夜练功……”
她凄然一笑:“我练成了梅花泪,我以为可以打败血令,所以我去找他。那一天下了雪,梅花却未开。血令的夫人是我师叔,怪不得也爱梅。在后园中,雪在下、我和血令斗得很激烈,他的武功很高,我们斗了一天一夜,从下雪到雪停。我们都在斗,反正若我杀不了他,就不能得到晓晨。晓晨他离开我,我也不想活了……我活着又有什么快乐呢?”
她的泪纷纷而下,心香凄然握住她:“眉儿。”她淡淡地摇头:“可是我终于输给了血令,我心里伤心得像似似有刀在刺,我不如死了,我从怀中取出匕首,就朝心口刺下去……”
心香脸上变色,虽知她至今好好活着,仍是禁不住发抖,郑雪竹知她昔年事,叹口气。
她轻轻地紧了紧心香的手:“我没死。血令夺下了我的刀。但那时我很绝望,他不杀我反而救了我,我却只有更恨她。这时明夫人走来,抱住我给我擦泪。我本该恨她的,但她那么温柔美丽,我怎么也恨不起来……”
郑雪竹心中一抖,泪光一闪没作声。
“我不愿我的心被她劝动,挣扎着推开她走了。我走在路上,什么都不理,我心里好痛啊,不知要到哪里去……我不知不觉走到荒野上,就看到许多高手围着一个武士在斗。那是个东瀛武士,身手很了得,但却打不过众人,眼看就要败了!我不想看,反正不关我的事。但我刚要走却听一个人说:‘荷边信夫你死到临头了,奉血令之命,请你相见!’当年血令名传天下,他要拿人,没人逃脱。但我当时对这血令恨意难消,就出手救下那人。拿他的人见是我,知道不敌,就都走了。其实我当时内伤严重,只有送命的份。那荷边信夫看到我后,很吃惊,脸上有爱慕的神色。若是晓晨这样看我,我只会欢喜,别人这样无礼,我就想挖出人的眼睛。
“我当时受伤,没力气动手了,也就不想再理他,转身又走。这样走啊走啊,心里的伤痛却没有减,也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走到天黑了,荒山里又下了雪……”
她怔怔地出神。似又回到当初的雪中,漫天的雪的世界,夜的世界,她在雪中茫然。
她温柔地叹了口气说:“那雪下得很大,我心想就坐着等死也好,让雪埋了我这伤心的人吧,等雪化尽,没有人知道我的下落。雪好大,我知道我死期到了,可是心里很开心,只觉得活在这世上伤心,不如死了还快乐些,说不定死了后,晓晨还会想我一想,掉一些眼泪……”
心香泪水夺眶而出。她苦笑一下,将头靠在他肩上:“你哭什么,我又没死!我怎舍得离开你去死呢?那是从前的事了……”
“我昏倒在雪里,醒来时人已在长安。荷边信夫救了我,他从日本带来的灵药都给我吃了,这才救了我的命。他是忍者世家的长子,又是遣唐使的贵族,进贡的宝药没有了,他也回不去了。原来血令要的也是这药,想来是为了明夫人。荷边信夫救了我,我心里并不感激,但他不能回扶桑继承家族,我却过意不去。我在长安养伤十余日,他对我恭敬殷勤,并没有半分无礼。后来阿碧她们找来,接我回长安的住处蝶园,我日日愁苦,找不到晓晨的下落,又打不过血令,我真的了无生趣。那荷边信夫常来拜访,我也愿有人来谈天,否则也会闷死。荷边信夫带了个很美的女子来,说那是他的妹子荷边仪非。我素不见外人,也不喜男子拜访,但他和妹子来也就没什么!他说他妹子一人在外不安全,请我收留!我知他借此来看我。但心里很喜欢荷边仪非的美貌,我自负容色第一,此女却有一种天然秀雅。”
心香心中隐隐不安,记起华惜香说如眉后来杀了她,不知是不是?
“荷边信夫向我提亲,我当然拒绝他。不但如此,我还从此与他再不相待为友。回到了伤心林再不肯出来。他一连七日七夜坐在断肠林外,我让阿碧送出半幅衣袍,割袍断义,从此恩断义绝不相见。他……他在林外呕血……大哭而去。我知道他恨我……但我那时任性决绝,一心要练成武功,夺回晓晨。”
她哀苦地接着说:“我从来不去想,我纵然抢回晓晨,他又怎么会爱我?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抢得到心吗?但当时我太任性了,以为可以的。我这么对他。他怎么还能那样对我?我想真心总可以吧?我真心对他,总可换回真心吧?原来……原来我错……他不爱我,纵然把心掏出来也不行……”
郑雪竹看到她绝代容颜却如此伤情,心中也为她难过,只觉得若有人竟能狠得下心来那样对她,这个人的心只怕真的冷如冰刀。纵然是石人也会为她落泪。玉晓晨,他难道是冰石所化?难?朗切娜缰顾菽荆?
心香无言地搂住她,为她拭泪。
如眉啜泣:“我知道荷边信夫本是个好人,也是真心待我。就像我也并不是天生就心狠,我也是真心对晓晨。我其实和荷边是一样的人。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我们就变成了恶魔。我不知道他竟会去找到你……和你联手……”
她泪眼婆娑地看向郑雪竹,郑雪竹凄凉地一笑:“是的,我错了。我是不该的!”
心香震惊地雪白了脸:“你……你杀……你……”
如眉摇摇头,握住他手:“心香……你爹他是被我害死的。郑公子错了……我错的更厉害!”
看着郑雪竹,摇摇头,柔声:“我们都错了。这个世上谁又不会犯错?可是有些却不能错。字写错可以涂掉,人死了……人死了又怎么活得来?我知道你一定有原因的……,可是……可是你也不必杀他啊……他没有必死之罪啊……”痛哭失声。
郑雪竹黯然:“我唯一的姐姐死了……我……”
如眉凄然慢慢止住了泪,幽幽地道:“你和荷边信夫联手追杀晓晨,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赶去救他,眼睁睁地看他抱住妻子跳下悬崖……他临死也恨我,我百口莫辩,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晓晨死了,我只要他信我,他却再也听不到我的冤枉了。我追杀心香兄妹,只因我好恨!我痛呵!谁知荷边信夫又来见我,说他已为我杀了晓晨。他希望我从此完全忘了过去……”
她低笑起来,类水却滚滚而下:“他可真不明白人心,他可真是傻!我恨晓晨是因为我爱他,恨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我宁可他活着让我恨,也不愿他死呵!他杀了晓晨,我对他只有恨,又怎么会嫁给他呢?”
“我要为晓晨报仇,我假意谢他,又问杀晓晨的还有谁?他虽答允你不把天宇牵过来,但我一问他又怎会隐瞒?我从纱帘后向他出手,我看到他绝望地退闪,狂问:“为什么?”
她声音一提,二人想象当时荷边信夫的绝望心情,都是忍不住心头侧然。心香虽恨他来害父母,也忍不住可怜他。想起自己被如眉拒绝的时候的痛不欲生,不由把她紧抱住。
如眉泪湿了他肩头:“我心一软,不愿就此杀他,约他十日后斗剑,生死只能活一人。我一定要杀他,若杀不了他,命送在他的手中也就是了。那一战,他只求死在我的剑下。我看到他的伤心,心里忽然就怜悯,他和我一样可怜,活着比死了还痛苦!我原谅他吗?我不知道。只觉得他说不出的可怜可恨可悲。”
“我对他说:‘你去练水袖,把天宇和幻城给我灭了!’他听我吩咐,脸上欢喜异常。我知道他只要供我驱使,纵然挨打挨骂也开心!这人如此痴绝,但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他只要作我的奴仆也甘心,而我呢,我也宁可抛弃一切,追随晓晨!我、荷边、惜香都是一类人,地狱和和天堂只有一线之间,成佛成魔只在一念。”
她脸上有一抹奇怪的笑,似欣慰着什么。
“……我和荷边变成了魔;华惜香与我断义;惜香伤心得不想见我。但我除了报复,不再想别的。其实若不是一念想报仇,我早已伤心而死了。幻城海夫人,只因他是血令的妹妹,也因此是我的仇人。她总要为兄长一家报仇!荷边信夫杀了海夫人,我心里就已不安了!但做也做了,再停止又怎么能够?一切已不可回头……”
“郑公子你骂我心狠手辣也由你!但没人知道,每杀一人,我只会越加伤心一分!杀掉千万人又怎能换回晓晨呢?若能够,我宁可代他死!我不知道荷边信夫投了不戒门。我让他去投阿夜,阿夜会收留他,不让天宇派和幻城派捉住。我知道阿夜对我好,他肯用性命来护我。我又苦思了一年,创了一套武功不受水袖之害。世人都知道水袖无法从武功上克制,但万法归一,天下没有什么是无敌的。我这套武功,血令不死,也会服我。他若苦思两三年,原也可解出另一套异曲同工之法。郑公子,你合十大长老之力,须要十年的武学见识,才可用一两年创下这套武功。这不是我瞧不起你,你已是不凡之人。心香虽才智不凡,但终其一生也达不到你的境界,但我就是爱他。”
她坦言而出,心香脸上有无比动人的神采,握住她的手边轻吻边低声说:“我知道。我也爱你!”
她眼波温柔,和他泪眼相望,相知于心。
声音减少了伤痛:“我来到圣域,阿夜憔悴许多,他对我的好,我只有来世相报,他为我肯作一切,只要我快乐……他……他什么都不怨……我虽不会嫁他,但却真心保护他,为了他也肯舍了性命。他和惜香是我的知己。我要他传给我武功,也传给他这套武功,让他化入圣域武功中。他什么都不会违拗我,对我这套武功也极心仪。我让他把这套武功传给别人,?桥滤睦锒晕液枚簧岬冒盐医痰拇耍∷洳刈盼腋亩鳎踔廖腋档拿恳痪浠岸技堑们迩宄谑ビ蛉鲈轮小K炖值难诱媸呛芸∶溃掖用患Φ谜饷纯模?
“三个月后,我悄悄走了。他并未追来,我们都明白缘分。他是知足的人,三个月相处,他会用一生去记忆,他和别人不同,有时我想若他爱上别的女子,一定似神仙眷属。若我当初爱上的是他,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可是不能……”
她复又轻轻地说:“我本来要害心香,可是心香这么好,我心里很伤心。我想罢手,可是怎么来得及?心香若死了,我也活不成!我嫁给心香并不是因为晓晨,我没有把他当成是晓晨的替身,我是真的想嫁他,就算他和晓晨全不象,就算晓晨还活着。我自己也不知是从何时起,也许第一次见面?也许是传授武功时?也许是那一次他中毒……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啊,他对我笑,我就欢喜,他若不开心。我就会心痛!我以为师徒是这样的,但心香说这不是的!”
她脸上有两抹红云,使得她美似天仙。
她垂下眼睑,低柔地说:“在他还小的时候,我常独自把自己关在房中伤心,从来不理他。阿碧她们也从不敢领他来。她们教他功夫,直到他十二岁,我才开始传他武功。我对他不好,但他从来对我很好!他那么精灵古怪,想法子逗我开心。我训斥他,他就只是笑。或者说笑话。我从来不知道人可以这么快乐,我心里其实很喜欢他笑嘻嘻花招多多,伤心林变成了乱七八糟我也不在乎。我竟会渐渐不再伤心不再哭,也很少去想从前和将来的事,每天只想和他见面教他武功。我以为做师父都这样……”
她脸上有娇羞之色,抬头正见他清亮的眼神瞅自己,大羞之下忙低下头。两人这样旁若无人,一是如眉不谙世情;二便是心香一向我行我素不忌人言。这一对奇异夫妇身份是世外高人,行事是特立独行,只觉得情投意合又何须造作掩饰?所以郑雪竹在侧,仍自脉脉含情。
谁知郑雪竹一生高高在上,唯我独尊惯了,虽一贯冷漠,却只是地位如此造成,并非恪于礼法仁义道德。他虽不似心香豪放不羁,却也是视礼法为粪土,自己想作什么从不顾忌。否则也不会因为姐姐自杀而迁怒杀人。
他极少动情,却并非不敢动情。而且他一直征杀,从未爱上过什么女子,在遇到玉相思之前。此时见二人如此情意外露,只觉得感动,竟不知这样会被认为是不合仪的。
他因如眉的喜悦而觉得松口气,心中也涌起了欢欣,问:“那又为什么还要害天宇?”
如眉低下头,脸上黯下来,良久才抬起头,坚决地摇摇头:“我没有。自从我和心香定情,我若还报复,叫我不得好死!我来恒山,原是为了化解这场大祸!我……我自从嫁给心香只愿天下所有人都会像我一般快乐……。我若再报仇,岂不是害了心香?不,我是决不肯的!宁可我死,也不要他受半点苦!宁可……宁可他不喜欢我了……我也希望他快乐……”说着落下泪来。
这一番话说得语柔情真,任谁都不能不信,郑雪竹心中一涩,只觉得若有人如此对他,他也是一生无憾。心中不期然跃出个影子来,随即又轻叹了口气,她不会这样对自己的。他从来没在意什么,如今他真的羡慕。
心香搂住她轻柔而深情地说:“眉儿,我要说的也是这句,宁可我死,也不要你再受一点苫!不过,你却绝不能不喜欢我,那我会先杀了你再自杀的!我是绝不许的!”
她含泪而笑:“我……我不会的……。心香,我知道从前错了!我以后会加倍对你好!让你把妹妹接来,我们在冷梅乡住也好,天涯海角流浪也好,从此永远不分开了!”这时一声低啸,一道闪电般的红影扑来,原来天刑的赤豹一路上嗅得郑雪竹的气息追来报讯,郑雪竹一惊:“天宇派出事了,我先走了!”
如眉忽道:“郑公子,接着!”一块玉牌被她掷来,她嫣然:“司空眉见了玉牌,就不会和你起冲突了!你……你可别伤她!”他一笑而去。
心香大喜,抱起她:“现在我找个安全地方让你好好休养一番。待此间事了,我和你回伤心林,不管武林事了!”
如眉惊奇:“你说过……”
他爽快一笑:“有郑公子,用不着我!我守着你,免得你被人抢走!我们生一堆孩子,伤心林变成开心林,我们开开心心到老!”
她嫣然一笑:“好,我们开开心心到老!可我不会老,以后你也不会。我给你生许多孩子,大家都不老!我们死的时候仍很美!”
他嘻笑:“是啊,我们握着手死,阎王爷准分不出我们谁大谁小!说不定放我们回阳,因他以为我们寿限未到呢!”
她眨眼:“那会吓坏孩子们的!”
他哈哈大笑,在她唇上亲吻,她笑叫:“别动手动脚嘛!”他笑骂:“臭丫头,你受了伤,我不会乱来。但亲热一下总可以吧?死脑瓜!”
叹了口气,不舍地轻抚她脸颊:“你可是瘦多了。我们不如这就回家吧!无论什么事,都和咱们无关了!这个世道,和武林一样……”
如眉微笑一挑眉:“真的?”
她心中实在是厌倦了武林的杀伐,若能和客儿在伤心林度过一生,朝看浮云暮看落日,她的一生再无遗憾。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冷笑一声,如眉大惊失色。就见人影一闪,心香本能地护住如眉,只觉后心一凉,浑身已无力,缓缓地滑倒在她怀中,如眉呆住了,睁大了双眼,眼睁睁地看着他滑在怀中又缓缓地倒地。
她一时间只觉得浑身已无力,手足也无力。五脏六腑似被掏空了,空洞而茫然。
她觉得世界成了一片寂静,头脑中一片空白,眼睁睁地看他倒下,手张开,却不能动……
她觉得心中有什么在碎,然后她听到凄惨尖利的惊呼,发狂地叫着,啊!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有些像她,好遥远……
凄惨地叫,她却听不清……只是一个梦吧?
心香要和他回家,要和她一起过开开心心的日子!他们刚还在说笑呢!梦快醒来……
她茫然地抬起头,看见一张狰狞而绝望的脸,浑身是血,但却在狂笑!荷边信夫?
只是个梦吧?只是梦?像从前一样,她在梦中哭,看到晓晨跌下去,她在叫,却动不了……她只是太担心心香了,才会作这噩梦吧?
荷边信夫狂笑着:“柳如眉,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却嫁给这小子,你对不起我!我杀了他,你若报仇,只管来杀我!”惨笑声中不见了。
远远听他垂死的哀鸣,令人心怖!
她看到心香口角流出血来,她尖叫着捂住双耳,仍似听到一个女子在遥远的地方尖叫!那是她的声音,她为什么叫?心香正睡在身边!他会抱紧她,温柔地安慰她……
泪水从脸上滑下,她奇怪自己为什么哭……
只是一个梦,醒来心香会笑她吧?
她似乎抱住心香,为他疗伤。他在梦里也会受伤,他真是让人操心啊!幸好只是梦……
他似乎要醒来!这梦也快醒了吧?到明晨她会讲给他听,她做了这么奇怪的梦!他一定会大笑她是个大傻瓜的!是啊,心香……怎会死?她咬了咬手指,似乎流了血,却不疼……
她松了口气,那是个梦吧?
心香悠悠醒来,看到她泪水朦胧地看着自己,有些怔怔的。柔和地伸手拭她的泪:“你没事,我就放心了!眉儿,别哭……会丑的……”
一口鲜血喷出,一口一口地狂喷,如眉惊恐万状地抖,终于回过神来,脸上一片死灰,抖战地抱住他,尖叫一声:“错了!我错了……”
血泪进溅!她错了!她错了!她知错了!上天,不要再罚了!她知错了……别再罚了……。
别再惩罚了……她已悔恨了那么久……
为什么还要折磨她啊?她……已知错了……
他淡淡:“眉儿,别哭……”
人渐乏力,闭目昏了过去。
如眉把他抱入密室,以内力为他驱毒。
一口鲜血喷出,她仆倒在地,血泪齐下,人似傻了般喃喃:“是我……害了你……心香……”冰冷的泪从雪白的脸上落下,大口大的血湿了衣。
忽然间,眼前似有亮光一闪,双眼闪亮。瞬间脸上便没了血色,浑身开始抖了起来。脸上汗一滴滴渗了出来,从眉毛尖渗下……
“我要救他……”她抖战着,声音虚缈,脸孔惨凄凄地没有了颜色,喃喃:“救他……”
一阵冰冷的感觉,只觉后心湿漉漉,一种可怕的恐惧袭上心头,她的脸变青了,手却坚定地把他扶好,闭目。
泪水静静地落,手已按在他前心。
“流云水袖霸道无比,中者若不放血,一时三刻化为血尸。纵放毒血,三日之内若无双心毒相救,则骨碎肠烂而死!死状极惨。”
她仿佛听到师父在耳边言语。
“或三日之内必须同门之人将内力注入伤者体内,将毒逼出。但毒气逆走,此人虽得救,但同门之人将遭同样结果!”
泪水点点落下,血色渐淡……
“心香,今生已矣,且待来生!”
心香,今生已矣,且待来生。佛言三生石上结缘,虽属虚妄,我宁信之。欲来生结缘,今生且休。今见此绢,则汝我死生殊途,汝莫悲苦。人生事难料,眉自幼惜容颜,不肯动情。如今始知为君死,心犹乐!
流云水袖,中者尸烂肠碎。眉自负丽色,不欲人见死后惨状,汝若怜我,切莫寻我。荷边此人,杀汝父汝妻,流云水袖为害天下,你必除此人,为眉报仇赎过。荷边忍术至尊,须得青琼之助,方可成功,切记!
汝报仇之后,务须珍重性命,将梅花功发扬光大。娶妻生子,不负传承,眉亦含笑于泉下。依依之情,不胜于笔,临决呜咽,此后天人异路,汝且珍重。眉绝笔。”
心香恍恍惚惚地一遍遍看,绢上已一片血泪模糊,血红的泪溅落。他痴痴地抱膝坐在门口,人似乎有些迟钝了,紧紧抓住绢书。
青琼端来汤药:“玉公子,喝了吧!”
心香喃喃:“她不会死的,我们说好永不分离……我活下来,她却死了。是我不好,我为什么要迫她出林,她喜欢隐居山林!”
青琼垂泪:“玉公子,你别这样……”
心香倦倦:“我没事。眉儿不让我死,我就不能死。她的话,我听。要不,她会不高兴的。都说没事了,走开——”他烦燥地喝:“走开——”
青琼哽咽:“玉公子,你?蕹隼椿岷檬苄?
他厌烦:“不要烦我,让我想想……”
他几日内迅速垮下来,没有一丝生气,坐在那儿。不分日夜地一动不动坐在那,神思恍惚地望着外面,一片落叶声都令他一振。
他以为眉儿回来了,他以为她总会重新回到他身边的,他这么热切地等她。
他迟疑着:“眉儿回来了吗?”
青琼流泪答不上来,啜泣。
他愤怒:“不许哭!闭嘴,你哭什么!好像眉儿会死一样……”一阵天崩地裂的声音,他痛苦地捂住心口,血从唇边涌出,他的声音连自己也听不见,不由掩耳大喊:“……停下,什么声音?谁敢出声我杀了他……停下……停下来……”他声嘶力竭地喊,周围静寂,只有他的声音凄厉而疯狂,泪血齐下,脸愤怒而扭曲。
青琼抓住他:“你静下来!没有声音……”
他一怔,停下来,侧耳听:“这么大的声音,你还听不见!你聋了!你听,好大的声音……什么东西断裂了?是断裂……你听,这么响……”
青琼拼命摇头:“没有声音……你冷静一下……”
他浑身一抖,脸色惨白了,血落。
捂住心口,迟疑:“好像……这儿有什么东西断裂了……好痛……这么大的声音……眉儿一定也……听见了……”血汩汩地流出来,人也倒下去。
青琼疾点他几处穴,以内力助他。心香醒来,一跃而起,抓住她的手:“她呢?……”青琼含泪:“玉公子,夫人她不回来了……你不要这样……夫人会伤心的……”
心香站在当场,怔了很久,神色悲凄,缓缓吁了口气,将参汤一饮而尽,转身走入房中,一会儿抱出一具银筝:“走吧!”
泪光一闪,大步走了出去。
他的快乐,从此葬了。今生情爱,如何能了?他心爱的人,总有一天会叫来,他坚信。
伸手轻阖门,他还会回来陪她的。
就在手一触门间,所有的美丽情爱俱在眼前,她的笑语清歌,她的悲喜哀乐……
泪水冲决而出,他哽咽:“眉儿……”
眉儿,等你回来,去过平凡的日子……
青琼无言地跟在他身后,无怨地奔波。
当她把绢书给他时,他看着绢书呆住,然后象垂死的野兽一样哀嚎着……那声音惨厉绝望,所有的声音不在,只有他哀嚎……
那是比死亡更加绝望的疯狂!
但从离开恒山后,他绝口不提如眉,也从此极少开口。只有青琼明白他心情,却也从不问。
一个从小时就爱上的女子乍然永诀,已是人生惨事,何况是舍身易命,令活着的人情何以堪?柳如眉原本是为情而生死的女子,人间似她这般的已极少!
青琼听师父说起过她,知道她是天下间最美丽的女子,又最珍惜容颜。她的性格,原本至死也要美丽的。谁知她如今为情而选择这种死亡!柳如眉,她至情至勇!
所以青琼明白她不欲人见到尸体的心情!
玉心香至死也会爱她,心中永存希望!得到这样一个女子这样的深情,他注定一生会孤独地活着,在情愁中煎熬。
但,或许幸福的定义不同,只要爱过就已足够,不一定天长地久。对有些人来说,生与死已不重要,那人永存心中。
玉心香全力追查,但荷边信夫忽地消失了,在恒山杀人无数之后,似乎一夜间消失了。心香情绪急躁,常常疯狂地查访。
在他,若找不到凶手,就觉得眉儿含愁的眼在心中闪过,眉儿的悲伤是他的痛。
他若不能再见到眉儿,终其一生,他是不会快乐的了!他活着的支柱,只为了有一天,她含笑重新出现在面前,和他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