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著吗?”龙如曦向坐在草地上的她问道,表情莞尔。
向水蓝靠坐在竹篱下,衣裙沾满了草汁碎肩,睁著有点醺然的眼,懒懒地回道:“突然多了我这便宜师妹,你好像很高兴似的上
适才饭後,秦韬玉拿出窖中珍藏,和龙如曦小酌了会儿,而向水蓝只是喝了几杯,便已经陶陶然不知今夕是河夕,跑到屋外来吹冷风了。
“做师兄的二十几年来从没照顾过你,幸好这次带你来对了地方。”龙如曦也坐下来,大掌还在她头上摸了几下,然後道:“房子已经整理好了,今晚你睡里面,我睡外面。”
向水蓝屈著双腿,将头靠在膝盖上,咕哝道:“我睡不著。”头还有点昏昏痛痛的。
春夜的晚风,不见北风的冷洌,而有种透心凉的感觉。草丛间不时传来虫呜唧唧,还不至於太过冷清。
“这儿的星星很漂亮,小时候练完功,最大的消遣就是晚上边看星星,边听师父说故事。”看来他这师妹有点醉了,否则怎会有这麽慵懒的口气。他想起小时候的事,脸上浮现一抹笑意。
向水蓝没答话,不过也抬头看著天上的星星。
“你几岁了?”
“二十二。”她还是将话含在嘴巴里,然後斜斜睨了他一眼,奇怪他为什麽问。
“二十二,在我们这儿,可是嫁人还生几个小孩的年纪了。”他笑道,心情似乎十分之好。
“那又怎样,你又娶媳妇生小孩了吗?”虽然醉了,但酒精没剪掉她的伶牙俐齿。
“师兄我今年二十有八,尚未娶妻纳妾,这答案不知师妹你满意否?”他乾脆整个人躺在草地上,问道:“你们那儿的人,都那麽晚才成婚的吗?,”
“对啊,有三十好几的,不过也有十七八岁的,不一定啊。”她打了个酒嗝,眼神还是有点茫茫然。
“那你呢?”他问道,转向她酡红的双颊。
“我还在学校念书,怎麽可能那麽…那麽快成亲啊!”她像盯著怪物一样盯著他,彷佛他问了个蠢问题。
龙如曦好笑地看著她的反应,然後像是自言自语的道:“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像是被火熏过一样,拿著把木剑上来就跟庞应打,偏偏武功又出乎意料的高强,让人想不注意你都难。”
向水蓝有一点哀怨地想著她那套心爱的月牙白唐装,喃喃道:“你以为我想这样吗?谁希望莫名其妙被雷劈啊?”
“你们那边,和我们有很大的不同吗?”他状似随意的问。
“当然啦!我们那儿有一按就会自己冲水的马桶,自动喷出热水的水龙头和浴缸,还有不用马就会跑的车。”她像数家珍般,五只手指在眼前化成无数幻影。
“不过要不是你,我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师父的事。”龙如曦露出缅怀的神情,双眼眨也不眨地仰望天上的点点繁星。他用一种极为飘忽的口气说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跟著师父了,他教我武功,带我四处游历,还教我做人处世的道理。他的想法总是跟别人不同,他教我用另一种眼光看这世界。直到十八岁那年,父亲过世,我才回府接掌家业.师父对我而言,已经不只是老师而已。”
向水蓝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他的话,眼睛直盯着天上的月亮,良久后,才轻轻的道:
“我没你那麽特别,不是王爷,也不是公主。家里有爸妈,有一个哥哥,还有……”她眼角泛出泪光,些微哽咽的声音教人听不清楚她说些什麽,到最後只是断断续续的吸著鼻子,再也说不出话来。
“想哭就哭出来吧。”龙如曦坐起身来,将沾满车屑的披风披到她身上。
被他这麽一说,向水蓝的眼泪像是抑制不住般不停落下,抽泣道:
“我可能这辈子都回不去了,你知道吗?”手上没手帕卫生纸之类的东西,只得挫败的将头埋在膝上,拿自个儿的裙子当抹布擦。“我好想家啊,我想回家好好冲莲蓬头洗个热水澡,然後躺上软软的弹簧床睡觉,隔天起床,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是梦。”
她语无伦次的哭诉,眼泪沾满衣襟,龙如曦虽听不懂她话里的“莲蓬头”“弹簧床”是什麽东西,不过还是善尽师兄的职责倾听她的苦恼。
他递给她一条帕子,向水蓝也老实不客气的拿去擦眼泪、擤鼻涕,然後低声道:“可是我现在没有家回去了,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擤下累积的鼻水,新的又源源不绝,最後乾脆用手在脸上揉了起来。
龙如曦看著向水蓝,知道她是受了师父的话影响。她在他面前从来没那麽失控过,之一刖无论什麽情况,她都是一副悠然自得的自信模样。刚开始她给他的感觉像个落难侠女,言行特异,但极富正义感;後来在天祥客栈时,她眉间的轻愁和独特的气质让他一进门就注意到她,後来更把自己从不离身的沁心都送给了她,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是什麽原因。
“你还有我跟师父。”龙如曦不知该怎麽安慰她,只好像哄小孩一样拍箸她的背,轻声劝慰道。
“虽然家人都在好远的地方,可是我又多了师伯跟师兄,还成了侠女,我应该高兴才是啊?”她再吸吸鼻子,语气已不复刚才那般哽咽,只是自顾自的不停问著。
向水蓝擦完眼泪,将绞成一团又沾满鼻涕眼泪的手帕顺手揣进怀里。
“我好累啊,我想睡觉了……”她将披风卷的更紧了些,一股淡淡的松香随之而起,然後头顺势靠在他肩上。
“你真的醉了。”他叹道,没去阻止,也没多说,只是默默地看著她的睡颜,微微抖动的睫毛上还沾著些许泪水。
没多久,身旁就传来沉沉的呼吸声,让龙如曦不禁怀疑她从头到尾到底有没有清醒过。
“师妹啊,我该拿你怎麽办呢?”他轻轻叹道。
青山如画,午后的春阳照在屋外的棋桌上,龙如曦跟他师父正在对弈,一个皱眉苦思,一个怡然自得,向水蓝则是兴致勃勃地看著手上秦韬玉给她的书,不时还拿著剑比画一番。
秦韬玉落下一子,摇头道:“这孩子和你年轻的时候有的比。”
“我们昨天喝的酒,能让人醉得隔天什麽都忘了吗?”龙如曦似乎没听见师父说些什麽,迳自问道。
昨晚夜半风大,他怕她宿醉未醒又受寒,於是便将她抱回房,自己则是在外面打地铺。今天早上她一醒来,除了直嚷著头疼,还问自己昨天做了什麽,而他能回答些什麽?
“嗯?”秦韬玉看著徒儿心神不定的样子,心中大概明白了几分。“酒不醉人人自醉,当人想逃避时,往往会用酒来麻痹自己。”
想当初他刚来这儿时,也是茫然不知所措,何况是向水蓝这麽一个小姑娘。
“师侄她一夕之间和至亲分离,心中郁闷在所难免,如曦你要多包涵她。”虽然她外表看来神采奕奕,不过秦韬玉还是看得出她内心其实十分不安,自己和徒弟可说是她现在唯二的依靠。
龙如曦举棋不定,沉吟了会儿。“师父,我…”
“别跟我说,你们小俩口的事自己解决。”秦韬玉莫测高深的道,眼中盈满笑意。
见他仍在犹疑,又道:
“倒是你,向家那边要怎麽解决?”
“我会去亲自跟他们说。”他凝神在棋盘边下上一子,表情是前所未见的慎重。
“唉,怎生一个情字了得。”秦韬玉有点怔仲的低喃。“曦儿,不是非常人你还看不上眼啊!”他轻叹,接著对不远处的向水蓝道!“师侄,太极重纯任自然,尤忌急躁。”
向水蓝闻言楞了一下,才缓缓收剑而立,两指在太阳穴上按了几下,踏步往二人走去。昨晚不过才喝几杯小酒,怎麽今天一早头就痛成这样,连後来怎麽躺上床睡觉都忘记了。
见她意犹未尽的走来,秦韬玉半带笑、半无奈地道:“看来我那师弟一定很疼你了,他生平最恨练剑不专心的学生。”
向水蓝搬张竹凳在两人中间坐下。“是啊,我有不少同学的体育分数都毁在他手上哩。”就连勤奋的晁碧光都曾萌生放弃的念头,还是靠她死推活拉的才修完一学期。而到最後班上被操到只剩下小猫两三只,想不专心都难。
秦韬玉抚须微笑,像是在想像向水蓝所描述的惨况,见她依旧按著额际,便道:“昨晚的梨花春是师伯窖底的珍藏,浓而不浊,醇而不腻,没想到却让师侄你头痛宿醉。”
“唉,昨晚是我喝太多了,不关师伯您的事。”昨天不知是听了师伯的一番话别有感触,还是想到自己可能一辈子都回不去了,看到酒就一杯一杯灌,自己根本完全不会喝酒,根本是借酒浇愁。
秦韬玉别有深意的看了看两人,然後问向水蓝:“待会儿下山後有什麽打算?”
这问题可真考倒她了!向水蓝偏著头,伸出手一个个数道:“我还有些银两,看是开个药馆,还是背著药囊四处行医救人,或者乾脆以抓江洋大盗领赏金维生,不然就请师兄找份差事,”她故意强调师兄两字。“反正应该是饿不死的。”
两个男人一老一少,闻言都皱起居来。好好的姑娘家,要是真以抓江洋大盗?生,恐怕这辈子就嫁不出去了。
秦韬玉清清喉咙,用长辈的身份开口:“师侄你下山後,先到如曦府上住一阵子,然後再作打算,不必急在一时。”
“你不久前才得罪挂剑山壮,眼下住在龙府是最安全的。”龙如曦跟著帮腔,年轻女子孤身行走江湖实在是太危险了。
他们现在完全以她的师伯师兄自居了,一个像爸爸一样叮咛,一个像老哥一样罗嗦!向水蓝暗忖。而且龙如曦还把她说的像仇家遍地一样,她哪次动手不是为了替他助拳啊?要是师伯不在场,向水蓝真想赏给龙如曦一个大白眼。不过说不好奇就假,说到底,她还没看过货真价实的王府,是雕龙画楝,还是阳刚俭朴?反正继续住客栈也不是办法、还不如暂且在他家住几天。
她想了一下,最後终於决定。“好,那麽师妹我就到师兄府上叨扰数日吧。”
秦韬玉含笑点头,龙如曦却像拿她没办法般摇摇头,道:“看来我得飞鸽传书,先准备妥当了。”
“如曦,你这盘棋就先欠著。水蓝,如果我这徒儿敢以大欺小,你尽管告诉师伯,师伯绝不会徇私偏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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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能告诉她王府都是像庙一样大的吗?
高耸的大门,规模媲美行天宫,只差没有万头钻动的香客。守门的两只石狮子倨傲的蹲在两旁,不怒自威。
龙如曦这次带她从另一边山道下山,没有险峻高崖,也没有凌空钢丝,花了不到上山一半的时间,而他给她的答案就是:顺路。
向水蓝忍住青筋暴跳的冲动,他居然为了小小的顺路,就冒著跌落山崖粉身碎骨的危险去走钢丝,可真是勇气可嘉啊!
见她那副不平的样子,龙如曦忍不住道:“其实那钢丝下面,根本不是万丈深渊。”他小时候都在那钢丝上练轻功的,要是那儿真是断崖,恐怕他不知粉身碎骨几次了。
不是万丈深渊?“那是什麽?”她狐疑地转头,总觉得他在唬她。
“崖下十丈之处有个大湖,我小时候都在那里洗澡,只是崖顶烟雾弥漫,让人看不到湖的存在。”龙如曦笑道,似乎以捉弄她为乐。
言下之意,也就是即使不慎失足,也绝对摔不死人喽?那他根本一开始就是诓她的。
向水蓝不知该说什麽好,反正现在都下山了,她也没跌下去变成落汤鸡,也懒得跟他计较。
她眯眼抬头,盯著朱漆大门上高挂的匾额:端亲王府,好像在哪儿听过,挺耳熟的。
向水蓝偏头思索了会儿,终於想起店小二的话,沉声道:“天祥客栈不会是阁下开的吧?”
“正是。”他挑眉道,想不到她才在那儿住一晚,就已经知道这麽多事。
见她没开口,龙如曦也乐得不追问。他不以为在自个儿家门口聊天给人看是件好事,於是上前叩了叩门环。
“呀”一声,门内探出个头来,正是白发苍苍、老当益壮的元伯。
“啊!大少爷,是你回来了。”元伯高兴地连忙叫家丁拉开大门,好迎接大少爷。然後定神一看,才发现大少爷後头还站了个姑娘。
“元伯,这位是我的小师妹,向姑娘,要来府中盘旋数日。”龙如曦有礼的道,让出个位子给向水蓝站上前来。
“幸会,我是向水蓝上几天恐怕要麻烦您了。”她友善地向这看似管家的老人伸出手,而後者也楞楞的和她握了一下。
向水蓝放下手,元伯再瞪了她一会儿,才像大梦初醒般,朝後头一千家丁嚷道:“还不快去准备房间给向姑娘!”
几个家丁看到向水蓝,也是楞了会儿,才快步走去,脸上尽是惊讶。
向水蓝有点咋舌於元伯的大嗓门,还有那群家丁,怎麽见了她一个个都傻在那儿。
龙如曦不以为意的走进大门,对元伯道:三少爷尚未回府吗?”
“还没。”元伯答,然後低声对龙如曦道:“向公子也走了。”
龙如曦点点头,向水蓝当然也没错过他们的对话,轻声道!“伤得那麽重,怎麽那麽怏就好了?”
元伯诧异地望著她,没想到她将他的话听的一字不漏。龙如曦则是解释道:“当初救向公子时,这位向姑娘也在场。”
元伯看看大少爷,再看看向水蓝,脸上的笑容更是热切,别有用意的道:一我去看看他们准备的怎样。”然後便大踏步的走了。
向水蓝纳闷地望著来去一阵风的元伯,暗忖这家人的个性好像都很急的,她拎起她唯一的行李--一只破布袋,道:“亲爱的师兄,我能知道我该到哪儿放行李吗?”
龙如曦没好气的笑笑,道:“你的房间应该在西侧的凌波阁,那是招待女眷之处,我带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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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如曦错了,而且错的离谱。
环顾四周阳刚气浓重的房间,屋内就只有一张床、一套桌椅、还有茶壶茶杯,再来就是墙上的几幅山水画,其它什麽屏风、床幔、窗帘、花瓶等等一概欠缺,这王府的客房,直比天祥客栈的上房还朴素。
管家元伯以凌波阁年久失修,不便贵客入住的理由,将向水蓝打发到男客专用的沧浪阁去,而且巧的是,伧浪阁就在龙如曦住的临曦楼对面,虽然隔著个小花园,不过几乎提身一纵就能过去了。
从佣仆口中得知,龙家共分三座主楼,正厅饭厅不用说,其次就是龙如曦的临曦楼,二少爷龙似涛的松涛楼,三小姐龙若诗的采诗楼。原本她应该住的凌波阁,是靠龙若诗这龙家唯一女眷最近的客楼,但现在反倒住在离两兄弟最近的沧浪阁,幸好另一位芳邻尚不知身在何方,否则处境就更尴尬了。
向水蓝喝著刚冲泡好的热茶,目不转睛地盯著眼一刖堆积如山的糕点。晚饭因为主子们不是有事要忙,就是不在府中,所以一律送到她房里解决。这也好,但夸张的是—饭菜居然分了五六次上,前菜、主菜,还有林林总总的甜点茶水,上菜的婢女们川流不息,而且还不时带著好奇的眼光。
不过入夜後,龙家的婢仆们倒是很有礼貌的不再前来打扰,放下换洗的衣物,就放她一个人在这儿,於是四周又静得针落可闻。
向水一监站起身来逛个几圈,这一顿实在是吃得太饱了。不过才走没几下,又想起今天下午的事,原本猜想龙如曦只是人富家公子,没想到竟是个王爷,而且是店小二口中宛如天神的端亲王,也难怪当时天祥客栈的掌柜鞠躬哈腰,招呼的无微不至,原来是怕得罪自己的衣食父母。
她不禁又红起了睑,惊觉最近自己的心思好像都系在这男人身上。她望著窗边隐隐闪烁的灯光,知道那是从临曦楼来的,心念一起,捧起一盘点心,推门而出,一跃就纵上了廊顶的青瓦,然後悄没声息的在廊顶蹑行。
向水蓝蹲低身,总觉得这种举动像个飞贼,自己也搞不懂为什麽要这样偷偷模摸的,不过她倒是挺享受这种感觉的。四下张望—只见不远处的走廊闪烁著点点红芒,相信是巡夜家了提的灯笼。她继续安静的往临曦楼走去,最後终於停在楼下,盯著二楼处闪烁不定的灯光。
如果推门进去,里头藏了几个顾门的家丁怎麽办?毕竟这儿是古代,她一个女孩家,虽然名为师妹,又是龙家的客人,不过这麽半夜直闯男人的房间,传出去不是好事。
在廊底想了一会儿,她眼光转向楼旁一棵枝芽茂密的柏树,心念一转,就这麽右手捧盘,左手护著点心,双脚踏上说高不高的树干,弹指间便俐落的稳稳坐在树枝处。
柏树的枝叶像是被微风吹过般晃了晃,向水蓝拍了拍心口,心想自己还不太灵光的轻功应该瞒得过巡逻的家丁,然後望向伸手可及的窗门。
她左手捧好点心,正想推窗之际,一个人头就这麽从窗门问绷了出来。
两人四口口交接,显然都被对方吓了一跳,向水蓝见是龙如曦,连忙以气音道:“是我!”
龙如曦见到眼前滑稽的景况,失笑道:“师妹有何贵干?”
向水蓝赶紧先将点心递给龙如曦,然後才七手八脚的爬上窗户,道:“给你送消夜来。”
龙如曦没好气的走回房间,放下剑,将历尽艰辛的点心放在桌上,然后道:“又睡不著?”
“你知道,我在那边的生活向来是不到子时不罢休的。”换句话说,不到凌晨还真睡不著。
向水蓝从窗户跳下,走到房内坐好,慢条斯理的道:“我看你这王府的保安稀松平常得很,连我这略识武功的女子都能直闯您的房间。”标准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打量著龙如曦的房间,跟沧浪阁的客房一样,这里也是简洁得不可思议。除了整排的书柜和几幅字画、一套摆著茶水的桌椅、一张堆满文件卷轴的长几外,便是张窄窄的小床,想必是给他小睡用的。
龙如曦的表情颇有种家贼难防的感慨。适才听见枝叶摇曳声还不以为意,直到窗外人影微动,他才提剑一探究竟,没想到却是跟他一园之隔的向水蓝。
“如果是你这等身手的刺客闯进来,再多护卫都挡不了。”龙如曦实话实说,陪她坐下来闲聊。
“你们龙家的伙食太多了,我吃不完,所以给你送来一点。”她毫不心虚的说道,自己先拿块绿豆糕吃了起来。
龙如曦望向那盘有如大杂会般的点心,绿豆糕、杏仁饼、枣泥酥全堆在一盘子上,看来元伯果然如他所料,招呼的极为周到。
他拣起一块饼,咬了口,道:“睡不著所以来找我聊天?”
“没打扰到你吧?”她望向几上的卷宗,心想王爷也不是像表面一样风光,私底下还是得忙很多事,否则拿什麽来养活一家子?
“都是些批阅的文件,这几天我不在,所以堆了那麽多。”他替她倒杯茶,不甚在意的道。
“公事都你一个人在忙吗?”向水蓝有点不平的道,他不是还有个弟弟?
“舍弟北上到墨场去了。”而他这弟弟,出去便如脱缰野马般,没一年半载是“所以你说你头发是松烟的味道,不是薰上的?”她想起他在天祥客店里说的话。的确,如果长时间做这种营生的话,那气味一时半刻是消不掉的。
龙如曦含笑点头,又拣了块不各什麽酥来吃,道:“我不久前也在那儿待了三个月。”
她啃了一角的杏仁饼,然後就僵在那儿不动,脑袋里转。净是关於他的事,话说回来,他对她好像还满了解的,而她只知道他是王爷,师父是她师伯,家里有两个弟妹这些琐事,其它可说是一无所知。
“我问你。”她突然从僵化中开口。
“什麽事?”他回道,喝口茶顺顺甜腻的喉咙。
“我现在是你师妹对不对?”
“以後也是。”
“那麽,我应该还值得你信任吧?”
“嗯?”他瞥了她一眼。“你想说什麽?”
“没有,”她甜甜一笑。“我无聊嘛,所以想问你一些事,譬如:你为什麽会扮乞丐啦?跟那黑衣男向风言有什麽关系啦?还有……”
“我看就这两件事已经够说一整夜的了,你想先听哪一件?”他又喝了口茶,准备开始说书。
“那麽……就黑衣男的先吧。”毕竟同姓三分亲,而且她还帮他打了一架。
龙如曦摇摇头,似乎早料到她会问一样,侃侃道:“风言他——可以说是个杀手,不过只杀贪官污吏,还有恶贯满盈的人。在外人眼里,他出身神秘,是近几年崛起的高手。一
他脸上开始露出回忆的神色。
“向家和龙家是世交,但是和龙家迁来这里後,向家仅剩的男丁却陆续夭亡,刚出生的也活不过周岁。”
向水蓝听的扬起了嘴巴,龙如曦则是娓娓续道:
“在不得已下,向家只得以赘婿的方式延续命脉,出生的儿女一律姓向,但男丁还是多活不过周岁。直到风言这一代,他奇迹的活了下来。”
他喟然一叹,想起向风言小时候药石罔效、苍白病弱的模样。
“与其说他活了下来,不如说是用各种珍贵药材延续他的生命,太医都说他能保住性命这麽久已经是个奇迹。
“在他六岁那年,一场重病几乎夺去他的生命,然而也就在那一年,他消失了,没有尸体,什麽都没有,就这麽消失了。”
[消失了?”向水蓝当然知道他没死,不然那天给她包扎的黑衣人是哪儿来的?“那他到底去哪儿了?”
“不知道。事实上,连我都不知道,他从不说这件事,而我也从来没问过。”
他向来不喜探听别人的秘密,向水蓝则是例外。
“应该是被什麽世外高人救走了吧?”她提出最合理的猜测,否则多年後他怎麽会活蹦乱跳、健健康康的惩奸除恶?
龙如曦点点头。
“十四年後,也就是他二十岁时,一身黑衣的他突然闯入我的书房,”他瞄了瞄向水蓝。二话不说的就跟我打了起来。”
向水蓝暗暗咋舌,果然很像黑衣酷男的作风。
龙如曦续道:“我们这场仗打了将近一天一夜,他的剑法诡异难测,而我当然不辱我们师门之名,和他打了个平分秋色。”
明知那场仗是惊天地泣鬼神,但向水蓝听到我们师门之时,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时府里没人近得了我们的身,我们从房里打到房外,彼此的绝招都用尽了,就是伤不了对方的一根豪毛,后来我假装长剑被他打飞,趁他抢攻之际,一拳击中了他胸口。”
“他大概不知道你除了太极剑,还有太极拳。”向水蓝笑道。兵不厌诈,尤且是在两人武功相若之时,急於求胜很容易就落在下风。
“我那拳并没有印实,也好险没有印实。”龙如曦现在说来,还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可见当时情况之险。
“那你後来怎麽猜出是他?”依黑衣男那种性子,应该不是那种主动表明身?好求饶的人。
“我的剑在他的衣服上划开一个口子,让我看到他手臂上的疤痕--”龙如曦这时也卷起自己的袖子。
“噢!”向水蓝低声叫道,两排暗红色的牙印就像烙在他的上臂一样,虽然”代看来有些久远,不过仍可想像当时之惨烈。
“这排牙印是他的;而他手臂上那排,是我的。”龙如曦居然有点得意的说道。
“小时候他老躺在病床上,而我则是从小练武,每见到他,我总爱在他面前耍弄一番,看他既羡又妒的表情。有一次,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床上翻了下来,使劲压住我,牙齿狠狠的咬上我的手臂,而我当然不甘示弱,也咬上他的手臂,两个人扭成一团,就像要把对方的肉咬下来一样,後来等大人发现时,我们的手臂已经鲜血淋漓了。”
天啊,两个小孩竟然做出那麽血腥的暴力行为,而且长大後还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向水蓝想著,然後有点无力的问:“所以你从留在他身上的牙印认出里黑衣人就是向风言吉?”
“没错,然後他只是说了句十四年了,我还是打不过你就昏过去了。”这也是龙若诗和他结仇的原因,因为他俩打架时踩坏了整亩珍贵的药草,龙若诗直让他痛上三天三夜才肯替向风言疗伤。
“你们还真是另一种的不打不相识啊。”果然听他讲古是精彩神往的。
“後来他回向家,拿了家传的凝墨剑,便开始他猎人头的生涯。没人知道为什麽,也没人阻止得了他。”这在向家、龙家都是一个谜。
果然还真是费疑猜啊,好好的向家大少爷不做,偏偏要去当命悬一线的杀手,一个不小心,恐怕就呜呼哀哉了。向水蓝暗忖。
“你那向兄弟说不定和我几百年前是亲戚哩!”她随口说道。姓向的人还真的不多,她从小到大也没碰过几个,没想到来这里就碰上一家子。她打量了一下他的书几,顺手拿起龙如曦桌上一本厚厚的帐簿仔细端详。
“是也说不定。”他好笑地看著她皱眉盯著那本密密麻麻的帐簿,然後拿起且後一块点心来吃。
“对啊,我……”向水蓝脑中突然灵光乍现,不过快得让她来不及抓住便骤一而逝,心里顿时像留了个空洞般怪怪的。
“怎麽了?”龙如曦问道,还以为她看帐簿看傻了。
“没有,我好像想起什麽,但是又忘了。”她皱眉努力寻思,但是那乍现的灵光就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任她怎麽想就是回不来。
“我看你是困了。”龙如曦笑道,顺手拿回她手上的帐簿。
其实他对她还算不错的呢。向水蓝看著龙如曦微笑的脸,他手上还有那麽多事要做,还能这样好脾气的应酬她、和她说故事。
想到这儿,向水蓝猛然想起她今天早上睡起来的时候不知为何按著他的外衣,而他自己则是可怜兮兮的在外面打地铺,连张被子都没有。虽然知道他有武功底子,不容易冻著,但她还是怪不好意思的。
“昨……昨晚的衣服是你给我披的吗?”她小心地问道。
“是啊,有什麽问题?我扮乞丐时的咸鱼早就拿出来了。”他打趣道,不是他,难道是他师父吗?
向水蓝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着,亏她还跟他说正经的。想起他乞丐时那副狼狈样,她就忍不住道:“原来你装神弄鬼就靠一条咸鱼,那下次记得先在头上抹抹再放进怀里。”否则下次被像她一样嗅觉灵敏的人闻出来就糟糕了。
“恐怕不会有下次了。”他道,眼里有著疑惑和释然。
向水蓝打量著他奇怪的表情,知道他一定又是有什麽内幕没说出来,但她还是扯回话题道:“不管怎麽样,还是谢谢你。”她是第一次坦然接受异性的关怀,之前也不是没有人追她,但她就是没感觉。
“老话一句,把这里当自己的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他眼里有着宠溺,不想她在自己家里受约束。
“我没事。”她叹道,总不能说自己担心在这里能住到何时吧?
“夜深了,回房去睡吧,明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了。”龙如曦知道她一时间不可能放下所有的心事,而这时睡一觉就是最好的方法。
向水蓝望望西斜的月亮,时间真的不早了,於是道:“那麽,你就希望我赶快找点事打发时间吧,否则我就晚晚找你说床边故事。”
“我无任欢迎,不过下次记得从门口进来。”他笑,开门送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