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起码,完颜金那怪胎终于安排某人看得见他,照料他生活所需,免得他自生自灭最后完蛋,这样他完颜金想要的替身就报销了。
想到这里,赵徽就忍不住嘴角上扬,说不清心里的感觉是嘲讽还是自怜?无论是哪个,于现状都无改善之力。
所以想这么多有用吗?
看着头顶上飘落的片片枫叶,他这么问着自己。
飒飒风过,每片飘落的枫叶似乎都在回答他——无用,无用……
掬一枚殷红的落叶,轻轻吻上,落叶的腐败气息袭进他的鼻间,他忍不住深深的一闻,这落叶就像他,看起来虽然美丽,但实际上不过是会迅速腐败的东西,想到这里,他手用力一捏,枫叶发出沙沙的声响,碎在他手上。
这世间,有什么是永久的?
他想不出答案,烦乱的心驱动着双脚四处的溜达。
整个安王府,除了他的随身侍仆阿福看得见他外,其它人根本就看不到他,所以赵徽很自在的随意走动。
他走到帐房,无所事事的站在帐房先生身后看他算帐……嗯!算过来算过去,真是很大一笔数目,而且还算错了,少算了不少,但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声指正,毕竟他是个透明人。
毕竟他是人人知晓的无能君主,亡国之君,不是吗?
毕竟就算算错,减少了这么多,也是他安王完颜金的损失,跟他没有关系,不是吗?
走出帐房,赵徽又四处闲晃,晃到了马厩,远远的就看到他熟悉的身影,多年来,他一直又惧又怕的人,如今一身狼狈,灰头土脸的铲草喂马,任谁看了都会感伤,更何况他是他的儿子。
只是现在的父皇恐怕不会承认他这个当了男宠的儿子,也罢,他还奢望什么呢?以前在宫中,他不是早就知道,他对父亲来说只是个好用的傀儡。
想到这个事实,赵徽的心情还是不由自主地黯然下来,唉!自己的修为果然还是不够,做不到平静无波。
缓缓转过身,他缓步离去。
「老头,动作快一点,王爷要出去,还不快把马备好。」
身后传来了某人的声音,他身形顿住。
「是、是,小的马上就去准备,总管大人息怒。」那卑微的声音,哀求的音调真的是他那威严的父皇?
赵徽微微向后偏头,就看见他父皇惶急的身影穿梭在马厩间,他眯起眼睛,再仔细的看,父皇的王者气势消失了,从一个君王变成一名普通百姓?
他不敢相信,犹记得父皇威风凛凛的高吼「士可杀不可辱」。那英姿仍刻在脑海,如今全被这猥琐的姿态取代,还以为父皇会比他坚持,没想到也不过尔尔。
「王爷来了,还不跪下。」总管喝斥着。
赵壬毫不犹豫的跪了下来,「恭迎王爷。」
完颜金却久久没有响应,赵壬疑惑的抬头,随着完颜金顿住的视线往那头望去,只见杨柳青青下,一袭蓝衫衬着如玉般的佳人,墨黑的长发在风中优雅的飘荡。
再仔细一看,那人……不就是他那丢光祖宗脸面的不肖子,也是让他这个太上皇再也维持不住威仪的元凶?怒气在胸口蓄积,却不得发作,赵壬只能狠狠瞪儿子一眼,继续低下头动作。
「湘儿,过来。」完颜金朝赵徽伸手。
赵徽能如何?只能一步步走向他,将自己的手交到完颜金手上,然后假装旁边跪的那个人不是他以前的父皇,毕竟他现在的身分是蓝湘。
「今儿个天气好,我们出去踏青可好?」完颜金把他揽进怀里。
他不敢挣扎,也不敢多说什么,就怕一时讲错,又惹完颜金生气,可是看向身旁那匹高大、看起来桀傲不驯的黑马,他就忍不住猛吞口水,全身开始颤抖……对于马,他有不好的记忆。
「你不说话,就表示好。」完颜金低笑一声,抱着他转身就要上马,没想到脚刚踩上马蹬,那马鞍竟然滑了下来,砰的一声掉到地上。
全场鸦雀无声,半晌……
「这真是个荒谬的错误。」完颜金下了结论,怎么会有马厩的下人在上马鞍时忘了扣紧?
「王爷,这都是小的督促不严。」总管急忙开口,恶狠狠的目光瞪向还跪在地上的赵壬,「老头,上马鞍没扣紧,你这马厩的活是白干的吗?」
赵徽清楚的看见父皇紧握双拳气到发抖,应该是气,不是怕吧?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不让情况恶化……
「王爷,我不喜欢踏青,我们去池塘边喝茶好吗?」他出声。
「你不喜欢踏青?」完颜金的眼眸一沉,随即笑了开来,「看来这该死的奴才坏了你的兴致,来人呀!」
「我不是这个意思……」
「把这个渎职的奴才拖下去打二十杖。」
父皇年纪大了,又长年养尊处优,怎么受得了这二十杖,赵徽急忙抓住完颜金的手,「别,我不喜欢见血。」
「你不喜欢……见血?」完颜金的嘴咧得更大,伸指掐了掐他雪白的脸颊,「湘儿,你何时改了性?你不是说过天下最补的圣品是初下的羊血?」
糟,阳到铁板了。「王爷,现下我觉得杀戮是罪孽深重的行为,涂炭生灵更不是好事,所以……」他铁青着脸色道,「得饶人处且饶人。」
「想我饶了他?」完颜金当然知道他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赵徽期期艾艾的说:「可以吗?」
完颜金眼睛骨碌碌的打转,不多久,露出恶意的笑容,「可以,但你要帮我做三件事,第一件……」完颜金指着府里的花园朝赵徽说:「你瞧,这花园的花开得多美呀!但它们还可以开得更美,只要沙里的石头少一些,它们会长得更繁茂,对不?」
他茫茫然的看着繁茂的花园,「王爷的意思是……」
完颜金揽住他的肩膀,「很简单,我要你在三天内把这花园的石头挑出来,让我的花开得更美,可以吗?」
赵徽不语,脑子不停的翻转。
「如果你不可以的话,那个不负责任的老头可不会只挨二十杖这么简单。」
他相信,完颜金有许多幼稚的想法可以整惨人,所以他能有什么选择?「我当然可以。」
「很好,我拭目以待。」完颜金在他脸颊轻轻啾了一下随即离开,独留他在原地发呆。
◇◇◇
别怀疑,赵徽真的在那里对着花园发呆一天。
府里经过的下人都会对他瞧上一眼,三三两两的聚集一隅讨论他的「呆」。
不过由于他还是个透明人,也没人敢上前询问他的想法,他就一直「呆」到晚上,终于有所动作。
赵徽似乎想到什么似的,一个击掌,抬头,竟发现周遭聚集着很多等着看他好戏的人,这些人一发现他的注意,立刻装作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呵呵,真是一群可爱的人。
「阿福。」他大声呼唤叫嚷,让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也在人群中看戏的阿福。
阿福指了指自己,一开始有点不知所措,但很快的想到他是全府唯一被下令可以看见「蓝公子」的人,立刻跑上前,「公子,有什么事?」
「给我准备好府里最细的绳子和针。」
咦?旁观的观众同声发出疑惑的叫声。
不多久,一群人就看见赵徽编织着绳网,还穿针引绳,把网子的漏缝控制在某个大小,再用竹圈圈住,一个筛网产生,赵徽铲着花园大量的沙土往筛网里头放,然后轻轻摇动,大量的石头和沙子很快就被分离出来。
「啊!」府里众人莫不张大嘴,吃惊的看着。
神人,真是神人,竟能想到这样的方法,不愧曾经是一国之君,果然有智能。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在书房处理事情的完颜金耳里,他听到的时候只是莞尔一笑。
「这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小小的问题而已。」
◇◇◇
虽然是小小问题,却也让赵徽忙了好久,持续不断的筛网动作,让他细嫩的双手红肿,有些地方甚至磨破了皮。
他抬头面对烈阳炽日,有些晕眩,但不知道哪里来的坚持,支撑着他持续着手中的动作。
花了一天,这花园一半的土地几乎已找不到一颗石头的身影,只要再一天,这花园就没有比指头大的石头,之后这花园或许能开得更繁茂,到时完颜金就满意了,没有地方可以挑他的小毛病了吧?
「够了。」突然出现的完颜金抓住他不断筛网的手,把他好不容易织出的网推落在地,然后拉起赵徽红肿不堪的手审视。
「你忘了我说的话吗?你的身体是我的,不许你随意糟蹋自己。」凌厉的眼光瞥向他。
他忍住抽回手的冲动,淡然道:「这也是王爷的命令,不是吗?」
「这是控诉?」完颜金扬眉问。
多年宫阙生涯,他至少知道该怎么说,「王爷觉得这是控诉?」赵徽把问题丢回去,这是最好的办法。
完颜金眼睛一亮,「你很聪明。」
「我聪明?我不明白我哪里聪明,王爷说笑了。」
「就这点聪明。」完颜金拦腰把赵徽抱进怀里,大步向前走去,「这土石分离的工作不用再做了,我带你做更有挑战性的工作。」
说完没多久,完颜金就把他放了下来。
赵徽极目望去,是府里的池塘,大得可以在里头泛舟,不好的预感涌上,他回头看向完颜金俊朗的颜面,尽力不让自己露出任何表情。
「本王迁出宫时,带着最爱的爱剑『琉琅』来到这个府邸,没想到一次泛舟,竟把剑遗落在这池底,本王想让你办的第二件事,就是请你帮我把琉琅找回来,一样,三天以内。」完颜金相当愉悦的模样。
赵徽看着广大的池塘,一阵晕眩涌上,这完颜金果然幼稚,够会整人,叫他捞剑?新铸一把比较快吧!
「如果你不愿意替本王办这事,本王只好让马厩那个糟老头子到水底陪伴我的爱剑了。」
赵徽的眼一睨,嗔怨参半。
完颜金看得心里一阵舒畅,「湘儿你肯定是答应了,真是乖,让本王香你一下。」他大力的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他能抗拒、能说不吗?赵徽只能默默承受。
只是看着壮阔的池塘,他实在不知道要如何下手,更别说之前为了要进行土石分离的粗重工作,体力已消磨许多,整个身躯都叫嚣着要休息、休息。
赵徽打了个呵欠,他原本盯着池塘的眼睛忍不住沉重的闭上,脑袋也迅速的浑沌……
咚!他跌在草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许多人看见,但却没人敢上前叫他,因为他还是个透明人。
风,凉凉的吹过。
◇◇◇
梦里,赵徽梦见他还是十多岁时,在自己的寝宫,每天早上去学堂跟其它皇弟、皇妹学习前,母后都会殷殷叮咛他,「不要锋芒太露。」
其实,太傅提问的问题他大都晓得,却还是得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模样,他有想过,如果他大声回答太傅的问题,他那干兄弟姊妹会对他露出又羡又妒的表情,他很想享受在那样的情境里。
但不可以。
他答应过母后的,但装蠢才也不能成为真正的蠢才。
他好不容易在宫里的藏书库找到一个小洞可以钻进去,他最喜欢在那里就着日光看书度过整个下午,藏书库里,没人声,顶多只有老鼠的走动,还有屋外的虫鸣,他就这么博览群书,度过惨淡无味的少年时光。
梦中,藏书库的书似乎环绕着他,一本本的向他摊开,一页页的向他展现其中的内容……其中有本书倍受他注意,叫作「百工物志」。
赵徽眼睛一睁,入目的是熟悉的屋顶,他回到了他的寝房。
「蓝公子,你醒了,你可吓坏我了,怎么叫都叫不醒。」阿福的声音霎时响起,一副天快要塌下来的模样。
赵徽看向泫然欲泣的阿福,「府里有没有大铁锤?」
「啊?」阿福张大嘴,「公子,你脑子没睡坏吧?」
他摇摇头,「有没有铁块,或者铁做成的大东西?」
阿福终于认清他是认真的,「有是有,可是公子,你想要那个做什么?」
◇◇◇
池塘畔又围绕着府里杂七杂八的人,所有人都装作没看到赵徽,但其实想看的就是他。
看着阿福传送他的命令给壮丁,同声一气的敲打同人大小般的铁块,所有人都议论纷纷,搞不清楚这位「蓝公子」到底想要做什么。
「好,停手。」
阿福大声传达赵徽的命令,这虽然很蠢,但没办法,王爷要大家装作没「蓝公子」的存在,而且这命令一直都没有解除。
众人瞧着他拿着一个小铁块移向大铁块,隔着一段距离轻轻一放,小铁块迅速被吸往大铁块紧紧的黏住。
哈哈!赵徽露出得意的笑容,看着周遭所有人惊讶得张大了口。
前人的经验真是不容小觑呀!上百年前就有人发现铁块经过强烈的撞击就会产生磁性,吸引有铁的东西。
还真多亏他博览群书,不然他怎么会想到这个办法?
用绳子把铁块绑紧,他朝阿福下达命令,「带着这个出船钓剑。」
「啊!」全府的人同声惊呼。
◇◇◇
抚着手上锈痕斑斑的前爱剑琉琅,完颜金露出浅笑,听着总管报告赵徽是如何用大铁块绕行池塘,真把这柄剑钓了起来,当时围观的人有多……多少,所有人都对「蓝公子」的聪明赞叹不已。
「喔!这么多人见到蓝公子?」他记得只允许阿福一人可以看到赵徽。
总管捂住自己的嘴巴,半晌才小心翼翼的补充:「他们说的是以前那个蓝公子,正牌的那个。」
完颜金懒得跟个小总管计较,他挥挥手,「回去自打嘴巴一百下,以后讲话惊醒些。」
「谢谢王爷,谢谢王爷。」总管还真一边打嘴巴一边退出。
「去跟蓝公子说,我要见他,现在。」
总管大人苦着一张脸,「哪位蓝公子?」
「王府里还有其它的蓝公子吗?」完颜金扬眉。
重点不是这个吧!「王爷,您确定王府里真的有个蓝公子?」问题是他这个总管,包括所有人都不该看到蓝公子呀!
完颜金瞪着他,「啐,不知变通,难怪只能当个总管。」他重重的放下剑怒吼,「你不会去跟阿福说吗?」
「喔!」总管这才如梦初醒,「小的懂了,小的懂了,小的这就去。」
看着总管匆匆离去后,完颜金挫败的坐下来,懊恼的想着——难道除了真正的蓝湘外,整个王府没一个真正懂得他的心思、聪明到能与他对话的人吗?
烦,烦,烦……
整个金国,除了他皇兄也是当今的皇帝敢给他颜色瞧,会跟他平等对谈外,就只有蓝湘敢这么做。
但如今他们双双在战败的南方颂国土地上逍遥自在……不过就算他们现在在金国,他也不愿意看见他们双栖双飞、好不恩爱的模样!
该死。
一个生气,挥落一桌的文具,包括那把刚捞起不久的剑……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他的身边,还是有个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