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瀛回来了。
「哎呀,今天精神很好啊。恭喜恭喜。」他仍是跟以前一样,整天嘻嘻哈哈,活蹦乱跳,仿佛那个吻,还有随之而来的争吵和意外全不存在;只是这样轻松随意的态度,看在聂乡魂眼里更觉厌恶。
这个人,自己随便胡说八道后就忘得一干二净,却不晓得听的人没那么容易忘。
没关系,今天就要做个了结了。
随手拿起一个较为焦黄的饼:「我做太多了,你吃不吃?」
「当然吃啦,聂二爷亲手做饼,哪有不吃的道理。」伸手要接,忽然想起:「对了,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等我一下哦。」说着便咚咚咚地冲进屋里。
聂乡魂瞪着手中的饼。饼在晃,因为他的手在发抖。这块饼比较焦黄是有原因的。
曾经在书库里我到一本书,上面有关于葬心散的记载:「无色无味,毒发迅速,锱铢即可致死。入口三刻之后,唇舌僵直不能言,目不能视,幻魔丛生,气血凝窒……
杜瀛拿着二壶酒和两个杯子走出来:「这是我广真师伯珍藏的葡萄酒,今天刚好拿出来庆祝你康复。」一屁股在聂乡魂身旁坐下,嘴巴一点也没停:「说到我师伯啊,功夫是好得不得了,偏偏就管不住嘴馋,老是瞒着我师父偷偷喝酒,好死不死有一回被我撞见,怕我告诉师父,只好把整壶酒送我堵我的嘴。唉,他老人家可也把我看得太轻了,杜瀛岂是嚼舌根的人?不过既然是他自己要送我的,当然是不收白不收。」
聂乡魂根本没听见他师伯做了什么好事,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前方,不敢多看那块饼一眼,脑中仍念着:「颜面及颈项遍生红斑,七孔流血,通体发热随即发冷……」
杜瀛倒了酒,拿了一杯给聂乡魂:「这么着,我们今日喝了这杯,之前的不愉快就全当他烟消云散,以后还是好兄弟,你说好不好?」
聂乡魂僵硬地接过酒杯,也不回答他,只是朝那块饼一指:「这块是你的。」
「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挺饿的哩。」左手抓起饼就往口中送。
「心口绞痛,五脏六腑全数溃烂,一时之内血崩而亡。」聂乡魂只觉整个脑袋嗡嗡作响,几乎要裂开。
杜瀛正要咬下,又将饼放了下来:「失敬,这饼有点烫,我先放一下行不行?」
「随你。」声音干得连自己都认不得了。
杜瀛笑了笑,将饼放回盘中,拿起酒杯要喝,不经意地瞄了自己左掌一眼,忽然「匡」地一声,酒杯落地,名贵的葡萄美酒溅了一身。
聂乡魂几乎要跟着跳起来,嘶声道:「怎……怎么了?」
杜瀛怔怔地瞪着掌心,没一会儿竟咧嘴笑了起来。「这可真奇了,我居然多了一条掌纹欸!」
聂乡魂全身都要散了架,深吸一口气后大骂:「多条掌纹有什么了不得啊?干嘛大惊小怪吓人!」
「没什么了不得?手相改变就跟星相改变一样,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耶!这就表示我杜大侠的机运改变了,一定是我发迹的先兆哦!」
聂乡魂压着心口免得心脏蹦出来:「我看是你倒楣的先兆啦!还不快去换衣服!」
杜瀛吹着口哨,快快乐乐地进屋去了,只留下聂乡魂再度瞪着那块饼。头好痛,眼睛干涩,心里有东西在响个不停,预示着灾难的来临。
趁现在,把饼扔掉,再跟他说饼沽了灰尘不能吃,也许,再做个饼给他,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你自己就是南英翔用完就丢的弃妇!
这句毒箭般的话语在脑海中响起,刚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狠狠转头不再看那块饼。然而他的脑袋实在很爱搞怪,没一会儿又对自己丢出一个问题:「如果换成是别人这样骂我,我会不会这么生气?会不会恨到要下杀手?」
不由自主地,手又缓缓地伸了出去,就在这时,杜瀛回来了。他的脸孔潮红,目光炯炯,精神十分亢奋。
「好了,终于可以开动了。我们先干杯吧?」
聂乡魂正好需要酒力壮胆,想也不想就一口灌了下去。
「好气魄!不过我这回真的饿极了。」聂乡魂还没回过神来,杜瀛已拿起饼,大大地咬了一口,三两下就吞了下去,口中忙不迭称赞着:「好吃!我可不是敷衍你才这样说哦!」
聂乡魂只觉脑中轰然一声,随即胸中空无一物。忽然有股冲动,想将杜瀛手中的饼抢回来一口吞下肚。眼睛喉头都酸得难受,一声哭喊在胸口回荡,随时要破胸而出。为了压制这股冲动,仰头又喝了一杯。
杜瀛仍是高高兴兴地吃饼,一面谈笑风生,聂乡魂只是沉默地不断饮酒,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当场呕吐。
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他出不了卧龙谷了。毒死了杜瀛,就表示这辈子他再也不可能活着走出去,因为他的人生到今天为止了。明白了这点,居然感到了一股奇异的轻松,就像受伤的人莫名地迷恋身上的痛楚。他微笑了。
三刻之后,又是「匡」地一声,酒杯再度落地。药性发作了,落入陷阱的人不支倒地。
杜瀛双手支颚,一脸悠哉地望着聂乡魂。暴君杨广的子孙现在伏在地上,气喘不止有如刚跑了二十里路。他满脸通红,拼命想撑着坐起来,但是从身体内部点燃的火焰却将全身的力气燃烧殆尽。他像个融化的糖人似地瘫在地上,四肢又瘦又软,象裹了一层蜜,到处到是蚂蚁乱爬,就连衣服磨擦肌肤的触感,都化成难忍的麻痒。眼前虽然没有「幻魔丛生」,却是金星乱冒,只能隐约看到杜瀛的身影。最难堪的是,身上的血液全部迅速往一点集中,腿间的分身早已充血挺立,烫得像火烧一样。
「你……你……」连舌头都不听使唤了,只能讲出这个字,接下来的话语全化成了苦烫的呻吟声。
杜瀛仍是气定神闲地笑着:「这谷里藏着一味良药『雪花玉露丸』,是我师兄从西域带回来送给广真师伯的宝贝。吃半颗可以提神活血兼排毒;要是吃两颗就难免燥火攻心,精神亢奋;若是加在酒里服下,就是不折不扣的春药了。」
聂乡魂一听到「春药」二字,着实羞怒交集,恨不得当场撞死,然而他更在意的是:「为什么……」
「你很奇怪为什么葬心散没有发挥效用吧?」杜瀛笑容可掬:「真是不幸,我师伯五年前就是被人用葬心散毒害,凶手到现在还没有抓到。为了以防万一,我们龙池派弟子全部一人配一颗解药。至于我怎么会知道饼里有毒呢?」左掌凑到聂乡魂眼前,让他看清楚无名指上那枚发黑的戒指。
「一看到戒指发黑,我就知道不对了。仔细一想,聂二爷又不识药理,哪来的毒药呢?想来想去,就只有姓江的老头塞给你的葬心散了。没想到你还会存下来备用,可真是心细哪。不过呢,认识我这么久,居然不晓得我手上长年戴着银戒指,直到要动手杀我了,还不肯多注意我一下,实在是太伤我的心了。」
这话虽然是笑着说的,眼中却全无笑意,声音中也带着异常的寒气,聂乡魂心中一紧,打了个大大的寒颤。即便如此,身体的火热还是无法消除。他的意识在融化,脑中逐渐塞满七色云霞,体内万分空虚干渴,激烈的燥动让他恨不得将身体整个撕开来。他咬紧嘴唇,拼命忍住不呻吟出声,却关不住嘴角漏出的啜泣和喘息。
「其实啊,你这副狠毒的心肠,跟我还真是相配。老实告诉你,我大老远把你带到这谷里,为的就是拿药箱里的雪花玉露丸招待你。也就是说,从头到尾我就没打算放你回南英翔身边,什么一年之约,只是说说罢了。」
这是事实。当他发现江昭青的阴谋时,立刻明白,这是他将那美丽倔强的小人儿占为己有的大好机会。毕竟总要有个人把迷路的小羊带回来吧?至于带回来后要蒸要煮,就随他的意了。
「你……好……」
「好卑鄙是不是?没错,事实上最卑鄙的人就是我,你跟南老大都给我耍了。不过这也得怪你自己。谁叫你什么祸不好闯,偏偏去干通敌这种杀头的事,这一来不管我怎么对待你,都不会有人说话,万一你逃了,还会有人帮我把你抓回来,你说是不是很方便啊?」
伸手抚摸着聂乡魂的脸颊,动作虽然轻柔,聂乡魂却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强烈的杀意,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勒死。心中恐惧到了极点,使出全身力气想逃开,但敏感的肌肤却不由自主地眷恋掌心微凉的触感,非但没有拨开他的手,反而更凑了上去。
「啊!」杜瀛的手指伸入了单薄的夏衫领口,按住他胸前的鲜红小点轻轻揉搓,聂乡魂惊喘一声,头往后仰起,优雅的颈子弯成美丽的弧度。「不要……」明明是拒绝,听在杜瀛耳中却成了急切的邀请。
「说来我们两个还真是心有灵犀,居然选在同一天下药,是不是很巧呢?说不定我们真的是天生一对哦?」按住聂乡魂双肩,轻而易举地将他翻了个身,仰躺在自己身下,侵入衣领的手长趋直入一路伸到了下腹,握住了火热的分身,开始缓缓地套弄。
「啊!啊啊……」聂乡魂挣扎着想坐起,又被杜瀛一只手按倒。身体完全脱离了意志,剧烈地颤动着,像落入渔网中的鱼儿。一声惊喘,充满着苦闷、渴望和淫秽的液体沾湿了杜瀛的手,晶莹的泪水也滑下了聂乡魂的脸颊。
很不幸地,这眼泪并不能让杜瀛心软。想到自汾州初识以来,自己无时无刻不在为他设想,虽然时有冲突,自己却从没半分亏欠他,而他居然狠心下毒暗算,在看到自己吃下毒饼时还笑得一脸幸福,想到这里,心中仿佛有千针戮刺。葬心散的毒性虽然没有发作,另一种叫做「愤怒」的剧毒却在血管中燃烧,把一切的道德仁义全烧得一点都不剩了。冷笑一声,撕开了聂乡魂的衣服,然而就在聂乡魂的肌肤映入眼中时,他立刻觉得头上被敲了一棍。
之前虽然也看过聂乡魂的裸体,但那时急着为他驱毒,没仔细看清楚,直到此时才发现,在那因激情而泛红的细瘦身躯上,交错密布着深浅不一的疤痕,居然此自己这个从小舞刀弄剑的人还要多。胸前鞭打火烙的痕迹,是沦为僮仆时所受的凌虐;而从右乳斜向腰际,触目惊心的刀伤,是雍丘夜袭时受的重创;至于肩上和右臂上的齿痕,是在保护南英翔前往镇隆寺时,被山上的饿狼攻击的证明。可以轻易地想像到,他是如何地以自己为肉盾,为南英翔阻挡狼群的利齿。聂乡魂就是这样,用自己的身体血肉,记下一生的苦难和对南英翔的深情。而这样的身体,他杜大侠却去要玷污它?
然而情况已不容许他犹豫了。虽然他只喝了一口酒,药力多少仍有效用,此时已是口干舌燥,血脉贲张。不过这还是小事,眼前的人儿的威力可比十颗雪花玉露丸。聂乡魂已完全失去理性,半眯的眼中满布着雾气,一片春光荡漾,前襟大敞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扭动,口中发出苦闷的娇吟:「嗯……快……快点……」看到这副光景,杜瀛怎么也管不住下半身的蠢动了。
俯身堵住那张要命的小嘴,尽情地吸吮着口中的甜蜜,手上也没闲着,将下方的人原本已半褪的长裤扯了下来。稍稍润滑了一下入口,随即一股作气冲进那火热的所在。前所未有的痛苦冲击让聂乡魂发出了一声闷哼,但体内难忍的焦躁竟因此而减轻,因此那已丧失思考能力的身体立刻毫不犹豫地回应,渴求着更强烈的占有。杜瀛当然是尽责地满足他,两人忘记了之前的争吵和敌对,一同淹没在情欲之海中。
然而,即便在激情之中,聂乡魂仍可以感觉到心底深处挥之不去的恐惧,仿佛欢爱之后就是毁灭的来临,他即将被大卸八块焚烧成灰烬。两种相反的情绪在体内激荡,带来的是无比的惶惑不安。在这样的状况下,他不自觉地张开双唇,呼唤着曾经一度让他安心的名字。
「南哥……」
这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杜瀛的耳里。身体仍然激烈地抽插着,心口却在阵阵地刺痛。
真的……做错事了……
魏千洁进入卧龙谷的日子,恰好是秋天的第一天。一夜之间,满谷的青绿骤然枯黄,花也谢光了。然而在聂乡魂的心里,早已是寒风怒号的严冬。
自从悲惨的下药事件之后,他和杜瀛之间便再也没有一刻的平静。杜瀛开始处处回避他,就算碰到了也总是冷着脸不说话。但身为受害者的聂乡魂可没这么容易放过他,他管不住内心的屈辱和怒火,也管不住自己的嘴,一见了杜瀛就要冷言冷语刺他一下。通常杜瀛都会默不做声地忍受,等到受不了了就反唇相讥,聂乡魂在口舌上向来不是他对手,更是被激得青筋直冒。最后杜瀛干脆搬到龙腾峰下扎营居住,整整四天不见人影。
聂乡魂望着空荡荡的水榭,心中愤恨不已。那是什么态度?做了那种下流事情,还打算当没事人一样跑掉吗?只是不能否认,杜瀛的离开多多少少让他松了口气。以前他总嫌杜瀛太吵,现在才发现,当他沉默的时候,反而更让人坐立难安。虽然总是面无表情,但即便相隔三尺,聂乡魂仍感觉得到他身上那股令人寒毛直竖的愤怒和憎恶。而他的左手无名指上,仍戴着那枚发黑的银戒指。聂乡魂心中雪亮,他在记恨那块毒饼的事。
那又怎么样?聂乡魂恨恨地想,反正你还活得好好地啊。而且还达到了你的目的,你又有什么好不满的?要不是你骂我骂得那么难听,我也不会……
虽然不服气,他心里还是明白得很,毒药跟春药,论卑鄙也许是不相轩轾,论狠毒可是天差地远。事实上他自己到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糊涂:我真的拿剧毒给他吃?
虽说这会杜瀛不在,正是他从水下通道逃走的最好时机,但他越想越不甘愿,他还没讨回公道,这一走岂不是白白便宜了杜瀛那色魔吗?转念又想,论口才他远不及杜瀛,论武功只是只三脚猫,连剩下的半包毒药都没了,根本连杜瀛的一根寒毛都动不了,留下来又能做什么?搞不好哪天杜瀛兴致来了,自己又得遭殃。反覆良久,决定至少先探个路。
他将船划到东边岩壁旁下锚,便潜进水中。果真看见岩壁上有个黑漆漆的大洞,洞口宽敞,一人通过绰绰有余。只是里面想必是伸手不见五指,如何合气撑着游出去,着实是一大难事。心下正思索着一抬头却发现水面上的小船无故震了一下,显然有东西落在上面。聂乡魂心中怦怦乱跳:杜瀛回来了吗?
拖着发软的手脚飞快地往上升,才刚浮出水面,劈头只见一张陌生的脸凑在眼前,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活像寺里的夜叉。聂乡魂惊叫一声;往后一头栽进水里,那张脸的主人也一声惊呼,摔倒在船板上。竟是个女子。
聂乡魂根本来不及疑惑谷里怎么会有女人,已不小心喝了一大口水,顿时呛咳不已。船上那少女惊叫:「喂,你,你没事吧?别怕,我下来救你!」随即噗通跳进水中。聂乡魂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更扯的事发生了,她一进到水中,立刻咕噜一声直往下沉,她奋力挣扎,边喝水边大叫:「救命啊!我不会游泳!」
不会吧?你不是要来救我吗?聂乡魂哭笑不得,游到少女身后,伸手揽住她纤腰:「好了,没事了,别乱动!」
「别放手,别放手,我会淹死!」
「叫你不要乱动!不然我就放手!」
好不容易拖着少女游到船边,只见船又震了一下,杜瀛立在船头,睁大眼睛瞪着聂乡魂臂弯中的少女:「魏千洁,你怎么会在这里?」
魏千洁是杜瀛的师父广文大师未出家时生的女儿,母亲过世后,就寄住在飞龙寺山下的村子里,不时上山探望父亲,广文大师也取得长辈谅解,多少教她一些防身功夫。所以她跟杜瀛自小就认识,算是青梅竹马。
他们回到水榭换了衣服,魏千洁见到杜瀛显得十分兴奋,杜瀛则是一贯地冷漠。
「你怎么会有钥匙?」
「无碍和尚给我的,镇隆寺烧掉了,他叫我先来这里避一避,等他有空再来接我一起回飞龙寺。」
杜瀛心中叫苦:「无碍师兄,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头两个大了,你还送这个大麻烦进来,不是要我死吗?」
然而魏千洁不明白他的苦恼,仍是兴高采烈:「真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我找你好久了,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何不去对着墙壁说?反正结果一样。」
魏千洁大发娇嗔:「你怎么这样讲话呢?我是你的未婚妻欸!」
听到「未婚妻」三字,聂乡魂全身剧震,脸都白了;杜瀛仍是不为所动,冷冷地道:「你漏了两个字:『自称』未婚妻。」
魏千洁不服:「我爹已经跟你姐姐说好了,等你下次回寺里就要完婚,你还说这话?」
杜瀛嘴唇掀了掀,仿佛就要吐出一些空前恶毒的言语,终究还是一蹙眉,什么都没说。
聂乡魂看在眼里,心中不忿:风度可真好啊,你对我从来没这么客气过!
魏千洁把注意转向燕乡魂:「这位聂公子是杜瀛的朋友吗?幸会幸会。刚才多榭你救我一命,让你看笑话真是不好意思。」聂乡魂懒得理她,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魏千洁也不以为意,开始批评屋里的脏乱。
「怎么搞的,这么美的水榭,被你们弄得乱七八糟。男人就是这样,都不爱整洁,现在变成我得来打扫了。」
又没人叫你扫。杜瀛跟聂乡魂同时心想。
「啊,天色这么晚了,那我先做饭好了。」
她一派女主人的架势让聂乡魂十分不满,开口道;「我来做。向来都是我做饭的。」
杜瀛冷笑道:「那当然,我们聂二爷手艺可是好得不得了,还会加『特别』的料哦。『』
聂乡魂脸色一僵,深吸一口气,静静地道:「我想还是有劳魏姑娘了。」
吃过淡而无味的晚餐,杜瀛又不知跑到哪里去,聂乡魂强忍心中苦闷,帮着收碗盘。魏千洁显得坐立不安,几番欲一言又止后,怯生生地挨近他,低声问:「聂公子,你跟杜瀛感情很好吧?」
感情好?聂乡魂真想放声大笑,又怕笑了眼泪会跟着迸出来,只能冷笑一声:「这么说吧,他的本性我一清二楚。」
「那么,能不能请你劝劝他,男儿志在四方,他想先创番事业也是理所当然,但是终身大事拖久了总是……」说到后来,脸已涨得通红,声音也低不可闻。
「你要我劝他早日完婚?」
魏千洁的脸更红了,低下头去。
聂乡魂冷冷地道:「恕我直言,我觉得杜瀛似乎没有意思要娶你哦?」
魏千洁摇摇头:「这世上他最听两个人的话,一个是我爹,另一个就是他姐姐,这两个人决定的事,他一定不会违背的。」
聂乡魂全身一震,几乎把碗盘摔在地上。好不容易稳住心情,故作镇静地问:「那你何必这么着急?」
魏千洁苦笑:「你也知道的,他那个人向来没定性,就是喜欢东奔西跑,惹事生非,要是不逼他,婚事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我……我都快要二十了,小时候的姐妹们都已经好几个孩子,只有我还是孤家寡人,我真的等不下去了……,
「既然你这么急,随便找个男人嫁了不就得了?」
魏千洁脸色一变:「这怎么可以?」
聂乡魂的怒气瞬间爆发:「你根本就不是喜欢杜瀛嘛!你只是为了你自己的面子,觉得太晚嫁很丢脸而己!」
「我没有!我真的喜茨他!」
「既然这样,就应该一直等他,不管多久都会等,这才是真心啊!『无怨无悔』,懂不懂?像你这样一点都不考虑杜瀛的立场,只会急着嫁人,嫁给谁都无所谓,谁会相信你是真心的?」
魏千洁怔怔地看着他:「无怨无悔……?」
「没错!不管他怎么待你,你都能忍受,这样才有资格说你喜欢他,要是办不到,你就早早滚吧!」
魏千洁并没有生气,只是静静地思索着。
「我知道了。我是真的很喜欢杜瀛,除了他不会嫁给任何人,所以我以后不会再逼他成亲了,我会耐心等他。谢谢你提醒我。」
望着她的背影,聂乡魂感到一阵虚脱:我到底在干什么呀?
夜里,他独自到湖边散心,正望着远处的岩壁出神时,冷不防旁边一个声音响起:「那女人睡了?」
「对啊,不过我不反对你再消失一阵子。」
杜瀛从树丛中走出,满脸厌恶:「真受不了,居然到这里还会碰到她!这辈子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女人!」
「怎么?她打败过你?」
「去!她还早着哩。从小就一直缠着我,拉我陪她练剑,也不秤秤自己有多少斤两,然后一比输就开始哭,害我被大人骂,还得跟她赔不是。简直是笑话!」
「小时候的事还记恨到现在,心胸狭窄。」
杜瀛瞪他:「她长大后就是现在这副德性,你觉得有此较好吗?哼哼,女人这种东西,我看都不要看!」
「你不看也得看,婚事都订下了。」
杜瀛大骂:「订个屁!想也知道是她去我大姐那儿哭闹装可怜,我大姐一时心软才答应婚事。凭她那副长相,也只能靠这种贱招才嫁得出去。」其实魏千洁长得并不丑,虽不是天仙美女,也是个干净清秀的好姑娘。只是以杜瀛那张嘴,西施也能讲成无盐。
「说得好。你怎么不当面跟她说去?」
杜瀛长叹一声:「她毕竟是我师父的女儿啊。」
聂乡魂瞬间明白了一件事:魏千洁没说错,杜瀛绝对不会违背他师父的命令,不管再怎么抱怨,总有一天他一定会乖乖回去成亲。
怨忿的火焰再度在心中升起。都已经有未婚妻了,还来招意我,你这无耻人渣!
「我说你啊,是男人就干脆点,早早回去成亲吧。不如这样,直接在这里拜堂好了,我来做主婚人。」
杜瀛怒视他:「少开玩笑。」
「我可没开玩笑。赶快找个女人帮你暖床,省得你成天发情。」
「我对那丑八怪一点兴趣也没有。」
「这不是问题,只要拿你师伯的灵丹妙药来配酒喝,就是母猪你也会照上不误的。反正你自己也说了,只要能生孩子就行嘛。」
杜瀛额上青筋微微暴起,冷冷地道:「犯不着老拿药来损我。你要晓得,我要对你霸王硬上弓是再容易不过的事,用药只是想让你舒服点,你该感谢我才是。」
聂乡魂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是吗?我看是你不用药就办不了事吧。」
只见杜瀛眼中凶光一闪,聂乡魂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扑倒在地上。衬着月光,只看见杜瀛浮肿的双眼中布满血丝,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有如野兽。聂乡魂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这回真的要被撕成碎片了!」
但是杜瀛只是压着他,咬牙切齿盯着他许久,最后终于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开了。聂乡魂坐起身来,心脏还在狂跳,嘴巴却不受控制地朝着他背后大喊:「我说得没错吧?」
杜瀛停住脚步,背对着他说道:「顺便告诉你一件事,水下的岩洞几年前就被我师父堵死了,如果你想从那边逃走,劝你还是省点力气吧。」头也不回地走了。
聂乡魂征征地坐着,良久,开口大笑起来,为了自己的愚蠢,他笑了好久、好久……
接下来几天,魏千洁果然一次也不曾提起成亲的事,但并不表示另外两人耳根就能清静了。她每天精力充沛地在水榭里忙进忙出,一会打扫一会洗衣,手上忙着嘴里还一面数落着两个男人的邋遢,完全没注意到水榭中一触即发的杀气。
聂乡魂的心情很复杂。照理依魏千洁「杜瀛未婚妻」的身分,足以让他恨她入骨,然而他又忍不住为不用再跟杜瀛独处而庆幸。此外,他近年来饱尝遭人设计利用之苦,对杜瀛、江昭青之流的精乖人物已是敬谢不敏,反而觉得还是像魏千洁这样单纯的姑娘来得老实可靠些。况且,魏千洁还能为他带来不同的乐趣。
像这日,魏千洁问他:「你说过要无怨无悔才算真情爱,那要是有个姑娘想嫁你,你怎么样才知道她是不是真心的呢?」
「简单,考验她。」「怎么考验?」
聂乡魂一本正经地道:「每天打她、骂她,对她冷言冷语,看她还要不要跟我就知道了。」
魏千洁大惊失色:「怎么可以这样?」
「没办法。人心是很贱的,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就不会珍惜,一定要让她吃点苦头才行。」
魏千洁眼眶泛红,显然正在同情那位根本还没出生的陌生姑娘,但还是严肃地点头:「我明白了。还好杜瀛没这样对我,我会好好表现的。」
聂乡魂看着她庄重的神情,肚里暗笑:「笨蛋!」
长期以来一直被杜瀛耍得团团转,现在看到魏千洁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心中真有说不出的畅快。只是,这点小小的乐趣,并不能消除他心中的苦闷。
一旧,魏千洁又不屈不挠地追着杜瀛想帮他量身制衣,杜瀛被她逼得没处跑,整个水榭闹哄哄地。聂乡魂只是迳自吃着早点,冷眼看着这出闹剧。
没一会儿,杜瀛冲进来,抄起碗筷正要吃饭,一开口满肚的火就喷出来了:「搞什么鬼!她是聋了还是怎么着?脑袋坏了,人话听不懂是不是?跟她讲了几百遍,没兴趣就是没兴趣,她还要死缠不放!到底要不要脸啊?」
聂乡魂优雅地嚼着酱菜,慢条斯理地道:「不要脸的人岂止她一个?」
这时,魏千洁走进屋里,只见杜瀛面目狰狞地瞪着聂乡魂,而后者仍是面不改色地努力加餐饭。迟钝如她,也终于感觉到屋内宛如结冰的气氛。
「你们……怎么了?」
「啪!」杜瀛将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掼,起身走了出去。魏千洁惊慌失措地望着他的背影,再回头看聂乡魂,发现他低垂着头,完全看不见脸上神情。
「到底怎么回事?」让她更惊讶的事发生了,雨滴水珠落在桌上,水珠随即越积越多,将桌子沾湿了一大片。她很快地发现,水滴是从聂乡魂的眼中流出来的。
如果是平常,一个男子这样当着她的面流泪,一定会被她大为轻贱,但是当她看见聂乡魂雾蒙蒙的大眼中蓄满晶莹的泪水,写着清楚的悲哀和无奈,一时脑中一片空白,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掏出手绢默默地递给他。
聂乡魂没有接过手绢,只是微微摇头,丝缎般的嘴唇中吐出一句苦涩的话:「做人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可怜。眼前的姑娘,抛弃女子的矜持和尊严苦追杜瀛,求的不过是女人平凡的幸福,然而却不能如愿。
魏千洁,你知道吗?你、我和杜瀛,这谷里的三个人,注定没有一个人会幸福。我们永远不会幸福……
杜瀛站在龙腾峰顶,望着变幻莫测的云雾。他的心就像手上的戒指,原本雪白明亮,现在却黑了一大块。
本来并没有真的打算用雪花玉露丸的。虽然有这念头,理智却告诉他不必如此。只要把聂乡魂带到无人的地方朝夕相处,日子久了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犯不着做这种卑鄙的勾当。
当初在这山顶上,听见聂乡魂焦急地喊他,心里还以为他多少还是有些在意自已。然而事实呢?发黑的戒指嘲笑着他的天真。
他低估了聂乡魂的倔强,也高估了自己的耐性。聂乡魂越是反抗,他就越是急切地想要他,最后终于做下了自暴自弃又无谋的决定。
不久之前,自己还抱着他,从这山顶上一路滑下去。那个时候,两人好像在飞翔一样。那是他一生最愉快的回忆之一。聂乡魂却只认为他是疯子。
该放手了吧!在酒中下药时,就有了这样的觉悟。当他听到聂乡魂在迷乱中呼唤南英翔时,更确认自己已经无望了。反正他永远得不到他的心,反正他们注定要反目成仇,再把他拴在身边也只是痛苦的延长而已。
但是,就在他考虑放聂乡魂自由时,脑中骤然浮现聂乡魂在他吃下毒饼时,脸上浮现的微笑。
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我?
还是办不到。明知该是让步的时候,高傲激烈的本性就是不允许。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对他说:「既然你恨我,我就让你恨个够吧!这样你才会注意我。只要有恨,你这辈子就离不开我,真正是属于我的人。有本事的话,就放马来杀我,我等你!」
很久以后,当杜瀛回顾自己的一生,不得不由衷承认,他一生最大的悲哀,就在于此时的他还不了解,聂乡魂的笑容,其实是决意与他同死的笑。
夜里,聂乡魂睡梦中平白无故睁开眼睛,赫然发现黑暗中杜瀛的身影就坐在他身边。他直觉地跳了起来,整个人缩进墙角。
杜瀛心中刺痛:「你就这么怕我?」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缓缓地道:「我们走吧。」
「走去哪儿?」
「如你所愿,离开卧龙谷。」无碍随时会进谷来接魏千洁,到时只怕连他也会一并被拖回飞龙寺,那可就没完没了了。
「好端端为什么要走?哦,你想逃婚,是不是?」
「只要我师父找不到我,婚事就办不成。」
「你能逃多久?早晚,要回寺里的。」
杜瀛实在很想告诉他,他早就下定决心再也不回去,但是说了又如何?反正聂乡魂根本不会在乎,因此他只是淡淡地道:「到时再说吧。」
聂乡魂心里大骂:「你就不会明白向你师父拒绝吗?懦夫!」嘴上说着:「那魏千洁呢?你就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反正无碍师兄很快就会来接她。」
「这样太可怜了。」
杜瀛冷笑:「几时变得这么怜香惜玉了?莫非聂二爷终于开窍,想尝尝男欢女爱的滋味?这我倒是可以安排。」口中调笑,心中却是万分气苦:聂乡魂对这认识没几天的女子竟比对他还要体贴!
聂乡魂一抬手:「随你怎么说。我们要去哪里?」
「听那女人说,李隆基逃到蜀郡去了。我们就上那儿去找他,叫他给你磕头赔罪,以后你就别再跟李家过不去了。」
聂乡魂悠然微笑:「然后呢?你就放我回南哥身边?」即便在黑暗中,他也能看到杜瀛的肩膀剧震了一下,心中满意极了。
「你到底要不要走?」
聂乡魂仍是微微地笑着。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杜瀛根本不需要问他的。答案一开始就注定了。
「好啊。」
于是,在魏千洁的追赶叫喊声中,和白桦树林里致命机关的夹击下,杜瀛怀中搂着聂乡魂,离开了这凝聚了一切爱恨、矛盾和恩怨的卧龙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