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入冬了——她轻呵出白雾发起呆来,直到夜幕低垂,风更寒了,她才拉了拉绒袍,慢慢穿过廊腰,回到“戍央斋”——她的住处。
“夫人,你都去哪了?晚膳都还没用!”她的侍婢是麒的妹妹,叫子怜。子怜摸上她的手,“哇!手都冻僵了!快,到火炉上暖和一下。”
“夫人”?什么“夫人”?瑞阳心里暗忖着,五年了,待在“风雨楼”五年了,他没有给过她任何名分。充其量也不过是名侍妾,或许连妾都谈不上,因为连她无双的美貌,都得不到他的宠爱。身为前朝公主,她还真的没一点身份的价值。这五年里,他到“戍央斋”的次数,屈指可数。当然尔,他有许多女人,但能住进风雨楼的,连她在内,只有七名。他是个冷情甚至无情的人,这么多女人中,他究竟有没有爱过哪一个?恐怕是没有,他大概只爱他自己,朝瑞阳陷入沉思了。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心神恍惚的。”子怜担心地伸手抚上她洁白的额,“哪儿不舒服吗?”
她淡淡的语气没泄露出丝毫情绪:“没……你别急,我有些饿了,你帮我做碗玉米粥吧。”
“是!那夫人你先沐浴吧,在外面待了这么久,暖和下身子比较好。”手脚麻利的子怜快速地料理好一切。
洗完了热水澡,她感觉果然暖多了,看来刚才是冷得没知觉了;吃着香喷喷的玉米粥,让她不觉想起了那段在宫里的日子,这玉米虽平凡,却是她和褚极的至爱。
磨磨蹭蹭的时至深夜,瑞阳不累反见精神,便取出针线为褚极做件外袍。
“夫人,都过子时了,还是歇着吧。”子怜已经累了,但主子没安置,她也不敢离开。
瑞阳不忍见她已快眯起的眼,“我不累,倒是你回去睡吧,明天早些过来就是了。”
“那——夫人也别太晚喔!”伺候了瑞阳五年,子怜深知她的个性,不是自己劝得了的。所以,替她铺好床被后,便静静地离开。
洒进屋里的清辉不住地移动,瑞阳打了个呵欠,并揉了揉酸涩的脖子,这时,她的肩上多了份重量,吓得她猛回头。
“吓着了?”是他。绍胤衡朝她慵懒地笑着,本压着肩的手,移至她的纤颈,轻而有力地替她揉按着穴道,“好些吗?”
这本是该好好享受的,可瑞阳一见到他就惶然,身子猛地僵硬了。她并不怕死,但她怕褚极因她而死,所以她对他的态度向来是慎之又慎,“谢谢……”
“看来,我的手艺很差呢;你的脖子和肩膀比刚才还硬。”他假笑着,瑞阳很清楚他这个表情说明什么——她让他不悦了。而他的手也渐渐握住她纤细的玉脖,只要稍微用力,她的脖子便会被拧断。
“没……”瑞阳心骇,连忙拉下他的手并站起来,柔柔的嗓声一如当初:“你大概也累了,还是我替你捶捶背吧。”
他笑得诡异,直勾勾地看着已及他肩高的瑞阳,她怎能越来越美?他不在的时候,都错过她的成长了。他在床榻上坐下,解下外袍,随手就丢到地上,“开始吧!”
唉,他就是这么一个随心所欲,我行我素的人。她想着,双手便开始为他捶背。屋子里,烛光幢幢,人影幢幢,瑞阳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专心地替他捶背。
而他,透过梳妆台上的铜镜,观察着她的表情。没有埋怨,没有气恼,没有笑容,没有欣悦——只有平静,静如止水。想到这,他的嘴角微微翘起来了,若有所思,但当他瞥见凳子上,她刚才缝制的那件外袍时,他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而危险,似愤怒,但更有深一层的,似——嫉妒。
“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做些什么了?”
“看书、画画、赏雪或刺绣。”
“有空时,不妨到‘戍央斋’以外的苑子走走。”这是他的结论,“不过,没有我这阴晴不定的人在,你大概自在些吧!”
瑞阳的手倏地停了一会,但很快又继续了,“你多心了……”
铜镜里映出了她迟疑、尴尬、无措和怯然的表情,每一分表情都一丝无遗地落入他的眼里,而他得意地笑了。她那如鹿儿般闪烁的水水灵眸,总能不费丝毫心思地取悦他。
“我有多久没来你这儿了?”
瑞阳蹙眉想了一下,也很久了吧?但她都没怎么留意,毕竟她每一天都是这般过的,“有一个月了吧……”
“是三个月又十七天了!”他回首,不意外地看到她困惑而惊讶的美眸。他笑着拉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环腰地将她抱住,“是你的丫环,掰着手指数给麒听的,不巧也让我听到了。”
瑞阳不作他想,只是轻轻地说:“你别介意她的话……”
“我冷落你这么久了,不生气?呵,你还真是善解人意啊!”这话听不出褒贬,但瑞阳能肯定他不是真的这样想的。
任他抱住自己,此刻的温暖,不是炭炉比得上的。他埋首在她挽起青丝的颈间,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白又滑的脖子,很悦目!”瑞阳还没弄明白他的话,脖子上的一处就已疼得她叫了起来。他却开怀地笑了,擅自拿下她挽发的簪子,让青丝垂直而下,柔柔地披在肩上。他以五指在她的发间穿梭,那柔凉的感觉叫他享受,“你不能盘发了!”
当然不能了!瑞阳在心里懊恼,伸手摸了摸被咬的地方,不用看都知道那齿印一定很清晰,这男人一点也不留情,“为什么?”
“我喜欢!”
好狂妄的口气,不过,这是他的本性,也该见惯了。瑞阳也不和他争辩,只是她觉得累了,不过他好像还不打算让她歇息,“要在这里睡吗?”
他以鼻尖抵在她的额上,“你好香!”倏地一个转身,就将她连人带被地裹在怀里,依然抱着,“今晚陪你。”
瑞阳微微想挣开,但他却越抱越紧,并且以眼神告诉她:别惹我生气。罢了,渐渐地,瑞阳的神志模糊了。而就在她入梦乡时,他低语:“天冷了,帮我纳双鞋吧……”
“嗯……”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听见了,但他却笑得很得意,很诡异……
再过一个半月就是新年了,瑞阳加紧时间缝制给褚极的外袍。这五年来,锟都会替她给褚极送些东西,但她不知道褚极在哪,绍胤衡是绝对不会告诉她的。不过锟每次回来时,都会带回褚极写给她的信,让她知道褚极还活着。
“哟!我还说是谁呢,原来是‘妹妹’!”一把颇自傲嚣张的女声,在瑞阳身后传来。
顺声而看,是她,当年与自己一同进了“风雨楼”的陆嫔,前朝先帝的妃子。她曾经得到过绍胤衡的宠爱,不过那也只是一时。当然尔,后来,他淡薄的宠爱又易了主,给了别的女人。所以相较于她,他没有宠过她那么一时半刻,一直都是默默无闻的。尽管她有着让“风雨楼”里所有的女人都嫉妒的美貌,但她们也从不怕她会得到他的欢心。所以,她的日子过得还算清静、惬意,因为没有别的女人会来找碴,只是偶尔走出“戍央斋”遇上了,被冷嘲热讽几句也就没事了。
陆嫔见瑞阳没搭理她,依旧缝制衣裳,便冷着讥讽她:“哼!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你以为你还像从前那样高高在上吗?现在的你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女人!”
“说完了吗?”瑞阳被她闹坏了心情,收拾好带出来的针线,便往“戍央斋”走去。
“别说了嫔夫人,要是被别的夫人听见就不好了。”陆嫔的丫环四处看下,就怕这话传进会嚼舌头的人的耳里。
前头已经看不见瑞阳的身影了,可陆嫔还是尖酸刻薄地叫嚣:“我怕什么?她以为自己那张臭皮囊能留住少主的心吗?不自量力……”
在后丛,澧听见了全部,走到方才瑞阳坐着的地方,捡起她忘下的披肩,略有所思地也走向“戍央斋”。
瑞阳双手捧着热呼呼的茶杯,泪水不知怎的就自己流下;就连她自己都惊讶,泪?自己还会哭的吗?自从和褚极分开后,她就再也没哭过了。可现在的泪是为什么?委屈?不!刚才那些话不算什么,再刻薄羞辱的话她都没少听过,怎么连这一点克制能力都使不出来?
“夫人。”澧恭恭敬敬地在门外站着。
“外面很冷,快进来吧。”瑞阳收起寂落的心情,转身看着他捧来的账本,便淡雅地笑说,“新年到了,也该计总账了。”
“嗯,这里是夫人你负责的两家布庄的账,我想你比我清楚些。其余的,我和腾做就行了。”将账本整齐地放在桌上,他才又道,“这披肩,是夫人你方才落下的。”
“瞧我都忘了,谢谢。”瑞阳接过披肩,仔细地折叠好,摆进衣橱里。一回头,只见澧还站在那,静静地看着自己,“有话要跟我说?”
习武的人目光总是很锐利,“夫人你哭了。”
瑞阳想撒谎混过关:“只是刚才打了个阿欠,逼出了泪罢了。”
澧用那看得她心虚的目光盯着她,“刚才,我都听见了——她,或者说是她们,常这样吧。”
“都这些年了,什么难听的话我都听过了,刚才那些,不算什么。”瑞阳苦笑着。
澧一路走出“戍央斋”,脑海挥不去瑞阳那抹苦笑。就在拐弯处,子怜端着点心回来了。
“澧大哥!拿账本来呢?”
“嗯!对了,子怜,往后夫人若出了‘戍央斋’,你都得紧守一旁别跑开,记住了。”
子怜不笨,见他神情严肃,自己也了解些了,不免慌了起来,“夫人出事了?都怪我,不该让她到别苑去!澧大哥,夫人怎么了?”
“没事,你也别紧张。今天的只是小事,我不过是提醒你,‘风雨楼’是个是非之地,往后,你注意点就是了。”
“我知道了,谢谢澧大哥。”子怜疾步回“戍央斋”,而澧也往主楼走去。
主楼
“尚唐帝下了密令来招降我们,而江湖上结的仇家,也凯觎这次的机会。我们若不归顺,他们就能名正言顺地以‘谋反’罪名,兴兵讨阀我们。”自邻近的中京回来的腾,把在江湖传开了的话告诉绍胤衡。
“那个出尔反尔的狗崽子,五年前诱降不成,五年后他以为自己就有这个能耐了吗?不自量力!”绍胤衡仍一贯的狂妄不羁,“如今天下之势分五派:一是我‘风雨楼’占据了西北部八大城;二是他尚唐王朝戍守南方。而就在他邻近的东和西南,则分别是靳宫和蓬莱仙岛的势力范围;至于江湖上的小喽就遍布四疆,而主要的四大门派在关中。他尚唐有多重包围,我实在看不出他能有何作为!”
澧也认同地点头,“这回他就是担心靳宫和蓬莱会有所举动,所以才急着想我们降服于他。”
“我们在北他在南,远水救不了近火。再说,凭什么要我听他的?当年与他合作的目的,我早已达到,现在哪还轮到他说话!”绍胤衡冷笑。
“那——少主,那我们旗下的业务,是不是该转回内部处理?现在正值多事之秋,不宜过于张扬。”掩饰好情绪的麒也提出看法。
绍胤衡沉着思量了一下也道:“嗯,举凡大规模的钱庄楼肆都转内吧,至于那两家布庄就不必了,账目还是交给瑞阳,别让她闷慌了又给我惹事。”他的抱怨乍听之下还真是那么回事,不愿听她问起某人,但他的下一句话才道出心里忌讳的,“还有的就是——那小子怎样?”
四人皆心知他问的是被送往西方隆京的朝褚极。而他的事一向由锟前往负责。“这几年,看他处理隆京和贾京两地的事务,不难看出他的进步和将来的成就。”
“是个可造之材!”绍胤衡竟以罕见的赞赏肯定了朝褚极的能耐,“看来,这几年他都很努力地使自己变强。”
眼见朝褚极的成功,麒不免担忧,“少主,怕不怕他会在隆京和贾京造次?”
“那就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领了。”他不改本性地假笑,暗里,则又计算着另一件事,“‘风雨楼’将会有一段不平静的日子了,我得先给她们一些忠告。”这个她们,自然是“风雨楼”里的女人。
一连忙了近十天,瑞阳足不出户地忙着计账。其间不难发现,以少主名义去布庄多要许多华贵的绸缎做衣的几位夫人的名单。她沉思了,她们为何那样?单纯的只是为了讨他欢心吗?难道穿得漂亮些,装点细致些,举止高雅些就能让他喜欢上吗?不,她肯定他不喜欢,因为她们太刻意了;而他那不羁和随意,总带着愤世嫉俗的轻鄙,以他这种个性,他绝不喜欢有心机的女人。唉,她也想太多了,其实,她不想了解他太多;因为这是一种不经意的习惯,一旦久了,她就会迷失方向……
三更天了,瑞阳还在烛光下作业;至绍胤衡这次回来后,她就老是心神不安,直觉将会出大事。这不安让她总睡不好,累了才闭目躺下,但却会被些怪梦扰醒。
“都要合眼了,还不去休息。”他来了,总是无声无息,不过这回没吓着她。
“睡不着,找些事做做吧。”
“我的鞋呢,你做没?”
“鞋?什么鞋?”瑞阳不解地抬首,只见他又露出那种让她胆战心惊的笑,她知道她惹怒他了。
他冷冷地盯着她着慌的脸,“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
这男人变脸比翻书还快,瑞阳最怕他说这话,连连求饶:“不!不是的……只是,我真的记不起来了,你——再提醒下我?”
“那晚我在这儿留宿时,让你给我纳双鞋,你不是答应了吗?”他冷笑地哼了一声,那表情告诉她:要是她敢说没印象或不知道,他铁定会要她死得难看,也不想想那回她都入梦了。
“哦,我知道了,就这几天,我一定替你做好——只是,前些天布庄不是送来了好几双新鞋吗?都是给你的。”受不了他的怪异,瑞阳竟不怕他生气地问了。
“你那是什么意思,嗯?”他缓缓地靠近她,露出危险的笑容,像嗜血的猛兽盯住了猎物,“你的胆子长了是不是?”
每当他这样“亲昵”地叫她时,她就知道自己有麻烦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懊恼极了,又不是不知道他喜怒无常、飘忽不定的性子,干吗多嘴呢!
“行了,你继续忙你吧!”他二话不说,闪似的跃出窗户,消失在黑夜里。
瑞阳只觉乌云盖顶,惹他生气,就不知他会不会迁怒褚极。不就是一双鞋嘛!今晚别想睡了,瑞阳连忙拿出垫子、布料和针线,连夜给他纳双鞋。只不过,她并不知道正当她焦头烂额地熬夜时,一旁镂空的窗台上,绍胤衡却气定神闲地看着她忙活,笑得好不得意!瑞阳,你还是这么好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