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朝雨在婚期前三日住回旧宅,当夫婿的还贴心地遣了婢女随同替她打点起居,万事都不用她动手,只要乖乖等人来迎娶便成。
第一日还好,四处串串门子,找老邻舍叙叙旧,可第二日,她开始思夫念女,待不住了。
于是,她又溜了回来。
反正他也知道她不是那块安安分分当个文静姑娘的料,最多让他念上两句,念完还不是纵容地摸摸她的头,补上一句:「算了,你要太听话乖巧我也不习惯。」
她甜腻腻地想着,由后门偷偷溜了进来,想给人惊喜,结果,反倒是他给了她一个惊吓。
奶娘抱着青青在后院里吹吹风,告诉她主子在前厅待客。
「生意上的客人吗?」
「好像不是,是名女子,看上去像是旧识,模样生得挺美的。」
「好啊!我才走一天就给我红杏出墙?!」这么不安分?
「夫人……红杏出墙不是这么用的……」
「那不是重点!」哼哼,逮人去——好歹吓吓他也行,她好一阵子没逗人了。
「你——怎会变成这样?」女子泪意盈然,颤抖着,语不成调。
「我还是我,没变啊。」反观他,平和得多,温温一笑安抚她。
「不一样,不一样……」莫雁回喃喃重复,心痛得难以承载。
以前的他,是那么意气飞扬、风采卓绝、温润如玉的美男子,有他所在之处,哪个姑娘舍得移开半分目光?可现在、现在……
他究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她无法想象,那个人究竟在他身上加诸了多少折磨与羞辱,使得原本人人妒羡的天之骄子,成了如今这模样。
「我好恨他……」
他眉目一动,瞧向他。「你真不知,他为何要这么做吗?」
她颤了颤,双拳紧握,闭眸不语。
这两个人……浥尘叹息。
不知也好,不愿面对也罢,她既不答,他也就没必要死咬着问题不放,徒惹他人难堪。
「雁回,答应我,别伤他。」
「为何?」她倏地抬眸,既惊愕也不平。
他难道,不恨吗?这一切,原本都是他的——
「受下这一切的是我,我总有权决定,要不要讨这一笔。」而他不讨,尤其不愿借她之手来讨。「雁回,你也欠我,我只讨这一次,他若有何处对不住你,就让我为亲弟担待这一回。拿欠我的情,去抵他欠的债,就此一笔勾销。」
「不!」无法替他讨,也不能替自个儿讨,他要她怎么办?连恨都没有,她要怎么面对慕容略?
「我知道是强人所难了,但——至少看在我的份上,请你莫伤我至亲。」
「至亲?至亲!至亲……」她讽刺地喃声道。慕容略若曾念及至亲,又岂下得了手?而他,竟要她宽宥这禽肉不如的畜生!
「我无法强求你该怎么做,终究决定还是在你,但最有资格怪他的我,都能够谅解了,最没立场指责他的人,其实是你。聪慧如你,不会不懂我在说什么。」
「那才智过人如你,这么多年来,又岂会不知——」不知她的心思?
许多时候,她不禁怀疑,他其实是在装聋作哑。是因为无法响应同样的心意,还是——因为要成全他最亲爱的弟弟?
她不清楚,也没有那个身份探问,毕竟她只是他身后的一抹影子,一抹——微不足道的影子,除了全心护卫他的安危,其余的,她不能想,也没资格奢望。
可到最后,他还是在她全心的护卫下出了事。
他不会明白她有多恨,无法原谅伤害他的人,更无法原谅失职的自己。
「那不是你唯一存在的价值。」仿佛看穿她思绪,他缓声道:「当初将你带回来是出于一片善意,不是要你尽付一生青春,为我舍生忘死,将守护我当成一生的使命,那么倘若我不在了,你又当如何?最初的善举反倒尽误你一生,这不是我的本意。雁回、雁回——想想我最初为你起名的心意。」
雁去,终有雁回时,要她退一步,眼界更广,别尽望着生命中早已远去的,太死心眼。
未料,回头再问她原承何姓,冷冷一个」莫「字,当下教他无言了许久。
莫盼雁回,倒成了诅咒似的,讽她一生也盼不着心之所钟。
「你——当真再也不回了吗?」那她留在那个地方,还有何意义?
「慕容家除了慕容韬,还有一个慕容略。」他意有所指,深思地望住她。
只是一直以来,都没有人看见。
「雁回,劳你替我带句话给他——慕容韬已不复存在,这世上,只有慕容略,他,已是唯一。」
若这一切,真是他日夜渴慕,那么他已退开成全,要如何守住它们,就看他自己了。
这是他为人兄长,对么弟最后的宠爱了。
莫雁回明白,这不是给慕容略,也是说给她听。
慕容韬,说什么也回不去了,她,一生都等不到。
「聊什么要聊这么久!话真多……」她待在房里,愈等愈闷,愈等愈坐不住。
原先本是要到前厅去吓吓他的,可临出厅门前,她不经意捕捉了几句,便默默收脚,转而回房等待。
她只是玩心重了些,不是不知进退。
可……真有那么多话好聊啊?
说什么也不承认醋意已漫上口鼻,她在房里来回踏步,又拿起做了一半的针黹活缝缝补补,练练贞静性情——
去他的!什么贞静性情!那股子缠绵凄伤、情意深深,不是她瞎了就是他瞎了,否则哪贞静得起来?
他可从没跟她提过有这一段!
不知死活如穆浥尘,就在这醋意满满的当口找死地踏进房来。
一见她,愣了愣。「不是说先回旧居住几日,成亲前不能见面吗?」
是嘛,不见面,让你尽情发挥,好叙「旧情」!
本想喷两口醋酸酸他,他忽而一笑,上前抚抚她颊容。「不过算了,早知你没那么安分,太听话我还受宠若惊呢。」
被他摸一摸、笑一笑,心都软了,醋还喷不喷?
她不情愿地哼了哼,「送走『故友』?」很刻意加重「故友」二字。
上前正要执杯斟茶,听闻这闷嗓,有些困惑地回眸瞥她。
「聊了什么?要不要说来参详参详?」还是那副很不经意,又摆明了要让他知道很计较的神态。
他凝思了一会,「是聊了不少……」
爱上主子,难道是每个忠仆逃不开的宿命吗?如他,如雁回。
她的心意,他不是不知,后来遇上了雨儿,才真正明白那种感受。日日看着、时时惦着,全心全意为着一个人盘算的心思,放在心上,看得久了,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以往只是避着,不容多想,如今方知愧她的情有多深,可在他如此负了一个人之后,上苍仍待他不薄,让他心头惦着的那一个,回应他相同的誓诺。
浥,浸润之意,若无朝雨,何来浥尘?这一生,他只为她。
无须多言,知他如雁回,必然能懂。
「喂喂喂,你叹什么气啊!」叹得如此感慨,是在怜香惜玉吗?
他端整神色,无比凝肃地道:「一直想同你好好谈谈,你知道——这两间铺子、还有药堂,都归你所有,产权状子放在哪儿你清清楚楚,所有的现银收支,都记在账上也明明白白……」
「你——怎么忽然说这个?」她醋也不吃了,当下被他吓得结巴。
交代的那么清楚,又不是随时准备求去……
「只是想跟你讲明白,一直以来,这些都是你的,我只是代为管理。可想了又想,怎么样都觉得我们之间有欠公允。纵是夫妻也得明算账,趁着成亲之前,咱们先把条件谈清楚,避免日后双方再有二话。我既然是商人,亏本是就不能一直做下去,你不过花五两银子买我,我却得管账、管生意、管家里头的大小事、管……总之看得到的无所不管,把自己操劳的半死,至少我有权要求支领薪俸吧?」
「这样讲……好像也言之成理。」她听得一愣一愣,想想确实将他压榨的过分了。
「你也同意?」那好,当下说做就做。他研了研磨,快速挥毫而就。
不愧是生意人,那架势真是魄力十足。
她还在被他谈判时那股沉着自信的风采迷得脑袋发晕,他已经极具效率地拟好新合同递来。「没意见的话,在下方盖个手印。」
「喔。」才浏览过第一行,她便呆了。「一月七次?」
她看了看条款,再仰头看看他,来回数遍。
还能有哪个七次?上头都白纸黑字指明了夫妻床底间那回事,总不会是盖盖被子、捏捏酸疼肩膀、轮流哄哄孩子安睡那回事吧!
「呃……会太多吗?」被她震惊目光一瞧,他不禁暗自反省起来条件是否开得太严苛,有趁火打劫之嫌。
「为妻者不得无故推托?」她确认似地再念出一句。
「就是没有理由,不能讨价还价,一次都不准赖的意思。」
「如若不然,苦命忠仆得以合理拒绝上工?」这是威胁来着?
「很合理,不是吗?」都赖他薪俸了,他日日辛劳何苦来哉?
岂有此理!她再也看不下去,随着新合同一掌重重拍上桌面,起身逼近他。「七次?七次?七次?!我花了那么多银两、煮烂多少药罐子,把你养得这般健壮,毒清得一滴不剩,你就只有一月七次的能耐?!剩下的你想留给谁去?!」
太混账了,她要求一夜七次都不过分!
「呃?」纤指抵上他厚实的胸坎,一下戳得比一下重。他冒着大不韪,斗胆揣测上意。「意思——可以再加吗?」
实在是从那坛女儿红开封到如今,也年余有了吧,他俩亲密的次数真要算来,连一双手都用不上。每回她一背过身,他就没辙了,七次于他而言已是莫大恩赐,再不敢妄求更多了,若非悲惨至极,他也不想使这下流招。
「还有这句——基于婚姻稳定之长远考虑,为妻者应该相对诚意,努力喜爱夫君,互敬互爱方能婚姻美满——」
浥尘也知,情爱一事岂是能以一纸合同强索而来,不过是写来自我安慰罢了,好歹要向她要来愿意努力一试的承诺,心里也快活些。
「好啦,这一条就真是奸商些了,我——」
不待他说完,她恨恨地咬牙。「我起码说八百遍有了,哪不爱你了?!」居然一副怨夫嘴脸,怨她啊!
「你哪时——」
「三天两头用索命冤鬼调调,老在我耳边追问『爱不爱我』、『爱不爱我』……扰得人难以好眠,是问假的?」
啊!原来……
「你没睡?!」他简直羞窘欲死!
「废话。」她是谁!人称精得像鬼的穆朝雨耶,向来只有她拐人,要讹诈她谈何容易?不知死活的家伙!
他既楞又窘,顿时五味杂陈。
自己的幼稚蠢行被撞破很窘很想死,可……知道她没睡,那答了他八百遍的回应都是真心实意,一股难以言说的欣喜充塞心房。
「所以,是真爱我?」管不得丢不丢脸,这是头一回,他对醒时的她问出口,渴望着,索讨确切回应。
「爱啦爱啦……」没好气地答完,她轻了嗓,带些温柔怜意笑叹。「呆子!不爱你要爱谁呀!」否则他以为那夜为何要与他拜天地,为他开启陈封二十年的女儿红?当真以为她谁都可以呀?
她家的这个忠仆很好安抚,几句话就让他一脸满足,像被抚顺了毛的狮,柔驯地搂抱过来。
宁馨依偎了片刻,她扬了扬手中之物。「合同呢?还签不签?」
「签。」开玩笑,生意人若三两杯迷汤一灌便晕头转向,还怎么在道上混?再说,他实在是被这贼丫头赖怕了,白纸黑字最可靠。
「那……不得无故推托这条,若是有故呢?」
你哪回不是有故啊……谁说得过你啊!
「没得商量。」他很坚持。谁管有故无故,不想听。
「……」看来真憋坏他了,怨气冲天呢!
「穆新柳,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休想转移话题。」那是哪根葱,他一点也不——忽然一顿,他瞪向她。
「还是你比较喜欢慕容新柳?」
是「客舍青青柳色新」的……那个新柳……的意思吗?
他呆愣着,移向她腹间,死死盯着,怎么也移不开。
「再不喜欢,我可没办法了,警告你,不许再往下念。」
她死也不听后面那两句。
自己也真够猪脑了,名到用时方恨少,才想到后头那两句——这扎扎实实就是一首送别诗!她什么不好挑,去挑一首触霉头的!
「我忘了。后头还有吗?」他极为识相地顺着他话尾答。
「嗯,很好。」
「……真有了?」大掌摸摸她肚腹,还是觉得好不真实。「有让大夫诊过脉吗?确定了?」
「我自己就是大夫。」
……也是。
又是安静片刻。
「其实我不介意用『阳关』。」她都敢说要用渭城了,没道理他没胆识用阳关,若她肯多生几个的话。
「……慕容浥尘,你想死吗?」
「好好好,真忘了。」
他们一家是要相守一生的,那种诗句不记也罢,他们用不上,也永不唱送别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