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两旁是连绵不绝的银杏树,初秋的阳光倾泻而下,每一株银杏上头仿佛都布满了小小的黄色扇子。
终于回到家了。梦芙的心里又悲又喜,回家的另一个意义,就代表着她必须和蓝洛奇分开了。
洛奇心里在想什么?他对她有什么打算呢?梦芙完全不知道,因为今天一早起程赶路进城,洛奇一直和札克在一起,一句话也没有和梦芙说过。
昨夜门帘上那个神秘的人影是不是洛奇呢?梦芙很想问个明白,却又不知从何开口,该怎么问呢?万一一切只是梦芙自己的梦境,而她却认真地去求证,洛奇会怎么想?到时候她一定会羞死了,再也没脸见人了。
不!不能问,除非洛奇主动提起,否则梦芙下定决心绝口不提此事。
但是洛奇依然保持着沉默,梦芙不禁怀疑起来,他真的对她说过那些话吗?”说她如梦、如画、如幻、如诗,说她是一则扣人心弦的传奇,难道这都是她自己的幻想?或者他经常如此温柔地赞美女孩子们?
毕竟洛奇并没有开口说他爱她呀!梦芙摇摇头,可是她忘不掉洛奇凝视她的眼神,那样纯静温柔、深情款款,却又带着一丝晦暗和忧伤。
“梦芙——”洛奇开口低唤了一声。
梦芙仰起脸,等待着他往下说,但良久良久,洛奇都没有再开口,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他的眼神愈来愈晦暗,好几次他的唇轻轻动了动,似乎要说话,但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就在梦芙以为洛奇要开口说话时,突然间,一个熟悉得令她想落泪的声音,从后方传了过来。“梦芙!梦芙!”
她一回头,就看见一张曾经令她心动和心痛的英俊面容与和善的笑容,是楚天白!梦芙的远房表哥和初恋情人。
“梦芙!真的是你!”天白的笑容一下子变为忧心忡忡。“唉!你怎么回来了?我不是拜托人转告你,在金陵躲一阵子,别急着回来。”
“天白表哥,你说什么啊?”梦芙一头雾水。“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为什么叫我别回来?”
“唉!”天白叹息着说。“对了,你回过家了吗?见过你大哥和大嫂没有?”
“没有,我才刚进城,没来得及回家就碰上你了。”
“吁——”天白吐出一口气,很欣慰地说。“还好、还好,你先别回家,到我家去。”
“天白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不让我回家?”梦芙问。“难道我家出了什么事?我大哥、大嫂他们没事吧?”
“唉呀!不是你大哥大嫂有事,是你有事。”天白拉着梦芙的手。“总之,三言两语说不明白,你先到我家去,我慢慢说给你听。”
梦芙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洛奇和札克,天白这才注意到梦芙还有两位同伴,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异邦人。
“天白哥,这两位是我在宝亲王府遇见的朋友,蓝洛奇爵士和他的管家,他们特地送我回来。”梦芙简单地介绍一下,至于她代替郡主逃婚、误上洛奇马车的事就全都省略了。“洛奇,这位是我的远房表哥,楚天白。”
洛奇也和天白各自拱手为礼,互相打了招呼,而洛奇的眼神却不自觉地流露出些微的敌意,并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天白拉住梦芙的那只手,他实在克制不住对天白产生出一股莫名的妒意。
刚开始天白不明白洛奇为什么会敌视他,他转头望望梦芙,只见她妙目流转,不时飘向洛奇,脸上露出又温柔又甜蜜的笑靥,再望向洛奇时,见到洛奇对他全神戒备的神态,不由得会意的一笑,可是他非但不松开手,反而站得更靠近梦芙一点,而且对洛奇抬了抬眉毛,仿佛在宣示着他和梦芙是亲密的青梅竹马。
对于洛奇和天白之间的眉眼战争,梦芙全无所觉,她急忙追问:“天白哥,你还没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件事不便在大街上谈。”天白说。“总之,你先到我家去,我再仔细告诉你。”
梦芙还没答允,身旁的洛奇却突然说话了。“好,我也一起去。”
“你?”梦芙虽然大感意外,但却也觉得十分甜蜜和窝心,毕竟洛奇是关心她的。“你真的想去?”
“是——啊——”洛奇拖长了声音说。“我很想听听天白兄说说,到底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让你连家也不能回。”
天白忍住笑,故意淡淡地讽刺一句说:“蓝兄做人可真热心,不但送梦芙回到了岳阳城,现在连她的家务事也一并关心进去了,这年头如此古道热肠的人不多见了呢!”
“楚兄太过奖了,小弟愧不敢当。”洛奇也回了一句暗讽。“我哪里及得上楚兄对梦芙的关心和照顾呢?”
这下子梦芙也查觉到了两个男人间的敌意,她看看两人,不明白地问:“哎呀!你们两人是怎么了?才认识就活像斗鸡似的大眼瞪小眼,就算你们两人前世有仇,也不必急着现在就报吧?”隔了一会儿,梦芙又说了:“天白哥,人家远来是客,你该拿些主人的风度嘛!”
“哈哈哈!”天白大笑着放开了梦芙的手。“梦芙,要是我不好好招待你的这位……这位……哈哈……‘朋友’,只怕你会不依呢!”
“天白表哥!”梦芙红着脸嗔恼地说。“你再胡扯,我可要到表嫂那儿告你了喔!”
“好、好、好,算我怕了你。”天白笑嘻嘻地说。“走吧!到我家去,大家把事情说个明白。”他说到最后一句时,还偷偷向洛奇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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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天白叹了口气。“梦芙,你不该回来的,我托人到金陵去,交代你晚点回来,你怎么都不听呢?”
“天白哥,我没有收到什么口信啊!”
“咦?怎么会?”天白诧异地说。“我明明托了一位很可靠的人,他应该会在婚礼当天到达王府,我千交代万叮嘱一定要找到你本人,他应该不会误事的啊!怎么你没见到他吗?”
“啊!”梦芙可不能说她冒充新娘子,而且还逃婚了,那位传信的人当然是找不着她了。“呃,我想我们大概错过了,来参加婚礼的宾客很多,他可能找不着我吧!”
“也许吧!不过也不重要了。”天白皱着眉说。“现在要担心的是你回来以后的事了。”
可是天白始终都没说出发生了什么事,洛奇忍不住开口询问:“楚兄,你一直没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嗟!可不是吗?我都急糊涂了。”天白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还是从头说个明白吧!可是这件事……这件事……”
“天白哥,你就直说好了。”梦芙的脸色微微发白,她有预感不是什么好事。
“唉!梦芙,你大嫂已经作主,为你订了一门亲事了。”天白很困难地说出事实。“这门亲事实在……实在是……”他搓着双手,不知如何说下去。
“什么?订了亲?”洛奇一急,就站了起来。“怎么可以不经梦芙的同意就订亲呢?”
梦芙本人反而很镇定,她轻声问:“天白哥,嫂嫂为我订的亲事是哪一家?”
“是郑家二公子,郑洪义。”天白回答以后,顺便向洛奇解释,这位郑家公子是岳阳城里头号的花花公子兼恶霸,他的姊姊嫁给知府大人,仗着姊夫是本城父母官的势力,在岳阳城里无恶不做,酒、色、财、气样样都沾,被他凌虐的百姓,畏惧知府的势力,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这怎么行?梦芙不能嫁给这种人。”洛奇气极了。“她嫂子太过分了,怎么订这种亲事?”
“唉!郑洪义的恶行真是罄竹难书,更糟的是,他还有虐待人的劣习,郑家的丫环奴仆,只要稍有不如他意的地方,动辄打骂,不给饭吃都还是小事,甚至还拿烧红的铁块烙嘴,把人吊在树上毒打哩。”天白进一步说明。“甚至对自己的妻子也是虐骂不休。”
“什么?他已经有妻子了?”洛奇瞪大了眼。“那梦芙算什么?”
“其实梦芙嫁过去是续弦啦。”天白说。“因为郑洪义的元配已经去世了,她是投水自尽,外面传闻说是因为受不了郑家上下,包括公婆、丈夫的联手虐待,才会走上绝路。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郑洪义续娶的事,谈了很久,始终没人敢把女儿嫁给他。”
“明知是这样的人家,却还将梦芙许配给他,分明是推她下火坑嘛!这太过分了!”洛奇气得全身都在发抖,如果梦芙的大哥、大嫂在眼前,他一定会忍不住痛揍他们一顿。“他们两人还有半点良心吗?”
“我大哥……他也同意了?”梦芙垂下眼睫,不让盈眶的泪水掉下来。
“他不同意也不成。”天白又叹了一口气。“你大哥也经管县府的银库,前两天知府衙门突然通知,说过几天要清点各州县的库银,所以县里先清点库银,结果发现县库少了近五千两的银子,盗用公款是抄家杀头的大罪,你大哥为了这事急得差点要上吊。”
“哼!我明白了。”洛奇冷哼一声。“老套故事,到最后一定是那个什么郑洪义出面,说可以替梦芙大哥想法子解决,并且出钱替他补足亏空的公款,条件就是得把梦芙嫁给他,对不对?”
“对,就是这样。”天白说。“郑洪义还说了,只要把梦芙嫁给他,他不只出钱还清公款,还担保让梦芙的大哥升官,其实他也不容许梦芙的大哥拒绝,这件亲事就这么订了。”
“我大哥怎么会亏空公款呢?”梦芙真不敢相信。“不会的,那么老实木讷的他一定是受人陷害,不可能!”
“梦芙,这是真的。”天白说。“其实你大哥挪用公款好几年了,只是你一直不知道而已。”
“不!不会的,不可能。”
“梦芙,这是真的。”天白说。“起先是你大嫂说挪借点公款出来,做南北货的生意,赚了钱再悄悄还回去,根本不会有人知道,所以你大哥就做了,刚开始几年的确做得不差,也赚了不少!”
“大哥……他……居然挪用公款……”梦芙惊得呆住了,怪不得以大哥身居小吏的有限薪金,他们家却能维持二、三十名仆佣的奢华排场,以前她一直以为用的是嫂嫂的嫁妆,没想到真相是如此。
“可能是生意做得大了,你大哥和大嫂胆子愈来愈大,挪用的钱也愈来愈多,没想到他们运货的一艘船沉没了,落得血本无归,偏又碰上知府派人来查帐,就出纰漏了。”
“这些事楚兄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洛奇好奇地问。
“其实梦芙的大哥早就来向我借过钱,当时我就觉得数目太大,事有蹊跷,再三追问,才问出了事情的真相。”天白摇摇头。“只是当时我没想到,他会为了筹钱,竟……竟将梦芙……唉!”
“太过分了!”洛奇气愤地说。“是他们挪用公款去做投机生意,出了事,却要牺牲梦芙的一生幸福,简直岂有此理!”
梦芙一直低头不语。
“所以我才派人去通知梦芙,躲在金陵宝亲王府一阵子,千万别回岳阳城。”天白说。“我想以你和郡主的交情,她一定会妥善地照顾你。而郑洪义胆子再大,也不敢上王府去讨人,谁晓得你又没收到口信,冒冒失失跑了回来。唉!这下子可糟糕透了!”
“天白哥,无论如何都谢谢你,为了我的事费心尽力。”梦芙硬生生忍下泪水。“何况我也不可能在王府躲一辈子。”
“梦芙!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洛奇大为紧张,摇晃着她的肩问。“难道你真要嫁给郑洪义?你没听你表哥说,他是个无恶不做的恶棍吗?”
梦芙抬起头,楚楚可怜地说:“那我又能怎么办呢?眼睁睁看着我大哥去坐牢、充军或杀头吗?我离家的时候,嫂嫂已经怀孕了,难道要我看着那未出世的外甥,做个没爹的孩子吗?再说他们对我再不好,也是我的兄嫂啊!”
“不!梦芙,我不能让你嫁给那个姓郑的恶霸。”洛奇心疼万分地说。“我不能容许这种事发生,我绝不让你嫁给那种人。”
天白望着眼前宛若面临生离死别的一对,突然灵光一闪,决定再“刺激”他们一下,故意大声地说:“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钱的事大家还可以商量着凑一凑,可是你大嫂收了郑家的聘礼,恐怕郑家是不会同意退婚。要真嫁入郑家,梦芙这辈子就算完了。”
想到以后的日子,梦芙再也忍不住心中酸痛,她转过头去,泪水如断线的珍珠,一颗颗落在衣襟上。
洛奇也想不到天白居然说这种话,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温柔地捧着梦芙梨花带雨的俏丽脸庞,轻轻拭去她的泪水,柔声对她说:“梦芙,别哭了。你知道吗?你哭得我的心都碎了,你的泪水让我的五脏六腑都被烫伤了。”
隔着朦胧的泪水,梦芙看不清洛奇的样子,她眨着眼,如果今生和洛奇无缘,至少她现在要多看他几眼,才可以永远、永远记住他的样子。
“蓝兄,此时此刻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是多余的了。”天白故意冷冷地说。“只怪梦芙的命不好,偏有这种狠心的兄嫂,她只能认命了。”
“不!梦芙不能认这种命!”洛奇心头一阵激动,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梦芙,我娶你!你嫁给我,让我保护你。”
这是梦吧?是我听错了吧!梦芙凝睇洛奇,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洛奇拭去梦芙脸上的泪珠,柔声说:“嫁给我吧!梦芙。你大哥欠的钱,我替他还,郑家的婚事,我替你去挡,我还要带着你回到我的城堡去,给你最美丽的衣裳、最华贵的珠宝,让你过着最幸福、最快乐的生活。我要你的脸上以后永远只有笑容,不再有任何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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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芙妹妹,真是委屈你了。”天白的妻子婉莹带着歉意说。“女孩家出阁,是一辈子的大事,现在匆匆成婚,连一副像样的妆奁也没有,这真的——”
“表嫂,我一点都不觉得委屈。”梦芙低下头说。“只是太麻烦表哥和表嫂了,为我的事这么费心。”
让洛奇和梦芙立即成婚是天白的主意,只要行过正式的婚礼,洞房花烛夜之后,第二天梦芙和洛奇就可以大大方方回家去,向她的兄嫂禀明,她已经是蓝洛奇的新妇,既成了蓝家的人,到时候郑洪义再想逼婚,也不可能了。
只是婚礼匆促备办,各种物品也无法齐备,就连凤冠、嫁衣也只好用婉莹从前的那套旧衣冠了,而且为了避人耳目,也不能大肆铺张,婚礼必须悄悄举行,只有天白的母亲、也就是梦芙的姨母主持婚礼,观礼的人也只有天白夫妇,和几名老佣人而已。
“谊属至亲,说这些做什么呢?”婉莹细心地为梦芙上妆。“妹妹,蓝爵士是个好人,他爱你至深,这些我都看得出来。你能有这样一桩良缘,我真的很高兴,以前我一直对你很抱歉。”
“表嫂!”梦芙望着婉莹,惊讶极了,她一直以为婉莹不知道她和天白的一段情,没想到她全了然于胸。“你……都……知道了……”
“嗯。”婉莹微微一笑。“天白全告诉过我,有时候我也想,要是没有我,或许你和天白……也不是全然没有希望,所以我一直对你很歉疚。”
“表嫂,你别这么说。”梦芙拉着婉莹的手。“坦白说直到遇见了洛奇之后,我才明白,过去我对天白哥只是一种迷恋和幻想,我并不是真正用着心去爱他。”
“这么说,你是用着心去爱蓝洛奇喽?”婉莹取笑着说。“你真的很爱他吗?不介意他是个异国人?不害怕跟着他一起到遥远、完全陌生的地方去过日子?”
梦芙红了脸,但眼神中却是光采闪烁,甜甜地说:“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他,虽然他是个外国人,但在我的眼中,他却是个温柔、值得倚靠、更是让我愿意托付终身的人。”
“梦芙,你一定会很很幸福的。”婉莹握着她的手,真心诚意地祝福。
就在房外的庭院中,天白和洛奇也在谈话。
“蓝……洛奇,我可以叫你洛奇吗?”天白友善地说。“毕竟我们很快就要成为姻亲了。”
“天白,多谢你。”洛奇主动而用力地握住天白的手。“如果不是你,我大概永远都无法开口向梦芙求婚。”
“是吗?”天白惊奇地说。“我以为你是很果决的人呢!不像我,太优柔寡断了,如果我更有勇气一点,或许当年我就会带着梦芙私奔,那样子一来,你才真的没有机会了呢!”
“那我更该感谢你喽!”
天白脸色一黯,勉强笑着说:“不!是我自己放弃机会,怪不得别人。”
“原来你真的很爱梦芙。”洛奇说。
“梦芙,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对我而言,她始终是梦里最美的一朵芙蓉花,她曾经对我吐露过清香,但我却没有勇气去采撷她。”天白悠悠地说。“所以现在我只能郑重地把她托付给你,你比我有福,能让这朵梦中花永远伴在你身边,请你千万、千万珍惜她,让她一生幸福、无忧无虑。”
“天白,请你放心。”洛奇诚挚地说。“我会连同你爱梦芙的心意,一起去爱梦芙,让她一生一世都快乐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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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非常简陋,没有喧天的喜乐锣鼓队,没有盛大的迎娶仪仗,甚至也没有花轿,只有一乘青布小轿,抬着新娘子由后门口出去,绕到大门再进来,下了轿由婉莹和一名侍儿搀扶着,在昏暗夜色中匆匆成婚。
但是简陋的婚礼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没有闹洞房的贺客,免了不少新人的尴尬。红中盖头的梦芙听见新郎倌关门的声音,心里不由得一阵阵的发紧,又是羞窘、又是兴奋,今日之后,她和洛奇就是白头偕老、终身相依的伴侣了。
头上骤然一轻,梦芙的眼前一亮,只觉烛光闪烁得眼花,她双颊红彤、羞涩得低下头去,略闭一闭眼,再慢慢抬头,小心翼翼地望了洛奇一眼。
第一眼看见的,是笑嘻嘻在眼前的新郎倌,剑眉星目、挺直的鼻梁、丰神潇洒,正是无时不刻占据着她心底和灵魂深处的蓝洛奇。
第二眼才仔细打量着这间新房,除了一对燃烧着的红烛有些喜气外,就只有一张杂木床、一张黑漆妆抬,一点也不像新房。
“请卸妆吧!夫人。”洛奇弯腰做了“请”的手势。
“噗哧——”梦芙笑了出声,扬起脸,俏皮地问:“爵爷夫人是如何卸妆的?紫檀镜台呢?女仆呢?”
“今晚你不需要那些。”洛奇拔下梦芙的发簪,温柔地掬起她乌亮的发丝轻吻,边低低地说:“让爵爷亲自服侍美丽的佳人,好吗?”
梦芙回眸一笑,整个黯淡的房间,霎时亮了起来,秋日的天气已经称得上寒凉,但洛奇却觉得,梦芙的笑靥带来了温暖的春天。
“你瞧!天白送咱们的这副对联,真是形容入妙。”洛奇搂着梦芙的肩,指着妆抬旁悬着的一副小小洒金米笺的对联。“知道吗?每次你一笑,都让我觉得春天来临了。”
梦芙顺着洛奇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对联写着:“屋小于舟;春深似海。”再四下看看这间新房,可不是间又小又狭的船舱吗?
“天白太促狭,不让他闹新房,他就这样子取笑人。”梦芙脸上的彤云更红了一层。
“说真的,梦芙,这间新房实在委屈了你。”洛奇歉疚地说。“我该用最盛大的婚礼来迎娶你,用最璀璨的珠宝妆点你,用最妍丽的华服打扮你,想不到结果却只能让你当个寒怆的新娘子……”
“嘘!别说了!我不在乎什么珠宝、华服。”梦芙柔顺地倚在洛奇怀中。“我是个幸福的新娘。因为有了你,我已经拥有了全世界。”
******************
梦芙终于回家了。
“我们这位梦芙妹妹,堂堂的千金小姐,果然不同凡响啊!”寒着脸的嫂子桂香尖锐的声音,几乎要刮破人的耳膜。“出去时一个人,回来时倒带了两个陌生男人回家,可真能干啊!”
“表嫂,蓝洛奇是梦芙表妹的夫婿,他们是正式拜过堂,成了亲。”陪同梦芙、洛奇一起来的还有天白,他仗义执言。“说起来大家都是一家人了。”
“什么一家人?少在那儿放屁!”桂香指着天白的鼻尖叫着。“这算哪门子婚姻?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竟连一丁点儿聘礼都不备,这桩婚事我们可不承认!”
“表嫂不承认也没法子,反正梦芙和洛奇已经拜堂完婚,也洞房花烛了。”天白悠然地说。“依照大明律例,他们可是合法的夫妻了。”
“你少和我谈什么律法,我不懂那些!”桂香大吵大闹着说。“总之,我们不承认这桩婚事,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们不同意梦芙的婚事,谁也别想娶她!”
天白根本不理会桂香,自顾自地说:“表哥、表嫂,梦芙今天只是新娘子回门,你们若欢迎她、拿她当亲妹子招待,新夫妇就多待会儿也不妨;可是如果你们不欢迎她,横竖新娘子回门不能待过夜,我们这就告辞了。”
“不准走!”桂香跳过来挡住了天白,指着梦芙尖声高叫。“你这不要脸的赔钱货,八辈子没见过男人啦!随便拉了野男人就嫁了,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给我滚回房去!”说完,狠狠地朝梦芙的脸上甩了一大巴掌。
梦芙的身躯一歪,整个人倒在一只高脚茶几上,脸上火辣辣的好不疼痛。
洛奇挺身站出,以身体挡住梦芙,也朝桂香的脸上用力甩过去一巴掌,打得她半边脸高肿起来,桂香没想到洛奇会出手打她,又见他脸上凶恶的表情,吓得连骂人的话也忘了,畏怯地躲到丈夫身后去了。
“我警告你!不准你再碰梦芙一下,否则的话,我会加十倍还你。”洛奇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桂香说。“梦芙是我的妻子,我要带她走,谁也不能阻拦我。”
桂香不敢再惹高大健壮的蓝洛奇,一口恶气全发泄到丈夫身上。“喂!你是死人哪!没看见别人打了你老婆吗?窝囊废一个!你有什么用啊?”桂香边说边干哭起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嫁了你这窝囊废,享福的事没有,杀头抄家却有分,我不活了啦!”
大厅里谁也没有发出声音,桂香更加大哭大闹地嚷着。“这世界还有天理没有呀?为了个野男人,连自己哥哥的死活也不顾了,天老爷在上,您有眼睛看清楚呀!谁是忘恩负义、不敬兄嫂的人哪!一定会有恶报的。”
梦芙慢慢走到她大哥伟同的面前,盈盈跪倒。“哥哥,爹娘死后,全仗你养育我成人,大恩大德,梦芙绝不敢忘。婚姻大事没事先经过你的同意,是梦芙的错,求你谅解。”
“梦芙,别这么说。”伟同扶起妹妹,温和地说。“郑家的婚事,我也不赞成,只是拒绝不了,现在有这样的结果也很好,蓝洛奇是你自己选的人,相信他会好好待你,哥哥也能放心了。”
“哥哥,谢谢你。”梦芙忍不住掉下泪。
而原本大哭大闹的桂香却呆了半晌,等她回过神来,立刻捉住丈夫的衣袖骂道:“你真糊涂啦?还是傻啦?梦芙不嫁到郑家去,你……你就要被杀头了!你……你要是死了,我……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可……可怎么好?”说到最后,她又嚎啕大哭了起来。
伟同却推开桂香,不耐烦地说:“盗用公款本来就是我的错,大不了倾家荡产去赔,当初我就不该听你的话做什么投机生意。现在出了事,和梦芙妹妹不相干,我不能把她送进郑家那个虎口里去。”
“你是在怪我?你的意思都是我的错?”桂香哭哭啼啼地叫嚷着。“我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吗?要不是你没本事赚大钱,我这做老婆的才帮着想法子,怎么出了事就怪我?你这死没良心的……呜呜……”
“大哥,你真的亏空了公款?”梦芙问。“要赔出多少钱呢?”
“梦芙,这件事你不用担心,我自己会设法。”伟同装出笑容,强颜欢笑地说。“你出嫁了,哥哥什么都没替你准备,至少该补份嫁妆给你才行,一会儿我将娘留下来的那些首饰,全让你带走。”
梦芙还来不及回答,桂香又大叫起来:“什么?你还给她首饰,咱们都自顾不暇了——”
“住口!”伟同铁青着脸大声喝阻桂香。“不许你再多说一句话,否则……否则的话——”
“否则怎么样?难道你敢打我吗?”桂香抬起脸,逼视着丈夫。
伟同颤抖着举起右手,却一直停在半空中,打不下手,桂香依然维持着挑衅的态度,伟同的手抖得愈来愈厉害,他的眼光望向桂香隆起的肚子时,连身子也开始抖了起来。
突然间,洛奇拉住了伟同的手。“大哥,嫂嫂的顾虑也对,你不能让未出世的孩子变成没爹的孩子。”
“我——”伟同颓然坐下,双手掩面。“我没法子,五千多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能借的地方都借遍了,连这房子都押了出去,还能教我到哪里去筹?”
“大哥,你别烦心,让我来出这笔钱。”洛奇一挥手,他身后的札克捧着一盘金元宝走了过来。“这里是四百两金子,补了亏空,还能剩下大约三千多两银子,大哥要捐个正式官职、或者拿来做点生意,都该够了。”
金光闪烁的金元宝,让桂香看得眼都花了,她急急跑过去一个又一个看着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边笑着说:“是金元宝!是真的金元宝呢!哈哈!这下好了,再也不怕了。”
“这、这个……”伟同不安地搓着双手。“我怎么能收?这么多的钱,太……太多了……”
“刚才大嫂不是说,我娶梦芙不能没有一点聘礼吗?”洛奇温柔地望向梦芙。“这些金子就当作是聘礼吧!”
“大哥,你就收下吧!”梦芙也劝着说。“拿了钱补足公款,你带着嫂嫂搬回苏州老家,要不然我怕郑家的人会找你麻烦。”
桂香也插嘴说:“啊!妹妹说的对,咱们得快搬家才成,要不然郑洪义不会放过咱们。”见了金子,她对梦芙也客气了起来。
“梦芙,哥哥真惭愧。”伟同对梦芙说。“不但险些害你被迫嫁入郑家,现在还要接受妹夫的帮助,哥哥太对不起你了。”
“大哥,别这么说,我们是相依为命的兄妹啊!”梦芙红了眼眶。
“哥哥一直没好好照顾你,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伟同说。“不过,现在看你嫁了个好人,哥哥也可以放心了,我把你托付给洛奇,虽然我们只是初见,但我相信,他会好好待你,让你过得幸福。”
“哥哥!”梦芙再也忍不住滚滚的泪珠。
泪眼朦胧中,梦芙辞别了哥哥、嫂嫂,和曾经初恋过的表哥天白,和洛奇一同踏上了归途,开展了另一页新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