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下身,新种下的小树枝嫩芽翠,小小的新生命将在这里陪伴爹娘,有一天,它们将会遮荫起爹娘,为爹娘挡去仲夏炽阳。
成串咳嗽咳得青儿站不直身子,她扶过墓碑缓缓坐下,靠着爹娘,心底一片澄明。
她就要死了,青儿明白。看着手中的鲜血,回想娘去世前,也是这样一口一口呕尽胸中鲜血,然后撒手世间。
那年她多大?才九岁……九岁……是个好遥远的记忆。
九岁,她失了双亲,受宠的小女儿成了堂下婢女,还有……她在九岁那年遇见了将军,她爬着踏着,不顾身上疼痛,终于爬到他身边,拉住他衣摆,求他救下自己。
是那双眼睛告诉她,有他,她将安全无虞;是那双眼睛告诉她,他值得她全心交付……于是,他救了她,她花了十年来爱他……
情分这种事是天底下最难解释的东西吧!要说谁欠谁,便要认认真真计较起、偿还起,那么……在她生命的最终,青儿忍不住要问一声,她偿清了情债吗?若是偿清了,是否在下一世她能得到公平爱情?
他知道她离去,是否松一口气,少了负担,少了累赘,也少了麻烦?或者……他是愤怒,严重愤怒她不告而别,伤害他尊严?
想起他,甜甜的滋味在心间漾开。
问声后悔过她的爱吗?
没有,她不后悔,只是遗憾,遗憾她到将死还等不到他的爱,遗憾她尽了全力爱他,只换得一声假意虚伪。人心欺不得,爱了便是爱了,否则……再强求也求不出一份真情爱……
霜雪自天空降下,一片片晶莹铺上大地,离家那年也是这样的天气。
当时,身上没有暖裘,只觉寒风刺骨,冻了手脚,呵再多口气也呵不出一丝暖意,坐在驴车里,身子苦、心苦,但总抱着一份希望。
希望自己能赚足了钱,给爹娘盖新坟、给爹爹上诉状,然后四个姐妹又能聚在一起,围着火盆儿,谈谈十年里发生的点点滴滴。
到时,她会这样形容他——他是一个高壮威武的大将军,也是一个痴心痴情的好男人,如果能得到他的真爱,将会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她还会这样说——他常常一个眼神就吓得众人噤声,可她是不怕的,虽然她总是装得小心谨慎,可是一不小心、忘了假饰,她就敢大着胆子和他争论起来。
争论……想起那些个欢爱的夜里,棉被余温,靠在他胸臂间,他们侃侃而谈,谈国事、谈家事。谈女人的悲伤、谈男人的自傲……他们有太多话题可聊……
雪飘上肩膀,点点寒意窜进心头,有点冷,但是她不在意。
轻抚碑石,青儿低语:“爹爹、娘,吴知才作恶多端,终是有了报应,您们在天上是不是也感欣慰?”
这是戏码的最后结局,坏人得惩、好人获报,人间是是非非到头来,不过是图个公平。结局?她的生命也将结局……
不过,她还没见着亲人,这样的结局未免遗憾太多……
“爹娘,不知道大姐、橙儿、墨儿变得怎样了,她们会不会认得我?”
握住胸前玉坠,温润的玉在手中逐地加温……
相隔十年,亲人再见会是怎样光景?墨儿还是一派天真浪漫,橙儿还是永远的侠女风范?大姐呢?独立坚强的大姐找到终生幸福了吗?
咳咳……腥膻的血在喉间、在唇边,点点鲜红在清白的雪地上,点出刺目。
“大姐……你们快些来吧,青儿要等不及了。”
雪在她身上覆盖,睫毛让重重的雪压住,睁不开来,寒意渐渐渗入四肢百骸,冻得她唇发紫、手脚不得动弹。
好冷,睡一觉吧!等醒来就好了……睡醒后春天会到……睡醒后情殇远离……
☆☆☆
再启眼,两双关怀瞳眸望住她,不冷了……是春天来临?
青儿张嘴,语未出,灵活瞳眸的主人泪光闪闪,握起她的手,哽咽不成声。
“你是青儿、橙儿还是墨儿?”男人温柔的眼神让人舒服。
“我是青儿,大姐……是你吗?”她挣扎着要起身。
“是我,我是大姐。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该让你进端康王府工作,他们苛待你了吗?你为什么又病又伤?”搂住妹妹,予蓝心疼啊!
“予蓝,别这样,青儿刚醒,还需要调养。”苏彧茨扶起过于激动的蓝儿。
“大姐,我很好,没事的。”青儿直眼看蓝儿,心里净是激昂。十年了,十年后她们姐妹终是相聚首。“姐……我好想你们……”
“我也是、我也是啊!”予蓝紧抱住妹妹。
“他是姐夫吗?”偏过头,她看看予蓝身边的儒雅男子,他……配得上大姐。
“我是,我叫苏彧茨,你跟予蓝口中所说的一样美丽,不!更加美丽。”他诚心褒扬。
“谢谢姐夫。”自古红颜多坎坷,如果可以,她但愿自己不要美丽。
“你病了,需要一段时间调理,你有到别处去的打算吗?”
“没有。”她还能到哪里去?离开他,去哪里有何不同?
“到我们家里来住好吗?”
“青儿,你姐夫是人人称颂的苏神医,他说你是郁气伤肝,肝不藏血,因此神色不定,他要开敛阴止血的药方儿给你。不过你身子太弱,要花点时间调理,再加上……”
蓝儿猛地住口,看看彧茨,泪又滚落。青儿怀孕了,她不想说也不敢提,害怕对青儿来讲,那是一段伤心。
“我的情况很糟吗?没关系,我心里早有准备,娘死前也是像这样……”垂了头,青儿误解蓝儿的话。
彧茨拍拍蓝儿,领她到椅上坐落,再走回青儿身边,握住青儿肩膀。“你太看不起我的医术,让我很伤心。”
“姐夫,对不起……我只是……”
“我应该让你看看家里那些病患致赠的牌匾,也许你会对我有信心些。”
他的幽默同时逗了两个含泪女子破涕为笑。
“青儿,刚刚你大姐没说出口的话是——你怀孕了,可是这次你并没有带回妹婿。”他用最轻的话点出心中疑问。
“我怀孕了?!”这个消息让她震惊。“怎么可能,我居然……”唇边掩不住的笑意昭显了她的心情。
“你爱他是吗?”彧茨轻声问,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是的,很爱很爱。”抚着腹部,想象着里面将有一个小小的赫连暄烨,她忍不住要开怀畅笑。突然间,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又重新燃起希望。
“他呢?他也一样爱你吗?”挖掘青儿的伤心太残忍,但苏彧茨见不得妻子几度落泪。
“姐夫,你呢?你很爱很爱大姐吗?”青儿不答反问。
“是的,我很爱她。”彧茨毫不迟疑。
“有多爱?”青儿再追问。
“如果没有她,我的生命会失去存活意义,这辈子我要时时刻刻守着她,不教她有机会自我身边离去。”他郑重回答。
“你觉得我比姐姐漂亮吗?”
“是的,你比予蓝漂亮许多。”彧茨实说。
“哪天,你失去了她,你会考虑接纳我,让我在你心中取代姐姐的位置吗?”
“不可能。失去予蓝,也许时间一长久,我身边会有其他女子存在,但她们无论如何都取代不了予蓝的位置。”
青儿从另一个男人口中获得答案,是的,取代是神话,痴情守候是蠢话。
“那个男人也是这样爱着他的心爱女子,但那个女人不是我。我曾经想过替补,哪里知道爱情是拒绝替补的。”
幽幽叹息,不遗憾了,有了孩子她要尽全力活下来,也许活着会有太多艰难,但她要赌上这一局,不悔!
“青儿……”予蓝走来抱住青儿,忍不住鼻酸。
“曾经,我以为生存之于我再无希望,可是有了孩子,我又有了生存价值。姐夫,帮我保住他好吗?”她用眼神恳求彧茨。
“好,我会帮你。你也要当个合作病人,再苦的药都不能抗议。”
“一定!”青儿笑了,大姐和姐夫像一堵墙,稳稳实实站在前方,护卫起她的无依,亲人……终是血脉相连……
不怕了,生命中的韧性再度抬头,她采集足够勇气,准备迎接未来。
☆☆☆
门外风雪交加,已过了约定之日,橙儿和墨儿仍不见踪影,于蓝和青儿一面猜测她们会不会当时年纪小,忘性大,忘记了她们的十年之约;一面担忧起风狂雪骤,延误了她们的归期。
于是,他们在小屋里住下来,彧茨派回家中的奴仆带来足够薪柴、食物和药品,在等待中,她们互诉十年的离别光阴。
这夜饭后,青儿坐在厅前躺椅,刚喝过汤药,裹起锦被,予蓝和彧茨坐在她身前闲聊。
往昔这幢小屋里只有两个房,后头房间很小,四个小丫头挨挨蹭蹭足够用得了;前头是爹娘睡房,外加一张桌子、两条长板凳,既是吃饭桌子也用来充当书桌。门外随意搭起的小茅屋,就是平日煮饭烧茶的地方。
这回青儿最先返家,聘人增盖四个房间,于是前头这间就清理成客厅,虽简陋却是温馨。
炉火燃上,红色火光驱逐了寒冬,刺骨冰冷被锁在屋外,谈起往事,身子是暖的,心是甜的。
突然,门外传来几声急促敲门声。
青儿和予蓝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是橙儿和墨儿!”
予蓝慌慌张张按下欲起身的青儿。“我去开门,你不要乱动。”
说着,予蓝转身去拔开门栓。门外是一个男子与一名年轻少妇,年轻少妇手里拿着一条镶了金链子的玉坠,对予蓝摇晃。
“我是橙儿,你是大姐还是二姐?”橙儿捶捶腰肢,隆起的腹部让她颇觉疲惫。
“橙儿,我是大姐,青儿也回来了,你一回来,就只缺墨儿。快快进来,还有你……我是不是该喊你一声妹婿?”予蓝对门外一脸风霜的冷漠男子问道。
“他不是,他是路人甲,看见我身上这块玉坠子硬要跟我来。”
“你夫婿呢?”予蓝问。
“我把他休了!进去吧,我快冻坏了。”呵着手,她直往门里走。
橙儿进门,予蓝迟疑着要不要把这冷峻男子迎进来。
“我找青儿。”说着,他径自往门里走,径自替予蓝下了决定。
走进屋内,他无顾众人目光,直直往软榻前走去,手一提,将抱着青儿、眼泪鼻涕直晃的橙儿拉开。
“你瞎了吗?没看见孕妇在叙旧,闹啥……”橙儿大叫。
直到这时,青儿才正视入门男子,光一眼,泪水便蓄满眼眶,咬住下唇不教它落下,然晶莹在眉头皱起时,仍不由自主……
“为什么走?”冷冷的眉目直逼向青儿。
“将军……”他来了,为什么?青儿猜不透。
“我们进房,这边留给他们谈谈。”彧茨看出男子的满心焦忧,是他吧!青儿口中的无心人,看来他并不如青儿的眼中认定。
带起予蓝和橙儿,他们一起走进内屋。
“为什么要走?”他走到青儿榻前,抱紧她,紧紧、紧紧的……终于在几十日的寻觅后,她再度真真实实窝在他怀中。
深吸口她的气息、她的发香……她回来了……空悬的心找到定位,焦灼的情寻到依归。
“为什么不走?”她想不出不走的原因。
“你不该走,更不该一并带走我的心。”他指控。
带走他的心?他高估了她,她顶多是带走他的习惯。
他习惯日日见着她,习惯在午夜和她聊上一段,习惯穿她做的衣裳、听她弹的曲子、看她做的画,偶尔和她下盘棋、品盅好茶,至于,带走他的心。
不会吧!习惯可以逐日养成,早晚他会习惯醒时看见明珠格格、夜里拥起明珠格格……想着,她心痛难耐。
“你来做什么?你的心并不在我手上。”他的心若不在明珠格格身上,便是在玉歆格格身上,怎么都轮不到她啊!
“我来……告诉你答案。”
“答案?你欠我答案?我忘了。”她摇头。
“你问我,若你长得不像玉歆,我还会喜欢你吗?答案是——会的,我会喜欢你。事实上,这几天我反复回想,我猜我开始喜欢你的时间,比我所知道的更早。”一用力,他把她抱上自己膝间,牢牢锁住她。
“你在说笑。你将要大婚了,你这样……明珠格格……”太大的转变让她不安。
“没有大婚、没有明珠格格,我拆穿她的谎言,她用借尸还魂的把戏骗我允下皇上赐婚,她模仿玉歆的举止行动,让我以为她真是玉歆回魂,而最可笑的是,我居然信了她!”
原来,他终究是为着玉歆格格,而非转移目标。
“那天我一弄清事实,就上御书房找皇上退婚,没想到回到府里,你居然不告而别。你故意气我,为了我冤你。”
“不,青儿离开并不是为了生气,而是……想清楚。”重新靠回这个胸膛,她没有预期的安全感,谁晓这个胸膛她还可以靠上多久?
“你想清楚什么?”
“想清楚人各有命,你的命里有玉歆格格、有贵族豪门、有荣誉尊贵,而我……我有亲人、有石头村,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既无交集何苦纠缠?”
“就凭我喜欢你、就凭我荣华尊贵,我要你!”
他的霸气让青儿无力招架。
“你喜欢我、你要我……”
不公平啊!他可以要很多个孟予青,她却不能要求一个完整的赫连暄烨。当这个念头冒出来时,连她自己都吓一大跳,在哪时起,她变得贪心?
暄烨接下她的话。“是的,我要你,就要你一个,其他的人再也不要了。”
他有很多理由这样说,因为只有青儿会和他一样,诚心盼望玉歆幸福,只有青儿会因他幸福而幸福,只有青儿眼里的赫连暄烨,是单纯的赫连暄烨,不是显赫的将军大人,所以他要她,一如她要他。对这点,他有自信。
青儿不敢置信。“我有没有听错?你说就要我一个,其他的人都不要?”
是吗?意思是,不会有更多更多的“搜集品”来提醒她,她只是替代;不会有更多更多的“相似”来告诉她,她不过是影子?
“是的,你没听错,我要你当我的福晋。”义妹?福家的予青格格?很好,他喜欢承泰的提议。
“可是……你怎能忘记王歆格格……这是不对的……”他的话教她吃惊,恐惧随之而来,格格是她的恩人,她这样……是违心。
“傻瓜,我不会忘记玉歆,她在我心中永远占住重要位置,我怀念她、思念她,终此一生。告诉我,你能忘记她吗?”
“我不会忘记她,她对我的影响有多大啊,她教我乐观、教我勇于表达自己、教我勇敢追求不退缩,虽然我做得不够好,可是我真的不一样了。我怎会忘记她?她是我第二个姐姐,是改造我生命的大恩人。”
“是了,你和初到将军府时的胆怯小心模样相差多大,难怪你敢当着我的面批评天子、对我辩驳,原来全是玉歆的‘功劳’。”
“我不会忘记格格对我有多大的恩惠,说实话,离开将军府、离开您,我有遗憾,但同时也松了口气,蛰伏在我心底的罪恶感稍减,我不再觉得自已是抢去格格心爱男子的罪人。”她一口气诉尽心底想法。
“记不记得,你说过——我幸福你便幸福?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你爱我吗?”念头一起,他突如其来发问。
“是的,因为我爱你。”她诚实面对自己的心意。
“爱一个人总是希冀着对方幸福,是不是?”
“我认为是。”
“那就对了,我和玉歆互爱,所以我要她幸福,不要她的魂魄因我的不舍而羁绊、痛苦;她爱我,她会要我寻找幸福、寻找快乐。青儿,我绕了好大的圈子才认清你是我的幸福,愿意回到我的身边吗?”
她看着他,好久好久。是的,她但愿他幸福。但愿格格幸福,也但愿自己幸福,她怎能拒绝幸福?
圈住他宽厚的腰身,埋首入他的胸前,这里一直是她最期待的归依啊!猛地,青儿想起格格临死前坚持要她允诺,她对将军也有太多的不放心吧!
“我愿意,我要她幸福,也要他幸福!”她面有羞涩地握住他的大掌,覆上自己腰腹。
“你是说……”他不敢置信。
“他在里面,我不知道他是男生还是女生,但我已经决定爱他。”青儿微点头。
“我们一起爱他,是男孩就叫歆儿,是女孩就叫玉儿,我们共同来教养出他一副磊落乐观的开朗性格。
“好,我们一起努力。”再度投入他怀抱,这回青儿真真切切握住她的幸福。
屋外,雪静静飘着,熊熊炉火驱走寒意,两颗亲近的心相偎,爱情慢慢走近……
一完一
编注:
l.欲知孟予蓝与苏彧茨之情事,请翻阅会数限情《孟家女系列》之一“可人泪娃儿”。
2.欲知孟予橙之情事,请锁定《孟家女系列》之三“媚人泪娃儿”。
3.欲知孟予墨之情事,请锁定《孟家女系列》之终回“泪人泪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