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昂思绪蓦然顿了一下,莫亮珍虽是国相至亲,但也不是非她不可,宫人哪敢怠慢国相,可自己却是坚持让那恶名昭彰的女子留下,这是何必……尽管心下这样想,但他仍没有让她离去的打算。
“国相还是安心疗伤吧。若因一个女子留于宫廷就困扰了朕,那岂不笑话,朕只是好奇国相名声高洁清磊,怎会将孙女教育得这般——出人意表?”他斟酌了一下字眼才说出口,总不好让莫负远太难堪。
莫负远忽然叹了口气,“亮珍原本是个知书达礼的姑娘,没有因为爹娘死得早,无人管教而倦学,相反地,她敏而好学,常主动来请教老臣学问,唯一的缺点就是个性要强了些,有些漠视教条与礼仪,不像时下女子恬静遵礼。
“不过不管怎么样,亮珍在老臣眼中仍是个率直可爱的小丫头,要不是得知了那件事,她也不会变得——”莫负远说着倏然住口。
曾子昂听出玄机,问道:“她知道了什么事?”
“这个……牵扯到老臣家的隐私,恕老臣不愿多说。”莫负远情愿得罪曾子昂也不愿说,闭口不提了。
曾子昂微拧眉心,瞧出莫负远真不想说,他不勉强也没怪罪,遂起身道:“打扰国相休息,万一国相伤好不了,回头御医可有理由卸责说是朕的过错,朕还是快走吧。”他开着玩笑,让方才绷住的气氛缓和下去。
“陛下,请让老臣带着不肖孙女回去吧!”莫负远固执地再次请求。
“国相不必多说,朕不会让你带伤离去的。”他倾身替莫负远盖上被子,即转身走出去。
王伟守在外头,见他出来,立即为他掌灯。
曾子昂一路往庆阳殿走去,他奏折未批示完,还有待努力,今夜恐怕得熬夜了。
在行经藏书阁时,忽见里头透着光,他立刻皱眉。
王伟见状,马上让人把藏书阁的守卫叫过来询问。陛下最厌恶别人浪费,夜里没人居住的殿阁一律熄灯,藏书阁白天只有具大学士身分的人可进出,入夜后宫禁,连大学士也不可能进入,没人的殿阁为何还点着灯?摆明浪费灯油,难怪陛下不悦。
藏书阁守卫说:“回王公公的话,里头有人的。”
“这么晚了,怎么可能有人在里头。”王伟板起脸来。
“王公公,卑职真的没说谎,待在里头的人是国相府莫小姐。”
“莫亮珍在里头?”曾子昂讶然。
“回陛下,莫小姐得您允许,每日晚膳后就过来藏书阁,一直待到子夜才走。”守卫告知。
“陛下,莫小姐应当是伺候国相用完晚膳后就过来此地。”王伟补充道。
“朕以为她请求进出藏书阁不过图个开开眼界,想瞧瞧闻名遐迩的藏书阁相貌,倒没想到她天天来,而且朕不许她留宿,她便给朕待到半夜才走。走,进去看看她是真读书还是在里头给朕胡搞什么。”他转身往藏书阁内走去。
藏书阁由大燕第一任皇帝创建,至今两百余年,期间数代皇帝都不吝于花重金收集天下奇书,累积藏书数万,占地广大,一册册的书籍被分门别类、井然有序地排放好。
因为数量之大,书架的排列极为壮观,一排排的书架让藏书阁宛如迷宫,还真是玩捉迷藏的好地方,要在这数百列的书架中找人哪里简单,可这庄重之地分外安静,并不适合扬声喊人,只能在书架间逐一去找,颇费功夫。
入内后,王伟马上道:“陛下,请您稍等,奴才让人一排排去找。”
曾子昂正要点头,忽然听见一道轻微的呼噜声,他立刻往那声音处走去,只走了三排书架就找到人了。
为了方便,每排书架的角落都设置有一套桌椅,供人坐着休憩或翻阅藏书,而他找的人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他不住冷笑,嘲讽道:“以为她真能读什么书,原来是来睡觉的!”
“不过若要睡觉,回自己床上不是比这舒服,莫小姐何必自虐呢?”王伟摇头。
曾子昂蹙眉,收起了讽笑,淡淡地道:“过去瞧瞧吧。”他走向莫亮珍,俯瞰着她的睡容,见她睡得熟,如扇子般的长长睫毛垂下,白嫩的脸庞在油灯的照映下泛着细致的红光,双唇微微噘起,彷佛欲引人一亲芳泽,睡着的她仍有一股妩媚风姿。
看着看着,他的心头莫名加速跳动,引起一阵紊乱。
王伟瞧他脸色不对,低声问:“陛下,要奴才将莫小姐叫醒吗?”
他摆摆手,“不用,让她继续睡吧。”他稳了稳心跳,改往她桌案上的一迭书册瞧去,全是几位已逝书法大师的手本真迹,每一本都是绝版品,价值连城,而想要一口气拥有这么多绝品,唯有大燕的藏书阁而已。
原来她对书法有兴趣。
曾子昂瞄见压在她脸颊底下的是一张写了几行字的纸,上头的笔墨还未全干,沾了些在她的肌肤上。他轻轻去抽那张纸,惊动了她,她扭了扭颈子,他以为她要醒了,没料到她眼也没睁开过,继续睡。
他见她睡得毫无防备,不禁失笑,心中有几分羡慕。自他出生起,处在这争斗不休的宫中就不曾一日好睡过,即便当了皇帝,身旁仍不乏一些狼子野心、利欲熏心的人物,想要安枕不容易,哪像她,怡然酣睡,可以不理俗务。
他的目光朝抽出的纸张看过去……
“陛下,莫小姐的字怎么跟这些已故的书法大师之作一模一样?”王伟在一旁瞥见后低呼。
曾子昂也十分惊讶,立即比对桌案上那些大师的手稿,“不管笔法、笔触、笔锋,几乎足以以假乱真,不明的人肯定会以为这是真迹,她居然能模仿别人的笔迹!”
“是啊,奴才以为莫小姐是个草包,不想她竟也有这等才能!呃——奴才放肆,不该说莫小姐是草包的。”惊觉自己说错话,王伟忙认错。
“小女子以为王公公是这宫里最有口德的人,原来不是。”莫亮珍醒了,张开眼瞪着王伟。
王伟一脸尴尬,“莫小姐醒了……”
“再不醒,都给人骂到头上来了,小女子被骂成这样,还能活下去吗?”她说得夸张。
王伟再怎么说也是曾子昂身边的总管太监,就是王公大臣们见了他也要客气几分,哪里遇过嘴巴这么刁的人,一时被堵得说不了话。
“你草包是公认的,朕的总管太监说你几句,值得你这副模样吗?”曾子昂撇嘴。
“陛下也认为小女子是草包?”她带着不满与委屈的问着。
“不是能模仿几手字就不是草包,头大没脑,脑大长草,空有其表,没有内涵,一样是草包!”
莫亮珍噎住,没想到这个皇帝平时看起来十分温和,骂起人来居然这么快狠准,而且还不带脏字。她难得吃瘪,深吸一口气缓和情绪后才道:“陛下怎知小女子没有内涵?您认识小女子很深吗?”
“你‘盛名’在外,还需要深交才能了解吗?”
她气得磨牙,“小女子是得罪过您,不小心约了您去乱葬岗,可您没去吧?既然没吃亏,您又何必记恨小女子,对小女子有成见。”
她当日一时兴起,想戏弄他,胡乱将自己早已备好、打算找机会捉弄人的地址给了他,提出邀约,但他可是皇帝,哪可能真的去赴约,若去了岂不成笑话,且受此大辱,他又怎么会原谅她,不将她割喉放血才怪,所以她断定他没去乱葬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