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多年没在这里住过,却并未因主人的不在而显得略微的杂乱,一切皆因老管家鲁伯特而治理得井井有条。
克里斯望着窗外落日的余晖,负手而立。
诚如预期的,众多的贵族对国王继位两年来所施的政策并不满意,甚至有不少的激烈言辞。作为拉西亚仅有的四个公爵之一,他自然受了不少贵族的拉拢,当中尤以堂弟被没收了全部财产的斯坦森伯爵最为积极主动。
他不是不知道他们的意图,但,他的心已被弄乱了,甚至无暇顾及政事。
记得,那一次跑来见她,就是住在这里。
就是这一房间。
装饰摆设都没有变,还是当年的老样子,只是,与它的一成不变相比,他们早已人事全非,不复当年。
那时她的笑那么真,那么纯,不若现在的妩媚惑人,却令他打心眼里沉醉了起来。
像绢绢的溪水,清澈灵韵,涤荡着他激动的心。
一桩桩一件件的往事他都还记得,为何她仿佛忘却了,仿佛他记得的是他与另一个人的记忆,而不是她。
铁石心肠的女人,他不是早领教过了吗?
奇怪现在竟还会心疼……他果然还是个疯子,没有痊愈。
可是,他怎能忘记自己的痴情换来的是怎样的冰冷对待,怎能忘记那双上一刻还含着情意的眼竟在下一刻淡然无波?
在他急切地寻找她,因而摔下马几乎丧命,痛苦地躺在床上三个月时,她却高高兴兴地去和别人结婚了,连看也没有来看过他一眼。
而在他听到别人的议论发疯般地跑去找她时,她竟抬起戴着漂亮的红宝石戒指的手笑着对他说,她结婚了,她爱杰克·麦卡尼——不为权势,不为金钱,不为任何身外的利益,真心地爱他,所以嫁给了他!
不记得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只知道待清醒过来,他已经躺在这个房间的床上了。
幸福仿佛在一夕之间崩塌,剩下的是无边的痛苦。
因为她,他头一次知道了心如死灰的滋味。
一切,都是因为她!
眉头深深地皱着,习惯性地形成一条深刻的纹路。窗外的鸟飞来,停了片刻,又毫不留恋地飞走了。
他渐渐松开紧握的拳,长长舒口气。
事到如今,他还想这些做什么?不过是一些过去的事,过去的人……
公爵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杰西越来越摸不透。
几天来以斯坦森伯爵为首的贵族相继示好,邀请、拜访更是少不了,他们的心思昭然若揭,但奇怪的是公爵的态度,似乎是来者不拒,又似乎根本没有任何接受意愿。
跟在公爵后面,杰西并没有心思看庄园娴静优美的景色。
“公爵,您这是……”他实在不明白大早上有何原因让他们毫无目的地在庄园内乱逛。
视察?完全没有必要,全国再没有比鲁伯特管理庄园更拿手的人。
“随便走走。”克里斯一身便装,轻巧地将长发梳在脑后扎起。看起来神清气爽,“这里的空气很好……好久都没有呼吸到了。”
没感觉比其他地方好到哪里去。不过,杰西识相地没有吱声。他应该也偶尔学习丹尼尔爱睡懒觉的习惯,不该一大早跑出来,被公爵碰个正着硬拉着出来走个不停。
脚好酸!
“杰西?”
“啊?”
克里斯突然停下来,想了片刻,转过身正视他,目光炯炯,“你认为,我们对于国王一事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他一向佩服杰西的缜密智慧,极是重用他。
这才是正题吧?杰西微微皱了皱眉,笑了,“公爵怎么想?”
“狡猾的家伙!”
他咳了咳,“我只是……怎么说呢,这件事关系重大,牵扯很广——您自不必说,其他的三位公爵也或多或少与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王后是诺亚公爵的长女,又是培拉国王后的姐姐,国王陛下的势力也不可小觑——”
“这些我都知道。”克里斯道,不然他也不会一直不表态,这里面的关系千丝万缕太过复杂。
“可是,诺亚公爵已经年迈,安东尼公爵凶暴残忍,再有一个刚刚继承爵位的夏尔公爵不过年方十七,不成气候,所以您成了斯坦森伯爵他们的最有力也最适合的伙伴。”
“以一对抗三个——”
“不划算。”杰西接道,“再加上国王,虽然过分地敛财,可似乎并没有针对我们做过什么。”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克里斯说出答案。
“这要看公爵的意思。”杰西看了一眼草地上不停啃着草吃的羊,“尽管国王并没有侵犯到您的头上,但并不代表未来不会。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这一片的草吃光了,自然会转移到另一块。但是,其他三位公爵的意思也不好揣摩,难保他们都站在国王那一边。”
“所以,你的意思——说了等于没说。”克里斯完全明白,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杰西仍是温和地笑,“我不过是将局面全部摊开在您眼前,您才是最后决策的人啊。”
“可是,别人都说你是我的头脑呢!”大多的时候,他的确是。
“当我说的与您所想的一致时,我才是啊。”杰西当然明白,他的确可能对公爵的决定产生一定的影响,但绝对不会是决定性的影响,最终的决定仍是公爵来下,他是位相当有主见的人,“而且,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那是自然。”克里斯微微一笑,“我很怀疑世界上还有比你更狡猾的人。”
杰西笑笑,他当这是个夸奖。
只有在可以选择两方任意一方时,杰西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也正因为是这样的原因才思索,难以决定,必定两方都会有带来风险的必然。
“咦?又有谁来拜访吗?”杰西回过头,鲁伯特正向他们的方向走来。
他是个五十来岁的高个子男人,头发是杂草般的黄色,在老公爵在世时便一直管理着庄园,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走起路来四平八稳,估计就算是突发性地震他也不会有歪斜感。
此时他拿着一张卷起的羊皮纸,面无表情地走来。
“如果是斯坦森伯爵,我不得不说他太殷勤了。”杰西回头说,公爵反而没什么表情。
“大人。”
克里斯接过信封,打开来,看上去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却看了很长的时间。
“怎么了?”杰西疑惑地看他。
克里斯将信折好放回信封,声音宛若平常:“是爱丽丝王妃。”
原本他以为会在宴会那天才见到她,可是没想到她竟突然下了请贴,邀他即日前往。
下午,太阳微垂,阳光不甚浓烈之时,克里斯按时前往赴约。
懒洋洋的午后,沐浴在温煦阳光下的玫瑰堡一如传说般的梦幻雍容,蓝天白云也作了它的陪衬,仿佛世界的焦点便是这个看上去没有一丝人气的美仑美奂的城堡。
踏过护城河上精致的石桥,绿油油的草坪泛着光,风吹绿树也懒得动,傲然而散漫。
等待着他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像是个管家,虽很肥胖,但声音极为动听。
是普莉玛。
他对她并不陌生,很早他就在格露西亚的家里见过她,是一个心肠好人又热心的女人,只是有时热情得让人有些难以招架。
“奥斯蒙公爵,现在要叫您公爵大人啦!”一见面她便说个不停,“想起几年前,好像是一眨眼的事情……怎么样,您又住在奥斯蒙庄园啦——一听到王妃殿下说您要来,开始我还以为是听错了……”
她带着他进入城堡,穿过长长的走廊,自从见面,她的嘴几乎就没停过,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就是这儿了,殿下一般都在这儿会客,当然,就这几天客人来得勤了些,很长时间没这么热闹了,明天您知道吧,就要举办宴会了,您一定会来吧!大人——”
“好了,普莉玛。”房间内传来带笑的制止声。
门打开,是格露西亚娇媚的笑脸,如春风一般,又比春风更加妖娆。从彩色玻璃窗中投射过来的斑驳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如梦如幻,比之传说中美丽的女神更多了份光彩夺目的奇异。
起身,散落身上的光彩,露出淡淡妆容的秀美。
“别介意,克里斯,可能是寂寞太久,普莉玛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了。”
普莉玛“呵呵”地笑,胖墩墩的脸上显出别扭的愉快神色,退了出去。
“我等了你很久了。”格露西亚身着华丽的艳红长裙,黑色微卷的发散乱地披在肩后直至腰际,懒懒的神情有说不出的妩媚。
“我应该没有来晚。”克里斯坐上沙发。
“你一向守时。”格露西亚掠发至耳后,纤手搁至沙发扶手,“可是约了人,心里难免会有所牵挂,做什么也放心不下。”她微微一笑,“克里斯,你不是也因为如此,而提前来了吗?”
的确,他比预订时间提前了近半个钟头。
不过克里斯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将视线移开。房间并没有挂任何家族人物的画像,而只在壁炉的左上方挂着一张壁毯,上面是古希腊的荷马所讲述的伊利亚特与奥德赛的故事,斯巴达国王的妻子海伦被特洛伊王子拐走,因而引发特洛伊战争。
“海伦……”他喃喃道,是否美丽的女子都如此善变?
格露西亚不以为意地看一眼壁毯,“别人送的,你若喜欢我便送你。”
“别人的礼物,你这么不知珍惜?”克里斯回过头嘲讽一笑。是不是所有双手奉上的东西她都如此轻忽,包括……人的心?
格露西亚一怔,完全没有料到他会如此说。
“我以为,你喜欢。”
“不,”他笑得好古怪,“我不喜欢!”
“你……”变了好多,她想说,却没有说出口。
那样温柔多情的人,对着她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从不敢说半句重话,就连……“算了,不喜欢便不喜欢。”她笑了,似乎方才的恍惚从没出现过。
“殿下请我来,应该不只是叙旧吧?”克里斯直奔主题。
“你越来越坦白了。”没想到他会开门见山,格露西亚好笑地掩唇。
“你别这样,这样的虚伪不适合你!”
克里斯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了。
他一直是努力克制自己激动心情的爆发,不想在她面前露出一分一毫仍在乎她的神情,只是出乎意料地,看到她这般假笑的模样,他真的再也容忍不了,一时不察便说了出来,竟是恼怒多过尴尬。
而格露西亚则是完全呆住,他说她……虚伪?
他还真是了解她呢!
两人各怀心事之下,顿时陷入沉默。
“大人,您也没有吩咐,我就按照之前您的喜好上了些零食。”
好在普莉玛适时进来,打破僵住的气氛,她将食物放在雕刻精美花纹的桌上,笑呵呵地道:“您尽量吃,喏,这是您爱喝的葡萄酒。”
“谢谢你,普莉玛。”克里斯道。
“你们慢用。”普莉玛悄然退下。
桌上很多果品,木瓜、栗子、山梨、无花果。
格露西亚抬手将山梨推到他一边,“我记得你爱吃山梨。”
“现在很少吃了。”话虽如此说,克里斯还是没有拂了她的好意,吃了一小块。
“既然你不喜欢拐弯抹角,那么我也便直说了。”格露西亚端起酒杯,极优雅地啜口葡萄酒,神情怡然,“你觉得陛下如何?”
克里斯一怔。
“陛下很看重你,很想知道如果有人妄自妖言,企图向你献媚以对抗皇权,你会如何?”
“你是为了陛下……”所以才找他,打探他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