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天,他一直听到她使用刨具和蔑刀的声响,刨、削、挖、再削,然后用葛麻粗布反复挲磨。他嗅到树油气味,是松脂,她将手中之物上油滋润,最后再用粗布挲摩,让松脂渗进。她不是在制琴,而是还他一把盲杖。
材质为乌木,是向与‘凤宝庄’有生意往来的木材行所取得的。
她做得无比认真,仿佛入定在只有手艺与木材的境地里,根本忘了还有他这个主子。而被她“忽略”的这一点,让他……有些不是滋味。
“茶。”明明不渴,偏要支使她。
听到声音,陆世平先是一愣,随即意会了。
她暂放手边事物,走去提起小红炉上的陶壶,往他长案上的盖杯里添水。
自有她跟在身边服侍,小夏和佟子近来多了不少功课,此时正在北院里习字学算。之前她无意间从方总管那边得知,苗三爷前一任的贴身小厮景顺也是跟在他身边好长一段时候,识字懂算是最基本的学习,调教有所小成后,才入‘凤宝庄’各行当里走闯。
看来他对两竹僮亦是一祥的心思。
而待他送走小夏和佟子,再收新仆,届时她应该已不在他身边吧……
“……茶好了。”低低说一句。
她放回陶壶,……新回到自个儿小所在,做最后收尾的细活,全然不知苗三爷内心的不满正层层累枳,闷烧到雪肤透红。他索性茶也不喝了,五指往琴面上一划——
七弦颤颤,怒音若涛,由指下泻流。
原有作新曲的冲动,然被她这么冷淡对待,他什么灵光全散了,更可恼的是,她根本不懂他在气什么,因他实在……实在也没闹明白自己。
患得患失,似病了,无形之重沉沉压在心口,这样的苗沃萌,连他都觉陌生。
怒涛奔泻后是幽咽迂回的琴音,他胡乱鼓抚,只求痛快。
最后一音落下,双掌按住琴面,音陡止,他终能静静逸出胸中之气。
那姑娘来到他身侧了,他能感觉到。
“三爷恼我……还要气到何时?”陆世平平声静气问。虽这么问,却不知自己哪儿做错,只觉自他烧退醒来,脾性益发难以捉摸,时不时脸红,动不动恼火,似乎只针对她,在其它人面前,他一祥是那位温润如玉的苗三爷。
“你岂知我不痛快了?”
“琴音里尽现,自然听得出。”
他又“瞪”人。
她是他琴中知己,连最精巧的掩饰都曾被她大剌剌掀了底细,这般指下乱走的怒意怎能不教她听取?
撇撇嘴,他粗声粗气道:“我恼你?哼,是你摆脸给我看!”
陆世平微嚷:“哪有?”简直是欲加之罪啊……
“这三天,你闹着不跟我说话,倘是非说不可,能多简短就多简短,我岂有说错?”
她傻住,好半响才闷闷蹭出话。
“是三爷说奴婢嗓声难听,听一次,耳朵便受罪一次,奴婢这……这才尽量不出声的,绝对没跟三爷置气,也不敢置气。”
苗沃萌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答复,一时间亦傻住。
欲作解释,他在脑中想过又想,薄唇一字字、略艰涩地抿出话——
“那是你推三阻四不给朱大夫医治,我瞧着不痛快才口不择言,又不是真要你别说话。”说完,疑有红云横过双腮。
见他俊脸轮廓放软,语气亦缓,陆世平没来由地脸红。
“奴婢知道了。”
他哼了声。
“知道就好。”略顿,淡淡又问:“朱大夫的药丸,你吃得如何?”
她嘴角微勾,嗓声持平。
“朱大夫说是润嗓护喉,但功效似乎不只那般,才按他的法子服过几次,说话已不那么费力。”
再有,她每日刚睡醒时,喉声未开,喉头都要疼若刀磨,今早状况竟一下子和缓许多,让她着实惊喜。只是关于药钱……
苗沃萌道:“既是有用,就持续服用,用完了自个儿跟方总管说,他会遣人去朱大夫那儿取药。”
“三爷,奴婢付不出药钱的。”
“我问你付药钱了吗?”他忽地凛容,好不容易敛下的脾气又要火起似的。
“既是苗家‘凤宝庄’的仆婢,是苗家的人了,诊病吃药的银钱自然由苗家负担!”喉结微动,他轻咽口中津液。
“你可别多想……不单单惠泽于你,但凡在苗家做事的人,都是如此。”
他说的倒也是真,陆世平是知道的。
府里若有仆婢病了,所受照顾确实周全,但她的喉伤若要养好,并非几帖药就能解决之事,所以才觉不妥。
只是见他这祥,听他这么说,她再有推辞之意就太不知好歹了。
“那、那奴婢谢过三爷。”
他还是冷哼。
“你这声谢,来得也太慢。”
她无声笑了笑,不在意他的嘲讽。
她再靠近两步,近到一抬手便能碰到他衣袖,道:“三爷,这盲杖已然做成,三爷试拿看看可好?”
苗沃萌被她轻轻扯袖,顺着那力道,他举起袖,掌中随即被递进一把木杖。
他轻挲拇指,触感极为细润,木杖粗细恰合他掌握,且在靠近杖首的地方微地一捺,该是她有意削出的记号,让他一抓杖子就能握在最合适之处。
他起身,盲杖点地,来回走了几步。
俊庞故作面无表情,偏偏染了霞红,像收到喜欢之人所赠之物,难掩欣愉。
他那神态颇耐人寻味,可惜陆世平没心神去弄懂他的矛盾神情。
见他使得颇顺手了,她心略安,静吁出一口气,道:“三爷有杖子可用了,在府里走动就方便许多,再请小夏和佟子多看顾,奴婢想……想明儿个跟三爷告个假。”
苗沃萌闻言蓦地顿住步伐,长指仍静静挲着木杖。
“告了假,想做什么?”他状似随意。
“奴婢想出府一趟。”
“出府又是为什么?”
“奴婢想……想去探望一位亲戚。”
“露姊儿那位亲戚住得近吗?”
“唔……算不上远。”她呐呐答道。
苗三爷玉颈轻垂,五官低敛,状若沉吟,又如拟思,却问:“一日当能回?”
“能。”边答边用力颔首。
他忽地抬起脸,唇上有淡笑。
“那好,我等露姊儿回来用晚膳。”
***
翌日,天方鱼肚白,陆世平连早饭也没吃,人已踏出苗家‘凤宝庄’大门。
离“凤宝庄’最近的渡头得走上半个时辰的路。
往渡头路上,遇见一名赶着骡车进城的大爹,大爹很好心地载了她一程,还送她直到渡头。
下了骡车,她连声道谢,事后才觉怪,似从头至尾都没能瞧清大爹那张圆笠下的脸是何模样,只知对方有把浓密落腮胡。她甩甩头不多想了,连忙雇船,还怕一大清早船家们无谁上工,却见渡头已有一艘小蓬船张旗揽客。
问过船资,那身形梢落的黝脸青年说她是他开张营生的头一位客人,因此仅算她半价,她当下便上了小篷船,往湖东而去。船在湖上行啊行、进啊进,直至午时才抵达她的目的地。
那名黝脸青年还主动跟她敲定回程时刻,说时候一到,定在她下船的渡头相候,送她返回。
遇上好人了呢!她心想。
然思绪再转了转,仿佛有什么不太对劲儿,总觉得……觉得黝脸青年瞧起来,嗯……有些面熟啊……
唔,她是不是在哪儿曾见过?
***
月上树梢头,早过了晚膳时候。
竹僮们让主子问完当日功课后,已被遣回自个儿房里歇息。
“凤鸣北院”一片阗静,只除庭中春虫唧唧,而唯一留了盏小油灯的正是主子寝房。幽微火光映在苗三爷脸上,神态轻淡,但长目隐约霜寒。
坐在榻边,他静静听着黝脸青年的禀报——
“爷,原来您让大爷从江北急召景顺回来,是要认一认那个露姊儿啊!”搔搔耳朵笑道:“吓得小的以为出什么事了。”
“结果呢?”苗沃萌单刀直入。
景顺正正神色。
“结果是……欸,爷啊,她今儿个就往‘樨香渡’去啊!一早先是严护卫假扮赶骡车大爹送她到渡头,当年小的跟着爷一块儿往湖东‘幽篁馆’去,湖上落雨的那晚,严护卫也在舫舟上,当时也跟那个鹅蛋脸姑娘打过照面,那时虽隔雨幕,且天色已晚,但今日一见,严护卫说有八分像。咱后来跟那姑娘在篷船上聊过,便觉有九分像,但后来在‘樨香渡’尾随她而去,最后见她去找当年那位毒舌坏脾气的鼓琴老人,九分像立即变成十足十,还真金不怕火炼哩!那个露姊儿啊,不是当年那个好脾气的鹅蛋脸姑娘,还能是谁?”顿了顿。
“爷,是说这也奇了,她没事溜进‘凤宝庄’当丫鬟是为哪桩?好好的‘幽篁馆’大师姊不当,跑来当三爷的贴身丫鬟,她这是想……想……”景顺两眼陡亮,抹掉黑黝黝炭粉的脸,所呈现出的是好看的麦色脸肤,此时麦肤刷地一白,他讶呼了声。“三爷,她会不会是冲着您来的?因为当年那个……嗯,一见倾心,念念不忘,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来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苗沃萌对他不伦不类的比喻微挑眉。
那姑娘确实冲着他而来。
但景顺却是不知当年‘幽篁馆’琴轩里发生的事。
为奴为婢……
报三爷恩义。
然后呢?她想做的仅有那些吗?她可曾想过对他……对他……
景顺的话继续飘在耳边,将他浮扬的心思勉强扯住。
“爷,咱是快马先赶回来禀报的,那姑娘有严护卫护着,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待她回来,爷想怎么处置?”
苗沃萌微勾嘴角,迷目中波澜不兴,他不答反问——
“现下什么寸辰?”
***
酉时末。
小舟摇回‘凤宝庄’这儿的渡头。
还得走半个时辰的路才能回苗府,如此算来,最快也得戌时四刻才能返抵。
陆世平走得很急,未料竟能遇上清晨送她至渡头的赶骡大爹。
大爹说他进城卸下一车子货,在城里吃吃喝喝,逛了不少地方,直到城门要关上才赶着出城回家,没想又遇上她。
自然是没多推辞就上了大爹的骡车。
大爹一送将她送到苗府大门前。
她下车站定,甫旋过身想道谢再付些车资,大爹却头也不回、赶着车便走了。
她追上好几步,边唤着,然而苍茫夜色中哪还有对方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