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知道归知道,当她眼见苗家老大将‘甘露’琴施施然交至苗沃萌手中,并打禅语般笑笑问——
“三弟,这也算还君明珠吧?啊,还是完璧归赵呢?”
她在一旁瞧着、听着,人都懵了。
算算前后也才二十多日,怎么‘甘露’就转到苗家爷们手里?
老尚书家出了何事?刘大小姐现下如何了?
再者,‘锦尘琴社’如今没了‘甘露’,广发请帖的‘试琴会’拿什么来试?
“这琴来得甚妙,果然是“天降甘露”。”早已坐上马车的苗沃萌一下下抚挲琴面,精美五官如春风柔和,显得十分欢快。
“多谢大哥。”
立在马车外的苗淬元扬眉又笑。
“是你二哥搅出来的,我也只是抓准时候敲打敲打老尚书罢了。他一听咱们只要这张琴,二话不说便遣人送来。”
苗沃萌眨了眨眼,淡然颔首。
“便待二哥下回返家,我再好好谢他。”
苗淬元又与自家三弟聊了几句,接着翻身上马,带着小厮和护卫先行离府。
然,苗老大在上马之前,瞥向她的眼神倒奇诡得很,似笑非笑,有意无意探究着。
“杵着发呆吗?还不上来?”
马车里怀琴而坐的男人出声扯回她的神识。
“啊?呃……是。”她略慌忙地爬进车内,将薄帘子放落,再过去敲敲前头小窗,对坐在外头的马夫道:“何叔,可以走了。”
马夫大叔扬嗓回了她一声,随即甩鞭赶马,车轮跟着辘辘滚动,几名护卫亦随之策马而行。
今日排定琴馆坐堂,因上回发生意外,这一次出门,尽管苗沃萌自个儿不甚在意,苗家家主安排给他的护卫已然多出一倍。坐在苗三爷的对座,她瞧瞧‘甘露’,再抬眼瞧瞧他,来回几次,脑袋瓜里有些紊乱,最终没忍住便问了——
“三爷,大爷和二爷是不是对老尚书大人做了什么?”
“嗯……确实做了点什么。”苗沃萌点点头,手仍抚着琴,爱难释手一般。
“大爷他们几人马背上皆有小行囊,像似三、五天才会返回,这一趟出门,大爷带着人正要去做那……什么的事吗?”
“推敲起来该是如此。”
“……那到底是什么事?”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省得猜得心纠结。
苗沃萌倒也坦然,闲话家常般慢吞吞答道:“你二爷遣了几名功夫了得的手下设局带走刘大小姐,用的是‘太湖黄帮’的名义,黄帮湖匪行事向来狠辣,大家闺秀落进这帮歹徒手中,下场自然好不到哪儿去。”食指一挑,琴弦嗡鸣,他陡又按住琴面止了音。
“老尚书家里急得团团转,官府那边亦无计可施,你大爷却主动施援手了。这一带原就是‘凤宝庄’的地盘,苗家家主肯帮忙,绝对是事半功倍。咱们要的也不多,就一张‘甘露’琴而已,这是双赢啊!你说是不?”
“双、双赢?”他还真敢说!
陆世平越听,眸子瞠得越圆,一会儿才嚅出声——
“我要记得没错,‘太湖黄帮’作乱……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当时官府剿匪肃清,事情闹得很大,湖匪五个大小当家的还被拉到市场口砍了头,哪里还有‘太湖黄帮’……”
“死灰尚能复燃,又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苗三爷徐徐眨目,笑亦徐徐。
“‘太湖黄帮’卷土重来,冒出头来作点乱,谁能不信?”
“二爷掳人,大爷再帮着救人,这是作贼的帮忙捉贼呢!”她小小声道。
“听你这口气,颇不以为然?”
陆世平略挺直端坐,不答反道:“三爷,刘大小姐落入“春风吹又生”的湖匪手中,奴婢相信她人身该是安全无虞,但她遇劫一事若传开,人言可畏,怕是难结门当户对的好姻缘了。如此毁了姑娘家名声,着实……过分些。”
苗三爷一声冷笑,渗人肌骨。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身为男子就没了所谓的名声和节操吗?是她先动手毁我,怨得了谁?”
她忽地又梗了气,张口结舌直直望住那张晦明不定的俊脸。
“所以……结果是你、你……是你的意思!”莫怪之前某夜,苗家三位年轻爷儿辟室密谈,想来当时正是在商议刘大小姐这事。
苗沃萌淡淡挑眉,表情一向的温文尔雅,却多了点“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无赖神气。
“我的本意是,要做就做绝,既是湖匪掳走大姑娘家,既奸又淫那是少不了,无奈你二爷那些手下,好事做不了几件,坏事也没能做尽,可惜啊可惜。”
陆世平轻抽一口凉气,眸子依旧圆滚滚瞠着。
她知他话里的‘本意”其实不可信,但听着就是教人着恼。
“你在瞪我吗?”苗沃萌乌秀长眉又挑了挑。
本能想答“奴婢不敢”,但她思绪一荡,心想,他都说她没什么不敢的了。
她遂答:“是。奴婢两眼眨也没眨,张得大大的,瞪人呢!”
苗沃萌微愣,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坦荡荡”。
然后又是那种不管不顾的话锋,有些凶,带点娇……他心窝热,喉头发燥,禁不住低咳。
“三爷?”听他咳,总教人不放心,怕自己逆颜逆得过火,激得他再病。
只见他举袖揉揉胸,咳音渐止。
她兀自斟酌,不知该不该道歉,他却道——
“坐过来。”一手轻拍身侧空位。
她怔愣一小会儿,最后才挪了挪身子乖乖照办,改去坐在他身边。
他怀里的‘甘露’突地横到她面前。
“把琴抱好。”
“……是。”接过自个儿的“孩子”时,她气息略浓,指尖不自觉颤颤,横琴在膝,她也似他那样,一遍遍抚过琴面。
岂知,她尚在感慨与‘甘露’的“久别重逢”,苗三爷长身略晃,脑袋瓜忽地靠过来抵着她肩头。
“三爷?”她侧首瞧他。
“别乱动。”他语气徐静,长睫垂掩,靠着她的肩蹭了蹭,蹭出一个最舒适的姿势才浅浅翘起嘴角。
“我昨夜没睡好,今日又起了大早,有些犯困……靠着车直震,靠着你舒适些,你让我睡会儿。”
陆世平定住不敢再动,只轻哑问:“三爷没能睡好,是因朱大夫昨日在三爷脑门炙下的那几针所引起的吗?”
他目盲与脑中创伤相关,朱大夫近日过府看诊,施针之法与落针穴位跟之前不太相同,朱大夫说了,撒出的网能收,但得缓缓收,不可贪快。而昨日的针甚至导出瘀血,虽仅有几滴,但血色甚浓甚稠,似涸泽中的浊水一般。
“我没能睡好,是知‘甘露’即将到手,内心期盼兴然,自难成眠。”
“……”简直无言。
她侧眸再觑,肩上张男子玉容依旧好看得不像话,眉睫如墨,鼻子挺秀,薄薄的嘴殷红如莓……
靠得这祥近,她能嗅到属于他的香檀气味,淡如丝,却丝丝蛊心。
心受蛊惑,因此迷住了,也开始有些惶然不安。
她习惯了苗三爷忽掀忽落的脾气,也看惯他人前人后两张脸的模样,即便他之后动不动就面红耳赤害羞给她看,她也越看越有趣。
但经过脸红的进程,如今竟成张狂的个性!
仿佛他内心深藏的那个他参透了什么,终是破茧而出,惊人蜕化。
她若又逮到机会“欺负”他,他不惊无惧,事后连“混帐”都不骂了,因他现下懂得急起反击,常是“攻”得她头晕目眩,唇舌热麻。
这祥的苗三爷,实在让她心里没了底。
抱住琴,她略放软身子由他贴靠,心思浮荡亦迷醉,很珍惜这祥亲近的时分。
她盼他目力早日复原,待他复原后,她也该将自个儿的事坦白相告,到那时又不知会有怎祥的变数?能不能再像现在这般,还有师弟、师妹的事……
她近日想再告个两天假返回湖东‘幽篁馆’探探,却见朱大夫开始了所谓“缓缓收网”的疗治,她自是没法走开。
也不知师妹身子养好些了吗?
从来不见她生病,一下子竟病得这祥沉,师弟能照顾得好她吗?
就望师弟早些开窍,他们俩要好了、在一块儿了,她见到他们俩寸,也才能坦然些,不觉对不起谁……
胡思乱想之际,倚她巧肩而眠的男人忽而逸出话——
“再拘个三日,你大爷的人再跟你二爷的手下合演一场武戏,到时自会将刘大小姐安然送回。至于女儿家的闺誉……她当时惹我时,该也没把那种东西放在眼里。”
他双睫未掀,眉峰舒弛。
陆世平知他是特意解释给她听的,以为她仍不谅解他的想法。
她心底一叹,低低应了声表示明白。
听她低应,苗沃萌嘴角勾起朦胧的弧。
其实台面下有些事他并未说出,那牵扯到苗家‘凤宝庄’在朝廷上所埋的一些‘官桩子’,近来与刘尚书一派的人颇有冲突。
水至清则无鱼,苗家底子里不崇尚风骨清高一路,要想养活那么多人、想庇护那么多人,在这世道,商与官确实需要勾结。这次刘大小姐惹事,苗家忍无可忍无须再忍,除要了结刘大小姐这件私事,老尚书在朝堂上的势力也该消减消减……这些纠葛,他懒得解释,也觉没必要多提。
睫犹轻合,他忽而话锋一转——
“你怀里那张‘甘露’好看吗?”
“唔……好看……”
“好看极了的好看?”
“嗯,好看极了的好看。”说她老王卖瓜也好,说她大言不惭也行,是自个儿的“孩子”,当然怎么看都好看啊!
倚着她的苗三爷笑了起来,略沉的笑声扣人心弦。
‘洑洄’、‘玉石’、‘甘露’,制这三张琴的师傅是同一个人,且跟你一祥,都是女子……而这三张琴,琴性各异。你也识琴,你想,那位女师傅制这‘甘露’琴时,内心是怎样的想法?”
“也……不……”她喉中顿紧,润了润唇才又拾声。
“……也不一定有什么想法才能制琴啊!有美材,自然能制出好物,这‘甘露’二字听起来,就、就觉琴音定然温润如珠。当日在刘大小姐的舫船上,三爷已然试鼓,那琴音听来确实如此,说到底,就是适合抒温喜之情、发愉悦之意……”
他又低笑。
这一次,他脑袋瓜动了,抬起长目“瞧”她,噙笑的模样直教人联想到质澄透润的美玉。
“温喜之情、愉悦之意,也就是情与意了。”微颔首,冲着她笑。
“露姊儿真真未卜先知,这张‘甘露’琴,今儿个确实要鼓出点情意。”
她眸张眉轩,很不明就里,而苗三爷卖完关子又不说话了。
他头又重新倚回她的肩,一路睡到‘凤宝庄’琴馆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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