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城内,承阳街与启阳街交汇处,正是周家解梦堂所在,而且是最大的一家。
解梦堂是周家世代相传的祖业,上自九十高龄的老者,下到牙牙学语的稚童,无人不知庆元城的周家解梦堂。不管是梦到驴骡猪马,或是远行经商,嫁女娶亲,人人皆会来解梦堂询凶问吉一番。而今这一代,解梦堂依然是庆元城最响亮的一个招牌。
当今的周老爷共娶了四位夫人,每位夫人各产下两子,竟无一女儿。周老爷高兴得嘴都合不拢,据亲眼见到的老辈说,周老爷一连笑了五天,嘴都笑歪了,还是请了大夫才治好。
没想到,二十多年后,解梦堂依然是城中响亮的招牌,却多了施、梅、林三家与之并称。
施、梅、林三家与世代相传的周家不同,分别以经商起家,算得上是城中富贵人家。但,庆元城商贸繁盛,有钱人家何其多也,能与周家相提并论,名列庆元城“四大户”的,可不仅仅因为三家的富贵而已。
大户嘛,要“大”才行。究原因,不外有二。
一,人丁多。施梅林三家的老爷与周老爷一样,多妻多子,人丁兴旺。
二,传闻多。到了这一代,四家中分别出了一个败家子。这四个败家公子年纪相仿、趣好一致,饮酒观戏、攀花折柳是家常便饭,可谓臭味相投。偏偏四位公子风流倜傥,各有所长,时不时闹些有影没影的事,传来传去,城里干脆送他们“四大公子”之称。至于这四大家的其他公子们,偶尔也会传些个流言闲语,时间多数不长,很快又会被败家兄弟的风流艳事取代。
周家出了八位公子,只有两位留在家中,其他六位在外地自奔前程,难得回来,而周家三公子又是个沉迷花燕游蝶的家伙,是故,城里的正经小姐姑娘,对斯文有礼、见人就笑的周八公子,可是喜欢得很呢。
周家取名也怪,周老爷为儿子取了名,却从不叫唤,只听着“十三十八”地叫,久而久之,人们倒忘了周家公子的本名,也跟着十三十八地叫起来。
虽说有个风流成性的兄长,周十八可是一点没受影响,打小便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如今长大,继承了周家解梦的本领,能说会道讨了不少姑娘的喜爱,光顾他解梦摊子的多数是年轻女子。有些姑娘小姐为了让周十八解梦,宁愿排着队在烈日下等候。
秋凡衣行在街上,看到的便是如此景象。
“周十八成天色迷迷的,油嘴滑舌。依我看,他才是沉迷女色的败家子。”散烟觑着那张招牌笑,火大。
“哼!”冷冷一哂,秋凡衣转身,白袍划出半弦,飘起。
解梦堂——粗大的浓墨朱金招牌非常惹眼。
行过此处,秋凡衣眼光一闪,“进去瞧瞧!”
“啊?公子,你要解梦?”她家统领这些天不到日上三竿不起床,夜里也少有惊醒走动,睡得香甜满足不思进取,根本忘了来庆元是干吗的!
“快点,公子进去了。”拉着散烟,钓雪提步迈过高高的门槛。
这儿,真贵!
进堂后,无论有事无事,先得在簿子上签名。坐一坐,十两;想喝茶,二十两;想解梦测字问风水,则是看人起价,数量不等。以寻常人家的收入而言是贵了点,对于秋凡衣三人,做多了千两万两的杀人买卖,这点银子实在算不得什么。
三人张望,发现解梦堂只不过是个宽大的四方院堂,顶上雕梁画栋,堂上人声沸杂。堂内为人解梦的,全是四十多岁、面上带须的中年男人,在厅周围一字排开而坐。厅的正中,则坐着一位蓝袍老者,衣上锦绣宝云,手中拈着下巴上的小胡须,正为一个气势不凡的灰袍男子解说。
这应是周十八的父亲,人们口中的周老爷吧!
眼神闪了闪,秋凡衣玩味着。住进周家十天,除了第一天见着的人多些,再来就没见过多少人了,而周家老爷的面,今日是第一次对上。
真是齐全呢,解梦测字、代看风水宝坟、迁新居起新屋、结亲合八字、出门问吉凶、开店选黄道……呵,全跑这儿来了。
“公子。”钓雪站在她身后叫。
“嗯?”面无表情看向她,秋凡衣侧首。
“这儿人多味重,你不会喜欢的,咱们还是出去吧!”
“无妨。”挥起白袖,秋凡衣沿着台阶缓缓而行。
这些天只顾着睡觉,把庄舟吩咐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再怎么说她也是浅叶组堂堂的秋二统领,精神好时还是要做做事。
当日官衙拿回的令牌根本就是假的。散烟看过尸身,市舶司的颈骨切口平滑,可见是被人一刀切下,干净利落。然后呢,没线没索地要她怎么找那冒名者?她又不是官,哪有那么多闲心思去查案?要她想着如何干净利落地杀人倒在行!正烦着,耳边又飘来姑姑婆婆的小声言语。
“听说施家墨香堂的《金刚艳》雕版被日本人给买走了。”
“说到日本人,我前天听我家老爷说,有些日本商人用假钞与咱们做生意呢,被官府给查到,正要拿他们呢!”
“啊呀,你们还记得被挂在东城门上的市舶司吗?”
“不说他不说他,脑袋都被人切了呢,怪可怕的!”
“听说……他就是因为贪赃枉法、勾结日本人私印宝钞,被人给……”做了个砍人的手势,那人以极细微极神秘的声音再道,“灭了口。”
“胡说,真的假的?”
“我爹常为衙里送菜,是他亲耳听到,又亲口说给我听的。”
“叽咕叽咕……叽咕叽咕……”
呵呵——黑潭一亮,秋凡衣顿下步子,笑,“散烟钓雪,咱们回去。”
“啊?不看了?”来得突然,去得突然,她家统领心情还真是……好呢。
“回去,睡觉。”又听到好事了,当然得多睡一下,补回三个多月的噩梦连连。
追着她轻快的步子,钓雪跳过门槛,悄声道:“公子,咱们不查是什么人冒充浅叶组的名杀人了?”
“查!”当然要查,只不过,不急在今日。
“可……”哪里有查啊?来庆元十多天,也就去过一次官衙,其他时候不是喝茶逛街吃点心,就是睡觉赏月。
她家统领兴致来了跑到飘香楼喝花酒,风度翩翩的样子迷倒满室子娇燕浪蝶。到最后,她倦意一来放下酒盏说走就走,丢下她们付银子算酒钱。而周十八夜夜对她家统领翘首以盼,非得见到统领睡下才肯回房,害得散烟夜夜盯着,就怕他色性大发又夜袭统领。
这十天来,秋二统领是夜夜好眠,她们全成了噩梦连连。已经够乱了,远在浅叶谷的庄大师爷居然连送三封催命函,追问事情查得如何。她家统领却——
“公子,庄管事的信,你什么时候回啊?”
“有必要回吗?”走出解梦堂,秋凡衣瞥了眼远在街头的张狂大幡,仍见着许多女子排成长龙,气势可观。
为何觉得周十八今日的招牌笑如此刺眼?秋凡衣抿唇,心头微感不快。
他的笑逢人就挂,见到年轻姑娘会更甜一些,很廉价啊。照理,他对着她的那张笑脸,是否当她是一般姑娘家,心思也如此轻佻?他说想娶她,哼,白日做梦!
思及此,秀眉皱得更紧,周身覆上隐隐森冷。
“公子,难道你一封也不回?”
钓雪的哀叫在身后响起,打断她突来的不快。收回黝黑的目光,秋凡衣双手负背,转身离开。
“公子?”钓雪继续哀叫,死不放弃。
“你回一封吧。”被她叫烦了,秋凡衣只得应道。那种信,真的有必要回吗?
第一封抱怨自己很忙,忙得没时间写信对她聊表关切;第二封信抱怨没人体谅,说谷中事务繁重,忙得他昏天黑地华发生;第三封,终于正经了点,要她在散心时别忘了谷中有个盼她速速归来的庄师爷,多想想杀人的法子。
哪里是问事函,根本是唠叨。也难为他了,竟有时间和心思写出这么一堆废话。在谷中,她会建议杀手如何以最快最简单的方法取人性命,如此一来可减少草影组后继清扫的时间,让她的手下轻松不少。既然庄舟让她想,唉,罢了罢了,她就趁着散心多想想,以慰他大师爷的辛劳。
“我回?”难道要她也写上五大张?钓雪哇哇跳脚,“不要啦,公子!”
这次,是真的哀叫。
十二天了!是谁说过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他不介意在那人脸上填土,再跺上二脚。
烦啊!周十八坐在院子里,愁眉苦脸,无心阅读手中崭新的书卷。
虽说佳人就住在隔壁,可十二天里见面的次数不超过十。这还是他坚持不懈翘首夜盼的结果。
凡衣到底在干什么呢?晚起晚睡,几乎见不着人影,问家仆也全说没见过,可他总见着她带着两个笛姓姑娘从外回来。
唉唉,他想娶她啊!坏她清誉是原因之一,可他……真的喜欢凡衣呢,虽然不知她家有何人,可他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周家人什么时候在乎这种小事了。
他只知道,自打在城门见了他,那双黑黝黝、如寒潭般清冷的眸子就直在脑子里打转,起先以为是个公子,心中只是没由来地挂念,寻思什么事烦他睡不安稳,这寻思来寻思去,害他胆战自己会走上龙阳泣鱼的不归路;自从知道是个姑娘家,心头的那股寻思也就坦然了。
他素来喜欢美丽的姑娘,平常看她们就觉得可爱,如今看凡衣,却发现她完全不同于那些可爱的姑娘。凡衣总是冷冷的,静静沉思时,全身散着一股子寒气,就算冲着他笑,那笑花也是轻嗤多过高兴,似乎睨视着一切,冰冰的,有些冻人。
唉,凡衣呀……其实没城里的姑娘可爱,甚至,有些凶,有些凌厉,可他就是觉得凡衣的笑漂亮,比城里所有姑娘的笑都漂亮,只要凡衣冲他真心笑一笑,他愿意将周家供手相送……呃,只送他自己这部分。
唉!周十八斜着脑袋,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喜欢凡衣的笑。唉……
“少爷,什么事叹气啊,老奴帮得上吗?”偶尔经过的周管家见他长吁短叹,负手踱到他身后。
“缘伯。”回头叫一声,周十八愁眉微展,迟疑半晌,下定决心地问,“缘伯啊,城里的姑娘很可爱,可我看到现在也没想过娶一个的念头。自打见了凡衣,我……我就想送她喜欢的东西、想知道她在干什么、想娶她、想……唉,可她什么也不愿意告诉我。”
周缘摇头,欣慰看到大的少爷终于动了娶妻的念头,“少爷啊,你开始懂得宠姑娘啦,娶妻后定是个疼爱妻子的好相公,就像老爷一样。”
“宠姑娘?”俊脸写着不明。
见他呆愣,周缘深觉肩上的担子很重,“少爷啊,城北罗老爷的千金漂亮吧?西胡巷刘婆婆的孙女乖巧吧?”
“嗯。”
“你每次拉幡解梦,是不是觉得街上的姑娘家都很漂亮可爱?”
“嗯。”
“那,如果三少爷和你一起欣赏这些姑娘,你乐意吗?”
周十八看了眼管家,“缘伯,世人皆爱美也,三哥欣赏她们也不为过。”
老管家叹气,“少爷,若是三少爷像喜欢寻常姑娘家一般,也喜欢秋姑娘,没事对着秋姑娘眨眼摇扇,你乐意吗?”
俊脸跳动,微微变了,“你是说……三哥喜欢凡衣?”
“老奴只是猜测。”老管家一本正经道,“依三少爷的性子,漂亮的姑娘家他都喜欢……”
“不行。”未等老管家说完,周十八已从石椅上跳起来,“凡衣是我的。三哥不能喜欢。”
孺子可教,他这个小少爷终于动心了。老管家点头,笑如狐狸,“少爷,你这些天买回的香囊荷包玉珠佩,是为送秋姑娘吧?少爷会和三少爷一起欣赏城里的姑娘,可会想着送些东西给那些姑娘?”
“……”周十八嗔怪地瞪老管家,“我很穷的,缘伯。若是挣不到一定量的银子,爹会扣我的月银,哪有银子买东西送姑娘?”
“可你买给秋姑娘啦。”
“凡衣不同,她是我要过门的妻子。”
老管家吹着胡子,语重心长:“少爷不准三少爷喜欢秋姑娘,只想送礼物给秋姑娘一人,少爷,你这是中意秋姑娘,在宠着秋姑娘。”
顺着老管家的话,周十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下意识地点头,“是呀,我中意她,我想宠她嘛。”
呜……八少开窍了,终于开窍啦!只要八少娶了秋姑娘,不用一年半载就能为周家添丁,好哇,周家即将告别死气沉沉,他的老骨头也没那么阴气沉沉啦。
“缘伯你哭什么?”
啊?赶紧举袖拭泪,周缘老脸放光,“没……老奴只是高兴、高兴。秋姑娘也该回来了,不打扰少爷,老奴告退。”
拱手摇摇,老管家屁颠颠地走出院子,步履轻快得不似个老人家。
宠凡衣?
明白了老管家的话,周十八凝起眉,满脑子转的全是宠凡衣宠凡衣,再抬头,已不见老管家的身影。
他有些明白,难怪这些天脑子里全是白袍白影,弄得茶不思饭不想,就连为姑娘家解梦也没心思了。原来,他是想宠凡衣呀。嗯嗯,早知如此,就不必费神去找三哥。本想三哥经验多,他特地跑去请教,三哥倒好,随便丢了几本施家印的书,说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他的颜如玉在就在隔壁呀,要书干吗?再者,这些书……实在对不上他的口味。
悠悠叹气,翻开一本眯眼瞟了瞟,丢开。再翻开一本,咦……
“好兴致,读书呢,十八公子?”
冷冷的讽刺飘入耳,引来周十八一喜——是散烟!散烟回来,凡衣也一定回来了。
急急关上书卷,周十八跳起转身,果然见到秋凡衣白袍飘然,一派悠闲,黝黑的大眼盯着他,似笑非笑……“咚!”
“咚!咚!咚!”完了,又开始心慌起来!怎么每次见着凡衣盯着他,他就忍不住心跳加快如小鹿打鼓?
“这么晚回来,吃过了吗?”拉起小手,顾不得笛家二姝森冷如刀的眼神,周十八只想看这张日思夜想的容颜。
“嗯。什么书?”任他拉着,秋凡衣瞟向石桌上堆起的崭新书卷,闻到阵阵墨香。
“刚印的……啊!”突然放开她,周十八急忙抱开书本,回房取了个小香炉,等到香烟飘起后才坐回秋凡衣身边,自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的香囊,递给她,“送你。”
“送我?”接过绣着元宝的香囊,秋凡衣的脸上升起好奇。两指宽的绣花香囊,拿在手上能闻到淡淡的桂花香。很精巧,也……从未用过。
“你讨厌臭味,我特别在街上买的。你……你佩在身上,若是闻到不喜欢的气味,就拿出来嗅嗅,会好受些。”当日看她闻到恶臭后脸色发白,靠在他身上腿软无力,想来心痛不已。
特别为她买的?他方才急忙搬开书,拿出香炉,也是怕她闻着腿软?
他的体贴引来她微微一笑,“谢谢。”
“不用道谢,凡衣,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为夫心疼妻子是理所当然的。”盯着她少有的微笑,周十八只觉心跳又加快起来,如万马奔腾。
“谁和你是一家人?”讽音再起,是脾气不好的散烟。
“歇着吧。”挥挥手,秋凡衣命二人退开。
“是!”口中称是,眼中却全是杀气腾腾,直刺周十八。
二人回房关门,小院子里只剩他两人后,周十八慢慢挪近些,素来挂着招牌笑的脸上多了些暗红,“凡衣。”
“嗯?”研究着香囊,秋凡衣颇觉新奇。
“我……我想宠你。对,我宠你。”
她微讶,听他接着道:“你家中可有父母?”
“没有。”全死了。
“可有其他亲人?”听她轻淡带过,他心中痛了又痛。
“哥哥。”不如把香囊折了,看看里面是什么。
“祖籍何处?”问清楚,方便他择日提亲。
“陕西。”
“凡衣呀,你……今年多大了?”宠她,想娶她,最好快点找爹合合八字。
“二十一。”抬起头,秋凡衣并不隐瞒。如她这般年纪的女子,早就嫁为人妇,孩子都两三个了。只是,她是杀手,没那份闲情。
“你看,我什么时候向你家兄提亲?”
“提亲?”好陌生的字眼。秋凡衣终于正眼看他,才发觉他早已黏近身侧,两手环着她的腰,眼神晶亮。
“你真的要娶我?”他当真,不是随便说说的?
“嗯嗯!”点头,顺便闻闻她的发香。
“凭什么娶我?”两人八竿子打不着边,他是解梦先生,她是杀手,怎么可能凑成一块?或者,就因为他看光了她的身子?
应该杀了他!
念头刚闪进脑里,秋凡衣眉心微皱。是的,应该杀了他,可,为何见了他,她就毫无杀心?
“我……我坏了你姑娘家的名声,当然要娶你。”他在她耳边低语。
“这不是理由。”杀了他,就没人坏她名声了。
“我……我……我自是宠你、喜爱你,才想娶你。”声音从她颈间闷闷传来。
宠她,喜爱她啊!
长到这般年纪,被人宠的感觉早已忘了,或许,记忆里根本没有吧。早亡的父母不会宠她,谷里的杀手不知宠为何物,即使是哥哥……唉,没那份心思啊。杀手之间从来不需要软弱的情感,那种软软的,缠得人心难受的温情,只会影响他们的每一次行动,甚至,危及生命。
孤冷无情,她习惯了,却没想到,他一句“宠你”,竟让她的心发起软来,犹如绕了条蚕丝儿,痒痒麻麻,是从未体会过的……悸惊。
素来不喜他人亲近的身子慢慢放软,任他搂着,秋凡衣哼了哼:“你养得起我吗?”她日进斗金,一个小小的解梦先生养得起吗?
“嗯……周家虽不是大富家人,倒还有些基业。我……我也没有太多银子,可,凡衣,只要你喜欢的东西,我一定为你买回来。”察觉到她放软语气,周十八惊喜抬头,迭声道,“你答应了,答应嫁我了?”
“三十不豪,四十不富,五十将进死路。”她突然冒出一句。
“啥?”他不太明白,是说他没钱养妻儿吗?“不怕的,凡衣,为夫的日后定当努力赚钱,让你开心。”
人未娶回,他倒一口一个“为夫的”,顺口得很。
“时易世变,古今异俗,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强……排朱门,入紫闼,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举起香囊放于鼻间,秋凡衣轻浅吟道,难得有了好心情。
“凡衣,你今日……”说话文绉绉的,听得他好不习惯。
“呵……还有——忿诤辩讼,非钱不胜;孤弱幽滞,非钱不拔;怨仇嫌恨,非钱不解;令问笑谈,非钱不发。”看了他一眼,她再道,“钱能转祸为福,因败为成,危者得安,死者得生。所以,死生无命,富贵在钱!明白吗?”
不明白!佳人在怀,他哪有心思想着她文绉绉的话是什么意思。满耳朵全是钱啊钱啊……命啊杀呀……
生死无命,富贵在钱?这话好熟悉呀……似乎在哪儿读到过……咦咦咦,莫不是……
“啊,晋朝鲁褒的《钱神论》,对吧对吧,凡衣?”他讨好地追问。
她点头,“嗯。”
“凡衣,我周家世代是解梦为生,钱虽说赚得不多,在城中也算得上小有产业,你不用担心,嫁给我后保管你衣食无忧。如果你不喜欢这宅子,咱们让人修一修,多种些香花香草,让你闻着舒服。”
以为她觉得周宅不够华丽,周十八想了想,决定明天就请人重新修砌考漆,弄得他这东院美美的,然后……然后……嘿嘿嘿嘿,欢喜欢喜娶个美娘子!
她有答应嫁他吗?怎么听他越说越起劲了。秋凡衣翻个白眼,瞟了瞟拐角紧闭的门扉,勾起一抹嘲意。别以为她没听到,那两丫头以为自己的偷笑声很小吗?
“哼!”
“怎么了?”她的声音又变冷了。
“正好,你不是祖传解梦吗,我近月来为梦所扰,你就为我解上一解。”踢了颗石子打在厢门上,秋凡衣警告着。
“好。”他求之不得,今天难得看到她,他可不想早早放她回房,“你可记得梦中见到什么?”
“不记得。”
“一点印象也没吗?可记得是否梦到人或物、或一些日常用品、或刀剑龙蛇之类?”他有点苦恼了。
西城门外她三句不记得,害他以为是故意找他的碴,当日的她眼神微散,神色倦然,偏生一双黝黑的眸子,让他眼一花心一乱,就这么映在心坎上了。
唉,映是映在心上,可当时以为她是位公子,也没怎么在意。那日在酒楼见着她,只想着大庭广众下搂着姑娘调笑的她,真是大胆呢,只觉得一个男人也能笑成如此媚惑,实在罪过,倒也忽视心中生起的怪异之感。如今想来,有点酸味。
公子模样的她,笑起来很轻浮,隐隐透着邪气。偏偏,吸引了他。
那日沐浴后,她在他怀中安然好梦,他却一夜无眠,虽说偷偷吻了她,可……不满足啊,他想宠她,所以想要的也多。要她的笑、要她的悠然、要她黝黑的眼中映上他的身影、要她要她要她……
“你想到怎么解了吗?”
“呃?”完了,想得太入神。收起遐想,周十八咳了咳,“这个……”
“算了。”她本就闹着好玩,也不信他真能解出个什么所以然,“自从住在你家宅子里,我近日倒没做些奇怪的梦了。”
“呃?”盯着她难得的顽皮神色,他晶亮的眼中染上莫名的情感,“这就是你愿意搬来我家的原因吗?”难过呀,还以为她是放不开他呢,没想到宅子居然比他还有吸引力,迟早折了它们。
咬牙暗想,浑然不觉方才想重新为宅子考新漆的也是他。
“如果以后仍做噩梦,我会再来你这宅子住的。”看看月色,秋凡衣揉了揉眼,露出少见的娇憨,“我要睡了,你看书吧!”
推开越贴越近的脸,她弹弹衣袖,回房。
“睡……好,我们一起……啥?咦?”
正想趁她不备偷香的好色子,扼腕着未能得逞的诡计,眼巴巴看着白袍佳人漫步回房,懊恼万分。
差一点,只差一点啊,他就能吻到想了十二天的红唇。
扼腕,扼腕啊!
色含轻雾重,香引去来风。一抹乌云掩月,暗色成空。
白天睡得太饱,就是夜里对月……可惜,今夜玉兔不美,让乌云给遮去了,秋凡衣只能对着大片大片的乌云闲发感慨。
“月……唉!”
“统领,趁着今晚月光不明,咱们不如去日本人的船上探探。”趴在屋顶上,散烟眨着惺忪大眼建议。
早知道夜半会给统领挖出来赏乌云,白天她就多睡会儿了。
四天前在解梦堂听了些闲言碎语,统领便差使她们去查日本人的商船,谁知这一查,竟查出一船的假钞,似乎庆元城的贪官想借日本海船将假钞运到南方各路府使用。
除强扶弱的伟大她们是绝对没有的。就算看到一船的假钞,她们也不会到官衙去通个什么东风西风的。被人切了脑袋的市舶司是否真的如传闻所说,是因为造印假宝钞事情败露让人给灭了口,她们却不得而知。当晚听到的,多是日本商人商讨如何航行避开官府,根本不提市舶司这号人,听得她们眼皮直掉。
本想着快点找到冒名者杀了回谷里交差,到头来还是一场空,还得在这庆元城里耗着,还得陪着她们精神奇好的秋二统领,在一大片乌云下赏风……赏云……赏……想睡啊!
“云卷轻舒敛夜风。”秋凡衣突然吟出一句,冲靡靡不振的二女道,“接一句来听听!”
“嗯……隐……模糊……一个人影过去了?”
“噗!”秋凡衣身下的瓦片滑了滑。
“散烟,你对的是什么啊?”难得她有兴致吟诗,她们是打油还是顺口溜呢!一个一个睡眼,这些日子实在少有教训。
“不是啦,公子,真有一个人影从下面飘过去。”揉着眼睛,散烟坐起,指了指周十八的屋子,“刚才有个黑影从周十八的房里跃出去。”
“嗯。”秋凡衣点头,表示知道。
“公子,真的。不信你问钓雪。”拉了拉神情恍惚的同伴,散烟急问,“对吧,钓雪,你也看到有个人影跳出去了吧?”
“嗯?什么人影?没有。”钓雪不买账。
“行了,你们回房睡着。”摇摇头,难得的闲情赋诗全没了,秋凡衣拂了拂袖,不强留她们。
“可……”
“你想陪我赏一夜的乌云?”眉一挑,容不得她们不听话。
“属下不敢。”统领的性子她们可摸得一清二楚,挑眉瞟人时说的话,就是命令。
将钓雪摇清醒,二人轻巧跃下,乖乖回房睡觉。
屋檐上,秋凡衣杏眼轻轻一眯,唇角勾出一丝趣味。方才轻忽忽一闪而过的人影,她看到了,身形很熟悉;呵,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人,是鬼!
翻身跃起,白袍飘起一角,细影跃过周十八的屋顶,尾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