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马斯伸出手示意爱莉停止说话——没错,那是大门打开的声音。
“对不起,失陪一下。”
快步来到大门,雨果正往楼梯走去。
“雨果?”
看出异状,汤马斯唤他的名字。雨果看他一眼,又迅速别过头,快速地上二楼。
虽然灯光昏暗,可是汤马斯看到了。
“怎么了?”走到汤马斯身后的爱莉问。
“对不起,有一些事情……可否请你先回去,我改日再登门拜访。”
不待对方回答,汤马斯唤来佣人,自己则往二楼,雨果的房间走去。
汤马斯轻敲门后打开,见房间一片黑暗。从走廊射进来的灯光可以隐约看到雨果正坐在地上靠著床,背对著门口。
汤马斯不禁感到一阵心痛,在雨果的身边蹲下。
“雨果,发生什么事了吗?”他轻柔地问。“你刚才哭了。”
“我才没有……”雨果低著头,用带著鼻音的声音细声回答。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遇到什么了吗?”汤马斯不死心地问。“看著我,雨果。”
良久,雨果抬起头,眼镜下的眼睛浮肿,还有眼泪的痕迹,而且双唇毫无血色。
“雨果……”汤马斯心疼地皱起眉头。“怎么会这样?你今天遇到什么了吗?”
“……”雨果低头不语,梳得整齐的头发掉了几根在额头前,在他的脸蛋上增加了一丝柔和。
“难道,是你前妻的事?”汤马斯做了一个猜测,只希望那是错的,可是,雨果点头了,整个人缩得更小。
“雨果……”汤马斯抱住他,只希望可以给他些无言的安慰。
虽然认识不久,但他自认了解雨果的前妻给雨果带来多大的伤害。
“看你,全身冰成这样。我帮你放热水澡,你好好洗个澡,早点上床休息。肚子饿吗?要不要我叫厨房准备一点三明治或者热汤?”
雨果摇摇头,犹如一个无助的小孩。
“那我去帮你放热水。你坐在这里,什么都不要想。”汤马斯把他牵到床上,帮他脱掉外套。
好不容易把水的温度调好,回到雨果身边,发现他躺在床沿,双脚还在地上,早已睡得不省人事了。
汤马斯苦笑,把他抱起,安置到被窝里面去,怜惜地注视他安祥的睡容片刻后才离开。
§§§
……流水的声音缓缓进入依然在梦境里的雨果的耳朵,稳定得让他觉得前所未有地安心。接下来,他感受到一只大手抚摸自己的额头,体温传送到雨果的体内,舒服得他不想那只手离开。
忽然感受不到那只他依恋的手,雨果慢慢睁开双眼,房间里有阳光的气息。那是因为窗帘微开的原因。
以后也把窗帘开些吧!
雨果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这个。
他坐起身,环视四周,丝毫没有人的影子。
——难道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吗?
也因为这个舒服的梦,恶梦没有如往常般侵入他的脑子,使雨果有了许久不曾有过的安祥的睡眠,早上也不用因为恐惧而起床。
他起身往浴室走,注意到不一样的地方——浴池里放满了水。
是我放的吗?可是我没有洗过澡的感觉。再看看自己的身子,连衣服也是昨天穿的,不是睡衣。
这时候,记忆才渐渐恢复了。
那么,那一切不是梦了?我听到的水声是浴室里传来的,也就表示说,那只手也是真的了……
以为一切是几分钟前才发生的事,事实上是好几个钟头前吧!雨果因为那只手,沉睡至到天亮。
想到这里,雨果的脸不禁红了起来。
除了汤玛斯之外,已经没有他人的可能性了。
“为何总是被他看见最糟的地方……”雨果喃喃。
§§§
“那个……”哈利戴上他的老花眼镜,慢腾腾地看著手上的纸说。“我想马克森先生也知道,鉴定一副画是要化验颜料的化学成份,看是否那个时代所使用的,然后是画布。接下来是检验画家的真迹以及画法,很可惜,在我们无从得知‘梦境中的妇人’的画家的情况下,没有办法做这项检查……”
比预定的时间更早得到鉴定的结果,现在,在放置“梦境中的妇人”的房间里聚集了三位鉴定家,画的主人,汤马斯·马克森,以及、围绕在墙壁四周,在马克森家里工作,亦对画的结果有兴趣的佣人。原本低温的房间因为人带进来的热气而稍微温暖起来。
“梦境中的妇人”挂在对著门口的墙壁,似乎因为人潮也看起来生气勃勃,画中的年轻妇人显得比平常更艳丽无比。
身穿炭色西装背心和裤子的汤马斯看似轻松,嘴角依然挂著微笑。
“经过多项检查之后……”哈利继续道。“我们可以很肯定的说,这副画,确实是传说中的‘梦境中的妇人’!”
众人用之前锁在体内的紧张感放出小小的欢呼声,还有一些高兴得抱住旁边的人,互相握手。
“恭喜你,马克森先生。”安东尼奥向汤马斯伸出手,连胡子看起来都在微笑。
“谢谢你们。”汤马斯礼貌地回握他的手,和刚才没有太大的改变的态度证明了他从头到尾都相信著自己不会看走眼的。
“如果记者现在就在这里的话,今天晚上全世界就会轰动起来了!”哈利用力拍汤马斯的背。工作结束了,加上这么个天大的好消息,什么礼貌、距离的,他都已抛到九霄云外了吧!加上汤马斯的年龄比他儿子还小!
“是的,可是我打算明天才召开正式的记者会,希望到时候三位都能够在场。”汤马斯说著,眼光飘向在一旁迟迟不动的雨果。“雨果,怎么了吗?”
“请问,召开记者会以后,就会开始拍卖这副画了吧?”雨果问。
“是的,最慢后天就会进行了。”
“虽然很唐突,可是,是否可以慢点才召开记者会呢?”
所有人都被雨果的话打断喜悦,奇怪地看他。忽然成为众人的焦点,雨果尴尬地垂下眼。他可以感觉到哈利和安东尼奥惊讶的视线,但最让他不敢面对的是面前的汤马斯……
“雨果,你是说你对这个结果有异议吗?”汤马斯打破沉默问道。
“不是的。我相信这副确实是真品,可是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言下之意是?”哈利走上前,毫无保留地逼问。
他可是当了20年的一流鉴定家,到前年为止还是英国鉴定会的主席,怎么可以被一个新人如此怀疑自己的能力!
“罗勃森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很惊讶地,平时看似软弱的雨果如今却丝毫不害怕,平静地望向比自己高的哈利,开始有条不紊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相信各位的鉴定,更何况我自己也加入这个鉴定工作,知道这个结果是不会错的。可是,自从达·文西大师解剖人体以后,肖像画家开始画近乎完美的男女比例和肉体,而这位妇人似乎缺乏了一点女性的什么……”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逐渐变小、消失。
“很有趣的见解。”安东尼奥开口说。“那么,你针对这点,找到了什么吗?”
“很对不起,我没有。”雨果老实道。“但我深信我们缺少了很重要的一点。崇拜完美的人体比例的曼德拉奴很清楚知道这点,所有毫无保留地赞美它,可是我们却不知道,而且非找出来不可。”
“如果他知道的话,为何不写下来呢?”汤马斯用平静的口吻说。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在寻找。”雨果懊恼地扶一扶鼻粱上的眼镜。“马克森先生,我明白这是无理的要求,可是我希望你能延后记者招待会,再给我一点时间来检查这副画。这样下去的话,我一定会含怨而死吧!”
“亲爱的雨果,你的烦恼已经更多了。我可不希望自己是那个给你致命一击的人。”汤马斯开玩笑地笑说。
这一点也不好笑!雨果不满地瞪他。但是连哈利和安东尼奥都在笑;在不知道这句话下面的故事的情况下,对他们来说确实只是个惹人一笑的无心之言。
“很可惜,记者会是不可能延后的了。”汤马斯恢复认真。“可是我可以把拍卖会延至一个月后,你觉得如何呢?”
即是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在这一个月的时间,到底可以做到什么呢……雨果的眉头深锁。
“我明白了,谢谢。”寥胜于无,一个月就一个月吧!
雨果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在这一个月里自己不会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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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料想的,记者会一结束,当天的电视和报纸都充满这副画的新闻,预计价钱已达至一亿五千万。同时,所有人都感到不解为何汤马斯·马克森没有趁势召开拍卖会,把当时答应各美术馆会拿出来拍卖的梦幻名画收回自己的翼下,要待一个月后才举行。
有人说汤马斯是想把价钱炒高,正等待时机;亦有人说其实他早已私下把画买了给其他人,但这样就不可能一个月后再把它要回来吧?甚至于汤马斯被画中人给被摄魄夺魂,根本没有要卖画的意思了,一个月后之说只是缓兵之计云云的神话之说也渐渐出现。
真是傻啊!真是被夺去了灵魂的话,也早被夺走了,根本轮不到一副画!汤马斯回想著世间的议论纷纷,不禁发出笑声。
“少爷?”在一旁为他倒茶的管家听到他的笑声,以为他怎么了。
教养比当今王室还好上几倍的汤马斯少爷居然有这种行为!
“没什么,多明尼克,只是想到好笑的事罢了。”
“是。”
“雨果呢?”
“雨果先生现在正在书房里看书。他说晚餐时候再叫他就好。”
自从发生了上次的事件以后,汤马斯坚持不让雨果独自外出,惟恐他在外面会发生或遇到什么事。得知他要去图书馆,汤马斯提供家里的书房给他,里面甚至有在外面的图书馆都难找到的藏书。从此之后,雨果把时间都花在里面,不眠不休地翻看书籍,偶尔进行“梦境中的妇人”的修复工作。
“是这样。”接过管家泡的茶,汤马斯以正确又优雅的姿势把它拿向嘴唇,慢慢喝下去。
这样的少爷,到底要怎么样的女性才会适合他呢?照顾马克森家30年有多的多明尼克管家时常会为这件事暗自烦恼。
外界的人都把汤马斯看作两种不同的人。他是个出生良好背景,知书答理,同时热爱艺术的上流贵族,但另一方面,他却是个在投资业上善于投机取巧的人。虽然对建筑的正业没多热衷,但曾有弄跨大公司的可怕纪录。一些恨透他的人都称他是走在尸体上的登山者。
如果他们看到此时的少爷,绝对不会这么想的。管家望著坐在沙发上,面对庭院冥想的汤马斯想道。
这时候的汤马斯什么也不是,就只是个和你我没分别的人而已。贵族也好,企业家也罢,少了这些称呼,汤马斯依旧是汤马斯,依然可以吸引万众对他的青睐,这是到哪儿都不变的事实。
我多明尼克所忠心服侍的,是这样的汤马斯·马克森。
唯独……想到这个月来在家中的那名客人,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雨果先生究竟是对少爷有何不满呢?很明显的,少爷极力在对他表示友善,可是他犹如看不见似的,丝毫没有给予回应,甚至可以用逃避来形容。这绝不是性格所导致。雨果先生对其他人,甚至是下人也用亲切的方式来对待,却对少爷张开全面的保护层,拒他于千里之外。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气很乱。”汤马斯忽然开口。“多明尼克在为什么伤脑筋呢。”
“啊……对不起!”他慌张地道歉。
居然在主人面前胡思乱想!
“没关系,只是在想多明尼克会有什么样的烦恼。”
“我是在担心少爷。”
听见这样的回答,汤马斯似乎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只是望著门外的风景,无言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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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睡著的,也不知睡了多久。雨果感觉到眼前的灯光而睁开眼睛,接下来便是翻书的声音传入耳中。
雨果现在在书房的二楼——说是二楼其实只是加了个楼梯而已,对这房间的全观还是能一眼望尽。虽然一楼有书桌和沙发,但雨果嫌把书拿上拿下太麻烦也太浪费时间了,干脆就在二楼的地上坐下,身边围绕著千千万万本的历史、美术书。
他坐起身,背上的毛毯滑到腰际,身边还有一个餐盘,上面是很丰富的三明治和牛奶。
“你醒了?”不远处有声音传来。
雨果抬头,看到汤马斯俊美的脸孔呈现在眼前,脸蛋瞬间变红。
“我本来想拿吃的给你就离开的。”坐在离他五步距离的汤马斯合起手上的书本,微笑著看他。“可是看到这本书很有趣,忍不住看了起来。”
那是雨果睡觉以前在看的,是关于法国历代皇室和贵族的历史。因为写得非常详细,百科全书般大的书犹如字典一样厚,还分上中下三册,很明显的是为图书馆或资料馆所编排的豪华书,而且是法国原文书。
“这毛毯也是你带来的吗?”雨果问。在昏暗的灯光下,他觉得自己可以如常面对汤马斯。
“是的。我只是把下面的沙发上的来用而已。”
“谢谢。”
对于雨果老实的道谢,汤马斯有瞬间的惊讶,但很快边恢复平常,只是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看这么多原文书,也难怪你会累坏了。”
“是有点辛苦,可是意大利没有很多英文书,只有忍耐练习我那破破的意大利文和法文读解能力了。”雨果尴尬地说。
“是因为生意上所需才会学的吧!”汤马斯了解地笑说。“我还在英国住的时候学校都会要求我们学语言,一个学生同时会三、四个语言是很平常的事。啊,不要顾虑我,你吃吧!已经九点,算是宵夜了。”
“你都还记得那些语言?”雨果很乖顺地吃起厨房做的三明治。虽然想要吃热的,可是这么要求就太过分了。
“嗯。意大利文和法文都有在用,德文和西班牙文只有日常会话的能力而已。”
好厉害!雨果打从心底佩服。如果自己也从小学就开始念的话,是否也可以到他这般成就呢?
“有何不可?只要努力的话,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
他为何知道我在想什么?雨果伸手掩住自己的嘴,确定自己没开过口!
“雨果,有时候你就像一本打开的书一样,任何人都可以看穿你的思绪。”汤马斯说著。“可是,你很擅长把自己不愿透露的一面隐藏起来,让人怎么也捉不著你。”
“……才没这回事。”雨果握著牛奶杯,发现上面有一层薄薄的膜,可见之前是热的。“至少,你都看到我不愿意让你看到的事了。”
后面一句是无意间溜出口的。说出来之后,他立刻后悔,粗暴地别过头。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我不觉得我看到的任何事是会让你感到丢脸的。”汤马斯故作平静地继续说。“你要隐藏是因为你不愿意受伤害,可是就算被人看到了也不应该觉得丢脸。那是很正常的,每个人都会有一、两件那样的事。如果连自己都以它为耻的话,就没办法叫别人不这么想了。所以,不要觉得丢脸。我认为人最脆弱的部份往往都是最美的部份。”
雨果握著双膝不语。他也很想忘掉离婚的事,可是身体深深地记起来了,还不愿意忘掉。然后又遇到“那种事”……
“雨果?”汤马斯伸出手要碰他,雨果出自本能地将他拍开,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
手停在空中,在它周围的空气都凝固起来。
“……对不起,我忘了你恨我。”汤马斯强作镇定地说,但脸色苍白许多。“刚才说得那么堂而煌之,其实伤害你最深的人还是我吧!”
做出落井下石的人就是自己啊!居然还装成圣人一样在这里说著那种话!
“结果,最卑鄙的人还是我自己。”
说了这句话,汤马斯迅速离开书房。
雨果想出声叫他,但声音就哽在喉间,怎么也发不出来,惟有眼睁睁看著汤马斯灰心的背向著自己,关上书房的门。
伤害我最深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