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一样是一百石,为什么冬天时,南来的米粮非得要再加计一石重,而春天时又得减一石?老是这样加加减减的,难怪我总是算错重量。”
“那是因为冬天适逢雨季,米粮含水,重量自然要加计。而春天的时候刚好相反,南方烈日正盛,米粮在晒谷时,重量会减轻。”他走到窗前,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一双桃花眼对上正吃着米香的米乃禄。
米乃禄眨了眨眼,嘴里的米香塞得她说不出话,赶紧配了口茶,一口吞下,才忙问:“你怎么会知道?”
“不知道。”
“可是你刚刚说的很有道理,一点都不像是胡谒的。”
“不,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知道,纯粹是直觉回应。”
“喔……我说你啊……”话一出口,她不禁顿住。“真伤脑筋,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这样你啊你的叫,真是太失礼了。”
男人看看不断从案上小缸里取出方块状的米香啃着的她,又看了看那缸。
那小缸像是白玉打造,雕着童子送桃的图腾,而她的小手白皙润美,不断拿起米香送进红滟的小嘴,窸窸窣窣啃得一脸满足,教他想起先前半昏半醒之际,瞧见的大兔子。
除了她的手很美,水灵的杏眼也极为秀美,细致柳眉还添了些许英气,小巧菱唇鲜嫩欲滴,搭在那张圆圆的嫩白脸上,极为讨喜。
“不如,你替我起个名。”倚在窗前,他随口说,双眼仍盯着那润白小手,发现她连指甲都修剪得圆滑,泛着樱花色泽。
“欸,这样好吗?”
“有何不可?要不没名没姓的,怎么称呼彼此?”
“你这么说也对。”米乃禄点点头,圆圆的大眼骨碌碌地转啊转的,突道:“就叫福至!”
“……福至?”
“对了,还没跟你说,我是米乃禄。”不像时下姑娘那般矜持规矩,她非常爽朗直率地说:“我爹叫做来宝,常总管叫寿,我叫做乃禄,再添个福,不就是福禄寿皆有?欸,等等,要是叫招财似乎也不错。”她说完,一脸兴味地看着他。
“……福至好了。”他唇边的笑意有点僵。
“好,从今天开始,我就叫你福至。”米乃禄热络地朝他招手。“来来来,进来吧,刚才听你说那些话,我想也许你在失忆之前,根本就是个商贾,要不怎会懂这么多。”
“也许。”他大方地推开书房的门走进去。
书房格局方正,一入内,正前方就是一大片抵着房顶的书架,摆满各式书籍,右手边是成套梨木桌椅,左手边则是黑桧木大桌,上头摆着几本已经翻开的册子。
“我在想,能不能请你帮我看看帐本?”
“这不妥吧。”他想也没想地说。
“有什么关系,就当是帮我的忙吧。”她小嘴瘪得可怜。“我真的好可怜,永远搞不懂一季进货扣掉一成税赋之后到底还剩多少,更搞不清三百石的米粮分送到各家食堂之后,究竟剩余多少。”不是她不肯学,而是那些数字完全不给她面子,不愿和她交往啊!
“可是……”他直瞅着她,发觉她天真得可怕。要是他今天心怀不诡,她岂不刚好正中歹人心思?
“算我求你了。”她抓着帐本送到他面前,可怜兮兮地央求。
趁现在四下无人,丽儿又外出帮她买零食,正是找帮手的绝佳好时机,一旦错过,只怕她再也无法回天了。
瞧她可怜得要命,他不禁莞尔地接过帐本,逐条看着,一边沉吟道:“这记帐的方法容易教人搞混,应该要分门别类,把所有帐款明列,进出的价格也都要列表计算,否则又怎会知道一批货到底能赚多少?”
米乃禄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再度发现自己真的好可悲,已经摸了两年的帐本,却依旧有听没有懂。
“福至,那你觉得应该要怎么做?”
“把所有的粮货分成几个单本记载,从买入价到卖出,税赋和徵收部份一同计算,不是更清楚?”他指着帐本上的数字和粮货,从简单之处教导她。
“那要怎么做呢?”
他俊面波澜不兴,缓缓侧过脸看向她殷殷期盼的眼。她的眼像是会说话,里头装满了祈求,教他想视而不见都难。
“……小姐不是要我替你整个重拟吧?”
“我看不懂。”
“……”
“虽说现在要你报恩听起来有点卑鄙,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你刚才说的,我没一句听得懂,但再晚一点我爹就要来收我的帐本了,要是我不赶紧写好,说不准连午膳都没得吃,更可怕的是,我爹会一直待在我身边,一边催促我一边骂我。”米乃禄连珠炮似地解释完,便动手轻扯他的袖角。“福至,求你帮帮我,求你……”
瞧她双手紧抱成拳,低声下气的哀求,黑白分明的大眼还浮上一层水气,圆润的体态裹在月牙白的罗裳底下,俨然像只可爱的兔子,他不禁抿嘴低笑。
“好吧。”
她刚刚吃了下少零嘴,就算不吃午膳应该也不打紧才对,然而她那脆亮又柔软的嗓音像是有股魔力,就是差动得了他。
“福至福至,你一来,我的福气就来!”闻言,米乃禄喜出望外地拉着他坐到案前,把她的宝贝米缸拖到他面前。“来,这是京城闻名遐迩的粹酿堂米香,它用的是我家的米,加上各种干果,淋上一层麦芽糖,搅拌均匀之后再放入烤窑里烤制而成的,你尝尝。”
他看着她以两指掐住的方块米香——“你吃吧,我不饿。”
“可是你从昨儿个到现在都没吃东西,真的一点都不饿?”
他拿起笔蘸了墨,正要重拟帐本,却见米香在他眼前晃动,“小姐,你挡着我了。”
“你真不吃?”她挪开一些。
“不饿。”
“好吧。”她把米香一口塞进嘴里,咬得卡滋卡滋的,又迅速拎了一块,一边嚼一边说:“真不知道我爹怎么搞的,为什么硬要我学算帐呢?”
“小姐可有手足?”他边写边问。
“没有,我爹就我一个女儿。”
“那就对了,往后铺子的生意必定是要交给小姐的,小姐要是不学算帐,谁学?”他神情专注,运笔神速,却还能一心二用的与她交谈。
“可是我爹一直在替我物色夫家,要是我出阁的话,这铺子我也管不了。”
“那么,老爷必定是打算替小姐招婿。”
“如果是招婿的话,往后把帐本交给我的夫婿不就好了?为什么非要我学这么多?而且不是我不肯学,实在是我真的没慧根,要是叫我做粗活,可能还上手一点。”
“小姐贵为千金,岂能做粗活。”
“我没那么娇贵。”她说着、吃着、抱怨着。“更怪的是,我爹老是带我到地主、商家那儿走动,举凡城里有什么筵席,也总要我出席。”
“到地主、商家走动,与他们结识,有助你日后掌管铺子。”听起来米老爷用心良苦,要她学会亲力亲为,可惜她一点都不领情。
“这事有我未来的夫婿,要不还有我爹在,何必要我去做呢?”她叹气,只觉得这是门苦差事。
要是参与筵席,有得吃还一点都不苦,苦就苦在到地主家,得要看米质、算米重,还得记帐,而到商家时,则必须一并送货上门,货物进出当然也要记帐,偏偏她一看到帐本便头昏眼花。
他顿了顿,停下笔,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原来小姐一心只想当米虫。”
“米虫?”她看着掐在指间的米香,不怒反笑。“对啊,我还真是米虫呢!我最爱吃米了,只要是米做的各种零食,我都爱得要命,方才我才要丽儿去城南的兴客食堂替我买米圆呢!你知道米圆是怎么做的吗?那要先把米磨成米汁,然后——”
这丫头真是单纯得教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竟连他的明讽都听不懂。“小姐,时候差不多了,要是我不赶紧重拟帐本,重新计算,只怕老爷来了,小姐就连话都说不出口了。”他笑中带刺地打断她的话。
虽说他挺喜欢涓流般的亮嗓,可她该是要学会适时闭上嘴。
“……喔。”她可怜兮兮地垂下脸,乖乖坐好。“福至,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吵你,只是啊,我没有兄弟姐妹,更没有交心的姐妹淘,有时常常觉得很闷呢。”正因为闷,她才会常在外头走动,可是有时独自一人,一旁没个知心好友陪伴,还是令她惆怅。
“小姐不是有个贴身丫鬟?”
“丽儿是我的丫鬟,也像是我的妹妹,可是……要怎么说呢?她待我是主子,而不像手足,我想要的是一个不在乎我身份,可以和我平起平坐,随心所欲闲聊的知心人,是女是男都不打紧。”她说着,目光看向窗外,压根没瞧见他眼角抽动,迳自说下去。
“可是我爹总说男女有别,不许我和男子走得太近,所以也对你失礼了一点,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不会的。”他边写边回答,额角的青筋隐隐浮现。“只是小姐把心里话说给我这个外人听,妥当吗?”
这丫头到底是怎么着?装了一肚子的话,也不管他是熊是虎,就一古脑地和他聊心事,这是……寂寞吗?
思及此,他突地顿了下,想起以往身边好像也有个聒噪的人,每次要那人闭嘴时,对方总说就是寂寞才想讲话。
那人是谁,现在他想不起来,但是“寂寞”两个字,倒是深刻地镂在他的脑海里。
“可我不觉得你是外人,何况你现在还在帮我拟帐本,不是吗?”
他顿时无言以对,但也替她庆幸她遇见的不是豺狼,要不就连怎么被吃都不知道。
“福至,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烦?”
“……还好。”
“那就是不会喽?”
“……大概。”
“你想,有没有那么一天,我可以遇见一个我想说话时他就坐着听,我想吃零食他就陪我吃的人?”
“也许。”
她开心的笑眯了大眼。“福至,要是我说话太吵,你要记得告诉我,不要讨厌我。”
他又是一顿,觉得她这人热情得紧,没半点千金架子,也不至于神经大条到无视他人感受。“放心,我一定会说。”
“嗯,那就好。”她笑了笑,抱着自己装零食的小米缸,高高兴兴的开启新话题。“对了,我跟你说,这小米缸可是白玉打造的唷,听说是我娘嫁来时的嫁妆。我爹说,哪天我要是成亲了,就要往下传给我的孩子当传家之宝,可是我总觉得……”
“闭嘴。”
“咦?”
福至抬眼,笑得她头皮发麻。“我说……闭、嘴!”
米乃禄顿时可怜兮兮地扁起嘴。“喔——”尾音拖得长长的。
耳根子清静了,他思绪专一地继续拟帐本,开始分条誊写,好一会才抬头,却见她一脸无聊地坐着发呆,连米香都不吃了,
“……你可以再说一会。”
“真的吗?”她双眼登时发亮。
他不禁莞尔。冲着她这有趣的模样,就暂时委屈自己一下好了。“说吧。”
“福至,我跟你说喔,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