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尹骕骦千算万算,却漏算了这一点:镇里的马匹大多是镇民们用来驮送货物进城之用,虽然负重量大、吃苦耐劳,可是速度却并不快。而那重伤骑手所骑乘的,却是一匹不折不扣的千里良驹。
当日,尹骕骦心中思忖:马通灵性,一是不愿离开主人;二来它因为长期赶路,已是疲累不堪,是以未打算骑乘那良驹上路。可隋络络才不像他这般“怜香惜马”,第二日被放出尹家之后,便立刻背了包袱跳上了那匹黑骏马。说来也奇怪,那马儿虽然撒了撒蹄子表现出不情不愿,却并未烈着性子拒绝隋络络骑乘。别扭了半天之后,终究还是撒丫子跑出镇外,一日千里之间,不消半日多便追上了尹骕骦。
当时,尹骕骦正骑着那匹枣红色的慢马,奔跑在山地之小路上。突然,他只觉得一阵凉风掠过耳际,待对方远去之后,才依稀辨认出那人影怎么看怎么觉得熟悉。就在这时,前面那一人一马却忽地停了下来,缓缓折回。尹骕骦心中大奇,放眼望去。这不望不打紧,一望之下,却分明让他吃了一大惊:那骑马的人儿,不是隋络络还能是谁?
“好样的!骕骦,干得好!”隋络络喜笑颜开,拍了拍马头,道。
尹骕骦微微敛起眉头来:这一句话怎么说得如此驴唇不对马嘴?再说,她一向都是直呼其名三字,从没听她叫得这般亲热过。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岔子了?
“啊!”似乎是看出了尹骕骦的疑惑,隋络络笑道,“忘了说明下,我刚才叫的可不是你哦!”
那是?尹骕骦没有问出口,只是挑起了眉,意即询问。
“是它啦!”她拍了拍黑骏马的脑袋,样子无比亲切与热络。
尹骕骦当下黑了脸。心中暗道:这小丫头不知道又想出了什么花招。
正当他如此思忖之时,隋络络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答道:“我可没有耍滑头哦!谁让你的名字就叫‘骕骦’嘛。骕骦者,良马也。我用来叫它,自然是一点也没有叫错啊!”
这话倒也有道理,尹骕骦当下就没了言语。要怪只能怪他那个当了一辈子军人的爹,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被她抓住了话柄,却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见对方不出声,隋络络眯了眼笑起来:这下可没招儿应付了吧?可笑了一半却又想起,明明是自个儿理亏没错,怎么反倒光明正大了起来?于是,她当下换上一副唯唯诺诺状,低下了脑袋,细声细气地道:“带我一起去,好不好?”这时候,“骕骦”忽然打了一个响鼻,重重一声,像是在嘲笑隋络络的变脸。络络心下生恼,伸手扯了一把“骕骦”的鬃毛,暗中恨恨道:让你拆我的台!看我回去不得给你好看!那“骕骦”像是听明白了络络内心里的威胁,顿时摇了摇脑袋,便再也不做声了。
尹骕骦看见这光景,不由得苦笑起来:这丫头究竟是给这黑马灌下了什么迷魂药了,忒地听话。随即,他又转念一想,看现在这样的情况,除非是抢了隋络络的马来,才可能甩得掉她了。可即使是这样,那家伙必定还是不肯轻易放弃的。与其让她在野地里瞎转悠捅出什么娄子,还不如将她带在身边。
思及此处,尹骕骦不由得摇头叹息,随即点了点头,表示默许了。这差点没让隋络络乐得跳起来,刚张了口想要大呼“万岁”,可想到还要顾忌着在他面前得保持个形象的问题,只有硬生生地忍住了。但她的神色之中却满是欢喜,只好低垂下脑袋,用以掩饰那快咧到耳朵根的嘴角。
太好了!他这是原谅她了吧!
心中怀有如此的认知,隋络络这许多天来,终于感觉到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当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刚想说两句感激的话来,却听得尹骕骦道:“快走吧,急着赶路。”
“嗯!”隋络络大声地应道,随即夹了马肚子,让“骕骦”于道路之上风驰电掣。只见两骑绝尘而去,在山间小路上扬起一片轻尘。
接下来的几日,二人一路向北,几乎是马不停蹄。白日之中,两人一人一骑,并驾齐驱。到了晚上,尹骕骦就翻上黑马“骕骦”,让隋络络坐在后座,抱着他的腰小睡上一会。而那镇子里借来的枣红马儿,虽然无人骑乘,却也乖巧得紧,跟在“骕骦”后面,于夜间疾驰。
起初,隋络络还觉得在马背上休息甚是颠簸。不过,毕竟是赶了一天的路,已是疲累至极,再加上还能抱着尹骕骦的腰,这让她心中不免偷笑。于是,没个半盏茶的工夫,就安安心心与周公嗑牙去了,并且还不时地小呼噜一下,听得尹骕骦不禁苦笑。
这样赶了两日多的路程,隋络络除了屁股受罪之外,倒没吃别的多大苦。但尹骕骦和两匹马儿却快熬不住了。见他两眼之下浮上了层淡淡的黑色印记,隋络络只觉得心疼,“尹骕骦,你休息一下好不好?”
“不用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已经歇够了,多谢。”尹骕骦道了声谢,却拒绝了她的好意。
隋络络不禁向天上翻了一个白眼:这男人在逞什么强啊!且不说现在已经是接近傍晚时候,离中午休息已经过了三四个时辰。就算是时间隔得不久,他中午那能叫“休息”吗?不过停下来放任马儿吃了两口草,他自己则仅仅吃了一个干馍。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又拉起缰绳上路了。再说了,这家伙已有整整两天没有合过眼了,硬是撑到了现在。
隋络络心中发急,转了转眼珠,换着法儿劝道:“就算你不累,也得考虑下马儿经不经得住啊!你说是不是,骕骦?”
这个“骕骦”指的是正载着她狂奔的黑骏马。络络的话刚说完,却见它撒丫子跑得正精神,一点也不懂得配合她的话,适时地扮下柔弱,真是不懂得主人心嘛。于是当下心中就有了埋怨,偷偷抓了把黑亮的鬃毛,用力扯了一把。“骕骦”只觉得脖子生疼,嘶鸣一声,立马急生生地刹住了蹄子,转过头来望向隋络络,眼里满是哀怨的神色。那架势,仿佛在说:扯我干吗?你这家伙又想出什么馊主意了?
谁让你都不知道配合一下来着?快,给我扮柔弱,装作走不动了!隋络络狠狠地瞪了“骕骦”一眼,以眼神传达自己的命令。虽然“骕骦”的所有人并不是她,可是她自个儿却早已经完全以其主人之身份自居了。
迫于隋络络的“淫威”之下,“骕骦”立刻扮起柔弱来。蹄子一软,跑起来东倒西歪——那架势不像是体力不支,倒像是喝醉了酒一般。隋络络一见,忙向尹骕骦道:“看吧看吧!它已经不行了。你不休息休息,也得让马儿歇一歇吧!”
尹骕骦并没有看见隋络络之前的小动作,于是勒住缰绳停下,点了点头,答应了她的要求。
当二人将马儿拴在路边不远处的树上、并在树阴中坐下之时,那枣红色的马儿飞了“骕骦”一个斜眼,那表情仿佛是在嘲笑对方:还京城里来的千里马呢?怎么如此不济?
“哼!”“骕骦”从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口气来:你懂什么?这只是遇主不慎,遇人不淑罢了,跟实力全无关系!你等着,此仇不报非君子——不,非宝马!
哼!那就让咱们比试比试,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宝马!枣红马儿也不甘落后,以眼神回敬对方。
“哈哈!尹骕骦,你看你看,你家璎珞在向我家骕骦抛媚眼呢!”将二马之间的“怒涛暗涌”看成了“眉来眼去”的隋络络,拉着尹骕骦过来看西洋景。
“璎珞?!”尹骕骦再度黑下脸来,“你又给马儿起怪名字?”
“怎么是怪名字?”络络嗔道,斜了那木头疙瘩一眼,“你看它枣红的亮毛,不正是璎珞的漂亮颜色吗?”
“可是,”他愣了一愣,敛起了眉,努力回忆着道,“可是我怎么记得,虎子他爹给它起过了名字,叫‘大红枣’?!”一边的“骕骦”怪叫一声,像是在嘲笑“璎珞”的土名字,这个举动激怒了后者。“璎珞”愤怒地扬了蹄子,踹了对方一脚。
“尹骕骦你看,”隋络络笑眯了眼,黑亮的眸子转向他,此时在晚霞的照耀之下,显得格外亮晶晶,“你看它们玩得多好!我们把璎珞嫁给骕骦,可好?”
“啊?!”尹骕骦听了,脸都青了,出了一头的汗,“可是它们,都是公的啊!”
“啐!你这个木头疙瘩,谁跟你说这个了?!”隋络络绯红了双靥,气得站起了身,恼得直跺脚,“你这个大呆子!连马儿都比你聪明!”
“啊?!”尹骕骦被她突如其来的着恼言语,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了半晌,他也没能想明白,隋络络究竟是为什么突然之间发了这么大脾气。他只有偏过头去看那两匹马儿,却在它们的眼中看出了戏谑的味道。这下子,尹骕骦更加疑惑了:难道,马儿真的比他聪明不成?
西边的晚霞红彤彤的,却红得并不耀眼张扬,只是显得暖暖的温和。橙红色的光芒覆盖在大地之上,给所有物事染上了一层淡粉。“骕骦”和“璎珞”被解开了绳子,在夕阳的霞光之中,啃着橙红色的草。那“骕骦”老爱去招惹人家,被“璎珞”踢了一蹄子,却还是不知悔改地在旁边绕着它溜达。
静谧而开阔的景致之中,轻风带起暮夏之夜的清凉,拂在尹骕骦的脸上,这不由得让他产生了一些倦意,眼皮禁不住往下耷拉,他摇了摇头,想尽力让自己清醒一些,却不留神撞到了身后所依靠的树干上,疼得他两眼冒星,伸出手来揉了揉后脑勺。
“来,喝点水吃点东西,然后好好睡一觉吧!”不知何时,已不再生气的隋络络,拎了水袋和干馍走到他的面前,把食物扔给了他,随即坐在他的身边道。
尹骕骦摇了摇头,“不行,休息好该上路了,我们赶时间。”
隋络络本想再劝,可知道他那死牛似的倔脾气,转念一想,便换上了从陈大夫那儿学来的口气,瞥了他一眼,闲闲地道了一句:“赶时间?赶着投胎吗?”
“……”这种陈大夫的语气,是尹骕骦最没辙的了。
见他没了言语,她又继续道:“你也知道,这次去岭北路途遥远,山路崎岖更是难行。至少要走上近二十天。可照你这般走法,不出五天必定撑不下去了。等你倒了,到时候,看你让谁再给你送信去?!”
这一句说得在理,让尹骕骦沉默了。的确,就算他夜以继日地赶路,也绝对不可能撑到十几二十天。再说,马儿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若是中途倒下,便更难以尽早将信送达。
其实,这些道理,他原先也不是不明白,只是担心那信件意义重大,心里总思忖着,就算能早送到一刻,也是好的。只是,隋络络说得没错,照这样的赶法,的确是过于牵强了些。
如此思量的尹骕骦,敛了眉头,对她道:“那你看,我们每隔两日,驻地休息一晚,这样你可吃得消?”
“嗯!没问题!”隋络络弯起了黑亮的眼眸,响亮地应声。这个笨男人啊,其实最受苦的明明是他呢!她每日都可以依赖着他,小睡上一晚。可他却是自始至终强打起精神,逼迫自己保持清醒。其实,她多希望也能够为他分担一些。只是这个倔强的笨男人,虽然嘴上不说,行动上却还是维护着她,尽量让她少受点苦头呢。
思及此处,她不禁浅浅地笑了起来,笑在唇上,笑进了黑亮的眸子里。漫天的晚霞映照在她的身后,为她的周身映上了淡淡的粉,“尹骕骦!”她笑着喊他。
抬起眼来,他的黑眸中映出她的身影。只听得他沉声淡淡道了句:“嗯,我在。”
刹那之间,隋络络的心中,漫溢了一种沉甸甸的满足感。虽然他曾气她、恼她,甚至愤恨于她。但是,他却记得她所说过的话。这个迟钝的呆子,虽然不解风情,并且固执而死板,但是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却都一定是算数的!
脑海中灵光一闪,隋络络歪了脑袋拍了一巴掌:她决定了!在旅程的这些日子当中,她要想办法套下他的承诺!只要这个古板的家伙被套出了誓言,到时候,凭他的个性,就是悔也来不及了。只有硬着头皮履行誓约啦!啊哈哈!
内心里叉着腰狂笑的隋络络,在表面上还是做出一副正经表情。只可惜,上扬的唇角泄露了她的真实情绪。这个时候的她,并没有意识到,她所想之骗取尹骕骦承诺的作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霸王硬上弓”和“生米煮成熟饭”,并没有太大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