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骕骦”重重地打了一个响鼻,回敬道:好马不拘小节!有本事别在那边寒碜人,咱就比比今儿个谁跑得快!
两匹马正这么针锋相对、并将比试定在今日的路程当中时,尹骕骦的出现却给它们泼了一盆冷水。他并未给二马戴上马鞍辔头,而是给它们送上了些新鲜的干草,随即便转身离开。
今儿个出了什么岔子了?那个赶路狂怎么反倒安顿下来了?二马用疑惑的眼神彼此交换着意见。它们哪里知道,昨天傍晚那个隋络络的鬼点子,倒害得她自个儿折腾了大半夜,到了清晨发热的症状依然没有多少好转。
给两匹马喂过饲料,尹骕骦走进客栈的厨房,跟掌勺人知会了一声,煮了一碗热腾腾的白粥。再好言要了两块甜薯,他端着热粥上了二楼客房。
轻轻地推开房门,径直走到隋络络的床前。抚上她的前额,依然微微发烫。尹骕骦皱起眉头,心道药效怎么忒慢,昨儿个半夜就请了大夫熬了药喂她喝下,却直到现在也不见好转。一向沉重而擅长忍耐的他,此时也忍不住发了急,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蛋,唤了她数声:“隋络络,隋络络。”
“嗯……”眼皮子不知怎的,重到抬也抬不开。隋络络用了好大的劲儿,才缓缓睁开了眼,对上了他那紧皱的眉头。
她又惹他皱眉了吗?隋络络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
尹骕骦见她伸了手臂想去摸索什么一般,便急忙按住,塞回被窝里,将被子盖好,“别凉着了。想拿什么?”
隋络络摇了摇头,一双黑眼望进对方的瞳孔之中,喃喃道:“对不起。”
她的言语让他愣住。不知她为何睁了眼,第一句话竟然是道歉,尹骕骦呆了半晌,眉头皱得更紧了。
“不要皱眉了,好不好?”见他额前成川,络络只觉得看得心疼,“我知道错了,对不起。明明知道你是在赶路,可是还在这时候惹出事端来……”
听她这么说,尹骕骦的眉头舒展开来,却觉得心里头升起一种异样的柔软情怀,轻声安抚道:“生病又不是你所想的,这又怎么怪得了你呢?别想太多,来,先喝碗粥。”
伸手扶起她,尹骕骦将热粥端到隋络络的唇边。可隋络络却是心中有愧,迟疑地看了看热粥,又望了望他,就是不敢安心接受他的照顾。她自己也没有想到,昨天傍晚,因为泡了太长时间的凉水,就此染了风寒,到半夜就开始发起烧来。虽然泡水的点子是自己出的,也的确本是居心不良,可是她真的不是存心要害自己生病,耽误他的行程。
见她迟疑,他只当她是胃口不好,于是拿了块甜薯诱她。隋络络是个见了甜薯不要命的,再加上又是难得见他如此关怀,心下决定,把不安和愧疚放一边,先享受了再说。于是一口咬上甜薯,黑亮的眸子弯成了月牙,“尹骕骦,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甜薯?”
“能不知道吗?”见她吃得开心,他喂她喝下一口热粥,一边道,“小时候,每每见我吃甜薯,哪一次你不是扑上来抢的?当时我还纳闷呢,这丫头平时难道没吃饱么?怎么非和别人抢东西吃呢?”
听他这么一说,她浅浅地笑起来,黑眸里有光闪烁,“才不是!那是因为是你,我才抢的!”
这番说辞引来他的叹息。这个小丫头,从小就爱找他的麻烦,到了现在,她依然还是个麻烦精。想到这里,尹骕骦不禁哭笑不得。
一边啃着甜薯,隋络络一边继续回忆道:“其实我以前才不喜欢吃甜薯呢,后来老抢你的吃,吃得惯了,就觉得特好吃。”
这丫头!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尹骕骦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白粥的热气缓缓蒸腾,熏在隋络络的眼睑之上,热烘烘的,有一种微酸的冲动。通过这袅娜的热气,望向面前那张熟悉的脸孔,仿佛在刹那之间,眉眼染上了少年的稚气。她眨了眨眼,时光回转,周围一派小镇景致。那个扎了羊角辫儿、穿着红袄子的自己,正气势汹汹地站定在木扉前,“噔噔噔”地敲着。随后,门扉轻轻开启,便是那张熟悉的少年面容,带着不解望着她。
“尹骕骦!出来玩!”小小的她仍带着稚气未脱的童音,可是气势倒是十足的强,不愧是这里的孩子王。
“……”少年没有答话,可是整张脸都苦兮兮地皱了起来,那神情分明在说:天!你怎么又来了!
小丫头伸手就想去拽比自己高上一个头还多的少年。就在她伸手去拉他衣角的时候,突然瞥见他手上正抓着一小块甜薯。看样子,他似乎是正在吃饭,就被她揪了出来。
“你自己玩吧,我不去了。”
少年的这番答复,显然不能使小丫头满意。气恨恨地嘟起了嘴,隋络络才不会这么快就认输。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抢了他手中的甜薯就跑,“尹骕骦!你有本事追到我,我就还给你!”
小丫头乐颠颠地高举着“战利品”跑在前头。可她预期中少年追上来的景象,却未能变成现实。跑出了好几步,少年都没有追上来。隋络络不禁奇怪,回过头去,却见少年依然是站在门口,动都没有动过,只是一张脸沉了下来,黑得惊人。
“咦?!”正当小小的隋络络发出这样疑惑的声音,并要反问尹骕骦为什么不追上来的时候,少年沉着脸,“嘭”的一声,重重地将门关上了。
这下子,隋络络可着了急。然而这一次,无论她怎么敲门,他就是不应声。
手中抓了半块甜薯,小丫头却觉得丝毫没有了刚才“掠夺”时的喜悦,反而心里沉沉的,酸酸的。
“至于嘛,不就是半块甜薯,这就生气了?!真小气!”小丫头嘟起了嘴,心里沉闷的感受,一度曾让她想把手中的甜薯扔掉。可是转念一想,这甜薯或许很好吃,所以尹骕骦才会这么生气。于是,她努力张大了嘴巴,“啊呜”一下,咬去了一大半。
嚼,再嚼,死劲嚼。可嚼了半天,也没觉着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唔……不怎么好吃嘛。”隋络络苦下脸来,盯着手里的小半块甜薯发了呆。奇怪,如果不好吃,那么尹骕骦怎么会这么喜欢,还因为她抢了甜薯生了这么大的气呢?平时,他就算不高兴,也只是望着她不说话,从来就没有过黑了脸把门摔上的。所以,他一定是很喜欢很喜欢这甜薯的!
这么想着,隋络络不禁又咬下一大口。咦?!这次倒渐渐嚼出些甜味来了。小丫头“嘻嘻”地笑开了颜:果然,他喜欢的东西,的确是蛮好吃的!
——很多年后,隋络络才懂得,原来,这就叫做“爱屋及乌”。
可当时的小丫头自然不会明白这点。当她乐颠颠地跑回家里,冲爹娘大声宣告“我要吃甜薯”的时候,引来了他们惊讶的目光。
“络络,你以前从来不吃甜薯的啊!”隋母摸着女儿的脑袋问道。
“可是,我现在喜欢吃了呀!”隋络络将黑亮的眼眸弯成月牙,随即把今天抢来尹骕骦甜薯的事情说了出来。没想到,这番言语,却招来了一向宠她的隋母的责难,“络络,你太过分了!”一贯温和的隋母板起了面孔,“你应该知道的,小骕骦的爹在边关当兵,他娘又在不久前离开了他。这些日子都是他自个儿一个人挺过来的,本就不容易了,你还好意思去抢他的东西吃!你知不知道,那甜薯很可能就是他这两天唯一的食物了!”
隋母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边如此对女儿说教道一边走向厨房张罗起来:“你这孩子,从小就喜欢欺负人家骕骦!你知不知道,人家那是让着你。因为比你大,所以处处不和你一般计较。小骕骦从小就懂事,有什么困难也不主动来麻烦我们。可你这孩子……唉!”
隋母叹息着,一手拿起了食盒,盛了满满一碗饭,又夹了一堆菜盖在饭上,随即递给络络,“喏,把这个给骕骦哥哥送去!好好向他道个歉!”
小小的隋络络耷拉下脑袋,提着食盒慢吞吞地走到尹骕骦的门前。本想说些道歉的话来,可任她如何敲门,尹骕骦就是不答话。小丫头心中一沉,也分不清楚是什么心思在作祟,将食盒往门口一放,气鼓鼓地转身跑回了家……
于那白粥之袅娜热气中浮现的回忆,待隋络络回过神来之时,尹骕骦已经唤了她数声,却一直不见她的回应。他探出手去,以手背轻触她的额头,却未曾察觉热度有所上升,“隋络络?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当她回过神来,见的就是这样一光景。他放大的面容,与幼年的记忆重叠起来,眉眼虽愈加俊挺,可那神气却与当年并无区别。络络只觉得心头一紧,张口便吐出了拖欠他这许多年的道歉来:“尹骕骦,对不起。”
他又愣住,不知她所指为何。呆了半晌之后,他以为她指的还是耽误了行程之事,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安慰道:“没事。快养好了身体,加把劲儿赶上就是!”
隋络络摇了摇脑袋,“我没事了!休息一会就可以上路了。发热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小小风寒,咳嗽两声就好了!”见尹骕骦要开口反驳,她抢着继续说道,“再说了,赶到路上,出了一身汗,比什么药来得都有效果!”听她这么一说,尹骕骦迟疑了片刻,思忖了半晌之后,最终点了点头。毕竟此刻,他虽是安慰她让她好好休养,可他心中仍是心急如焚:一方面,担心耽误了行程,若因迟了送信而给边关带来什么事端,他必定是要悔断了肠子的。可是另一方面,他又不放心她的身体,更不放心单独将她留下来养病,毕竟她一个女孩子家,只身在外地甚是危险。这么考虑下来,他决定,还是多准备些药材,让她跟着他一起赶路一边休养好了。这个方法虽是苦了她,却也是此时唯一的应对之策。
思及此处,尹骕骦直起了身,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对她道:“那你再多睡一会儿,我先去拿药,咱们吃过午饭出发。”
春风得意马蹄急。这两天的隋络络,心里可是偷着乐开了花。虽然赶路甚是辛苦,但尹骕骦却是尽一切可能照应着她:不论日夜,他都让她坐在身后,想睡就睡;一日三餐,都会按时停下,小憩上片刻,督促她吃药。这样舒舒服服的两日过下来,乐得隋络络都合不拢嘴了,直盼着这病能生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此时的二人,正坐在“璎珞”身上。因为这两天几乎都是马不停蹄,就算“骕骦”是千里良驹,也受不了驮着两个人的重量连续赶路。所以,尹骕骦就每隔半日多换一次马,好让两匹马都有时间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将头埋在尹骕骦的后背上,感受着风吹过自己的耳边,隋络络只觉得,似乎从来都没有如此舒心惬意过。虽然此时天气偏热,可她却丝毫不觉得,只是将抱着对方腰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一边咧开嘴“嘿嘿”地笑起来。
“哼!”跟在后面的“骕骦”一见隋络络的花痴样子,忍不住重重地打了个响鼻,不屑的神态溢于言表。
干吗?你不服气么?隋络络回过头去,冲“骕骦”比着嘴形:看不顺眼找你们家“璎珞”去,少在这儿跟我吹胡子瞪眼的!
切,谁像你那么丢人啊!“骕骦”龇了龇牙,似乎是在回敬隋络络的话。
正当一人一马“斗嘴”斗得甚欢的时候,只听尹骕骦“吁——”一声刹住了马。隋络络心里没个准备,一头撞在他的背上,疼得她“咝咝”地直抽气。
而“骕骦”的情况比她更惨:因为一心二用,它一时刹不住蹄子,一头撞上了“璎珞”的屁股。愤怒的“璎珞”回过头来,气势汹汹地来了一个“回旋踢”,结结实实地给了它一蹄子。“骕骦”吃了一个哑巴亏,又不敢向“璎珞”发作,只得哀怨地瞥了对方一眼。然后,它转而恶狠狠地瞪了隋络络,仿佛是在责备:看你干的好事!
前一刻正捂着脑门直吸气的隋络络,一见“骕骦”这惨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她转过头去,戳了戳尹骕骦的后背,笑着道:“你看,‘骕骦’被‘璎珞’吃得死死的呢!”
这句话说了半天,却一直等不到尹骕骦的回应,隋络络不禁觉得奇怪。她好奇地探出脑袋看向前方:只见一堆树木横七竖八地倒在路上,将山路堵了一个结实。
“这该怎么办?”隋络络抬起了头,望着尹骕骦询问道,“有别的路可以绕一下吗?”
“嗯。”他沉声应道,可眉头却未舒展开。
见他这副表情,隋络络知道他是在思忖着什么事情,忍不住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劲吗?”
尹骕骦低垂下眼眸,想了片刻之后方才答道:“先前是有条小路可以走没错。可是你看,”他伸出手指向那堆倒木,“砍伐的痕迹还很新,显然是人为堆放在这里的。”
“你的意思是,或许是有人故意把我们往小路上引?”隋络络一拍巴掌,黑亮的眼珠子转了一圈,“不会是山贼吧?”
“有这种可能。”尹骕骦应道,随即眉头敛起,“可也有可能,是山里的人发现前方有猛兽,所以拦住了道路,提醒路人。”
隋络络原本还想说,是山贼的话,走原路不就好了?可是听到他这个说法,立刻让她犯了难,“那该怎么办?若这是恶人所为,走小路便是羊入虎口;可若是好人所做,不走小路便是死路一条呢。要不咱们回头,或许有别的路可以绕过这座山的。”
“没有别的路了,上山之前我问过山下的住户。”尹骕骦答道。
寻思片刻之后,他突然跳下了马,然后把隋络络抱了下来。他从包袱中翻出一件长衫铺在地上,随即再从包袱里掏出了干粮、药品。他把一半的干粮和全部药品都放了长衫之上,然后扎成了另一个包袱,递给隋络络。
“哪,”他从自己的衣襟之中掏出那封密信,塞到她的手中,“收好它。”说完,他又拉过“骕骦”的缰绳,“下面一段路,你还是骑着它吧。”
隋络络呆呆地看着尹骕骦的这一系列动作,直到看到他将缰绳递了过来,她也不知道去接,只是这么呆呆地看着他。半晌之后,她突然“啪——”的一声把他递过来的包袱和密信扔在了地上,冲他怒道:“尹骕骦!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你以为……”话还没说完,可是不知道怎么的,眼泪却“刷啦”一下淌了出来。他以为她瞧不出他的意思么?将信和包袱交给她,分明是想当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便挡着好让她逃走!
“我不要!”她大吼出来,泪迷糊了满脸。
“隋络络,你……”尹骕骦哪里想到她会哭出来,而且哭成这副德行,顿时愣住。喊了她的名字,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半天,才察觉到要为她找块手巾好擦擦这满脸的泪。可是在兜里和包袱里掏了半天,他也没能找出手巾来,只好叹息一声,伸出手去,将衣袖摆在她面前。
隋络络也不客气,拽了他的手袖就把眼泪鼻涕全往上面揩,一边擦着仍是一边怒道:“尹骕骦你个笨蛋!你听好,我死也要跟你一起走!”
“……”尹骕骦没了言语,只能无奈的看着她“水漫金山”,顷刻之间就把自己的衣袖“荼毒”得湿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