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到叫也叫不出来,隋络络向后退了一步,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到,一屁股跌在了泥塘之中。紧紧闭上了眼,她屏住呼吸,只奢望那妖怪不要看见她的存在。
一点,一点,那妖怪的脚步声近了。踏过积水之处的声音让隋络络打了个哆嗦。再然后,那声音竟然就停在她的面前。隋络络只盼望自己能晕了倒好,可事实偏不如她所愿,她清醒地感觉到,那妖怪竟然伸出了舌头舔了她的面颊。油滑的摩挲感,激起她满身的鸡皮疙瘩,让她恨不得此时便死了过去。
妖怪是要吃了她吗?她不甘心……她还不满二十岁,她还没能等到尹骕骦掀了她的盖头,她的这辈子就要完了么……不要吃她!她还不想死啊!
脑海中闪过这般念头,再然后,她便如愿以偿地昏了过去。
梦里有张熟悉的面孔,向她露出了平日不常展现的温和笑意。那笑容看得她心头暖烘烘的,恨不得把这副模样刻进心底子里去。可就在她想走近一些,看得更清楚的时候,却发现无论自己怎样迈步,却似乎都是在原地打转一般。而那笑容,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尹骕骦!”她睁开眼,却见一片碧空下金黄的树叶。刹那之间,她怀疑自己身处何处,然而微微偏了头去,却看见了另一个熟悉身影,“骕骦?!”她惊异地叫了出来。而“骕骦”听得她呼喊它,抖了抖耳朵,低了脑袋,以那双带着琥珀色的眼眸望向她。
脑海中的记忆逐渐连接成片。好容易,隋络络才明白现在的状况:自己是上山寻找信来的,结果遇到吃人的妖怪,便吓昏了过去……
等等!妖怪?!她疑惑地睁大眼,向它看去。望着那黑得发亮的毛皮,她一拍脑门:昨天那个黑乎乎的妖怪影子,莫不就是“骕骦”?!而所谓“妖怪吃人”,不过是它看见了她,便上来舔她。
想到这里,隋络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即又是着恼又是好笑:自己把自己吓了个半死。她直起身来,走向“骕骦”身边,刚想说上一句:“总算找到你了。”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它嘴中所叼之物事吸引去了目光:油蜡质地的黄褐色信封,这不正是那丢失的密信么?
难道是在他们走后,“骕骦”寻来于二人露宿之找到了这信,便一直叼着了吗?而昨晚觉得那妖怪的舌头怎么忒的油滑,原来便是它用这信封蹭她的脸。
“‘骕骦’!好样的!”
难以言喻此时的激动之情,隋络络迅速将信封取下,塞入怀中,然后一把揽过“骕骦”的脑袋,大声地亲了一口。紧接着,立刻翻身上马,握了缰绳,清咤一声:“驾——”
“骕骦”也像是明白她的心意一般,撒了撒蹄子,如同离弦之箭般飞奔出去,尽显千里神驹之风采。
不眠不休,赶了一日多,终于在第二天清晨之时,于一派平原之上,看见了前面那个细小的黑点。再然后,距离越近,那身影也越发清晰起来。
隋络络大喜,夹紧了马肚子,让“骕骦”再快一些。渐渐地便可以看清那沾了雨水和泥点的深蓝衣服,熟悉的宽厚脊背,高大挺拔的身形。下意识地,隋络络想开口呼他,可是那呼喊却又噎在了喉咙里,张了嘴却发不出声来。
这次,是她给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若是他无法明了她的心意,她便决心放手,从此将这段感情尘封。
是的,她是在赌。赌他对她终究是有一丝情分的。可是,这一场赌局,自己能有多大的把握,她的心里也没有个底。
越是这样想着,隋络络就越是难以开口唤他。只怕她的呼喊,换来的却是他冰寒的眼神,这正是她最不愿意面对的情形。可是,总不能就这样跟在他的后面跟着吧。呆了良久,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咬了牙,驾着“骕骦”超过了“璎珞”,正停在他的前方。
“璎珞”急忙刹了蹄子,站定在“骕骦”面前,眼眸有着不易察觉的一闪而过的光彩,但随即,它又偏了脑袋。那神气仿佛在说:呦,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哪。不屑溢于言表,让“骕骦”原本“再见老友”的兴致顿时掉入冰窖之中,耷拉下了脑袋。
这一厢,二马正用眼神进行着交流与挖苦;那一厢,二人竟也同样是大眼瞪小眼。
这时,天已经放晴了。碧蓝的天幕,被雨水洗得格外明亮而纯净。一朵闲散的白云轻盈飘过,与碧空相映衬,更显得洁白。
如海水一般纯净的蔚蓝,如白雪一般清洁的云朵,还有四周金黄的稻田。在这一派仿佛画作一般亮丽的颜色之中,她站定在那里。
发丝凌乱,几缕青丝附着在额头上,那是雨水所致。衣裙之上,满身满脸的都是泥水,像是刚从泥潭子里捞出来一样。如此落魄的景象,与周围明亮的景色相比,显得更加黯淡无光,倒真的应了那一句“云泥之别”。
望着她那几近狼狈的模样,不知怎的,尹骕骦竟是觉得心中一紧,在刹那之间,有种为她抚去颊上泥点的冲动。但一想到她所做的那一切,莫名的沉重感袭上了心头。这一次,她又出现在他的面前,又是想做些什么呢?他已觉得只要看见她便觉疲累,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见他抿紧了唇,一言不发,更是半垂下眼,连看都不打算看她。如果说,原来隋络络的心中还有五成的期待,见到了他的神色,却便只剩下三成了。死死咬住下唇,以痛觉硬逼着自己将这个赌局继续下去。她还有一线希望,期望他在看见她找到了信后,能明白她的心意。
将手伸入衣襟,摸索出那封密信来,她缓缓地将信封送在了他的面前。这果然吸引了他的目光。几近惊愕地,他抬起了眼,对上她的。
从小就时常看见那双黑亮的眼眸,总是显得神气十足:愤怒起来便燃烧了两小簇烈火,高兴起来便将眉眼弯成月牙,闪出晶亮的光芒来。然而,在他的面前,那双明明再熟悉不过的黑瞳,却流露着从未曾留意过的神色:似乎有怨,似乎有委屈,又像是有着说不尽的话一般,掺杂了期待却又是欲言又止。
在那双眼眸中,尹骕骦读出了自己的倒影。下一刻,内心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收紧一般。他偏过了头去,不敢再面对那样几近有些哀怨的眼神。明明受害的那个人是自己,为什么他却有了心虚的感觉呢?
为什么,他又将眼移开了?!难道他还是不相信她没有故意丢掉密信么?她都已经为他找回来了啊!隋络络心下发急,左手握紧了拳头,右手则将信封往他偏去的眼前移了移。
感觉到她的动作,尹骕骦伸出手来,慢慢将信接了过去,揣入怀中。在这段过程中,他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此时的他,心中已是纷乱如麻,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自然还是怨着的,怨她几次三番地欺骗他,更怨她害他错失了入伍的机会。可一见她那样落魄的样子,一见她那双黑亮眼眸中的委屈神色,他却又说不出责难的话了。面对这个认识了十几年的人,他是恨也恨不起来,恼也恼不起来,只觉得思绪纷乱,理不出个头绪来。
无言以对,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呆立良久,尹骕骦还是决定让先以大事为重,并让自己好好冷静了一番。他牵动的缰绳,驾着“璎珞”绕过“骕骦”,向道路的那一方走去。
天空依然蔚蓝,浮云也依旧悠闲。周围的景致是如此明亮,却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艳阳天。她呆呆地注视着他远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她还是一直在等待。等他忽然转过身来,向她招招手,露出如那一日般的温和微笑。
她一直在等,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只言片语。其实,哪怕只有一个字,只要他对她说,她便愿意跟着他去。
可终究,她还是输了这最后的赌局。
缓缓地,隋络络低垂下眼眸:既已是这样的结果,便应如先前所决定那样,该是放弃的时候了。
可是,在这之前,请让她再任性一次,再说话不算话一次——
抬起了头,她将双手拢成喇叭,冲天地间那已经看不见的身影大喊:“尹骕骦——尹骕骦——尹骕骦——”声嘶力竭。
然后,放弃。再也不去追逐那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