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山水,是‘黄花地’?”
“画卷,你管它是不是黄花地,只在咱们晏府里,这满院菊花的确是黄花之地啊。”
“可再这么下去,咱们这黄花之地怕是要变成不毛之地了。是,公子爷,画卷又多嘴了!明月姑娘想怎样辣手摧花就尽管开心地摧好了,虽然已经过了九九重阳,但采菊东篱下,折花赏菊也其实很是雅事,呵呵,很是风雅,很是风雅——”
已经很习惯被紧紧咬住的牙很习惯成自然地紧紧咬了住,她手指握得咯吱响,将满满一怀的橙黄金菊毫不怜惜地洒进碧波荡漾的湖水之中。
“啊,这下是‘波上秋色黄’啦。是,公子爷,这次是山水多嘴了,山水虽跟随公子爷读了几年书,却不该这么卖弄学识的——呃,山水也不知道刚才自己瞎念的是哪里听来的——”
深呼吸。
“明月姑娘,你哪里不舒服?你额头的青筋在爆耶——”
“啊,姑娘,你难道是头疼?快快来这里坐下歇息一会儿吧姑娘!头疼要安静休养才是,这么拿手拍额头其实只会更头晕,对头疼没一点帮助的——”
自入这京师最怎样怎样的晏府来,她其实早该习惯这两个既聒噪又甚会演戏更是毒舌的小童子了,可是每每相见,她总有狠狠殴他们一顿的冲动!
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默默叨念许久,终是压下心中恼恨。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勉强仰起脸,眯眸狠瞪那天上高高的天老爷一眼,她堆起笑容,转首,微俯身一礼,平声道:“晏爷好雅兴,两位小管家好雅兴。”
“明月姑娘,咱们公子爷请你不必多礼,请过来一起喝杯茶吧!”
“多谢晏爷啦!”
她视而不见远处花奴青筋在爆的额头,微垂首让刘海遮严自己也在爆的额头,从光秃秃了一大片的菊田直接踩踏而过,步履很是轻快地凑近以茅草搭建而成的小小八角凉亭,不转那曲曲折折的鹅卵石径,只手提起裙角,很利索地一个抬腿,从那凉亭的尺高竹栏上一跃而过。
不是三寸金莲的光裸脚丫从裙下一闪而没,不小的抽气声让她笑着扬眉,而后面不改色地欠身落座。
“姑娘,你好不羞——”
她笑着睨那两个几乎被吓出冷汗的小善财童子一眼,假装没听见他们声音不小的低语。
转首,那个不动明王功修炼到第九层的男人,俊美的面庞上依然毫无任何可以让她猜测出心思的表情,照样目光淡淡,见她望自己,便微微颔首,而后,玉色的手指将清茶一盏慢慢而优雅地推到她的身前。
“明月姑娘?明月姑娘?”
“呃——”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瞪瞪身前小几上的袅袅清茶,再瞪瞪那个目光依然淡淡的男人,突然有了想揉眼睛的冲动。
乖乖,这个什么时候看上去都像是天上神仙一样的男人,这个向来没有任何神情表情从来不声不吭的男人,竟然会、竟然会降尊迂贵地亲自拿茶——给她?!
用力拍拍忽然呼吸急促的胸口,她急急招手,要一旁同样瞪大眼睛的两童子过来。
“姑娘?”
“你们公子爷今天是不是——”她勾手指头,要比较“天真无邪”的那个画卷童子再凑近一点,小声地当着人家公子爷的面咬起耳朵,“是不是有点——不一样?”
“山水也觉得是啊!”
两双眼睛瞪着那双突然加入进来的大眼,很诡异地什么话也不再说。
“姑娘!”
咳!
她再次面不改色地坐正身躯,天真无邪的童子面不改色地站回他家公子爷身后,被气得面目通红的红脸童子山水则站在秋风中,抖啊抖,抖啊抖。
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这辣手摘花更不知羞地在男人面前光着脚丫的女人、和这个突然背叛了自己的双生弟兄竟然结成了同盟!竟然结成了将他排除在外的同盟!
难道是在小茅山探讨《少年行》时,还是那夜与她合作智退黄先生时,或者是她故意被烫伤舌头时起,他二人到底是何时结成同盟的?!
“公子爷——”
他颤颤转首。
“是,公子爷,山水这就给姑娘她重新拿一双鞋子去!”
咬牙,怒瞪依然笑眯眯不知羞的女人,他含泪跑出小亭。
“明月姑娘,你怎么不穿鞋子,现在可不是夏天,若你着凉了可怎么办?”画卷视而不见他家双生兄弟含泪的怒瞪,只殷勤地替自己家公子爷问出最该问的。
“刚才进水了,所以脱掉了。”
笑眯眯不知羞的女人双手捧起茶盏,捂手,很随便地回答。
好答案啊!
“那明月姑娘——啊,是,公子爷,画卷这就去看看山水动作怎么这么慢!”
终于有些呆地瞪着又跑掉了的小童子,再在小小的凉亭内视线转了一圈,“大事不妙”的糟糕感觉不期而至——
啊,如果没有了那两个很会察言观色更会同他们公子爷“心有灵犀”的小善财童子,她留下来同这位晏家公子爷干瞪眼不成?
唔,眼睛观鼻子,鼻子看嘴巴,嘴巴想着她开始怦怦跳的小心肝好了!
笃,笃,笃。
不算怎么清脆的指节敲击小石几的声音让她不得不叹口气,将怦怦跳的小心肝很狠心地置之不理,慢慢抬起脑袋,慢慢抬起眼。
说句实话,自打她进这京师最怎样怎样的晏府来,虽然因为某事的干系有几乎天天按照一日三餐见到这位晏府公子爷的机会,但,真的,她真的除了刚刚清醒那次,从不曾再直起头抬起眼认真打量过这位晏爷。
真的从来不曾。
眼前,澄清如水,却又乌若深潭的一双黑眸,毫不遮掩地正视着她,她呼吸不由得一窒,心情有点像回到了好久好久之前,饥饿得快要死掉的她,手中终于有了可以填充肚子的食物!可以填充肚子的食物啊,且不管它是否可口是否美味,即便是猪狗都不屑一置的,可于一个饥饿得快要死掉的人来说,这便是,救赎。
从绝望中从死亡中的,救赎。
救赎啊,辗转反侧,日夜怀念,一直一直记挂在心,无一时一刻稍敢遗忘的救赎。
曾经冷冷的黑夜里,曾经惊慌害怕的寂寞里,曾经辗转流浪的飘零里,曾经无一为继的路途里,珍宝一般记在心里的那块绵软糕点,便是她最后最后的,救赎。
曾经在冷冷的黑夜寂寞里,不止一次地梦想过,有一天啊,等有一天她有了能力,她定要好好地去归还那份几乎给了她重生之命的好意恩典,她定要为那份恩典那份救赎罄尽己之所有!
可上天便是如此弄人。不过十数年的悠悠光阴,她终是有了报答那份少小时恩典的能力,却再也不能不敢去报答那份恩典,甚至连那曾经赐予她新生的救赎,更是想也不敢再想。
因为,她早已不再是天上明月,甚至连水中月影也不是,所以,她,害怕。
害怕这样的救赎。
默默收回视线,她自嘲地笑笑,将手中已冷的茶仰首一饮而尽。
“晏爷,您不知道什么叫做‘做贼心虚’?”她不肯再抬头,只小声干干地笑,“明月在您面前,便是如此心虚的啊!”
笃,笃,笃。
锲而不舍的、不怎么清脆的指节敲击小石几的声音让她头皮发麻,心肝发颤。
“晏爷,您如同天上的神仙,明月却是地之草芥,真真的不敢冒犯尊颜。”她后背发凉,干干地笑。
笃,笃,笃。
终究,她不敌那如同念经的笃笃声,如那被箍住脑袋的孙猴子,败阵,抬首。
笃,笃,笃。
四处游移飘曳的视线,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认命地定在那清澄的双眸上。
尽管已有了准备,呼吸还是微微窒了窒。
“晏爷,有事您吩咐。”
清澄的视线,似乎含着几分淡淡的笑,微微瞥了瞥小小的石几之下,而后又转回她的眼睛。
她有些苦恼地抓抓头发,很尴尬地笑笑。
她不是他那两个已经跟随了他公子爷十几年的小善财童子啊,根本不会什么“心有灵犀”。
笃。
“晏爷是问——明月的脚为什么不是三寸金莲?”她试探地问。
清澄的眼眸微微一眨。
要死了,他眨眼意思到底是对还是错啊!
“呃,晏爷,其实小时候明月也是缠足的。”
清澄的视线笼罩下,她拧拧手指,有些不自在地扭扭端坐的身躯,微眯眸想了想,不怎么好意思地笑笑继续道:“而后,明月母亲过世,父亲又一直事忙,家中便少有人能管教明月——”
清澄的眼眸又是淡淡一眨,她暗暗龇牙,却不得不接着说下去:“晏爷是男子,自然不知女子缠足的苦痛——唔,现在想起来,明月还是会头皮发麻啊。反正那时候就借机,嘿嘿,反正,如今明月行走快活得很!”昨夜星辰昨夜风啊,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啊。
笃。
啊啊啊,真的要死了啊!
硬起头皮,乱瞄凉亭之外的眸子很乖地收回来,叹息地迎上那双清澄的眸子。
呃,呃,呃!
清澄的视线,真的似乎含着几分淡淡的笑,再次微微瞥了瞥小小的石几之下,而后又转回她的眼睛。
难道她刚才没有猜对他公子爷的问题,还是回答得不够详细?
笃。
“晏爷。明月真的缠过足的!”她唉唉叹息。
笃。
“晏爷,明月真的没骗您啊!”她抱头。
笃。
“晏爷啊——”
笃。
她含泪,颤颤开口:“晏爷,明月实在愚昧,真的玩不来‘心有灵犀’的游戏啊!”
“明月姑娘,咱们公子爷是说,你的脚丫子又露出来了,你总是姑娘家,还是矜持一点的好!”
她慢慢地呆呆地回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的画卷正僵硬地绷着脸,目不斜视地仰首望天,大声地说:“明月姑娘,咱们虽然是下属,没读过多少圣贤书,但可也知道‘非礼勿视’的!所以姑娘你的玉足咱们是绝对没瞧到一丁半点的!”
所以——
“所以,明月姑娘,画卷是真的不想娶一位妻大姐的!”
碧云天,黄花地,秋色连波,波上明月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