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你说中,大皇子当然想再塞一个表妹进王府,恭王吓坏,一路哭到皇帝跟前,抱着皇帝的大腿哭得涕泗纵横,说成一次亲已经被吓掉半条命,反正他已经有儿子了,这辈子再也不要娶妻。」
「就为这个,恭王对儿子不喜?」
「嗯,他摆不平自己的情绪,在外头演出父子情深,回到家连看都懒得多看儿子两眼。」
「那位奶娘……」
「是皇帝的人吧,被派到瑛哥儿身边,存心将他养废。」
「那我进王府,岂不是……」
「放心,林嬷嬷自身难保,管不到你头上。」见婧舒沉默,他柔声道:「能的话多疼瑛哥儿几分吧,他是个敏感的孩子。」
「我懂。」
两人走着,已近家门,她道:「你先到厅里坐着,我去做菜。」
「我帮你收拾猎物。」
「不必了,你是客人。」
「我是不请自来的客人,自该分担一点事儿。」
见他坚持,她笑了笑接过窭筐和竹鸡,领着背起野猪、手拎兔子和鱼的席隽推开门进屋。「到后院收拾吧,那里有一口井。」
正在院子里玩耍的柳宇舒一眼被猎物吸引,连忙迎上前。
「过来帮忙。」婧舒道。
「好。」柳宇舒乖觉上前,接过兔子进后院。
婧舒把东西安置好后,先回房间,准备取银子让宇舒去打点酒水,没想打开五斗柜,竟发现藏的银子不翼而飞,她急忙拉开棉被,确定藏在棉絮里头的地契还在,这才松一口气。
她慌慌张张走入后院,拉着柳宇舒问:「今天有谁进我屋子?」
宇舒想也不想回答。「二姊进去了。」
「媛舒进去做什么?」
「不知道。」
「她人呢?」
「二姊说出门逛逛,不过……她很开心,好像有什么好事发生。」
这个媛舒,家里是什么景况她还不清楚?竟连吃饭钱都偷,该死的!
看着正向自己投来目光的席隽,她强压下怒气,从荷包里掏出几文钱,递给柳宇舒说:「你去里正家里买一点酒水,就说要招待薛哥哥的。」
那点银子买不了几两酒水,只希望里正听说师兄中举,能够多给一些。
拿了钱,柳宇舒快步往外跑。
婧舒叹气、揉揉太阳穴,席隽发觉不对走上前,刚要开口,她立刻做了个阻止动作。
「别问,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丑外扬这种事,她不乐意做。
骄傲啊……他轻笑道:「我只是想问,鱼杀好要放在哪里?」
「给我吧,我来做一道松鼠鱼。」
「没听过,好吃吗?」
他也没听过,娘的食谱确实很珍贵。「尝尝罗,希望你会喜欢,不过今天的酒水,你别抱太大的希望。」
他没回答,光是笑得春风和煦,把她心底那点儿不满给掩过去。
菜下锅前,她先进父亲房里。
父亲躺在床上,常氏坐在床边同他叨叨,常氏看见婧舒,立刻耸起双肩,用带着防备的目光看她。
婧舒没理会常氏,直接走到父亲跟前。「爹,薛师兄考上会试了,再过几天就要进京参加殿试,今儿个他到学堂找我,让我把这消息转告爹。」
要说这个啊?常氏松口气,难怪今儿个隔壁放了一长串爆竹。
果然听见这消息,柳秀才精神起来,喜孜孜道:「真是太好了,我没看错,薛晏这孩子有才气、有本领,婧儿,你过去喊他过来,我得问问考试的情形。」
常氏蹶嘴,心中不以为然道:「有啥好问,难不成还想再考?都几岁人了,更何况家里哪还有银子供。」
「爹别心急,我已经邀薛师兄来家里用饭,等我做好菜就过去……」
常氏截下话,越发不满。「咱们家里都几天没尝到肉味儿了,想装大方,可也得想想能拿什么待客。」
柳知学拍拍常氏的手,道:「别担心,都是知根知底的,薛晏不会计较吃什么,他只想来看看我这个老师。」
见丈夫这样说,常氏再有不满也只能偃旗息鼓,只能闷声道:「婧儿,不是我说你,你已经及笄、要注意男女大防呐,万一外头传不好的话,你的婚事可就要耽搁了。」
她淡声道:「耽搁便耽搁吧,眼下家里离不得我,便是晚个几年再寻亲事也无所谓。」
「那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她反问。
「张家那边我已经说好了,亲事就定在两个月后。」
意思是——早上话已经说透,常氏仍执意将她嫁入张家?看一眼父亲的表情,婧舒微蹙双眉,父亲那态度……是知情的?她估计错误?
有客人在,她不欲发飙,但必须把立场说明白。「这门婚事我不同意。」
「亲事不需要你同意,我们已经和张家说好,板上钉钉、不容悔改。」
婧儿不同意?不对啊,常氏明明说是婧儿主动许婚……柳知学看着对峙的两人,顿时明白自己被骗,可庚帖已经交换,再无反悔余地,言而无信不知其可,就算真能退婚,婧儿的名声也毁了,怕是再也无法另寻亲事,因此……就算是错、也只能一路错到底。
「爹爹,你可知道那个张轩……」婧舒气急败坏。
「别怪你母亲,她是为你好,你在这个家里从早忙到晚,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还要抛头露面出门挣钱,我们不能再拖累你。」
所以父亲不仅知情还……同意了?如坠无底深渊,心一寸一寸寒凉,她处处为这个家考量,没想到竟是换得如此下场?突然觉得不值,她做这么多没人心疼便罢,还要将她最后的价值给榨干?
「爹爹,如果我说不怕拖累呢?」
婧舒把眼睛张得老大,定在父亲脸上,她想知道是不是当贫穷压境、现实戕害,自己在父亲眼中便不再是女儿,而是可以换取利益的商品?
柳家窘迫至此,万一再闹出退亲一事,女儿再也甭谈前途。望着婧舒迅速翻红的双眼,柳知学心知亏欠,却不得不咬牙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可我不想嫁给张轩啊!」每个字都咬得极慢、极重,她要父亲彻底清楚自己的心意。
常氏接话。「不想嫁张轩要嫁谁?薛晏吗?别傻了,薛家是什么景况,孤儿寡母、家徒四壁呐,就算他考上进士当个七品官,月银才多少,那点钱可以养两个家?」
「真真是笑话,母亲还指望婆家养娘家呢?哪家姑娘有这么大的脸?柳家穷困潦倒,也没见常家伸出援手呀。」婧舒冷讽道。
一句话堵得常氏脸上涨成猪肝色,她扯着柳知学的衣袖大喊,「你看你看,我说她不敬长辈,相公还不相信,这事要是传出去,别说她不想嫁,张家还不敢娶呢。除了张轩,她没有别的选择了!」
柳知学被她扯得脑仁儿一阵阵发疼、头晕想吐,半晌说不出话。
见丈夫不开口,常氏指上婧舒的鼻子。「你就这么喜欢薛晏,喜欢到不惜忤逆父母?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连最基本的三从四德都不懂?」
「我没要嫁给师兄,我只是讲道理,薛家不会帮我养娘家,张家同样不会,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天底下没有这等例子。」
「至少张家给得起聘礼,张家放出话,若你能为张家开枝散叶,就会给我们一百两银子,如果你非要跟薛晏,也行,让他拿出一百五十两银子,我立刻去张家退亲,替你张罗婚事。」
没猜错吧,她就晓得当中有钱的事儿。「你是在嫁女儿还是卖女儿?」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当柳家的女儿就该为柳家着想,就算现在嫁进张家是牺牲,但牺牲总会有回报,等宇儿长大就会替你撑腰。」
「媛舒也是柳家的女儿,让她去牺牲呀,等宇儿长大自会替她撑腰。」
柳秀才在一串剧咳急喘后抚胸道:「不要把话说偏,婚嫁之事哪有牺不牺牲之说?身为父母自然希望女儿出嫁后与夫婿把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张家给的聘金,自该全给婧儿当嫁妆,柳家半文钱都不留。」
「相公,咱们家都快揭不开锅了呀,难道你的病不治了,难道你要让咱们全家蹲到路边当乞丐去?」
突地,常氏使出必杀技,她趴到柳夫子身上放声大哭,捶胸顿足、扯乱一头长发,她这撒泼模样吓得懦弱又没有主见的柳知学手足无措,只能仰天长叹。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薛晏和席隽都站在门口看着。
薛晏满脸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对,而席隽搂紧双眉,薄唇抿成一直线。
柳知学发现了,拉拉常氏,让她收敛一点,但她不管不顾,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把继女从小到大的事一件件挖出来讲,讲她不敬父亲、看轻继母、不友爱弟妹……把「不孝」二字翻来覆去讲过无数遍。
起初席隽还冷冷笑着,想看看她能够演多久,没想到这人耐性挺好,哭声一阵强过一阵,摆明非要逼婧舒点头。
眼看婧舒脸色铁青、目眶泛红,他不乐意了,走进屋里,握住婧舒肩膀道:「别受这种无谓的气。」丢下话,他站到床边,对着柳知学和常氏问:「是不是只要给足一百五十两就能够娶柳姑娘为妻?」
直到此刻常氏才发现门口站了外客,薛晏便罢,但这个男人……不认识呀,他其貌不扬,气势却是惊人,瞬地眼泪鼻涕、号哭声尽数收敛。
席隽再问一次,「说!是不是给得起一百五十两就能娶柳姑娘?」
常氏怔愣,一瞬不瞬地望着席隽,要怎么回答?说「是」?那就真落实卖女儿之名,说不是?他这口气摆明拿得出钱。
成亲之际,张家只给五十两,张公子病恹恹的、能不能生得出孩子很难讲,也许五十两之后再没有下文,难道她要眼睁睁看钱财过家门而不入?
席隽那话太损人尊严,柳知学怒目相望,眼看就要驳斥,常氏发现、立刻抢在前头说:「是,如果薛晏给得起一百五十两,婧儿立刻跟你走。」
常氏把薛晏拉出来说话。
薛晏和婧舒是青梅竹马,她猜测两人应是郎情妾意,婧舒才会极力反对嫁入张家,有薛晏当由头,一来否决卖女儿之说,二来清楚表达她确实要一百五十两。
听见这话,席隽冷笑一声。「行,我给。」说完,他拉住婧舒往外走。
第四章 后娘卖女儿(1)
「你在做什么?我不可能嫁给……」
「我没要你嫁给我,我只想先将你从张家这件事当中拉出来。」席隽道。
「你的意思是……」
「我没要趁人之危,我只是想帮你,就像帮秧秧那样。」
看吧,他的情怀何等高尚,他的人格无比崇高,像他这种男人不爱,去爱帮不了忙,只会傻站在一旁尴尬的青梅竹马?傻了吗?
男人就该有肩膀,他抬高下巴等着她感激涕零。
没想她满脸质疑。「帮我?用买卖方式?」
哗地……冰块淋身,他的骄傲被冻成霜。不对,她不再是娇娇,得换个法子。
扶上她双臂,弯下腰,他对上她的眼睛满脸诚挚道:「如果你母亲打定主意让你出嫁,你没有资格说不,就算顽强抵抗,除一阵闹腾之外,结果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即便告到官府也无法胜诉,如今孝顺当道,子女告父母多数时候只能换得杖三十。」
「就算是当今皇上,明摆着与皇太后对上依旧要扯上一块遮羞布,把孝道时时挂在嘴边,要不怎会出现『看重恭王』的假象?倘若常氏刻意把事情闹大,信不信到最后你乐不乐意都得嫁,并且要赔上名声、担起不孝之罪,而张家更能够以此来拿捏你。」
「意思是挣扎反抗都只是无聊的过程,无论如何我都得套上枷锁?」
「对,常氏的态度够清楚——她要钱。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拿钱砸人,告诉我,你愿意用一只假婚书换得自由身吗?」
她愿意,可是这么大的人情……她要用什么还?
见她态度松动,他浅笑问:「我先厘清几件事,免得好心办了坏差事。第一,你当真如你母亲所言,心悦薛晏?」
「没的事,我不过与师兄一起长大,情分不同旁人。」
她豪无芥蒂的回答,让他大大松了口气。「你为何坚决不同意张家婚事?」
「张家不是娶亲,是冲喜,我不想拿自己的一生做买卖。」
「明白了,你有很多东西要带走吗?」
「有两箱子书。」
「行,你整理整理,我写下婚书让你父母亲签字,明天再过来接你。」
「接我?」
「你想继续待在这里?」
「我不想,但是我离开后,这个家谁来撑?」
「带你离开,是为了让你做想做的事,不再处处受限制,也是未雨绸缪,免得钱花光,你又被卖一次。至于你担心的事,你必须想清楚,柳家不可能永远靠你,你父亲必须学会独立,养育儿女、照顾妻子是他的责任,不是你的。」
这话简单直接、没有太多铺陈,但她被说服了。
确实呀,娘过世后家是祖母操持的,祖母离世不久,柳家便以极快的速度败落,直至今日需要鬻儿卖女来过日子,倘若爹爹再不立起来,谁都救不了柳家。
她很清楚这是最好的安排,祖母在的时候常氏还肯扮柔装弱,祖母离世后,她便没了任何顾忌,真面目一天天展露,今天有张家,谁晓得哪日穷疯了,还会不会有王家、李家、陈家?「谢谢你。」
「举手之劳罢了。」席隽笑得云淡风轻,竭尽全力把正人君子的风范发挥到淋漓尽致,然心底却是雀跃不已,要不是自制力够,他都乐得想唱歌跳舞转圈儿了。
明天将要带她离开,他会好好将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不让风雨侵袭霜雪浇淋。
席隽把木箱从马背上卸下,在繁复的开锁过程之后,取出两锭一两金子,关上木箱重新绑回马背上,拉起她的手准备进门。
拉手,一拉二拉,拉出经验、拉出熟悉、拉出习惯,他便……占有她的身体……一点点。
席隽极力掩住笑意,婧舒却紧蹙眉心。
「这么贵重的东西,就丢在这里?」婧舒诧异他对钱财这般不上心,也诧异在这种时候自己竟还有心情管别人家的银子。
他顺顺鬃毛,朝阿白一勾眼,那马竟也给他回抛……一媚眼?是她看错?
婧舒忍不住揉眼睛,盯着阿白犯傻。
他喜欢她的傻气、非常喜欢,他揉揉她的头,回答,「阿白很厉害的。」
像是听懂主子的鼓励似的,阿白拿头顶拱拱他的掌心。
她和阿白的头,都在他的掌心处暂停?黑线划过额际,于他而言,她和阿白是同一类?
亮晃晃的两锭金元宝立在常氏面前,二两金、两百两银,比他承诺的又多五十两。收下、收下、收下……不断的催促声催促着她的心,但柳知学愤怒的目光阻下她的急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