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之考上的是该市最好的公立学校。
敏之注册的时候,只听得女导师语声轻轻道:“谁是王敏之?”
敏之带一丝困惑道:“我是王敏之。”
那穿白丝连身裙的年轻女老师,大抵没料想,敏之出乎她意料中的美。
在她想来,考第一名的女生,十六七岁的年龄,无非是两头麻花辩,鼻梁上架一副眼镜,一派乖乖女的模样。
敏之异样的清华,叫她不自觉地“呵”了声,道:“你联考分数是高中部的第一名。”老师原本想按分数高低来委任班委的。
这下不知怎么的,女导师只是叫敏之坐下,不发一语。
敏之这才知道,自己考了第一名。
周遭一下子多了耳语:“啊,王敏之。”
“那么好看,连脑袋也管用。我们这些人,还要不要活哩……”
“人比人,气死人。”
……
老师是对的,她要是任敏之为班长,估计女生会叫翻天。
敏之更沉默了。
她回到家里的时候,赵宅非常热闹。连丹丹父亲都坐在大理石客厅里,不知在笑什么。
那是个高大的中年男人,黑西装黑西裤,要多挺拔有多挺拔,看不出老态,眼神还是很亮的。
看到敏之,大约认不出来是谁,他“呵”了声:“是谁?”
世军伯伯微笑道:“我们之之回来了。你弥生堂哥在楼上呢……啊,之之是弥生的堂妹呢。”后一句话显然是回答丹丹父亲。
敏之耳闻着“你弥生堂哥在楼上呢”这句话,一刹那脑门一片空白,耳膜嗡嗡响,所有的声息都进不了她脑袋。
游魂似的,敏之沿着雕花栏杆扶手,一步一步上楼。
要到这个时候,她才明白,思念是多么的重,思念是多么的钝。
三楼书房,门扉半掩,静悄悄的,敏之在门口驻足半晌,都提不起力气敲门,近乡情怯,不知她头发乱不乱,脸色是红是白,衣服皱了没。
敏之慌得摸摸头发,摸摸脸。
她都不晓得手脚要往哪里放。
透过一线门缝,敏之凑首一瞅,当下心凉了半截。
那白衬衫的年轻男子,英俊的面庞,细长拖延的眉梢眼角,带着惯常温柔的笑意,一道声音可以当午夜电台主持人:“丹丹,错了……”
又凑过去,细细讲什么。
两个人,头挨头,衣服蹭衣服,不知有多亲昵。
男的俊,女的俏,敏之看着看着,都不忍心打扰了。
丹丹也在,比她早进入弥生生命中的丹丹也在,她一直在他身边。连她第一次月经,弥生都去请教丹丹。
敏之呆呆站了半天,脚脖子都酸了她也没感觉。
直到弥生拉开门,“咦”了声,道:“之之回来了。”他眼睛里都是笑,抬手就是一拍,“我们之之长高了。”手掌压她头,多么温暖。
敏之“嗳”了声,便没了声息。
她眼睛那么亮,好像被眼泪洗过似的,弥生见了只觉得心里深处的一根细弦,微微一颤。
他缓缓道:“之之,问你拿礼物。”
“什么……”敏之还反应不过来。
她呆呆看弥生,那么贪婪的样子,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丹丹都看不过去了,“赵大哥今天生日,敏之你怎么会不记得?”
她声如珠落玉盘,清脆动听得很。加上身量高,又苗苗条条的,披一件男式的白衬衫,别有一种气质,叫人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跟弥生站一块,好似俩情侣。
敏之怎么会不记得,这巨大喜悦叫她丧魂,她只想到无人处,挂到弥生身上,抱他头,狠狠咬他一口:“叫你一个暑假都不回来,叫你一个暑假都不回来……”
然而,然而,只是静静的,手脚都青青的,敏之喃喃:“怎么会不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好啦,哄你呢。之之来,我带礼物给你。”弥生去拉她的手,触手一片冰凉,他惊异,“之之你的手怎么这样冰……”
敏之任他拖她进来,像个木偶似的,由得他摆布。被按到柔软的沙发里,弥生初时是紧握她的手,后来丹丹看不过去,说了一句“哈,赵大哥这么调皮,可是在吃敏之豆腐”,这才意识到,之之大了,不是想动手就能动手的了。
他无限酸楚,“之之可是在心里骂我,好一阵没回家?是不是将之之给忘了呢?怎么会呢,我怎么会忘了之之呢?瞧,给之之带了什么,”他起身自抽屉里取出一本书,敏之定睛一看,是珍藏版的张爱玲文集,“之之前段日子不是说,想要一本张爱玲吗……”弥生微笑,有点讨好的意味。
旁边丹丹轻描淡写补一句:“还是叫我给陪着买呢。”
敏之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这一年暑假,怎么这样长,她在苏家,对着子亚,把一辈子的书都念光了,什么张爱玲席慕容三毛的,通通念光。最爱的人却不在身边。
敏之接过书,磨蹭着,温柔说:“弥生有没有叫人坑了,这书贵死……”
“怎么没有,如若不是我,赵大哥是人家说多少给多少。”丹丹抬手过去,给弥生背后一巴掌,“我们家赵大哥,从来不会逛街。”
什么时候,弥生成了她们家赵大哥?
敏之听着心酸,背过身去,随手翻起一页,轻轻念着:“于千万年间,于千万人中,在时间的无涯的荒野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好赶上了,也没有什么话,唯有轻轻地道一声:‘喔,你也在这里啊。’”
她的眼泪簌簌落。
她背后丹丹轻轻笑,“敏之你怎么胜得过我,单是年龄,你都是一大差距。赵大哥到恋爱时,你还只是脸盆架那么高。等你到恋爱时,我们家赵大哥,都要结婚了。呵,他眉毛动一动,我都知道他在想什么。早在我们幼儿园,我林丹丹过家家时,就给赵大哥当过媳妇了。敏之你瞧着,今天晚上,赵大哥生日party,到时候有你哭的。”
什么意思,什么叫到时候有她哭的,生日party上会发生什么叫她哭泣的?敏之电光火石间,想到什么,她霍然回头,空荡荡的房间里,哪里有弥生和丹丹的人影?
只听得门外隐隐约约丹丹的声音:“你别进去吵敏之,我见她看书看得连我跟她讲话都不理呢,真是个书虫……”
这般光景。
怎的这么熟悉?
好似她幼年时,母亲再婚,同伟叔叔四只手握一把刀,对着一人高的大蛋糕切下去,众人便拍手。
弥生同丹丹四只手握一把刀,对着“弥生二十一岁生日快乐”的大蛋糕,切了下去,噼里啪啦,四下一阵掌声。
敏之被人群挤到后面,伸长脖子努力想瞄到弥生,她只望得弥生一截饱满光洁的额头,那蓬松柔软漆黑的头发。
只听得他声音高亢清亮轻轻道:“二十一岁了,还是头一回请这么多人,这么隆重,爸爸难道有另外要紧事宣布?”他侧过头,看着他父亲。
世军伯伯拍拍手,“是。大家先吃蛋糕。”
敏之用手搭住面额,看不清眼前情景。头顶悬挂的水晶吊灯,灯光犹如百万金币挥洒下来,衣香鬓影,音乐和美食,人是这么多,可她像走在荒野里。
突然地,就看到了她。一张十多年前的脸。母亲的脸。
她似乎未曾老过。头发还是那样的黑,嘴唇还是很鲜艳,面皮那么细滑哩。美满婚姻给了她回报。
穿一袭伊丝兰寇的限量版家居裙,同她婉约气质十分相衬,头挨着伟叔叔,细细声不知在讲什么,然后就笑了起来,眼角细纹细长拖延,有种岁月的美。
咦,谁,这人是谁,敏之都不晓得王淑娴也有这么美的时候。原来,女子一怨,便不好看。她对牢母亲的,总是她憎恶的面孔。
在最艰难的此刻,她尖锐言辞:“要你出生,我恨你。”
是敏之内心一块塌下去的阴影,没有办法填补,没有办法痊愈。
无望地,一直塌下去。
她也看到她。
像是突然之间,生出心灵感应似的,母亲牢牢捕捉住敏之端详的目光。
母女俩隔着人影,相互对望。
音乐是这样的轻。
人群好像都远去了似的。
鼻端里都是香槟美食的香气。
直到伟叔叔拨开人群,护她周全,一连迭声道:“借过借过,她是孕妇……”
敏之才惊奇发现,那大肚子的裙装女子朝她走来,立在她跟前,敏之还直直瞠大眼,盯牢母亲圆鼓鼓的腹部。
她居然怀孩子了。
伟叔叔的孩子。
真正的,要建立一个健全、安稳、幸福、美满的家庭了。
“之之可喜欢弟弟,是个男孩呢……”从未有过的温和口吻,自她头顶落下,是她母亲王淑娴在跟她说话,唤她“之之”,仿佛之间从未分离过。
敏之抬不起头来,长长头发遮住面颜,良久才应一声:“我喜欢。”
良久她才轻轻抬头,很是温柔道:“我很喜欢。”
没有眼泪。
非常非常平静。
只是她内心在发大地震。
那么小的人儿,掩饰情绪的功夫已到家了。
是这样的情景。
母亲笑吟吟,“可不是,之之都快有弟弟了,之之你说取什么名儿好,都八个月了,再不取名字可要晚了……”
伟叔叔只是笑。除了笑,还是笑。
敏之喉咙哽咽,鼻子发酸,无法言语,要到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什么叫“酸楚”。
她不在她的预期之内,是不受欢迎的、不被接纳的。
除去她,母亲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敏之好一会儿才轻轻道:“你多保重。不要在人多的地方走动……”
她想要伸手过去,揽她肩膀,求一个拥抱。
用长大的敏之的胳膊,用力用力抱她。
却是徒劳的,敏之伸不出手来。她背挺挺的。
“咦,之之也懂得关心人……妈妈晓得,若不是今晚上弥生要订婚,请的是家宴,来的人都是至交好友,你伟叔叔才不应我出来哩……”母亲停了停,好像有些累的样子。
伟叔叔扶她肩膀,哄孩子一样的口气,又恼又心疼:“走,找个地方坐坐,都做母亲的人了,还这么任性……”他忙不失回头招呼敏之一声,“之之,你自己找点东西吃……”
声音已然远去,消失在人声中。
他们待她,像对一个客人,这样客气。
敏之像是没听到似的,脑袋里装着那一句“若不是今晚上弥生要订婚”,霎时整个人像被扎破的气球,遽然萎顿下来。
若不是身后有人扶着她胳膊,敏之早已跌落在地,出大洋相。
“你没事吧。”身后那人语声轻轻,是一把温润柔和的女子嗓音,居然听不出年龄,入耳只觉得熨帖,像一股清流,说不出的舒服,“可要我帮你忙?”
敏之睁不开眼睛,耳膜嗡嗡响,面颊好似有蚂蚁在爬,她伸手一抹,才知眼泪不知不觉淌了下来。
“敏之你瞧着,今天晚上,赵大哥生日party,到时候有你哭的。”
什么叫到时候有她哭的,原来,这就叫到时候有她哭的,生日party上会发生什么叫她哭泣的,原来,是弥生要同丹丹订婚了。
“帮我找个角落坐一坐。”敏之轻轻道,扶着那女子手臂,像抓一根浮木,“谢谢你。”
敏之看到一把空椅,坐了下来,双手双脚抱在一起,才平静下来。
那人递一张手巾过来。敏之忙不失接过来,印在脸上,瞬间一大片湿濡濡的。
她这才看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敏之眨眨眼,又眨眨眼。
她疑似生出错觉。
世上怎会有这等女子。光看她黑得发亮的头发,衬着光洁饱满的额头,就觉得美。
她盘着髻。脸部线条非常非常柔和,两颗眼珠子黑鸦鸦的,点漆般亮,唇畔挂着一丝微笑,声音也柔和得不得了:“你好些了吗……”
听声音都听不出她的年龄是大是小,连对牢她看,都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只觉得这人叫人好不欢喜,只想对着她一直看下去。
敏之瞧得目不转睛,心里想要怎么修炼,才可以成为这样的女子?
她穿着一袭黑色长旗袍,小腹平平的,身材实在好。皮肤那么的白,整个人坐在那儿,像一幅古典美人图。
敏之轻轻道:“谢谢你。我叫敏之。”她无端地想要亲近她。
她仍然微笑,“敏之,可以叫我黄阿姨……”
她尚且还要问敏之刚才可是在哭什么,这时人群一阵骚动,音乐硬生生止住,三三两两跳舞的人都静了下来。
客厅中央,世军伯伯一手拖一人,他左边挨着儿子,右边挨着丹丹,三个人脸上都是笑。
世军伯伯极其自然地做了一个往下压的动作,周遭一刹那间安静如石。
“咳,老人家了,儿子都到了要结婚的年龄了,光义兄你说是不是,你家丹丹今个儿戴了弥生戒指就是我们家媳妇哩,哈哈,光义兄你怎么不知,丹丹自小可是蹭我们家饭蹭到大的呢……”
“赵伯伯!”丹丹嗔道,羞得别转身去,眼睛都不知道看哪里,最后还是悄悄地、悄悄地落到弥生身上。
四下骇笑。人们互相咬耳朵:“弥生多会把妹妹,小时候就知道预定老婆哩……”
“两个孩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又是一段佳话。”
“赵家同林家是世交,结亲是早晚的事。”
“世军和光义兄不止一次说,等孩子大了,就定一定亲,敢情是说到做到。”
……
弥生脸上还残留着上一秒的笑意,一刹那间,他僵了僵,本能地“不”了声,可是没有人听清楚。
没有人听清楚,站在他身边的丹丹可听得清清楚楚,她凑过去咬弥生耳朵,“赵大哥,这礼物可让你惊喜不?是我叫爸爸和赵伯伯瞒着你先,我们家赵大哥在大学里,那么多学姐学妹的,我不知要吃多少醋哩,索性先贴上林丹丹的标签,宣示主权。弥生弥生,你可是答应过我,要娶我为妻的……”
那是小时候过家家说过的话,她却记了这么多年,当了真。
弥生好一会儿没办法言语。这冲击太过激烈,他内心巨震,面上却挂着笑,有人敬他酒,本能地就灌下去。
“之之,之之可是知道这订婚的事?”问出这句话,弥生才长长、长长吁了口气,是了是了,这就是叫他不安、犹豫、惶恐忐忑的地方,之之,之之。
他尚还年轻,一心扑在学业上,自他母亲病逝后,幼年的他,就立志当个好医生。那种无能为力的、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人痛苦挣扎、却不能够施援的感觉,叫他永远不想有第二次。
弥生迭声道:“之之有没有同意这婚事?”
丹丹对着旁人笑,笑,笑,暗地里狠狠踩弥生脚,细细声道:“你订婚,干卿底事?她是什么人,要她同意?至要紧赵大哥同意就是了,现在你同不同意都作不得准,从这一秒开始世上人人都知道林丹丹是赵弥生未婚妻……小时候可是你要我做你家媳妇的……”
是是是,弥生醉眼睛醉鼻子,他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人,不能随便应承什么。
在他二十一岁的秋天,她要他兑现这诺言。
“咦,丹丹你做我媳妇好不好?”
“怎么不好,赵大哥以后准是美男子,我瞧着都呆了,格格……”
她那么小,都知道有好东西拿过来就是,哪里管矜不矜持。
“之之,之之,之之。”弥生大呼。
满当当的人群,年轻男子要醉不醉的样子,眼睛亮得惊人。提起酒杯,走了一圈又一圈。
于是,一个人接一个人地传话:“之之在哪里?”
“之之是谁?”
“之之没听到弥生在叫吗……”
至大空间,那角落的一隅,穿旗袍的黄阿姨轻轻扶她肩膀,“可是在叫敏之你?”
敏之答了声:“是。”
她低着头,没有表情,可是那种无声胜有声,叫人沉默。
“伊莉莎白。”
有人在她背后说。
“伊莉莎白,”是世军伯伯的清朗声音,带着极细微极细微的颤抖,这时,他才知道,什么叫“惊喜”,“是伊莉莎白吗?是你回来了吗?”
伊莉莎白黄缓缓转身,她回过头来。
“是我,是我回来了。”极轻极轻的声线,那么多那么多的感情,也只得这么一声,“我回来了。”
世军好似被雷轰,又似电击,脑门一片空白,睁不开眼睛,他只见得少年的伊莉莎白穿着蓬蓬裙踩一辆单车走在英伦学院里。
是他十八九岁时的梦中情人。
“世军世军,”伊莉莎白上前一步,温柔地轻声道,“我们世军,还是这么好看呢。”
要到这个时候,敏之才用成年的目光去打量她的世军伯伯。
好一个儒商。
只觉得从来没有人在他这个年纪,把白衬衫黑西裤穿得这么年轻,背是直的,高高大大,一双眉毛长及入鬓,眼睛里有着岁月沉淀下来的世故深沉,叫人看了,情不自禁,这才叫“深邃”。
从来没有发现敏之的世军伯伯眼睛里藏着这么多的东西。
“伊莉莎白,”世军上前一大步,双手大张,想要拥抱她,可是这情景,苦于人多,他又缓缓收缩起来,轻轻道,“早听建成兄说伊莉莎白回来了,这次,就不走了吧……”
多么矜持,男人别转身子,咳咳咳。
他耳根子都红得厉害。
“建成那厮,呵,我不过随口讲了讲,他回头就报告给世军,还真是好兄弟呢。”她似想起什么,兀自笑了笑,神情极是温柔,“怎么舍得走,世军我们且去书房,有那么多话……”
那么轻的语声。
她微微仰头,看牢他。
世军只觉得无限欢欣,轻轻把手搭上她旁边的椅子上,“好。”
敏之似被遗忘良久,要到走时,世军伯伯才想起,自己原是来找这孩子的。
“之之,带弥生回房去。”他偕伊人走一两步,又回头看敏之,敏之还缓不过神来,他温和轻轻道,“弥生喝多了,满场找之之,之之去看看好不好?”
“好。”敏之只觉得无限寂寞。
这一个晚上,从未有过的孤单。
母亲和伟叔叔。
弥生和丹丹。
世军伯伯和黄阿姨。
人人都是成双成对的。
她是谁,她来自何处,要往哪里去。
最爱的人是谁,谁最爱她。
敏之寻到弥生,只见得那少年一袭白衬衫,靠在廊柱上,摇两摇酒杯,喝了一口,“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弥生,弥生,”敏之走过去,伸出手,声音很是虚弱,“可要我拖你走,还是你自己能走?”
弥生乖乖说:“我自己走,之之不要生气。”
他任她拖他的手,经过大厅,经过楼梯。
凌晨时分,他听到房间里的细微声响,仿佛是同室女子披衣起床的声,听她捂着嘴巴轻轻咳嗽。
是南方城市的秋日凌晨,两三点钟,雾霭里有着些微的凉意,天上的星光还未曾黯淡。
她似背着光,脸容轮廓隐在暗中,只见得两颗眼珠子晶亮晶亮的。
敏之上前,床侧凹了凹,她坐了下来,看着弥生,缓缓轻声道:“酒醒了吗?”
声音带着沙沙声,仿佛哭过。
“醒了。”弥生答。
一刹那间,在黑暗中,她把脸轻轻贴在弥生的大手掌里,蹭了蹭,问了问:“我是谁?”
敏之不晓得要怎么样才能说清楚她微妙、复杂、无从言喻的心境,要到几年以后,大陆出了个王菲,她的一首《矜持》———
我从来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虽然你从来不曾对我着迷
我总是微笑地看着你
我的情意总是轻易就洋溢眼底
我曾经想过在寂寞的夜里
你终于在意在我的房间里
你闭上眼睛亲吻了我
不说一句紧紧抱我在你怀里
我是爱你的
我爱你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任凭自己幻想一切关于我和你
……
她都听得鼻酸落泪了,怎么会有人写得如此贴她的心境呢?要怎么样,才可以叫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爱你到底,弥生,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