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模一样的面目五官,连气质都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父女面对面坐着,旁人瞧都瞧不过来,咦,遗传的力量真是厉害啊。
“有匪君子,温润如玉,如琢如磨,如砌如搓……”
这句话形容那男子再贴切不过了。只觉得他一身儒雅,没有在书房里磨上十年是不行的。穿着白衬衫黑西裤,再平常不过的装束了,叫他穿出高贵清华来。整张脸,眉目柔和,嘴角挂一丝笑,牙齿是白的。
敏之要到此刻才知道,原来自己竟是像父亲比较多,是他遗传给她这副好皮相。
她还缓不过神来,直眉毛直眼睛地瞪着那人瞧。
在一刹那间,敏之理解了母亲。若干年前,换做是她,要离开这谪仙一般的人儿,她也会看到谁,迁怒到谁。
“之之,别这样看爸爸,之之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口口声声,一声之之,一声之之,仿佛之间从未分离过。
男人目光像一双温暖大手,抚摸着敏之。
敏之涵养真是好,由得他看,由得他口称“之之”,她沉默着。眼睛对牢墙壁上的名人名言看,再也没有看他。
再也没有比这更叫敏之好笑的了,再也没比这更叫敏之心酸不已了,她居然不知道她父亲叫什么,姓什么。她居然不知道。
十几年后的某一天,这人突然间就冒了出来。敏之今天算是领教到人性脸皮之厚足可纳鞋底。
“之之,跟我回家,好吗?”温文尔雅的男人,温软腔语,叫人听了,好一个慈父。
敏之没有表情,倒是很平静,目光且对着这人,细细瞧什么,室内一阵沉寂。
只听得窗外蝉一声一声叫,知了,知了。
“让我细猜猜,咦,可是你家里现下儿女通通出了什么车祸什么绝症,你一无所出,而且无法生育,正在苦于无人传宗接代时,忽然一拍脑袋,啊,不是还有一个前妻吗,前妻不是生了个女孩吗,于是手忙脚乱的,开始顺藤摸瓜起来,找啊找,找到这里,逮着我就说,之之,跟我回家,好吗……怎么不好,又怎么好意思?咦,你姓什么,我姓什么……”她缓缓道,用从未有过的犀利言辞。
像是一巴掌,那人好一会儿缓不过神来。
他都不知道,要回答她什么。
“我姓郁,你姓我的郁。我是你父亲。”
他怎么敢说出这句话?他不敢说出这句话,人都是要脸皮的。
要到这个时候,郁某人才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他面前这明丽少女。
他自己都汗颜,之前怎么会以为,满心以为,女儿必定感激涕零,语不成声地扑过去,喊他爸爸,他随口道,跟我回家,她一定跟他回家。
他忘了,是他先不要她的。
这刹他只是奢望,奢望她能够不怨恨。
连他自己都知道,这只是奢望。
怎么能够不怨恨,怎么能够?
比怨恨更叫郁满堂心寒的是,这少女完全没有一丝感情,对他们一族,完全没有一丝感情。
恨也是需要力气的。
她连恨也不屑。
至大胸襟,她已经轻轻放过,看他的目光,像是路人甲乙。
要到此刻,郁满堂才知道,什么叫“报应”。
像不像一出电视剧,真真叫她说对了,他膝下一儿一女死于一场车祸,他目前无法生育。要他自己找她来。
“没错,之之你说得没有错。”像是耗尽所有力气,郁满堂双手掩面,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倦,“要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人不能做错事,连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之之你说还有挽回的希望吗,你愿不愿意……”
这“愿不愿意”什么,他不说,她也知道。
她可愿意随他回去?
敏之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已经无话可说,这一瞬间,她只想仰头大笑,要有这一天,要有这一天,要他来低头,要他来低头,自己找过来,请求她回去。
她忍不住回过头去,长发遮住面颜。可是为什么,见他捧面,无端端地,她泪盈于睫。
血亲,这便是血亲吗?
下课铃声这时铃铃作响,敏之原本要说什么,一下子给打乱了,只听得窗外人声嘈杂,像一锅煮沸的水突突响。教导处长在走廊上,背着手,走了一趟,又走了一趟。
这不是说话的时候。
敏之温和轻轻道:“您请回去,我还有笔记没补上。失陪了。”
她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郁满堂还在震荡中缓不过神来,她的这一声“您”,叫他眼泪淌了下来。
真的是用“淌”的,像两条小河。
此刻这情境,她还知道用尊称,这么好的教养,也不知道,这些年来,淑娴是怎么教育的。他错过太多太多与她相处的时光,她的幼年、少年。
那么,她的未来,他会不会再错过呢?
……
后来,他托敏之母亲去劝说敏之,那王淑娴竟呆了呆,半天才回他一句话:“我跟你有什么两样,都没有脸面去见之之。我都没有替她付过学费。”
做父亲的这才知道,这极好教养的少女,这些年来,一直寄居在别人家。她的好教养,通通跟他们没关系。
前夫与前妻面面相觑。
好一会儿,王淑娴才缓缓道:“我要怎么劝说之之,你随你父亲回去,他需要你……要这样说吗?我怎么敢说出来,阿堂你可是对之之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吗?小时候,你抱过她,亲过她吗……她小时候,我都没有抱过她,亲过她,我自己都汗颜,我对她,我对之之,当时说了些什么话,那也叫人话吗……”
她言辞多么伤人,她自己也知道,“我恨你,要你出生。”
怎么面对之之?
这些年来,她见了敏之面都躲,敏之那种眼神,她做梦都会梦到掉眼泪。
要借一个大的理由,比如说之之要有弟弟了,要借一个大的场合,比如说弥生订婚家宴,她才敢亲近之之,唤她之之,询问她可喜欢有个弟弟吗。她怕之之私下子掴她两掌,骂她还有脸说。
郁满堂听她这一番话,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煽了一巴掌。
不愧是母女,讲的话,叫你直想掘地三尺。
掘地三尺,也埋不了敏之此刻至大愤懑。
她回到教室,坐了老半天,才知道,她应该愤懑的。
这是什么世道!这是什么人!这是什么滑稽事!
她浑身颤抖,抖得像筛糠似的,手脚都青青的,面部神经都僵了僵。
招娣还伸手推她两推,笑道:“怎么都没见敏之提起爸爸过,怎么见了爸爸跟丢了魂似的……”
她不提还好,这么一提,敏之的眼泪,像是决了堤的江河,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一颗一颗的眼泪,大而钝重,簌簌落下来,聚流成河。
骇得招娣忙不迭递了团纸巾过去,“敏之,敏之。”
敏之把脸埋在臂弯里,不发一丝声音。
这种无声胜有声,招娣这才晓得,世间还有种沉默叫人窒息。
傍晚时分,子亚来学校,招娣怯怯近他身,只敢轻轻道:“敏之哭得可伤心了……”
夏日天光这时五六点钟还是很明亮,天边一朵晚霞。
那人白衣长裤,静静依着黑得锃亮的车身,本来,脸上还是冷冷的,是招娣见惯了的没表情,听到“敏之哭得可伤心了”这句话时,霍然一掀眉毛,震了震,扶招娣肩膀,“敏敏是不是知道了弥生今天结婚!”
一刹那,她只闻到他鼻腔里散发的柠檬气息,年轻男子健康清新的鼻息,她幸福得都快了昏过去,只觉得肩上像被火烙似的烫,哪里还回得了他话。
敏之这时姗姗来迟,刚好听到那句“敏敏是不是知道了弥生今天结婚”,她当下止了止步,还反应不过来的样子,怔在原地,光听到“弥生”这两个字,她血液都往头顶涌。
直到子亚摇两摇她胳膊,迭声道:“敏敏敏敏……”
敏之这才“喔”了声,道:“子亚今儿个怎么有空找我,这个时间你没有饭局吗?”
她还打了嗝,又嗝了嗝。
子亚见她不对劲,回头朝招娣厉声道:“敏敏是不是从早上一直哭到现在,都哭岔了气,你怎么当人家同桌的!校医室往哪里走……”
招娣指了指一条绿阴小道,“尽头就是了。”
直到子亚拖敏之的背影消失在林阴尽头,招娣这才觉得,心酸委屈不平,甚至是,嫉妒。
她这刹才明明白白,看清楚了什么叫暗恋。
敏之直到躺在医务室的硬木板床上,才缓过意识,耳畔嗡嗡响着那句“弥生今天结婚弥生今天结婚”,她霍然抓了抓子亚手臂,带点沙哑,缓缓道:“子亚刚才可是说过弥生今天结婚?”
子亚低了低声:“是。”
他想了想,又温柔道:“你难道没为这个哭吗,那又是为了什么,哭得这般厉害……老先生,她刚才一直打嗝来着……”
老花镜底下的两颗眼珠子瞄了瞄,头发花白的老校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咳了咳,咳了老半天,才慢吞吞回两字:“没事。”
年轻人大惊小怪,太着紧心上人。
嘿嘿,老人家还是慢吞吞道:“没事看什么医生,瞎折腾,不就是眼睛红了红,稍微打了嗝吗?”
子亚真想替他拍两拍背,他要待憋两憋气,才缓过口气,“那么,就是没事了?”
一只手还是小心翼翼地托敏敏的脸,将她枕头垫了垫,温柔道:“敏敏哭得我手脚大乱。”回过头来,对牢老校医,就是一张阎王脸,他冷声,“借个地儿。”
那表情,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敏之都觉得好笑了,怎么一个人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她“扑哧”一声,笑了笑,然后,就没声息了。
子亚奇道:“敏敏都没听说吗,六月份弥生大学毕业了,弥生收到伊斯坦大学通知书,要出国进修去,两家人趁这个机会,就办了婚事……我也是看到伊莉莎白黄给爸爸送喜柬过来才晓得。”
她怎么会听说,她都好久好久没有弥生的消息了,黄阿姨瞒得她好苦。
她巴不得,君已娶,妾已嫁,木已成舟,王敏之彻底死心。
敏之喉咙哽了哽,“唔”了声,轻轻道:“知道了。”
她知道了,她已经与二十几岁的弥生,隔山隔水,再也回不到年少时了。
以后,有人会叫他,赵先生。
她尚且记得那日,丹丹笑语宴宴:“赵先生,可酒醒了吗?”推门进来,一派女主人的姿态。
有人会叫她,赵太太。
敏之想了想,把脸靠在子亚肩窝,轻轻道:“我也不过是他们家的远亲,听不听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怎么会没关系?她尚且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