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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生 第5章(2) 作者:眉见
    不等敏之找她母亲去,王淑娴便寻了过来。

    那还是一个星期后。又是傍晚时分,带着几丝凉意的风,轻轻拂着面颊。昨夜暴雨,走在校园的林阴道上,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潮湿的雨水气息。

    肌肤仿佛生凉。她捋捋头发,叫保姆带孩子待在车里,丰腴的手腕上一只银手镯丁当作响,衬着白皙的手,那么美的镯子。

    “之之,之之。”她人还未探出车厢,声音已先响起,瞄见敏之一袭白衬衫,她原来,在这里等了又等。

    敏之自人群中一回头,就像是席幕容说过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她这一回头,眉目神情那么温柔。

    “之之,之之。”母亲的声音,她总共也就叫过那么一次,敏之却记了好久。记忆自动储存了她的声线。

    她的声线,“之之,听我两句话。”不过是十秒八秒的,她已然奔来,穿着碎花裙子,窸窸窣窣,手掌要待伸到敏之肩头,才缓缓收了回来道,“之之……”

    她内心有愧,她不敢碰她。

    敏之轻轻“嗯”了声,叫招娣先回宿舍。

    母女俩拣了条长椅,就在林阴道旁坐了下来。

    从来没有这么平静地坐在一起,姿势都是僵硬的,敏之与母亲座位中间的空隙,可以再坐另外一个人。

    也从来,她与她,中间都是夹着第三者的。以前,是伟叔叔。现在,是她儿子。

    那小小婴孩,在保姆怀里叽叽呀呀叫唤,手与脚,小小的,粉粉的。一张脸,皱巴巴的,毛发还是稀稀落落的黄。

    孩子是在前年春天出生的,有两岁多了。力气大得惊人,他自保姆怀里挣扎着出来,口称“妈妈”。

    保姆只得抱了过来,笑道:“太太……”

    敏之还是第一次见到幼年家宝,咦,那小手小脚的,怎么也料想不到,长大以后长手长脚英俊高大的样貌,她小时候,难道也是这模样,粉团团的一球人儿。

    叫人怜爱的一双大眼睛,黑亮黑亮的,像两块宝石,孩子极清楚道:“姐姐抱抱。”

    伸出他的两手,跌跌撞撞过来。

    姐姐抱抱,他叫的,是姐姐。敏之怔在长条椅上,两眼像是透过这孩子,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她多想多想有个血亲兄长,由得他爱护她珍惜她,旁人碰不得……是她十六七岁时的渴望,在苏家大书房里,她埋在子亚的大手掌里呜咽。

    她要的,无非是世间还有一个人,与她血脉相连。在乎她到底。这一生,休想摆脱她。

    敏之还在怔忡之间,她母亲已搂过孩子,亲了又亲,笑道:“还知道叫姐姐,是不是逮谁都是一声姐姐哩。”

    她生家宝时,算是高龄产妇,妊娠反应剧烈,整个人连翻个身都困难,睡觉睡得都辛苦。辛苦地生下了他。爱之护之,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是她心尖上的肉。

    敏之看着看着,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心酸”了。

    她小时候都没有被家人抱过、亲过,抚摸她脸容手足,都没有过。

    难怪敏之老有种皮肤的饥渴症。渴望被人拥抱,抚摸她头发无限爱惜。

    在她年幼时,是弥生头一回抱她上车的,小心轻轻地,双手绕她腋下,抱了起来,她脸贴他颈窝,这感觉叫她太眷恋太眷恋。

    敏之看着,好一会儿才轻轻道:“您有什么话对我说……”

    用了个“您”字,刹那间,王淑娴震荡难当。

    多么客气,她抱着家宝,只觉得,唯有这怀中孩子才是她今后托赖。

    生了个女儿,像没生过一样。

    她忘了,是她先不要她的。

    她没有替她付过一次学费。

    没有替她买第一块卫生巾。

    ……

    没有替她做过什么。

    敏之能够保持客气,简直是涵养到家了。

    “您有什么话对我说?”敏之撇过脸去,只想速速离去,不想对牢这温馨母子情,简直是至大讽刺。她还没意识到,她是在嫉妒。

    王淑娴缓了缓神,才道:“他来找过我。”神情倒是很平静,把孩子交由保姆,细细叮咛,“宝宝听保姆话,回车里去。”

    目光都像一只爱抚的手,停留在孩子身上,直到他坐稳在安全的大房车里。

    “郁满堂。”敏感如她,锐利如她,敏之一早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母亲躲她都来不及。

    从来没有过的愤懑,敏之都喘不过气来,她捂着胸,半天发不出一丝声息。她可是来劝她原谅谁谁谁,跟某某某回家吗?

    她可是来劝她?

    只听得王淑娴很是震荡道:“咦,她居然喜欢之之喜欢得不得了。”

    这个“她”,敏之待想了又想,才恍然道:“是郁老太太吗?”

    “是,她那样的人———”讲到这,王淑娴似想起了什么,神情恍惚,轻轻道,“也肯低低头,算是不容易了。”

    敏之沉默。

    那也叫低头,那也叫低头,啊,那全天下人的头,都不叫低了。

    这样的一句话,叫敏之连好笑都不觉得好笑了。

    “阿堂,那次来学校见了之之一面,又来见我。听我讲了些话,他怎么好意思开口托我来劝之之,他要是好意思,我都不好意思了……之之大概觉得,全天下再也没有比我们这对父母更自私更冷酷,更叫人无话可说的是不是……阿堂回到郁家大宅,只轻轻道一声,没有用了。好疲惫好疲惫的样子,人像是老了许多,精神那么弱。他已经打算把小外甥过继来当儿子。哪知老太太不相信,还有人不想当郁家人。要到她见了你,才知道什么叫郁家人。居然那么高兴,对牢阿堂笑跌了的样子,口口声声道,就是她就是她,别人都没资格做郁家人。阿堂惊异得不得了,之之哪里来的至大魅力,叫这老太太服气呢……我也好奇得很,要到我听到阿堂一字不漏学给我听,从来不知道,郁这个姓,是世间最最肮脏的姓……我才霍然明白,怎么会没有原因,什么事都是有缘由的。那老太太还拦着阿堂,不叫他喊外甥来。”

    敏之听到这儿,连好笑都好笑不起来,世间有这等事,她这替补的,居然还有替补的替补,简直要拍案叫绝了她。

    “什么事,都是有缘由的……之之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之之难道以为,老太太天生是姓郁的吗?她也是从媳妇做过来的,她也是有过婆婆的。她也是……”王淑娴像是陷入回忆一般,自言自语道,“既知个中苦处,那为何还要那样为难我呢?大家都是做人家媳妇的,难道人真见不得旁人比自己过得好吗?一定要别人也受过当初自己那样的苦,才算解气吗……啊,刚刚我可是说了什么……”她对牢敏之,问了问,“之之刚才可有听见我说了什么……”

    敏之看了她好久,好久,才温柔道:“没有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真的,什么事都是有缘由的。那像雕塑一样的老人,哪有人生来就是没有感情冰冷专制的呢。

    刹那间,敏之通通忘光所有不愉快。

    “之之你知不知道,你直瞠瞠地大声叫出了某些人的心声。她年轻时,必定也曾这样愤怒过,我年轻时,也曾这样愤怒过,可是,我们都没有勇气喊,郁这个姓,是世间最最肮脏的姓……我们怎么敢这样说,我们不敢这样说,那是因为,我们都知道郁这个姓,在本市意味着什么。”王淑娴细细瞧着敏之,带着无限温柔酸楚,“之之难道不奇怪,哪有人到这么大都不晓得生身父亲姓什么,叫什么?那是妈妈故意瞒你的,那是妈妈故意。”

    敏之“咦”了声,来了,重点来了。

    “要是换做平常人家,生了女孩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当把椅子、桌子当摆设用,也不至于容不下一个孩子。可是郁家……”她定了定神,似细细整理情绪来着,“之之,妈妈先问你,郁家有什么不好呢,你这么不愿意……”

    敏之叫她这几声“妈妈”震得还缓不过神来,她还记得,她是她妈妈。

    郁家有什么不好?

    郁家没有什么不好。

    但又有什么好?

    “又有什么好呢,我又不是没眼睛看,瞄了瞄那派头,也知道是大户人家。世间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叫你给碰着。那么一大户人家,规矩必定多如牛毛,倘若我认了他们,他们还以为是施舍,不是什么清不清高的问题,而是,我从来都不是他们心目中的第一位,要到正主儿都死光了,我才显得重要起来,那么,也只是一个传递血脉的工具,从来都不是第一位,何苦去作践自己呢。郁家没有什么不好,郁家也没有什么好。郁家的什么什么,通通跟我没关系。我姓王,我由赵家照顾到大的。我是弥生至钟爱的小妹,是子亚口口声声要娶回家的敏敏……我对他们来说,是最最重要的,我要的,不过是一个第一而已……”敏之讲到这,忍不住转过头去,真的没有办法再讲下去了,她要的,只不过是一个第一而已。然而,她也不过是,弥生心目中排第一位的小妹。

    王淑娴听了,听了又听,只觉得从未有过的震撼,这大千世界,也只有一个之之,也只有一个之之。

    什么都不要说了,某些事情不知道的,反而最快活。

    做母亲的,只是温柔伸手搭在她肩膀上,轻轻道:“罢了,之之觉得好,那就是好了。”

    这一刻,她只觉得无限骄傲,她姓她的王。

    然而,她也只给她,一个姓氏而已。

    敏之喉咙哽了哽,怎么会以为她除去她,要多快活有多快活呢,她也是会关心之之的,只消一个温柔爱抚,便抵得过所有的亏欠了。

    这才“唔”了声,敏之只觉得全身暖烘烘的,轻轻缓缓道:“妈妈,家宝在叫你。”

    那小小人儿,探出车窗,“妈妈妈妈”叫个不停。

    他依赖她。那么,幼年的敏之,有没有这么依赖过她呢?

    她只觉得,叫声“妈妈”,都有种说不出的心酸苦涩。

    王淑娴到家宝静了,才定下神来,想了想,之之刚才可是叫她,妈妈。

    刹那间前尘往事刷刷刷掠过眼前,怎么会有那么甜美的声音呢,小之之一连迭声唤道,妈妈妈妈妈妈。

    她温柔:之之之之之之,由我来爱你。

    可是,她爱她,至爱她也至恨她。

    要叫她滚,要叫她出生。

    恨对着恨。

    王淑娴急急地回头,那少女穿过树影,消失在尽头,消失成一个黑点,不见了。

    忽然之间,郁家人再也没有出现在敏之眼前过。

    像是私下里达成了某种协议,那么默契,他们极其突然地出现,又极其突然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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