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亚,他,到底肯签字了吗,到底肯放过她了吗?
“是我替我哥签字,你们这么半死不活地拖着,我看了就生气。拿红本到民政局就换了回来,这么容易的事,一下子就解决了,拖什么拖!”子瑶手里还捏着什么,用力挥了挥,用力吼道,“这下都结束了!你们两清了!”
行人看过来,只觉得那尼泊尔裙姑娘像一团燃烧的火。
“我说过要守着子亚的,爸爸他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是诓骗我,他怎么可能答应叫子亚永生不娶妻呢,那苏家不就绝后了吗,这么明显的诓语,我还天真地相信,我怎么能不天真呢,那个时候,十六七岁的我,像抓一根稻草,以为是浮木,可以救我上岸……是我至亲至爱的人,他答应了我,就是作了准……爸爸他背弃了我,好,我也不依靠他,我自己来守护子亚,子亚娶一个老婆,我叫他离一个,他娶两个,我叫他离两个……我是子亚最爱的人,他永远最爱的人,是我,最初,最初爱上的人,是我……”
我是子亚最爱的人……
子亚最爱的人,真的是她吗?
“敏敏,我最爱的人到底是你!到底是你!”他声嘶力竭,吼出了眼泪。
是那绝望的最后一夜,是那所有丑闻、所有事实、所有真相都活生生揭开的一夜,是那掀开底牌赤裸裸的最后一夜,他扑上去,拦腰抱住她,哀哀道:“敏敏你别走!”
所有回忆像闪电击她脑门,他的温柔他的嚣张他对她的好,齐齐涌上心头,敏之都要负荷不了,这种重量,这种重量……
她只是木木的,连推开他的力气都耗光了,由着他像无尾熊一样贴她这颗尤加利树,她上楼,他跟她上楼,她去卧室,他也去,她上床,他也上床。
他轻轻地从背后抱着她,不说一句,只是紧紧抱她的腰腹。
他亲她脸,吮吸她嘴唇,进入她的身体……
却发现亲了比亲不到更叫他心痛,吻了比吻不到更叫他心愀,做爱了,比不做更叫他心碎。
心碎地,他惨然,轻轻道:“我到底是爱你,我最爱的人,到底是你到底是你……”
她闭着眼睛,躺在他怀里,这是最后一次了,这个怀抱,让她多躺一下,这种温暖,以后不再有了,咦,也不是不相爱的,怎么就到了今天,到了此时此刻这种地步呢?
都嫌他是脏的了。
都恨恨地喊,滚,拿开你的脏手!
可怎么还让他碰她!
她怎么能不让他碰呢,这是他的家,这是他的大屋子,这是他的床,她睡在他的床上,有什么资格不让他碰她身体呢。
那,就算是嫖资吧,他付她一张床睡觉。
真的,活着有什么意思呢,累得发困,只想长睡不起。听他在耳边轻轻呢喃:“敏敏,我们还没有离婚……我们做爱是合法合理合情的……我是爱你的,我爱你到底……”
敏之轻轻的鼻息,她睡着了。
在梦里,都回响着他的声音,我最爱的人,到底是你到底是你敏敏……
子亚是不是一直对着她的耳朵说这句话呢?一直说到天亮呢。
可是,子亚,如果你最后爱的人是我,那么,辛苦地守护着子亚的子瑶,被子亚强暴过的、有过子亚一个孩子的子瑶,不愿意被博士催眠的、保留着既痛苦又甜蜜的回忆的子瑶,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恍恍惚惚地,敏之看着身旁一直重复着“子亚最爱的人是我”的子瑶,只觉得无限温柔酸楚。
她怎么会甩手给子瑶一巴掌呢,怎么会唾她脸,怎么会叫她滚呢……
子瑶,一直守护在被清洗了记忆、重新种植记忆的子亚,守护在他的身边,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兄长就算前尘往事通通想起前因后果通通明白,她兄长也不可能把她再当成自己最爱的人了,子亚声嘶力竭地吼道,我爱你到底我爱你到底敏敏!
他已经遗忘了他自己曾经对幼妹许过的允诺。
已经不是子亚最爱的人了,子瑶她……她该怎么办呢?
这是什么命运呢?
敏之看着她,都觉得心酸,不知道是子瑶可怜,还是,她可怜呢。
她通通淡忘掉子瑶曾经对她造成的伤害。真的,由爱故生怖,爱是什么,爱是会杀人的。
“敏之,拿了赡养费,你走吧,走得远远的,走出本市,走出本省,最好出国去,美国英国加拿大新加坡什么什么国随你去,只求……”子瑶涩了涩,努力放低姿态,软了口气,“只求你走得远远的,离子亚天涯离子亚海角,永生不相见最好……你不晓得,被敏敏抛弃的子亚,呼吸着敏敏曾经呼吸过的空气,对子亚来说,都是种煎熬。子亚痛苦,我也痛苦,子亚煎熬,我也煎熬……你这罪魁祸首,算我求你了,走吧……”
一把拉起敏之的双手,她把手心里紧捏的即现支票塞进敏之手里,连忙一抹双眼跳起来,狂奔向前,衣角裙裾悉悉索索,只见她拉起车门就跳上去,轰然甩上门。
敏之捏着手里的支票,望着子瑶踉踉跄跄的背影,听见汽车引擎扑扑响,车身震了震,刷地呼啸而去,像一阵风。
她呆在长条椅上,手心里的支票还残留着子瑶的余温,这些话,到底在子瑶心里呐喊了多久,她呐喊了多久呢?迫得她低下头来,用了一个“求”……
她,求她。
这个罪魁祸首。
到底,谁是罪魁祸首呢……
“敏之,你坐哪个航班?”
“……”
“不会不知道吧,人都站在机场了,居然不知道坐哪条航线?!天,敏之……”
敏之跺跺脚,给招娣一个白眼。
这是两三天后的夏末午后,敏之和招娣坐在人来人往的候机大厅,两个人面面相觑,眼睛对眼睛,眉毛对眉毛。
“不是说要出国吗,这像是要出国的人说的话吗?我不知道,我还没决定坐哪个班次……敏之,电视剧里那些为爱神伤的伤心人,决定远走高飞的时候,一早就决定去哪里哪里,然后在异国他乡碰到真命天子,要不就是有个青梅竹马守在身边最后发现他才是自己最爱于是欢喜大结局……老实交代,敏之是不是有个什么什么明恋暗恋者在国外所以现在王敏之包袱款款投奔去……”
“……”
无语。
静默。
突然地,敏之“扑哧”声笑了起来,整个机场霎时好像明亮起来,人们惊异地发现,那黑头发白衬衫的女子,一笑起来,连内里都发着温暖柔软的星芒。
“是,怎么不是,美国英国加拿大新加坡什么什么国都有我王敏之的明恋暗恋者,所以我才不知道坐哪个班次去投奔哪个,仰慕者太多了,没办法啦———”
“你讨打!”
招娣伸手过去,想要打她肩膀,突然的,那明晃晃的笑脸就垮了下来,她的大眼睛,两颗黑溜溜的眼珠子水亮水亮的,二十五六岁的人了,突然像个孩子那样,大力扑进敏之怀里,抱住她的头颅,抽气道:“女人,就算是离了婚受了气,也不至于走那么远吧?又不是拍电视剧伤心人远走高飞男主角追悔莫及……这可是出国,一出去没个十年八年的休想见到你王敏之,我往哪里打你去,想打都打不到哩!”
敏之抱着她趔趄后退,嘴角真真挂一丝笑,她温柔道:“招娣。”
招娣松开她,眼角还挂着泪珠,哆嗦道:“你这女人,走吧走吧,嗦什么。”
她按她头颅,无限依恋,“招娣,你要幸福,把我的那份也一起幸福走。”
“怎么会不幸福,瞧,我现在不是解脱了吗,单身贵族,连孩子都扔给孩子他爸操心,没有拖油瓶子娶我的人一大卡车,敏之你说是不是,嘿嘿……”
她还笑,笑到最后,都笑出了眼泪,呜咽道:“天底下大概没有像我这样狠心的亲娘了,生了孩子又不要他……敏之你最理解我,我是要叫他受到更好的教育,活在良好的环境里,跟着我,我活在赌鬼的家里,难不成要叫儿子长大以后也变成赌鬼吗……”
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往敏之身上就抹去,敏之骇退,连连笑道:“去,把眼泪鼻涕擦干净了再蹭过来……”
那口吻,那表情,叫招娣直追着敏之打。
再也没有一刻,比这更叫人眼酸鼻酸心酸了,在经历了这么多风波,她与她还能保留着少年时代建立至今的友情,在中间隔着同一个男人之后,她与她还能这样单纯地心无介蒂地仰头哈哈大笑。
再也没这一刻,更叫人会心一笑了。
宽敞明亮的候机大厅里,接踵而过的人们,相互会心一笑。这又是一场不知道是相送还是相接的会面,机场,总是充当着相逢或别离的背景。
敏之从机场的自动投币机上取出两听可乐,招娣接过一听,随手摇两摇,她也随随便便说:“等这听可乐喝完了,广播响起哪个班次的播报声,你就决定坐哪个班次吧……想来想去多浪费时间,交给命运吧。”
交给命运吧。
她不知道,命运总是叫人无奈。
招娣不知道,喝完这听可乐,她与敏之,她往机场出口离去,敏之往登机通道出发,各自背走。这是她与她最后一次见面。
敏之不知道,就在她坐在飞机座舱里飞机起飞的刹那,另一架飞机刚好擦过她,刚好降落。三十一二岁的弥生,刚好抵达故乡。
她不知道,这次她与他擦肩而过,只是彼此所乘的飞机。她离开,他回来。
弥生不知道,这是他与她,一而再地错过,并且是永生都无法相逢的了。他不知道,几年以后,他要奔赴千里,去做一场永生也无法触摸到她脸容的告别。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