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确的说,应该是他站在厨房,看着洗碗机运转。
水柱激起的水花泡沫不断冲刷磁器碗盘,他盯着水流,暂时还没打算转身离开。
他需要思考,思考当自己离开这台洗碗机后,该如何面对客厅的那家伙。
他想向她道歉。
今早的会议,他教训了威远的那个代表后,顺道连她一起拖下水。她可以不满,可以趁他载她回家时向他发脾气或抱怨,但她什么也没说,连带他到了嘴边的道歉,又吞了回去。
刚才在餐厅发生的事,她从头到尾看见,人人都爱八卦,她该好奇,该向他追问。用餐遭到打扰,被迫中断,她绝对有权表示不满,利用这点追问,逼迫他交代起因及来龙去脉,但她什么也没问。
那态度不是将好奇压下,然后假装不在意,她的态度是全然的自然,在面对她时,他可以感受到,那双眼中见到的是“他”,就只有“他”,而不是只有表象的一个空壳。
她从不对他的言行做任何批判,他也无须向她解释。
她只看两人间的互动,和她在一起,他感觉自己……像个普通人。
一个没有执行长身分、没有显赫家世、没有任何外显及附加条件,一个可以有喜怒哀乐,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就算任性或情绪化也无所谓的普通男人。
视线望向沾染了水珠的手,及遭到少许水花飞溅的衬衫。
就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看着自己的手,从未感受过,自己竟是如此平凡。
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
身旁的沙发陷落,闭着眼睛有些出神的钟欣怡,突然又清醒过来。
她没睁开眼,只是将自己从脑中思绪拉了出来。
她感觉到他坐上沙发,之后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再有动静,她缓缓睁开眼眸,见到钱贯杰在沙发的另一头,隔着一格沙发,与她相望。
这瞬间,两人只是看着对方,动也不动,谁也没开口说话。
他靠在沙发上,头侧了一边,姿态一如他所习惯的慵懒。
她看见他眼睑轻掀,长长的睫毛在镜片后摇动,嘴唇没特意拉出曲线,这是第一次见到他表情如此放松。
须臾,他终于动了,修长的手指取下鼻上的胶框眼镜放置到一旁,瞬间,伪装没了,褪去了雅痞,单纯的五官显露,露出了一张俊俏又清秀的男性脸庞。
他依旧看着她。
两人持续互望。
在他的目光下,钟欣怡心跳平稳镇定,一切平常,却又感觉……似乎有了什么不一样。
她不知道,自己该等他反应,或是他在等她打破沉默……
“刚才那男人是我爸。”他突然开口。
“嗯?”刚才那男人,她觉得有几分面善。
“他是威远企业目前的代理董事长。”
母公司那方的经营管理阶层,她平时不会接触到,也没特别注意,但他这讯息,倒让她想起一件事。
“威远原本的董事长姓钱。”而代理董事长,似乎是姓蒋。
“那是我外公,我从母姓。”他双手交握在身前,拇指不断互揉。
钟欣怡的视线不禁被那举动吸引,那双手看起来有些焦虑。
“你紧张吗?”
“或许。”
“谈心”这项举动让他神经紧绷,虽然他表情看不出来,下意识的小动作却说明了一切。
但钟欣怡没打算阻止他,他肯定是花了很大的力气,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她没道理要他停止,叫他缩回去。
不过她可以用其他方式,试着让他感觉自在一点。
“如果我闭上眼,会不会让你觉得比较自在?”
他抿抿唇,胸口因为呼吸而起伏。
“或许你背对我,效果会更好。”他才无须担心,她随时会睁开眼,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她很配合地转过身。
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腰身,钱贯杰心头蓦然紧缩,一股莫名而来的激动。
他声音哑了。
“小呆,介意有个人肉椅背吗?”
“比悬空没东西靠好。”耸耸肩,她伸长腿,缓缓向后退,直到背部碰到人体障碍物,他接手,移动她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曲立的腿上,隔着不到一只手臂的距离。
他并未将她拥在怀中,两人接触,感受得到对方,却也保持礼貌距离。
他深深吁了口气。
“我不习惯说故事。”他已经开始感到胃部翻搅,想逃避。
“说得不好我不会笑你。”她耸耸肩,缓和一下气氛。
“要笑就笑吧。”他又做了个深呼吸,终于定下心,将那段自己当年也被蒙在鼓里的往事,轻轻托出。
“我爸和他的前妻有两个小孩,在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满三岁那年,他前妻车祸丧生了,过不久,他经营的公司发生财务危机,他为了公司,也为了家庭,续弦娶了我母亲……”他轻哑的嗓音幽幽流溢。
当时的父亲还年轻,外貌出众,也有能力,母亲在商场上与他有过几次接触,几次非公务的言谈中,她对这个男人爱家,与对妻子的疼爱、专一留下非常良好的印象。
也知道当他妻子意外过世后,他从委靡再度站起来,为了两个孩子,尽心尽力在商场上冲刺。可惜金融海啸击垮了许多公司,他所经营的蒋盛也受到波及而面临倒闭危机。母亲欣赏他的专一与努力,因此向他提出企业联姻。
可惜她没想到的,是那男人的忠诚,不会因为再娶就换了个人。父亲自始至终,忠诚的对象只有他的前妻,以及前妻为他生下的那两个小孩。
母亲努力过,后来认清那男人绝对不会爱她,在他六岁那年,她主动提出,协议离婚。秉持着就是想帮助对方的本意,母亲没要求蒋家父子离开钱家,毕竟他们共同拥有一个孩子,蒋家也算半个钱家人。
在还不知道这些原因前,小时候的他常觉得奇怪,为什么大哥和姐姐总对他不理不睬,也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只疼他们两个。
他明明很努力,不断拿各种玩具去讨好,拿遍奖项,跳级……
直至后来才知道,他的努力不会让父亲感到开心,父亲只会担心他的光芒越盛,兄姐便只能活在他的阴影下,而外公会将一切全交给他,不留半点残羹给自己的一双儿女。自他有记忆以来,父亲就总是在为大哥和姐姐的事与外公争执,争取他们的权益。
“你恨他吗?”对他过于轻描淡写的语气,钟欣怡感到疑惑。
“或许曾经有过那种情绪。”将话摊开来讲,他感到一颗沉重的大石被搬开,胸口还麻麻的,吸呼有点痛,胸口却有点轻。
“但我没办法恨。”他嗓音低了几分。“我后来才知道家里的仆人会虐待我的异母兄姐。”他是钱家唯一的继承人,是外公唯一承认的金孙。
主子的态度直接影响下面的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兄姐受尽嘲讽和虐待,钱家上上下下全将他当成小祖宗,捧在手上照料,他的大哥却在他小三那年,因食物中毒送急诊,差点死掉。
他亲眼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大哥,身上有多处明显外伤。
他躲在书房外,亲耳听到父亲与外公的争执,父亲为了大哥悲愤怒吼,却被外公无情冷漠的言语给打了回来。
他震惊得无法思考,脑中一片空白,直到见到同样躲在书房外,躲在另一边角落的姐姐。他想上前解释,自己并不知道这一切,他想安慰她曾经受过的苦难,却不知该如何起头……他只能回到过去,像个牛皮糖,默默跟在她身后。
直到她失控、崩溃,朝他怒吼,他才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修补完整了。
钟欣怡没想到会听到这般的家族秘辛,泪无预警地落了下来。
“他们没人告诉我……”他嗓音有一丝羞愧。
突然间,许多疑惑被解开来,反转的情绪教他难以承受。
原本他认为兄姐对他不理不睬很过分,在他知道,兄姐面对他无忧无虑的缠人笑脸背后是遭到何种对待,他的想法转成了,他们怎能在面对他时只当他不存在?他们绝对有更多机会偷偷修理他,但他们只是选择了避开。
疼爱他的外公成了促成这一切的刽子手,但他无法怪他。
为了遭到不公平对待的小孩而努力的父亲,他又怎么能恨?可他也是他的孩子,每每面对他的偏袒,除了失望,也就只能让无力与悲哀在心中流转,自己再想办法将情绪压下来。
他卡在中间,无法回应任何一方的期待。什么也无法做……他什么也不是。
“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互相……”
钟欣怡听到身后传来他幽幽的低语。
将一切摊开,钱贯杰觉得自己像是被掏空了,心缺了一大块。他任自己曲身,额头抵上她的背。
他埋在她的背后,声音变得模糊。
“小呆,告诉我……这种情况,如果是你,会怎么办?”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已经不像问话,而是喃喃自语。
这“互相”……她收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