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琪慵懒的目光瞥了眼床头柜。电子钟正显示着现在刚过了午夜。而夜还长得很。
她翻了个身,想继续入睡,但真的有声音……
这次,丝琪机警的睁开眼睛,坐起身,在她的房间里,隐约可以听见从大厅传来的古老钟摆声,滴滴答答,但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些别的,似乎来自于隔壁一间总是锁上门的房间。
她曾经好奇的想打开这间神秘的房间,但却被亚伯劝告不要轻易碰触,这似乎属于他们辛家的禁忌,而在这个宁静的夜晚,从中传来的声响,令人觉得打自心底的发寒。
床头柜上的时间指着现在刚过午夜,在挪威的冬夜显得漫长而且寒冷,她轻声的下床,拿起一旁她拿来练身的哑铃,感到血液在血管中沸腾。
她已经打定主意,若对方是宵小,她会让他后悔进入了这栋大宅。
★★★
凯文深吸了口气。开启的窗户带来丝丝寒冷但清新的空气。这个房间很小,不到十坪,但却陪他度过无数寒暑。
待在这里,只要轻闭上眼睛。他几乎都能想像当年他母亲独自一人在这里作画的感觉。
她或许也如同他一般,有被折断翅膀,失去自由的感觉。但也或许在这失去自由的时光里,也只有在这里,她才算是找到一点点存在的意义。
他伸出手,缓缓的拉开眼前的白布。
他的血液流着来自于他母亲的艺术狂热,随着年龄渐增,他已经了解,总有一天,他得要放下手中的画笔。
他的手掌轻轻滑过画中的小木屋──环球船务的唯一继承人,他打从心里嘲笑这个名词。
她令他惊讶,他的眼睛流露出专注的神情,视而不见的看着眼前的画,当丝琪一句──若你有梦,我会跟你一起寻梦!她真的令他惊讶,也令他感动,他几乎忘了自己上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他一直以为,在这个世上只剩下他的另外三个生死之交会顾忌他的感受而已,没想到现在……
她的话燃起了他心底的渴望,她是他的妻子,或许他真的能够带着她去追寻他的梦,而她真的能陪伴着自己!
“难道没人告诉你,这么无声无息出现是会吓死人的吗?”
丝琪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最后也因为认出站在黑暗中的人而松了口气。
“说我?那你自己呢?”她没好气的反驳,“三更半夜站在这里。你就不怕吓到人?”
关于这点,凯文不予置评,只是淡淡的扬起一个笑容。
丝琪绝对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侦探,或许她拥有高段数的柔道,但她身上所传来的小熊宝宝香味,可以让人轻而易举的发现她的存在。
丝琪弯腰将手中的哑铃给搁在地上,抬起头,这才注意到房内的摆设,她吃惊的微张大眼,“这个是……”
“我的画。”凯文随意的一指,若是以往,或许他会立刻用白布阻隔丝琪的视线,但今天──不行!他没有那个心情,心底深处其实是希望她能更加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他轻松的坐在窗台,将丝琪的表情如数的看在眼底。
她真的不知道该用何种语言来形容心目中的感觉。
“喜欢吗?”他问。
“嗯!”丝琪的身体穿过一幅又一幅的画作之间,她的眼睛透过月光,观察着眼前的画,“你──很有天分。”
“感谢我的母亲吧!”凯文俏皮的一个侧头回答。
丝琪将自己的目光从画中收回,投到他的身上,月光在他的身上投上一层光亮,照亮了他的头发和身体论廓。
“你不开心?!”她吃惊的发现自己可以感受到身上所环绕的可怕孤寂。
“有吗?”凯文一笑,颇然有点粉饰太平的耸耸肩。
“没有吗?”丝琪缓缓的走向他。
她说不上来为什么?总觉得今晚有股忧郁、苍凉的气息困绕着他,这样的他,令她怎么也不愿意将他孤独的留下。
“我想一定很多人跟你说过你很聪明。”他出口夸赞。
“是很多,”她也不觉有何不妥的承认,“但我的哥哥们却认为聪明的女人是全世界最不可人的女人,所以他们厌恶我的聪明。”
听到她的话,令他忍不住轻笑出声。“知道吗?我愈来愈对你的哥哥们感到好奇了。”
“他们是很主观的人。”面对着窗台,她望向窗外,天气很冷,但天空却十分的清明,可以看到美丽夜里的繁星点点,“我想,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要不是他们强迫,我根本不会嫁给你。”
“这么说来,嫁我──你很委屈喽?”
“以前……或许,但现在,我不知道。”她老实的表示自己的茫然,“你似乎不是以前我所想的那个样子,你应该比较……单纯。但是,你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是吗?”凯文搔了搔头。对她的话不予置评。
“你是不是在想自己的去留问题?”她轻易的就猜出他心中的困惑。“想丢下一切一走了之。但又担心将来会如何?”
凯文闻言,丢给她一个激赏的眼神。点了点头。
“一辈子都为了别人活,难道你不想照着自己的心意活一次吗?”丝琪好奇的问。
“想,”他淡淡的回答,“但是,这将要付出许多代价”
“凡事都要付出代价的,”丝琪认同他的话,但也并非全然赞同,“毕竟你丢下的将是一大笔的财富。”
他一听,不由嘲笑的干笑了声。“你或许还不全然的了解我”
他的话并未冒犯她,她只是轻声的认同,“我本来就不认为我了解你。”
“财富对我……不能说不重要,”凯文考虑了一会说道“只是,我该怎么解释……”
她没有逼他,只是静静的等他开口。
“我母亲嫁给了我父亲,”最后他幽幽的诉说。“她应该算是拥有了全世界。只要她开口,她可以得到一切她所想要的东西。但到了最后,她还是郁郁而终,为什么?”
丝琪耸耸肩,等着他告诉她答案,因为她知道。他比她更清楚的知道答案。
“因为她失去了自由,她被困在这里。”凯文的手指指了指地板,“她有梦,但她没有完成,因为她认识了我父亲,坠入了爱河,所以她丧失了一部分的自己,财富对这样的她而言。你认为重要吗?”
“我不知道,”她认为这是见人见智的问题,“而我也不便去猜想你母亲的想法。我只知道,你现在在疑惑自己的下一步。”
“没错。”凯文老实的承认。
他还记得当年的他为了自己而跑到台湾,他荒唐了很长的一段时光,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便知道──自由是需要代价的。
所以,说他懦弱也好,他真的害怕这次离家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他可以放大胆的抛下一切。但现在还有她……
他仔细的看着丝琪,她一个千金之躯,没吃过苦,在她一生认为最苦的,或许只是去参加夏令营,跟一大堆陌生人睡在大通铺上,所以他压根不认为她能跟着他去过浪迹天涯的生活。
“你在想些什么?”她轻声的问。“我希望你不是在担心我不能吃苦,这对我而言可是一种很严重的侮辱。”
他惊讶她看出了他的想法,所以只是笑着不对她的话有任何的回应。
“想看我妈妈吗?”凯文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丝琪疑惑的侧着头。看着凯文站起身,跑到一旁的五斗柜,小心翼翼的拿出一张泛黄的相片。
丝琪轻柔的接过来。相片中的女人很美──扎着一条粗粗的麻花辫,穿着一件改良式的白色中国旗袍,双腿搁着画板,坐在世外桃源公园里(ELPARQUEDELBUENRETlRO,MADRID,SPAIN),专注的脸庞,有股令人无法形容的优雅气质,一种由里而外都散发出很优雅的神秘东方女子气息。
“挂在螺旋梯旁的画很像她,但是却没有将她的神韵表现出来。”凯文的目光与丝琪看问同一个方向。“二十年,她已经去世二十年。很长的时间,长得令所有人都忘了。”
“但你没忘。”看着他,她柔声开口。
在念大学时,她的父亲去世,虽然已过了数年,但这依然是不能轻易去碰触的伤口,或许也是一辈子的伤口。
“是啊!我没忘。”凯文叹道,“人就算怎么想遗忘,有些事还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她──怎么死的?”丝琪忍不住脱口而出,她可以察觉到凯文的身体因为她的话而一僵,“对不起!如果我冒犯了你的禁忌。”
听出了丝琪口气中的歉意,他安抚似的按了按她的肩膀,“别紧张!我母亲的死因,对我而言并不是一个不可碰触的禁忌,只是我不太习惯有人突然跟我这么提起。”
他静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着如何回答,丝琪也没有逼他,只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
“我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以为我父亲害死了我母亲,或许现在依然,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可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如此具有震撼性的话,不禁微微一愣,“我是不是听错了?”
他摇摇头,“我是个在期待下出生的孩子,我的出生代表着我母亲除了绘画之外的另一个光亮。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像我母亲那么柔弱的女人会爱上像我父亲这样的人。”一开口,仿佛就好像回到遥远的过去,印象中,似乎他的母亲总是独自一人看着父亲的背影叹息,“她身体很不好,我父亲又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伴她,我算是她生活中的全部。”
凯文用手一抹脸,丝琪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忍不住的伸出手覆在他的肩膀上。这个轻柔的碰触令凯文莫名的感到轻松。
“他是个严苛的父亲,”他继续说道,“我还记得在我八岁时。他不顾我母亲的请求,硬是将我送到英国的寄宿学校。我曾为此而恨他,因为他总是在做他认为对的事情,他不在乎其他,他在培养我成为辛家的未来继承人。我永远记得我被送走的那一天,因为很冷,所以我父亲不准我母亲去送我,她为此而难过,但我父亲依然故我,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妈妈,”他环顾着画室,思绪飘得老远,“她在等我回来,回来陪她,但她没有等到。”
凯文微低下头,二十年过去了,他的心依旧为了想起这段往事而感到刺痛。
“我父亲帮我安排参加冬令营。因为他要我成为一个男子汉,而他认为这是一个好办法,但我已经跟我妈妈约好,等我放假时,要陪她到北方小屋去住一阵子。”他呼了口气,希望让自己的口气轻松点,但效果不彰,“那里很美,她很喜欢那里,但因为她的身体不好,所以我父亲总是不准她去,我在英国不能回来,所以她更不可能被允许独自前去,总之到了最后……她自己去了,我想她是真的生气了。”
凯文侧着头看着丝琪,“她很柔弱,但她毕竟还是有脾气,她在没有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去了那里,最后她病死在北方小屋里,没有人知道,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我也没参加她的葬礼,因为我父亲不希望我回来而耽误学业……我一直认为我父亲害死了我母亲,或许你觉得荒谬,但当我知道我母亲死的时候,我恨不得一刀杀了我父亲。”
丝琪沉默得不知该用何言以对,这个结果可是她所使料未及的,凯文遗憾她母亲的香消玉殒,也在恨自己无力改变一切。
凯文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眸,轻声的说道:“我因为她的死,而荒唐了好一阵子,或许你不相信,像你这种好女孩,在以前,可能看到像我这样的人,都会逃得远远的,连跟我说话都变得是侮辱。”
“你在说笑。”丝琪喃喃的说道。
“我没有。”他肯定的说道,“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偷偷跑到了台湾,我不晓得我想证明什么,或许我只是想要去看看我母亲生长的地方。我不知道,我几乎已经忘了我当时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他皱起眉头,试着去回想,告诉她这样的自己,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毕竟他的过去可称不上光彩。
“我把所有的钱用完了也不跟家里开口,我总是认为我妈妈死了之后。辛家也不会有人在乎我这个人。不过,或许他们在乎,可是他们不是真的关心我,而是想着他们的事业需要一个人来继承。”
“你太偏激了!”
“或许。”他的手轻顺过自己的棕发。“不过正如我刚才告诉你的,我根本不知道我想要去证明些什么,刚到台湾时。我认识了一些人,他们教了我很多事,不过,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事,我吸毒,没钱的时候就偷钱,我的头脑还不错,”似乎在嘲笑自己似的,凯文轻笑出理,“我可以闯进银行的电脑系统去捉我朋友偷来的提款卡密码。但有一次,失风被捕,那时年纪还小,所以我进了少年监狱,到十六岁的时候才被放出来,我在少年监狱待了快两年。”
“我不相信……”
“是真的,”凯文看到丝琪的表情,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而我出来的时候,我的学历连国小六年级都没有,你现在后悔嫁给像我这么样的人吗?”
她摇摇头,这是属于过去的事,她不会让此而影响了自己对他的看法,毕竟现在她已经可以了解,他的过去造成了现在的他,一个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的男人。不能说自已被他的话吓傻了。只能说自己愣住了,丝琪看着他,他的童年──令她感到心疼。
他忍不住伸出手,拍了拍丝琪失神的脸庞,“我想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无聊到拿自己的名誉来开玩笑,所以你可以相信,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我知道,但是……”
“我在少年监狱里学到了很多事,”凯文打断她的话,继续说道:“虽然听起来你或许会觉得荒谬,但我真的如此认为,那一段岁月并不全然是空白的。我认识了三个很好的人,我们都来自不同的家庭,有着不同的背景,但却聚在同一个地方朝夕相处。”
他的目光移到一旁的书柜上,上头有一本几乎已经快被翻烂的孙子兵法。这是在狱中所认识的好友之一──律爵送给他的。
当年四个毛头小伙子,打打闹闹──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彼此给彼此一个代号!而他这个做事总是慢半拍和吊儿郎当的个性,就被他们嘻笑为林。
虽然他会说流利的中文,但对于中国字,他还当真没认识几个,所以他另外有翻译过后的孙子兵法,对于中国老祖宗的智慧,能够流传在日新月异的今天,实在令人佩服。
“而事实上,”凯文老实的说道,“一年前,我会丢下你而跑到台湾去,也是因为其中一个人,我应该已经跟你说过了吧!我相信有一天,你会有机会认识他的,我保证,你会喜欢上他们的。”
关于这种属于未知的事情,丝琪不予置评。
“这是我母亲唯一留下来的相片。”凯文对丝琪眨了眨眼,牵着她的手,让她坐在他的身旁,“连我父亲都不知道我还保留了这么一张相片。”他的表情透露出他很得意自己的作为。
“你很爱她?”她专注的看着他。轻声的询问。
“谁不爱自己的母亲?”凯文理所当然的表示,“她在我还来不及对她有太多的记忆时候就去世了,所以我有印象的,都只是模糊的片段,所以我偏激了很长的一阵子,毕竟我父亲从来就没有跟我谈过,他对于我母亲死亡这件事的想法。我认为他根本就不爱我母亲,他只是要一个继承人,而在一个适当的时候,出现了一个适当的人,所以他结婚了。”
“这样的说法,对你的父亲并不公平。”丝琪忍不住替辛迈克抱屈。“你根本就没问他真正的想法,你怎么就能替他下定论呢!”
“或许吧!”凯文还是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的目光专注的看着相片中的女人。
“为什么只剩下这一张相片?”她突然觉得疑惑,毕竟一个人一生中不可能只拍了一张相片,或许有这种例子,但这并不多见。
听到她的问话,他突然默然。
“有什么不对吗?”丝琪可以敏锐的察觉到自己手底下的臂膀一僵。
最后凯文像是鼓起勇气似的开口:“其他的相片被我烧了。”
“什么?”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其他的相片被我烧了!”他口气肯定的再一次重复。
丝琪一愣,“为、为什么?”
“我在离开辛家的时候,带走了所有我母亲的相片,”他低下头,似乎在忏悔些什么,“我私心的以为。我父亲不配得到任何有关我母亲的东西,纵使没人在乎她。但我在乎。”
“可是你烧了相片?”
凯文变得似乎有东西梗住了喉吼,他感到困难的吞咽了口口水,他从未跟人提起这件事。
对他而言,他可以不后悔这一辈子所做的任何一件事,但独独这件事,他连自己都唾弃自己。
“在台湾。我总是将我母亲的照片当宝,这并不难理解不是吗?”他双手紧握。缓缓的说道,“但是,有一天,我的‘伙伴’耻笑我像个还在吸奶的娃娃,抱着妈妈的相片哭时,也许是年少冲动吧!”他深深呼了一口气,“我被人一激,便想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便放火把所有的相片给烧了,而这一张相片,因为放在衣服的口袋里而逃过一劫。”
她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但她却有股想哭的冲动,为了他年纪轻轻所经历过的一切。
忍不住的,丝琪伸出手,轻攫着他低垂的头,“我相信,你妈妈一定很难过你所受过的苦,她一定很心疼,毕竟,你是她的宝贝。”
他抬起头,看到她滑落到脸颊的泪水,不禁抬起手。接住她的泪水。“你哭了?!”
她深吸了口气,摇摇头,将凯文的手给拉下,但并未放开。
她的人生,就如同一杯平淡的白开水,无色无味,而他──与她有着相同的背景,却有着跟她截然不同的过去。
这个夜晚对他们两个而言,是个奇妙的夜晚!她相信他也知道。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都会因为这个晚上而改变。
“我实在应该谢谢你!”侧过头,凯文在她的手心印下一吻。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被我吓跑。”凯文自嘲,“若你掉头走人,我想,这一辈子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了。”
“傻瓜!”丝琪的手轻敲了下凯文的头。
“这个时间,乖女孩应该上床睡觉了。”虽然有她陪伴的感觉很好,但他们毕竟都是血肉之躯,禁不起不眠不休。
虽然不愿意就这么结束与他的交谈,但丝琪也知道时间已经不早,而他明天还要上班,所以只好点点头。
她静静的让他送她回房,直到躺在床上,她依然久久不能成眠,她并不害怕嫁给了一个那么复杂的男人。她大方的向自己承认自己并不懂他,但终有一天──她想,她会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