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七八日,身体已经完全复员,虽没了内力,被人家好吃好喝的养着,人反而白胖滋润了些。只是楚逸岚迟迟不曾露面,令李显不免焦躁起来。任凭他有千条万条计策,如此被人当成头猪似的圈养在屋子里,也终是无从施展。仆从们得了严令不得与李显交谈,每每李显打听起朝中形势,他们只是摇头。要他们叫楚逸岚来,又众口一词的推托说丞相事忙,要公子耐心多等几日。说着,脸上堆满昧笑,倒好像李显是被冷落的小妻子一般。
这一天,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屋外的小花园鸟语花香,可是楚逸岚不准李显出屋,他只得隔了窗子远望,想象着置身其间的光景。正在遐思中,远远的一个身影躲躲藏藏的走近。靠近些,才发现那竟是程令遐。
行到离窗几尺的距离,他藏身在树后,四下看看,确定了园内无人,方才急步来到窗外。
“李兄……”一个“兄”字吐了一半便没了声音,他微抬着头,紧咬着下唇,目光下垂,落在了窗棂上。
“怎么,有话要和我说?还是有话要和窗棂说?”
听到李显略带讥讽的口吻,他迟疑了片刻,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倘在往日,李显早已想方设法的温言安慰,此时却定定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应该恨他的,共处的日子却似难以散去的云雾依然笼罩心底。他的纯真,曾经是李显最美好的幻想,这一切,都已被事实残酷撕破。许是偏执吧,对于本该憎恨的他李显无论如何也凝结不起这样的感情。
“我……有话要和你说。”程令遐的神情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有些语无伦次,“我是想……道歉的。对不起……我也是没办法,这些都是唐老奶奶逼我做的……不,我不是说自己没有错,我知道……总之,我很抱歉……”
“你没有回家吗?”李显打断了他。
“家?有回去,爹很高兴看到我毫发无伤的回去,还有娘。”说道家人,程令遐有些兴高采烈起来,忽然想起什么,马上收敛了笑容,低着头继续说道,“可是我很担心你,所以我和唐老奶奶说要跟着楚丞相学做些事,她听了挺高兴,就放我来这里了。还好你没有被杀……”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几不可闻。只有双唇还在不停的一张一合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此刻落在李显眼底的他,似乎仍是当初深爱的那个人儿。对于楚逸岚,李显可以毫不迟疑的深恶痛绝,对于他,李显却只能爱恨交加。蓦然间,刚硬的心肠软了下来,李显放缓了口气,问道:“你又来做什么?楚逸岚叫你来打听李忻恬的行踪?这我可真的不知道。”
“不是的,是我自己想来,这次我真的没有骗你。”突然,程令遐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急切的说道,“这次没有人让我来向你打听些什么,真的没有。而且我也没有告诉楚丞相你的真实身份,一点点都没有告诉过他。”
李显微微点头,这他相信,否则如今他焉有性命在?
“我向后爹要‘四月丹’的解药,可是他说他没有,解药在唐老奶奶手里,我想找她去要,可是后爹不准我去。我又担心你,不知你有没有事情,就只好先来了。”
“李某竟有这般荣幸吗?那你的阿香呢?可以放下她不管吗?”李显笑问,九分玩笑,一分试探。
“她……”片刻失神,程令遐喃喃说道,“她嫁人了……我离开孟陵的那段时间,她嫁人了……唐老奶奶原本不同意我们的事情,可是她说,只要我按她的吩咐办好你的事情,回去后她就给我去提亲……可是阿香却已经嫁与他人了,嫁到其他地方去了……我不该骗你的,真的是……报应……”
“她是自愿嫁人的吗?”
“什么?”程令遐一愣。
“我是说你离开孟陵不到一月,偏偏她就在这段时间嫁人了,你不觉的时间太凑巧了吗?”忆及那位固执刚硬的唐门掌门人,李显说道,“依我看,以唐老夫人性情,她既然认为你的阿香不配嫁入唐门,就不会改变初衷。阿香于此时远嫁他乡,十之八九于她有关。”
程令遐低头默然,一时无言。许久,他抬头勉强一笑,道:“事已至此,木已成舟,还能如何?总是我们俩人没有缘分。如果当初我没有昧着良心答应唐老奶奶去骗你,或许我们还不会分开。人真的是不能做坏事,报应来的好快啊……先说你的事吧,我想先帮你逃出去,只要是我能做的,我都会……”
“逃?”
李显截断了他的话,双手扶在窗边,抬首望着远方天空,“楚逸岚三番两次欺骗我,更下毒废了我一身武功,我岂能就这么夹着尾巴逃跑?何况四月丹之毒不解,逃出去又能如何?我不会就这么轻轻易易的一走了之。”话至此处,一时胸中豪气勃发。转眼望去,只见程令遐神色迟疑,似有话要说,便道:“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那……我就说了。”他顿了一下,笑道,“从前你说自己做过皇帝,可我总觉得不像,我虽没见过皇帝,可总想皇帝应该是很威严的那种人,你却凡事随遇而安,随便的很。刚刚听你那几句话,倒真隐约有些皇帝的味道。可是你真的不打算离开枫叶山庄吗?”
“要走,但不是逃走,我要楚逸岚亲自送我离开这里!”
程令遐疑惑的望着李显,神色半信半疑。李显莞尔一笑,目光越过他的身影落在了花园深处。不知自己一生是否真的与皇位有缘呢?
程令遐离去后,傍晚时分,庄中四下忙碌起来,原来是楚逸岚回来了。黄昏时候,晚饭摆了上来,比往日还要丰盛些,碗筷也多了一付。李显正想着楚逸岚要来,便只见他一身纯白烫金边的束腰长袍,跨着轻快的步伐由门外走了进来。才要开口说些什么,被李显一摆手拦住了话题:“阿离,真是好久不见,你有没有想我啊?如果是这一类无聊的调笑,楚丞相还是免开尊口,留着力气吃饭吧。”他讥讽道。
楚逸岚哈哈一笑,拉过把椅子,紧挨着他在饭桌旁坐了下来:“阿离你越发懂我的心了。人说心有灵犀一点通,我还没点,你便通了,你说我们这该叫什么呢?”
“我叫通达,你叫无聊。”
李显拿起碗筷,开始闷头吃饭。今晚的菜色不错,再和他说下去,白白糟踏了自己的胃口。可惜楚逸岚的想法明显和李显相左,一边用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魔音入耳,没练过“闭耳功”的李显想不听也难。听了一会,倒觉得此人也有些真才实学,本以为他一介江湖武人出身,最多识的几个字,读过几本书罢了,没想到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侃起来倒也头头是道,肚子中颇有几滴墨水。当年养李显长大的那个人学问虽好,可一月间不过匆匆聚上几天,哪有时间闲聊这些?与程令遐同行时,一路上大多是李显说他听,诗文歌赋对方都没有兴趣,只能随便聊些家常。好久没和人海阔天空的随意畅谈,李显没想到自己竟被楚逸岚勾起了聊天的兴趣。也罢,趁此机会展展毒舌也好。
“古来诗词虽多,大约也就分为两种,或婉约,或豪放。这说来也自然,美的范畴可以分为阴柔与阳刚两种,天孕众生也是分为阴阳男女,就连武功内力也是分为纯阳和纯阴两种。诗词婉约者,偏重阴柔之美,大多一昧的催人泪下。以我看,还是豪放者意境更高。譬如王恢的《黑漆弩》,金鳌头满咽三杯,吸尽江山浓绿。蛟龙虑恐下燃犀,风气浪翻如屋。何等的气势磅礴,壮怀激荡。”
“这话可就不通了。”
李显哼了一声,驳道,“男女是分阴阳,诗词美学单走纯阳或是纯阴却落了下流。真正高明的武功在于阴阳相济,诗词意境也是如此。《黑漆弩》虽有快意之美,却无婉约相称,算不上是一等一的词句。戴叔伦的《调笑令》你没读过吗?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苍凉冷峻,兼以淡淡凄迷,豪中带婉,婉中透豪,这才是上佳的好词。不过像你这般武林出身的武人,原也不能强求你懂这些。”
“你是笑我不懂文人雅致了?好,一会我们斗茶如何?且看看谁输谁赢,你再笑不迟。”
“哼。”
李显冷笑一声,“何必要斗,单凭你这一句话就知你落了下品。斗茶实为品茶,意在品评茶质优劣,修身凝神养性。像你这样比武似的拿来决胜负,不是凡夫俗子附庸风雅又是什么?”
楚逸岚嘴角牵动几下,勉强笑道:“阿离,你今晚好像是剑拔弩张,专以嘲弄我为乐啊。”
“这话又错了。世间万事自有黑白公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平日里你耀武扬威,以权势压人,无人敢对你有半句反对之言。难得有我这一正直人士点醒于你,纵没有古人‘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精神,也该欢欣鼓舞,喜极而泣亦不为过,反倒说什么嘲弄,这不是黑白不分吗?”
“巧舌如簧,你这是在借机发泄怒气吧?”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来我这里自讨没趣?”虽然大事尚未得解,能逞一时口舌之快,武功被废后的不甘心也驱散了几分。窗外,天色渐暗,一轮明月跃出云端,洒落一片银白光芒。侍女们点起了蜡烛,烛光落满一室。透过半开的窗子,李显把目光移向窗外的小花园,静静的看着那一片繁花锦簇。循着他的目光,楚逸岚看看窗外美景,继而笑道:“在屋子里呆了这许多天,你也闷坏了吧?要不要出去走走?”
正中我意!李显虽然心底暗暗高兴,面上却仍淡淡的一幅不甚感兴趣的样子,说道:“随便吧。”旁边一个伶俐的侍女会意的递上两件披风,楚逸岚便拉着他出屋而去。
金秋季节,正是菊花盛开的时候。进了花园,周身立刻已满菊花的芬香,一丛丛一簇簇的各色菊花好似女娲练石的五彩岩浆,又如蓬莱仙阁的七彩霞光,于月色下流光溢彩,刹是美丽。楚逸岚眼角含笑,微有得意之色,引着李显踏着花间小径一路行去。李显几次想甩掉那只紧握着自己的手,都未能如愿。又不想于此时惹恼他,只得任由对方牵着自己的手,白白被占去了许多便宜。
只一会,花径到了尽头,出现一个小小的木制红色凉亭,凉亭四周栽满了簇簇淡白的花朵。李显不动声色的问道:“这是什么花?”
楚逸岚答道:“是园丁从大内引进的品种,听说是显帝年幼时最喜欢的花。名字我倒不记得了,不过此花娇不若海棠,艳不及牡丹,香不比菊花,看上去毫不出众,真不知名贵在何处?”
“是吗?”
李显装作无意的走到一簇花旁,俯身仔细看看,然后看似随手的折下了一枝。楚逸岚在一旁晃着脑袋,啧啧有声的说道:“草木本有性,何求美人折?”
“阁下这句诗不对景,我可不是什么美人。何况古诗有言,有花堪折直序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拎着这枝花,李显转身回屋而去。今晚,不知能否顺利出得此庄?
夜深人静之时,李显从床上悄悄爬起来。屋内一角的案桌上,摆放着今晚他所折的那枝花。轻抚着那洁白梯透的花瓣,他自言自语的说着:“莫笑言,莫笑言,此花的名字,还是我当年所取的。一晃十余载了,没想到今天又要靠你救命了。”摘下一朵白花,他把它放入杯中,一饮而下——
“不好了,离公子得了急症,快去请大夫来,快去。”
“丞相,丞相知道了吗?谁去知会一声啊?”
“水,水,拿水来!”
“混账,打洗脸水来做什么,拿喝的水来!”
李显半闭着眼睛,卖力的做出痛苦万分的表情。眼前灯火通明中,无数丫鬟仆从的人影晃来晃去,慌乱一片。仆人门对于李显和楚逸岚之间的恩怨一无所知,只道新来的离公子是少庄主的新欢,亲眼目睹了两人今晚的“恩爱一餐”之后,如何能不为李显此时的“急病”而惊慌。
只一会功夫,楚逸岚便带着庄里的大夫赶了过来,程令遐也跟在后面。一向注重外形的楚逸岚此时蓬乱披散的头发尚且未曾来得及梳理,半披的衣衫说明了他来的何其匆忙,焦急的神色流露在那张通常不会有正经表情的脸上,莫名的,竟让李显有了一丝的感动。
大夫把过脉后,皱起眉头思索片刻,楚逸岚慌忙问道:“大夫,究竟是什么病?可有大碍?”
大夫恭身答道:“离公子的脉相时强时弱,时有时无,看病人的样子又很是痛苦,此病甚是罕见,我也只是听说过而已,从未诊治过,实不知该如何用药。”
“听说过?在哪里听说过?都听说过些什么?可有性命之忧。”楚逸岚连珠箭似的问道。
既然担心我有性命之忧,就该给我解毒。李显暗暗想着,又故意大声哼了两声。
大夫答道:“回丞相,我听说显帝年幼作太子之时曾经患有此病,至于其他的,小人就不知了。当时为显帝诊治的太医姓胡,是宫中首席的太医正,如今还在宫里,恐怕只有他能医治此病。”
“既如此,赶快去太医院传胡太医过来!”楚逸岚喊道。李显赶忙又连哼了三声,一直默默站在人群中的程令遐突然开口道:“丞相,一往一返的叫太医过来只怕耽误了病情,何不直接送离公子去宫里就诊?”说完这两句话,他调皮的眨眨眼。楚逸岚背对着他,一双眼睛一直关注的看着李显,不曾看见他这个小动作。他一脸的得意之色却完全落入了李显的眼底。哎,只不过是按照我给的暗号,说了两句我教他的话,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这点事情若再办不好,岂不也太笨了吗?
楚逸岚听了此言,二话不说,拿起件厚斗风把李显裹起来,双手抱起他就往门外走去。上了马,楚逸岚一夹马鞍,跨下的骏马一声长嘶,直冲而去。一路上风声呼啸过耳边,隐约中似乎还有他的喃喃自语:“阿离,你不要死,不要离开我。”
进了皇宫,胡太医很快受召而来。十余年未见,一直居于宫中的他除了略见苍老外,并无大的改变,倒是他却未能认出李显来。把过脉之时,趁着他挡在身前遮住了楚逸岚的视线之时,李显把早已备好的一张纸条塞进了他的手中。常处于宫中之人皆知当说者说,不当说者不说和谨言慎行的道理,胡太医微微一惊,又仔细端详了李显一眼,立刻恢复了平静,收起纸条,回身对楚逸岚说道:“这位公子的病情确实与显帝当年的病一般无二。”
“那你还不赶快开方用药!”
“是,是。”他开了张药方,拿给了楚逸岚。楚逸岚看过之后,不放心的问道:“就这些?都是些安神补养的药物,这有用吗?”突然他想到一事,神色大变,连声音都微微颤抖了起来:“难道……他的病已入膏肓,根本无药可治了吗?”
“不,不。”胡太医看了卧床的李显一眼,忖度着自居答道,“此病……过一两个时辰发病期过,自然就好了……原本无需用药……这药,不服也可。”
“可是他现在这么痛苦就没有办法了吗?”
楚逸岚坐在床边,轻抚着李显散落在枕间的长发。胡太医偷瞄了李显一眼,摇了摇头。
摒退了胡太医,楚逸岚却还没有离去的意思,依然静默的坐在床边注视着李显。算算胡太医的那一两个时辰的发病期也快到了,李显渐渐降低了假哼的音量和频率,最后终于假寐起来。楚逸岚抬起李显的手腕,像是怕吵醒病人似的轻轻把把脉,脉象已经恢复了正常,他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着:“还好,还好……”
还好?只怕明天你就不会再说这句“还好”了。莫笑言,此番真是多亏了你的帮忙。李显带着几分诡计得逞的得意回忆起往事。
莫笑言花,原名笑颜,是西方一附属小国欣国进贡的花卉。据说关于此花在当地有一段缠绵悱恻的传说,因而被奉为欣国国花。不过此花看似无奇,貌不惊人,香不宜人,李显的父皇命人将它栽种在御花园后,便无人再关注于它了,不想此花的生命力却极为顽强,始终不败,渐渐成为了野花一样的存在。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李显把它放在茶水中饮下,才发现了此花的特异之处。它可令饮用者的脉搏在短时间内时强时弱,时有时无,却对人体无害。发现了这个秘密后,他不禁对这小花另眼相看,给它起名莫笑言。宫中人只道李显不过是一时兴起,并无深意。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胡太医!
身为太子时,每天五更起身,又是晨读又是功课,整整一天不得清闲。更倒霉的是,一年四季每天如此忙碌不堪。有时厌倦了读书,李显便饮下此花,串通了胡太医装病歇上两天。因而普天之下,也只有真正的李显和胡太医知道此奇症的病因。而刚刚李显塞给他的纸条上所写的就是三个字“莫笑言”。
确定了李显无事,楚逸岚却还迟迟不走,借着灯光怔仲的望着他,复杂的眼神中似是纠结了某种混乱的情感无从发泄,却又难以言喻。而李显心中有事,也是难以入眠。天色就在这样的沉重中逐渐明亮,过了好一会,门外一个侍从清亮的声音说道:“丞相,是上朝的时辰了。”
“噢。”
楚逸岚似是突然回过了神,答应了一声,终于恋恋不舍的站了起来。临行前,又摒退了屋内的所有人,叮嘱要病人好好休息,不得打搅。
又过了一会,门被推开了,晨晖中,一个人走了进来。李显张开眼睛,对着他微微一笑:“胡太医,我们有十一年不见了。你那迎风流泪的老毛病可曾治好?”
胡太医全身颤抖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压抑着激动的声音,低声哭着:“皇上,皇上您终于回来了,呜……”
李显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抚道:“别哭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可是老臣思念皇上啊,十一年啊,老臣足足有十一年未睹圣颜了。”从小看着他胡闹长大的老太医泣不成声。李显笑道:“是我刚刚说错了,哪里有十一年啊,昨晚我们不是才见过的吗?”胡太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才抹干了眼泪,问道:“皇上,您怎么会和楚丞相在一起?他怎么又叫您离公子?”
“说来话长了,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李显此时无心细说,又问道,“胡太医,如今朝中情势如何?”
“这个……”胡太医沉吟了一下,说道,“对于现在的显帝的真实身份朝中的李姓亲贵颇多怀疑,连老臣也觉得他行为之间破绽很多。不过朝中的其他大臣大多站在楚丞相这边,京中兵力也都掌握在他手中,大家也是敢怒不敢言。还好他掌政之后力求稳定大局,不曾有所杀戮,朝中形势虽然不稳,倒是还无大碍。”
“原来如此。”李显点点头,吩咐道,“胡太医,你想办法支开外面的人,我要出去。”
胡太医依言出去,只听他急声道:“离公子又病发了,你,快去拿着方子抓药。你,去太医院取我的医箱。还有你,愣在那里作什么,去敬事房多打些热水来,还有干净的毛巾,要备上二三十条。”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后,胡太医转还回来,说道:“外面已经没有人了,皇上要去哪里啊?”
“去上朝。”
“上朝?!”他吃了一惊,“您要去三圣殿?去做什么?”
“当然是——”李显冲他顽皮的眨眨眼,拉长声音说道,“当然是——去取回我的皇位了。”——
依然是那座宏伟壮丽的宫殿,依然是那些低声敛眉的臣子,依然是那张几易其主的龙椅……
换上了太监服色的李显一路感慨着。明知此时决非伤怀感叹的好时机,再次重回童年的故里,历尽沧桑物事人非的情感却不由自主的一古脑涌了上来。
“做什么的?”在三圣殿的后入口处,几个持戟的兵士拦住了他。李显晃晃手中蒙着黄布的托盘,逼细了嗓子答道:“奉皇上圣喻,洒家是去取奏折的。一会殿上议事要用的。”兵士听了不敢再多耽搁,收起了手中的长戟慌忙放行。李显学着太监的样子道了声“多谢”,便沿着记忆中的道路一路行去。走过后殿时除了几个小宫女外没遇到什么人,他心中暗暗一喜,再穿过前面的长走廊便是正殿的议事厅了。想到自己那张仅坐了三天的龙椅,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了起来。
“齐大人,此议不可,‘永不加赋’乃我朝开国圣祖皇帝的祖训,我朝500多年来,各位先皇均以此之国,岂可随意更改?”
“可是朝廷支出日益增加,历位先皇在位时,田赋虽从未增加,其他名目的赋税却日益增多,且无统一制定的税率,混乱不堪。与其如此,不如免除各项杂税,将其统一摊入田赋。既便于管理,又可使有田有业者多摊些税收,减轻生活贫困的百姓的负担,岂不两全其美?”
李显甫进得大殿,便只见一长一少两位大臣正争得面红耳赤。楚逸岚立于群臣之首,双目定定的望着地面,一副神游的样子,似乎完全没有把两位大臣的奏议听进去。这副样子莫不是因为昨晚彻夜未眠?果是如此,那真是——活该了。
李显放轻了脚步,一步步的向着那高高在上的龙椅走去。楚逸岚依然低着头神游太虚,时而皱起眉头似在担心着什么,时而又对耳边不断的争论声露出不耐烦的神情。龙椅上穿着龙袍的家伙眉眼清秀,白白净净,只是神色木然,没有半分的英气逼人。对于两位大臣的各持己见,不时向楚逸岚投去求救的眼神,在没有任何回应的情况下又很快恢复了近似木头摆设的状态。
“砰”的一声,李显已把手中的托盘重重的放在了龙案上,满殿的争吵霎时停了下来,无数双眼睛齐齐的望向他,连楚逸岚也从沉思中抬起头来,刚刚攒起的双眉在认出对方的一瞬间舒展了开来,不由自主的露出了狂喜的神情,几乎要张开呼唤他的名字的双唇在片刻的停顿后又闭了起来,疑惑和不解闪现在亮华双眸中。
李显的目光缓缓扫视过群臣,最终与楚逸岚对视了,目光交汇的瞬间,似有火光迸射,李显笑了,笑的很冷,楚逸岚也笑了,却笑的温柔,温柔的让他反胃。
没有片刻的犹豫,李显猛然掀开了覆盖在托盘上的黄布,刹那间惹来殿内一阵惊呼。
布下覆盖的,是上古传承昭示无上皇权的玉玺!
在二皇子烽发动宫变的那天,显帝和这方玉玺一起失踪,音讯全无。烽帝登基之后只得重新雕刻了一方玉玺,使用至今。
“各位大人应该认得这是什么吧?”李显问。
没有回答,每个人的目光都定定的落在了玉玺之上,只有楚逸岚仍然将目光锁落在李显身上,嘴角的笑容多了份了然的神态。
长久的沉默之后,一个身着四蟒五爪亲王服色的老者步出了人群,操着激动到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这确实是中原相传数千年的玉玺,你从何得来?”
李显不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寒暄道:“三皇叔,十一年不见,你依然矍铄如昔。我小的时候,你还总是抱着我出宫游猎,如今可还去吗?”老者身体一颤,眯起双眼默默的注视着高台上负手而立的青年,似在努力回想着昔日怀中那个顽皮孩童的容貌。
李显继续说着:“当年二皇兄宫变,我被迫逃离皇宫,临行之前我便将玉玺藏于宫中一处隐秘之处,以期有朝一日它能为李显证明身份。十一年,我这一走,就整整走了十一年。可笑这十一年间二皇兄为找出这方玉玺派人寻遍天下,却不知它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要找的东西就一直静静的沉睡在他的眼皮底下。”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更有几个楚逸岚的心腹武将握了长剑,面目狰狞的便欲冲过来,一副杀之而后快的神情,却被楚逸岚一个手势阻止了下来。李显心中暗暗发笑,好沉不住气的武人,这般举动无异于默认了他的身份。
好久,殿内终于略微安静了下来,三皇叔捋着一把白胡须,又问道:“不错,这玉玺当年确是和显帝一同失踪的,不过请问阁下如何能证明你却是玉玺的主人,而非从旁人处得来的。”
他虽未承认李显的身份,语气中却不由自主的客气了许多,李显知道,他已信了五分。而他,是现在的李氏族长。
“这个容易,那晚我卒遇大变,先母于我眼前被杀,当时身上的龙袍染了鲜血,后为顺利逃离宫中,我将龙袍脱下,也藏在了宫中某处。”
三皇叔叫了几个太监和侍卫,让他们按照李显所说的地点寻去,过了片刻功夫,几个人一路小跑,便捧着李显当年的龙袍回转来。三皇叔仔细审视着这衣衫,继而抬起头来,又吩咐道:“去传御造坊管事的太监来,有话问他。”
不一会,一个獐头鼠目的老太监行了进来。他品位低微,从未进过这三圣殿,此刻骤然被叫了来,一时不明就里,又见殿内气氛凝重,更加慌张起来。正要颤颤巍巍的跪下行礼,乍然间看到三皇叔手中所捧的龙袍,即刻僵在了原地。
此时无人有心挑剔他的君前失仪,更何况此时连哪个是君都未曾弄清,又该向谁行礼?三皇叔沉声问道:“你就是御造坊的管事太监?你即刻去查查纪录,看看十一年前显帝失踪时所穿的龙袍是何人所织?即刻来回。”
“不必查了。”老太监说道,“回王爷,当年的那件龙袍就是奴才所织。”
“你肯定?”
“是。那时奴才刚刚选进御造坊,显帝失踪的那天御造坊将奴才第一件织得的龙袍进上,显帝穿了之后,还夸奴才手艺好,重赏了奴才。”
三皇叔点点头,又问道:“那你过来看看,可是这件龙袍?”
老太监恭恭敬敬的接了来,仔细翻检了半天,回道:“回王爷,确是这件无疑。”
“滋事体大,容不得半天差错,你能确定?”
“奴才以性命担保。奴才自己的作品,怎能认不出来?何况又是奴才的第一件作品,分外的花费心血,天下独一无二,绝不可能认错。”
李显冷笑一声,如炬的目光如一柄冷剑射向占据了他的龙椅的冒牌假货。对方畏惧的缩起了肩膀,终于抵受不住这目光的逼视,连滚带爬的让出了龙椅,瘫软在地上。好一个胆小如鼠的家伙,的确是最适当的傀儡,但也是最容易坏事的傀儡。李显大大方方的坐回了他的龙椅。
迟疑了片刻,三皇叔还是恭身问道:“请问……陛下,您的额头上可是有一块伤疤?”
抬手拨开鬓角的一缕青丝,露出额角的一处伤疤,昔日狰狞的伤痕在岁月的洗涤下已蜕变为浅到难以察觉的痕迹,李显从未像此时这般庆幸过它的存在,以及背后的这段故事。
“我小的时候调皮捣蛋,趁着支开身边太监的时候去学爬树,结果却被你碰见了。三皇叔你在树下一叫,我心里一慌,便从树上摔了下来,额角鲜血直流,我不敢让父皇知道,不肯宣太医,还是你悄悄的给我敷好了伤口。你一边包扎,我一边哭着求你千万别告诉旁人。三皇叔,这件事你从没和别人说起过吧?”
当年树下的那个中年,有着和蔼的容貌,魁梧的身材。阳光下,他伸开双臂,一脸焦急的抬头仰望着枝叶间淘气的孩子。岁月,夺走了李显无忧无虑的童年,也带走了那个叔叔的健硕。都说人生有情,岁月无情,只有历经了离别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其中的滋味。
再也没有了最后的怀疑,三皇叔率先三呼着万岁跪了下去,以李姓皇族为首的殿中大臣陆陆续续的跪了下去,有的涕泪横流,有的神色自若,有的心有不甘,更有的幸灾乐祸的望着楚逸岚,最终偌大的殿中只余下了楚逸岚和十几个武将依然挺立在原地。武将们紧紧握着腰间佩剑,目不转睛的望着楚逸岚。李显知道,即便夺回了正位,他还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皇帝。以楚逸岚此刻在宫中朝中的势力,倘若他骤起发难,加上潜伏京旁的枫叶山庄,即便有李姓皇族的支持,只怕也未必胜得了他,最可能的结果,便是两败俱伤。夺位,是着险棋,也是现在的他唯一可以走的棋。
李显与楚逸岚的目光再次相遇,穿过空间的距离,纠结在彼此之间。奇怪的是,从他的眼中李显找不到鱼死网破誓死一搏的决心,找不到棋差一着为他所骗的懊悔,那双微微眯起单凤眼清亮的如一泓深泉,看不到深处的边岸。终于楚逸岚缓缓的抬起了手,一时间李显摒住了呼吸——
然后楚逸岚——摘下了坠着闪亮的珍珠的乌冠,放在了脚边的地上。
“你赢了。”他沉沉的笑着,带着一分宠腻般的笑容,却没有失败者应有的沮丧。
没错,我赢了,不,是朕赢了!抚摸着身下明黄的龙椅,刹那间,李显的心猛地一痛。
这痛,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