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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知我意(上) 人间四月芳菲尽 作者:墨式辰
    山间的猴子们又来过两次。

    前一次送来了盐、花椒和大米。喜的流水抱着风筝又蹦又跳,直呼万岁,他终于可以摆脱没有调料的煮梨和煮鱼了。抱着风筝时,冷不防一只猴子在他的大腿上啃了一口。流水呼了一声痛,擒着剑追着那只猴子跑,还说,风筝你不要劝架!今天我死活都要吃油煎猴脑!

    后一次来,是在前一次来不久之后。风筝觉得奇怪,猴子们的两次拜访之间从来没有间隔那么短。

    这次,猴子们送来的还是布。流水笑嘻嘻的接过,冲猴子挤眉弄眼,恩,看在你们知道我这个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年龄,衣服费的特别快,我就原谅你们上次的那一口。说完,还揉了揉自己的大腿。风筝被他们逗的开颜大笑,一切烦恼抛诸脑后。

    流水说的不错,流水确实在长身体。

    他从上面落下来时穿的衣服已经小了很多,风筝为他做的替换也有些紧张的趋势。

    风筝就抱了布,准备再次大显身手。不过流水回忆起上次裁衣的经过,马上红了脸,说什么都不接受风筝的量体。到了后来,流水躲不过去,用绳子丈量好自己的尺寸,一根根给风筝送去。偷偷看了看风筝,怎么看怎么觉得对方那一脸平淡是装出来的,反而言之,说风筝是在忍笑流水更相信。不过基于那江家小少爷自己做贼心虚,事实是怎么样,他就实在问不出口了。

    掩耳盗铃也好,此地无银也好,隔壁王儿也好。反正我自己心里乐意,你管不着。流水对某某假想敌发出以上牢骚。

    流水也常常做梦。流水的梦就像是自有生以来,一直追随了他的一样。无论在他什么样的心情下,无论在他什么样的迹遇下,都是若即若离的美丽。

    不久之后的那一天,流水梦到有个不是他的他,举手指天,说——夜里,总是有人在一声声唤你的名字;低手指地,说——你听不到么?!

    流水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那一天之后,风筝以他敏锐的感觉注意到了流水的异常。夜里流水会忽然惊醒,木桩似的坐着一声不发。风筝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没问。

    白天的流水也注意到风筝的异常。风筝把原本要做衣服的布了拆了,开始缝缝补补。第一天还是个看不懂的雏形,后来越发明显了,风筝在缝口袋,有大有小的口袋。流水和风筝一样,也是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没问。

    终于有一天,流水从梦中惊醒,大声喊了一声:“父亲~~~!!”

    风筝才恢复往日的闲暇,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那个早晨,阳光是懒散悠闲的,云雾淡淡,风声幽幽。流水无端想到了风陵渡的四折《西厢记》。好一出相知相恋,终究是哀歌着——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西厢记》改自唐人传奇《莺莺传》,本是个悲伤的故事,淡淡的笔墨写来,写了一个痴情的女子,写了一个薄幸的男子。到了后来,经过历次演变,王实甫的版本一扫之前的黯然,这个故事才变的美好起来。可就算如此,流水却只看了四出,看了离别,没看到相聚,只知道那两个分手的人夜夜难眠,梦着对方。

    流水愧对着风筝,终究说:“……我,还是得离开。我梦到父亲死了……”

    风筝说:“好啊。可是你知道出去的路么?”

    流水说:“我想过了。我只能从掉下来的悬崖上爬上去。”

    风筝说:“爬悬崖?很危险吧?”

    流水说:“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风筝就不说什么了。

    风筝给了流水两个包袱。一个装着干粮,一个装着黄金,都是在之前就默默准备下的。风筝就像是预知了一切一样,把需要打点的打点好,当流水下定决心时,风筝早考虑了所有的需要。

    流水凫着水,要从水边游到悬崖,再从悬崖底部上爬。爬过浓浓的烟雾,爬到属于流水的外面那个世界。

    聚的毕竟聚,散的总要散,聚聚散散总是梦。上天定下的缘分一旦用尽,两个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的人,最终还是要分别。

    流水走的时候,每游一下,就回头看一眼风筝。不大的水潭,却如同宽广的海水,隔开了两个一同生活过的人。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风筝感觉得到流水的依依不舍,流水却只看到风筝坐在远处的梨花树下。

    风筝坐在树下,玩弄着手里的落花,长长的头发地锦一般铺散开来。

    花开花落的故事风筝听过很多,风筝又岂会不知?人间百态,就是一场花开花落,突如其来的一场风雨,便能要了梨花的命。

    闭了眼,静静的听着花开的声音。

    ……花开的声音,还有流水的声音。

    风筝的睫毛眨了眨,风筝的嘴唇也颤了颤。恍惚间一片水花飞溅的声音,于是无尽的黑暗中有个少年就向自己跑了过来。

    一双手,一个哽咽的腔调。还有打湿了后背的泪水。

    风筝淡淡的说:“你回来了。”

    那个跑来的少年哭泣着:“我走不了!我走不了了!我……我已经……”

    风筝转过身子,捧起少年流泪的脸。明明说要离开的人是他啊,哭的却像是被抛弃了一样。摸开泪水,摸也摸不完,那是个总是容易动不动就哭泣的少年……总是得让人照看着,从纷纷扰扰的俗世来,却蜕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小孩子。这样的成长难免叫人啼笑皆非。

    风筝想笑,却笑不出来。因为少年的嘴唇带着苦涩的泪水依靠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

    走不了了,就不要走了吧……

    ……我已经不能没有你了。

    一切开始的很简单。似乎有天神在暗中推波助澜了一般。

    流水的手放在了风筝的腰上,腰带落了下来。伸出手,想抱起风筝。却才发现,不知道是自己的年龄太小,还是风筝并不是看起来那么弱不惊风,或者干脆是由于激动而使不上力气,那种简单的想法竟不能实现。

    风筝不生气,大大方方的拉住流水,走回小屋。

    那一路上,流水不停的偷看着风筝的表情。风筝往常淡淡的远山眉隐约有了一丝喜悦的气氛,将惯常的云淡风清一扫而光。似乎他的生命里一直在等待着这样一个瞬间。为了这个瞬间,他熬费了他所有的喜怒哀乐,熬的只剩下属于大自然的水晶般晶莹剔透的感情。

    感情是一件很容易叫人迷茫的事情。同样的,春天的花,夏天的蝉,秋天的月,冬天的雪;风花雪月与镜花水月都是很容易叫人迷茫的事情。

    眼中外物太过纷繁了,总会迷失了生命的真谛。

    风筝仿佛将他对虚伪外表的憎恨升华到了极至,以至于他激烈的扯开自己的衣服,迫切的想把原始的自己暴露在对方的面前。

    流水有些目瞪口呆,他眼前的纤细身体从来没有这样美丽过。衣服滑落,但并不完全,总有一丝一缕缠绕在躯体间。直到愤愤的挥开所有碍眼的衣服,却发觉,原来还有长长的发丝倔强的守护最后的圣洁。黑黑白白,白白黑黑,简单的色调绘成的水墨山水,在深深浅浅的浓淡之中勾勒出的美。

    风筝浅笑了一下,拉过了流水的手。

    风筝的长相是很中性,但风筝还是男人。流水喜欢哭鼻子,但流水也还是男人。当两个男人在床塌间争夺自己的权益时,还是流水最终唤了一声:“风筝……”温柔的,委屈的,撒娇的,还有依依不舍的。

    风筝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放弃了自己的权利。

    流水的亲吻在风筝的身体上四散开来,而风筝的抚慰也在流水的身上荡漾。从四肢,从额头,从每一分肌肤,甚至从彼此的性器,风云而起,汇聚到胸口跳动的心脏。

    风筝觉得自己就是天边的云,在一个暴风雨交加的夜晚,被一道道闪电划过,酥酥麻麻,痛彻心扉。那一番攻城略地,委实是一种侵蚀,闪电把自己深种在浮云的心里,于是浮云辗转难奈,包容着闪电的任性,所有的部分都在双方的激动中持续加温,云彩中每一颗水珠都在涌动沸腾。风筝凭着直觉知道,有些,要来临了。

    终于——

    暗黑的天空一道霹雳。

    风筝这一片云就被这道霹雳从外到内,彻底的划开。身体激烈的颤动着,云知道自己要碎了,碎成千万瓣,随着每一个颤抖,每一个霹雳的进出,碎到天涯海角,四分五裂。

    云彩最初也是最终的一声喊叫,无声的喊叫。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而后,开始下雨了,耗尽云和霹雳共有的生机。

    世人皆道香暖芙蓉帐最是撩人,却不知初尝的欢娱,竟是,撕,心,裂,肺。

    ……痛苦莫名。

    那样一个夜,流水和风筝躺在已经被精液模糊了的被窝里。流水枕在风筝的肩头,脸色微红,悄悄拉过风筝的手,孩子气的拨弄着风筝汗湿的手指。风筝却始终睁着漆黑无神的瞳孔,望穿红尘。

    流水在风筝的耳鬓斯摩了一阵,又用舌头舔了舔风筝锁骨处的汗水,满怀希望的说:“风筝啊……我跟你说个事情……”

    “什么?”风筝的声音听起来懒懒的、媚媚的,有些心不在焉。

    流水到是脸更红了,埋头说:“告诉你啊,很久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做一个梦。我梦见自己一直抓着一根线,线的那一边拴的是一只小小的孱弱的风筝。这只风筝在风中包受岁月践踏,却一直留在我的手中。所以……”

    “所以?”

    “所以我就想,或许一千年前,你是我怀抱里的一只风筝吧……”

    风筝扯着嘴角笑了笑,并不真切,用不大好笑的声音讲着不大好笑的笑话:“你是不是想说我注定要被岁月践踏?”

    “不是!不是!”流水没有注意到风筝的异常,反是立刻大声反驳。随后又小声在风筝耳边嘀咕:“……与其要你被岁月践踏,不如是我。与其要你痛苦,不如我痛苦……”

    风筝就不笑了,也不睁眼了。

    好一阵的沉默之后,风筝狠狠的捏了捏手中流水的手:“说的好听。刚刚还不是弄的很痛。”

    流水愣了一下,反手拉住风筝,哀怨的诉说:“下次我在下面总好了吧……”

    倏忽间,云开雾散。

    风筝忍俊不禁,伸过手来,揉揉那少年的头。

    流水就抓住风筝的手,说:“其实,我想跟你说的是,风筝,和我一起走吧,一起离开这里,到外面去。”

    离开这里?

    风筝的动作停了下来。

    流水不依不饶的缠上来:“风筝,和我走吧。我已经离不开你了。跟我走,好不好?”

    “……”

    “求你……”

    “我怕你会后悔。”

    “不!我决不后悔!”

    “……好吧。”

    流水大大脆脆的在风筝脸上亲了一口。

    风筝摇头笑了一下,垂下了睫毛。

    这是很累很累的一个夜。

    这一夜,他和他都迈出生命里至关重要的一步,或苦或乐,都化成夜里两个人一直紧握的双手。

    这也是很美很美的一个夜。

    这一夜,流水破天荒的没有做梦。他睡的很沉,嘴角落下了沉睡的证据——一滴口水。

    ***

    流水醒来的时候有风声,有水声,有鸟声,没有本该在身边的风筝。

    流水揉了揉眼睛,三下五除二的穿好衣服,呼唤着风筝的名字跑出门去。天陷下面并不大,他很容易的看见了他。

    风筝赤裸着身体站在梨花下。梨花淡淡浓浓,脉脉含情,一朵朵在花枝上素裹银妆。春色三分,二分流水,一分泥土。纵满地榆钱挂,算来难买春光住。

    梨花静静的开,静静的落在风筝光滑的肩头,梨花下,那具身体越发纤细了。

    流水走过去,看见风筝的神色平淡,嘴唇苍白没有血色。

    他想到他初来这个世界的情景。一睁眼睛看到就是风筝煞白的指尖。那个时候,他还在想眼前的人是谁,他还在为眼前人的眼睛伤心。

    后来他了解了他,后来他融入了他的生活,后来他还是要离开。

    “风筝。”

    “嗯。”

    “你在干什么?”

    “……”

    这里真是美丽的世界,远离外界,远离凡尘俗物,远离勾心斗角。哪怕瞎掉了眼睛,哪怕失去记忆,也可以在这个美丽的世界生活一生一世。

    只是,真的需要说再见了。

    风筝掸掉肩头的落花,伸手向流水。

    流水一把握住,心口忽然揪紧。

    风筝没在笑,风筝的嘴角却比微笑时还要温柔。

    “流水,带我离开吧……”

    “风筝……”

    “嗯,你放心,我就在这儿,在你身边。你在的地方就是属于我的地方。”

    流水的眼泪,第一次无声无息的落下。

    ***

    风筝不会游泳,可是要想从悬崖爬上去就必须先游过水潭。流水就出主意说,扎个木筏,我摇你过河。俨然一副船头老大的样子。

    流水砍了些梨树,倒没有砍绝。因为流水想,可能有一天风筝会想回到这里吧?如果他回来时看不见梨树,他一定会生我的气的。

    值得一提的是,砍树用的是他那柄名叫流水的剑。那把剑虽然比不过什么干将莫邪剑、什么定光照胆剑,可在某种意义上,那也是汉江会这个水贼窝的镇窝之宝。想当年,小流水为了得到这把剑硬是替他父亲捶了一年的背。此刻被拿来砍树,到也可以和煮鹤焚琴相提并论,留的个“风流”名声了。

    哎,真是苦命啊~~

    先是被拿来当琴,再是用来当斧子。剑啊剑,连我都心痛你了。要是你将来想要报复,可别找我!找那边那个家伙啦!

    边嘀咕,边偷瞧了风筝一眼。

    风筝正想帮忙用绳子把树捆扎起来。

    流水一看,连忙摇晃着一根指头阻止:“你看不见,这样的事做不来。”

    风筝就顺驴下坡,落了个无事一身轻。

    木筏扎了整整一天。

    夕阳西下时,流水累的躺在地上一个劲儿的喘。抬抬眼皮就可以看见一天无所事事的风筝在水边无聊的发呆。流水委屈的泪水马上就在水汪汪的眼里晃啊晃。

    没良心的风筝!!!

    哼!

    休息了一天,流水扶风筝上了木筏,左右手交替动作用一根木头做的船篙分开水流,风筝坐在木筏上,听出流水嘴里哼的小调乃是自己曾经唱过的子夜四时歌。笑了笑,也跟着哼唱起来。

    歌声中,水花多多少少渗出在脚底,打湿他们的鞋子。悲伤有很多种,最是陌生的那一种悲伤,就这般涌上了心头。

    水潭不宽,一曲春歌还未唱完,陡崖峭壁便肃然屹立在流水的面前。流水大吸了一口气,高举起手中木篙,一个回腕起肘。风筝知道在一恍惚间,木筏抖了一下。

    ——流水用内力将木篙震穿了木筏,牢牢插在水中。

    接下来是流水伸过来的手:“风筝,我把木筏固定在了这里。待会儿,我带着你爬悬崖,若是你不想走了,就告诉我一声,我还用木筏送你回去。”可以感觉的出,那个少年正在把绳子缠绕在自己腰上。缠了几圈,紧了紧“疼么?是不是太紧了。”

    风筝摇头:“不疼,也不留下。我跟着你,因为你要离开这里。”

    “那……这样,绳子的这一端拴在我身上。我背着那袋黄金先爬上去,等上到了岩壁上的突处再把你拉上去。”

    风筝点了点头,一切了然于胸,默默的叮嘱:“……不要逞强。”

    流水扁了扁嘴,忽然间眼泪又在打转,胡乱的摸了一把,立刻凑过去在风筝脸上亲了一口:“相信我。我会带你离开的。”

    流水其实是很庆幸的,他从来没有这样庆幸过风筝的看不到的眼睛。悬崖太高了,高的入了云雾看不见哪里是个头。可他不能再风筝面前露出胆怯,若是他都胆怯了,那留下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待要如何?好在那个时候他还是初生牛犊不怕死,以至于经了些风雨之后,他常说,那一次是我一生做的最疯狂的事情。

    风筝抱着干粮静静的坐在木筏上,依稀可以知道身边联系着双方的绳子正在一点点减少。就像一种缘分。缘分那一断在不断离自己远去,越是远离这个芝兰之地,越是变的遥不可及。

    风筝又在哼歌了,还是子夜四时歌。不记得为什么自己知道这样的歌,那好象是记忆深处不为人知的部分,和流水对于荣誉的执著一样,同是印刻在骨血里。当他离外界愈加接近时,他的心底就不自主的响起这支歌。似乎总有些黄梅雨,总有些红莲夜,总有些糯糯甜甜的吴音翻来覆去的唱着七十五首四时歌。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吹开的罗裳彩袖化成漫天细雨,情窦初开,两小无猜。

    忽听的一声:“风筝,我要拉你上去了……”似从远方来,才发现,身边的绳子竟已经去了大半。

    一阵摇摇晃晃,风筝察觉的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升高,离开那只小小的木筏。待到上升的动作停下来,就有一个少年搂抱住自己。

    “怎么了?”

    “想你。”

    “小孩子。”

    “老人家,有个事情问你。”

    “说啊。”

    “你刚捡到我时,我是什么样子的?”

    “不是我捡的你,是猴子们把我叫去水边,我发现你在水边而已。”

    “这样啊……”

    “怎么了?”

    “没。只是发觉自己真好命。”传来那少年微笑的声音,“在这里乖乖等着,我上去了。”

    “小心。”

    “嗯。”

    风筝不会知道的,爬山和等着别人拉他上去是有多么大的不同。即使那个少年小心翼翼,即使那个少年有着武功的底子,可在上面那个少年还是有两次差点失手。就这样两次,流水满头大汗,心跳加速。每一个缓冲过来,流水就念一句佛,天知道,他是不信佛的。但人在危机之刻,总会强迫自己相信点什么来增加生的欲望。这些,流水不会对风筝说。

    风筝也永远永远不会知道,哪怕他们离的很近。

    第二次上爬,流水吸取了刚刚的经验到是出忽意料的顺利,找到一处外凸的石台落脚。拉上风筝时,那个人反而满面愁容:“风筝忘记拿了。”

    “啊?”流水不解。

    “就是你做给我那只风筝,我把它忘在小屋里了。”

    “上去后我给你做个好的。那只就留在这里,算我们在这里住过的记忆。”

    “好。”

    “对了!”流水灵机一动,笑着说,“听说这天陷没有名字,咱们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要不要取个名字?”

    “好啊,叫什么?”风筝也是兴致满满,“……霜天晓角?”

    “那是词牌的名字。依我看不如叫‘水帘洞’……”

    “黄风岭。”微笑。

    “……还落凤坡、花果山呢-_-|||”

    ……如此这般。

    名字争论了许久还是没能想好,到是淫词艳曲传奇志怪里的地名冒出了一堆。害得流水第三次上爬时,嘴角还在隐隐抽筋,忍不住微笑。

    爬山是一件很费力气的事情,或许看着很容易,但做起来实在难。这就是为什么流水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爬出这里的原因。峭壁太高太陡峭了,本就不是用爬就可以解决的。如今,迫在眉睫的思乡和梦中浑身染血的父亲逼的他不能不冒死一试。

    更不用说,背着一口袋黄金,还要费体力的拉风筝上来。

    说句实话,他太年轻,不能不说没有私心。看了太多生死相许的故事,他暗自里期待着和风筝生死与共,就算真的支持不了,也好过一个人从山崖上失足而下。这一次,谁还说的准,他会不会好命的只摔伤一条胳膊?!

    如此来往了几个来回,流水的力量便渐渐不支了。

    额头止不住的冷汗流到他一向水意朦胧的眸子,再流下来,流过唇角,从下巴一直流到脚底凹凹凸凸毫无规则的峭壁。脚掌发软也发麻,还有身后那个沉重的黄金口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流水想,他迫切需要找到下一个落脚处缓和一下。流水有点后悔了,要是刚才插木篙时没有用那么多力气,要是第一次上爬时没有那两次失误,要是……

    流下的不止汗水了,还有他廉价的泪水。

    风筝感觉流水的异常是由于上面落下来的零碎石块。他在那个小小的凸处呆立着,这个地方小到流水一把他拉上来,就因不够两个人同时落脚而继续上爬。岩壁边凌裂的风刮来,刮的他脸生疼,还有砸在他头上支离破碎的泥土。不知怎么的,风筝一阵心惊肉跳,似乎什么要发生了。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心悸,他选择了不想不猜。他总觉得不想不猜的这段时间里,一切都会静止,所有的不幸就不会发生。

    他恨自己看不见的双眼,这双眼害他毫不能帮助流水任何忙,反而会成为对方的累赘。晶莹无暇有什么用?!不落世俗有什么用?!到头来,不还是毫无用处?!

    …………

    这一次流水拉风筝上去是用了最久的时间。这一次流水找到的凸出地似乎大的很,叫风筝一上来就结结实实的抱住了他。

    流水的身体已经被汗水打透了,整个衣服帖服在身体上,湿漉漉的,有点咸咸的海水味道。

    流水回抱住风筝的手也有点抖,并且热的出忽寻常。

    “风筝,我饿了……”

    风筝赶忙把揣在怀里的干粮塞到流水手里。那少年一顿狼吞虎咽,咳了一声,可想而知是噎到了。

    “真干……有水么?……”

    一句话出,两人尽皆变色。

    他们,这对满心期望的人,居然忘带了最重要的东西——水!

    在流水出了一身汗水又吃下一大捧干米饭后,他急切的需要水的滋养。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地方,他和他恍然惊觉事情的严重性。

    流水伸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苦笑:“……没事,我不渴。”他这样一说,丝毫没有任何作用,反让风筝也产生口渴想喝水的想法了。

    身边的流水站起了身,走到石头边。

    冥冥中,风筝觉得流水把什么扔了下去。

    “流水,是什么?”

    “那袋黄金。”

    风筝听的出流水声音中的不忍和可惜。

    那精疲力竭的人舔着嘴角,强笑着说:“我若不作取舍,人财皆求,恐怕上天容不得我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叫风筝的心口如被锥子扎了一样疼的异常。风筝终于明白了,这个少年一定刚刚将很多很多他不知道的苦难和生死一线用纤细稚嫩的肩膀扛了过去。

    “风筝……”

    “嗯?”

    “跟你说过,别露出那种表情,你皱眉真的不好看。”

    “嗯。”

    “风筝,你记住,是我要你跟我一起走的,我就一定会负责带你离开的。带你看看外边,看看我的汉江。江上有古旧的渔船,有黑色的鸬鹚,有船夫好听的船歌。到了晚上,还有一盏盏幽幽的油灯,灯下江水匆匆逝去,你会把自己当成六月不染俗尘的芙蓉,静静开在水中……”

    “……”

    “风筝,我知道你看不到,可我也相信即使你看不到,你也能感觉的到江水的生命。”

    “……”

    “所以,我一定要带你看看那里……带你离开。”

    “……嗯。”

    流水的温柔的确是一味安神的好药,自己说给彼此听,两个人便一同放松下来。他继续上爬的时候,看到风筝对他微笑。

    上面的岩石似乎更加难以着手了,流水没有告诉风筝,他的手指在攀爬和拉绳子交替的过程中已经伤痕累累,四根指甲劈了,手掌、手指甚至手腕的边缘都是血泡,当他在方才拥抱着风筝时,他的手是如此无力,如此颤抖。

    痛,十指连心的痛,无以复加。

    脚攀附住一块岩石,伸手上去。流水是一直不敢下看的,怕一看就看到了漫漫黄泉路。他也很少上望,上面云雾朦胧,寻不到家何处。虽然他已经很接近飘渺的云了,可他仍旧担心,望的多了,就再没有上去的勇气。那么留下来好好修养生息如何?若是他们记得带水那就是个不错的办法。现实是这条道也行不通。

    过多的运动使的这个从未如此劳累的江家小少爷体内大量失水,喉咙干哑,嘴角已经干裂了。流水舔了一下,发觉嘴唇的皮肤实在裂的厉害,就索性直接用牙齿咬掉干皮。却不想,这一咬,带着血肉一同下来。他痛哼一声,眼睛立刻盈了泪水。

    爬陡崖是走不得神的,尤其是这种近乎直角的悬崖。流水这一痛、一呼,双手握住的一块岩石居然松动了!

    那一刻,天昏地转,他摔下去了。

    风筝本是平静的坐着等流水,但头顶似乎有岩石呼啸而来,而后有一股庞大的拉力拉他下坠。他直觉知道,流水出了事。好在那块休息的岩石实在是大,千钧一发之际,风筝一个撮步,一个回手,竟硬生生拉住了下落的流水。

    几块碎石前后滑落,一切归于平静时,出透了冷汗的,是两个人。

    风筝使了力气拉流水上来,才体会到,绳子摩擦着手指的炙热难耐。所以流水一旦在风筝身边站定,风筝就伸出自己的手掌,冷冷的说:“把你的手给我。”

    流水一惊,想躲。

    “手给我!”

    从来,从来没有听过风筝高声大喝,这一次,听到了,了解了。乖乖交上手掌,含在眼眶的泪就啪嗒啪嗒不断的流出来。

    终于,能够呼痛了。

    “疼……疼……我疼……疼死了…………”

    原本是光滑细腻的手,现在却布满血泡,原本是温温暖暖的手,现在却热的烫人。风筝摸着少年的稚嫩的手,忍不住心酸。轻轻拉过少年的手,放在唇边一点点的吻着,怜惜,心痛。没有理由,这是出自本能抚慰。抬起风筝头的是流水的嘴唇。唇与唇的交接处,依旧是少年含泪的亲吻,可这回却比上回更苦更涩。

    于是,风筝的吻变的颤抖起来,狂躁和掠夺生根发芽。在少年的干涸的唇角,在少年泪如泉涌的眼窝。无处不在的关怀、内疚和斥责。

    在那个漫长而心痛的亲吻结束后,两个人的气息明显都有些不稳。

    风筝先是收拾好了情绪,张开双手默默的向着天空。流水半躺半坐的瘫在一边,还在抽噎着。很快,有一只小鸟落在风筝的手心。风筝和了手心,把小鸟捧到流水面前。小鸟在风筝的手中转动着黑亮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眼前落魄的少年。

    “干什么?”

    “喝了它的血。”

    流水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那个善良的风筝竟然叫自己喝了那只小鸟的血。

    “不要再让我重复。”

    “可是……”

    “你不喝了它的血,你会渴死的,知不知道?!”风筝努力挤了个笑容,“乖,听话……”

    流水清楚自己的状况,伸手颤巍巍的接过那只小鸟,攥牢,任那懦弱渺小的生物在自己掌中挣扎,把嘴和牙齿凑了过去。

    流水喝着温热的鲜血,模糊的发现,才停下的眼泪又再上涌了。

    那小鸟垂死的血的确是生存的灵药,从一个温暖的躯体,流入另一个正待温暖的躯体。腥涩,带着铁锈的味道,惟有上天才知道,这是用了多少天地日月的精华才凝成一个生命,一身蓬勃跳动的血。

    江湖上有个脍炙人口的问题——杀一人救一人,值还是不值?

    那么,杀死一只鸟,拯救一个人,值还是不值?

    少年再踏上刚刚爬过的山崖时,他的心情平和了好多。心情平和下来,自然很多事情就一下子想明白了。例如,风筝也会渴,为什么他自己不喝点血。

    风筝听着爬山的声音渐渐小了,猜流水去的远了。捋了捋自己的三千烦恼丝,叹了口气,把自己腰上的绳索弄的很松了,只要拉扯几下,立刻会从腰上松开。他想,这样就不会给那少年增添负担了吧。

    “风筝,如果你掉下去,我跳下去陪你的。”

    明明那少年该是爬远了,却没想到他其实根本一直没动地方。他分明莽撞也容易落泪,可他却在最关键时猜到了风筝的想法。

    流水跳下来,抱着风筝:“我说过不能没有你,那就是真的。我说过喜欢你,那就是要和你生死与共。不要牺牲你,企图给我什么。这对我不公平。”

    风筝没有接话,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镇静。他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人如此的了解自己。

    流水亲了亲风筝的眼睛。

    “风筝答应我,好么?”

    “……好的。”

    如果说世界上真的有奇迹,那也不会比出现在风筝和流水面前的事情更加神奇。上天似乎被他们的诚心所感动,在风筝点头的那一瞬间,有个长长的软梯从上面落了下来,一边在高高的上面,一边直落到他们面前。

    “是什么落下来了?”风筝问。

    流水呆了。

    捏了捏自己的脸,呜,很疼。拉过风筝的手摸那个直入云霄的梯子:“风筝,你看像什么?”

    “……像梯子。”风筝也是一呆,“梯子?怎么会有梯子?”

    “我也不知道。该不会是上天开眼显灵了吧?”流水说的有点傻气,自己也用手拉了拉,那梯子很结实,“我想,咱们应该能从梯子爬上去吧……”

    接下来的事情近乎做梦。梯子很结实,也很长。两个人就这样顺着梯子一直爬一直爬。风在脚下呼啸而过,鸟在身边打着转的翱翔,还有软软的、会摇晃的梯子,就像是摇篮里的一场美梦。

    这样做着这场美梦,慢慢行来,天涯海角。

    确确实实踏在地上,那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似乎经过了七世的天荒地老,品了九生的爱恨情仇。流水抬眼,倏然间看见了那棵树。

    一棵开满了红花的树。

    无名的,红艳艳的,似乎没有期待的红花树。只一树,没有亲戚,没有知己,天涯零落,孤零零开在这天陷的身边,守护着同样孤零零的天陷。

    还有树干上“相知”二字。

    江流水的心中就有了一种历经沧桑的感触,却原来经历了亲近、思念和感动的诸般滋味总会使人成熟的。

    拉了风筝过来,拉到那棵树前:“我送你的那枝树枝就是这棵树的枝干。”

    风筝细细的摩挲着苍老的树干,树上有凹凸不平的岁月纹路,还有湿润的苔藓。那个少年靠在自己身上,低声的说,我们出来了。风筝的指尖抖了一下,瘫痪一般斜斜而下,在树干上落下一条模糊的挣扎,直到“相知”二字上才停了下来。

    ……上邪,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衰竭。

    果然,这是上天注定下的命运。

    风筝回头一笑。

    淡淡的唇角,细细的双眉,白皙的面庞。

    浅笑盈盈……

    似乎是春浓处一场绵绵的雨,染红了伶俜的樱桃,涂绿了孤独的美人蕉。在斜阳余辉下,时空变幻、静止,刹时笑的流水握住了那一瞬间,一瞬间,一千年。

    忽听的几声猴子的喧哗。

    流水望去。

    一群猴子簇拥着一个女子。那是一位很美的女子,长发若水,白衣盛雪,眸子是天边的流星。哪怕时光在她的眼角刻下了见证,却也掩盖不住她的绝代风华。美,美的无可形容,美的总有几分风筝的味道。

    女子笑了一下,泪花闪动,冲着流水盈盈一拜,便随着猴群消失在树林的雾气中。

    ……红尘若梦。

    “风筝,刚刚有个白衣的女人啊。你说,是不是她放下的梯子?”

    “白衣的……女人?”

    “恩。”

    风筝伸脚出去,想找一找刚刚还存在过的女人。他的愿望就像很多人没有理由的愿望一样,叫他忘记了现实。第一,那神秘的女人早就消失在树林沉沉的暮霭中。第二,他忘记了自己的眼睛,也忘记了这里不是那个他走了比上万遍还要多的天陷。

    一脚深出,未及落地,却已经被树林中纠结的藤草纠缠住了,身体顿时不稳的前倾。

    好在流水一直在他的身边小心的照看着他,一句“小心”,见他被绊到就立刻伸手过去拉他。风筝就撞在流水的怀里,而流水带着风筝一同摔落在柔软的草地上。

    风筝无神的黑眼打量着他再怎样努力也看不到的世界,淡淡的说:“……很冷、有我所力不能的事物,这是我对你的‘外面’的第一印象。”

    这是一句很普通,甚至很任性的话。

    流水这样知道,却不这样认为。他把自己的额头贴在风筝的肩头,低声的带点撒娇的味道:“……我要当你的眼睛。”

    风筝偏了一下头,柔柔的发丝滑过流水的面颊。这叫少年觉得,如果那个人看的见的话,此时此刻一定是用一双温柔爱怜的目光望着自己吧。这样一想,心里就甜了起来,刚刚的担心一扫而空,开始大口呼吸着树林中绿色的空气。

    潮湿,清新,带着腐烂的泥土的气息。

    ……这,就是自由。

    ……这,就是我的世界了……

    ***

    流水半扶半抱的拉着风筝走到了他曾经喝过酒的那家茶楼。原本不是很远的路,走起来却费神,流水要一点点的指点风筝在哪里下脚,在哪里转弯。所以当他们磕磕碰碰的走完那段不长的路后,竟已是黄昏日西沉了。

    照着江流水的意思呢,先买好马匹再在茶楼里租间房子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一起上路。只要两人同乘一骑,中途勤换换脚力,那么风筝的眼睛就不会有任何阻碍。流水自认为这是天衣无缝的计策,他惟独忘了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当他摸口袋掏钱时,他忽然想到自己把所有的钱一同扔下了山崖。顿时无易于青天霹雳,心里那个后悔啊,早知道就留下一点了……

    当流水郁闷郁闷郁闷时,风筝在一旁偷偷的窃笑,然后一本正经的问:“怎么办才好?”

    “……不知道。”

    “我听说穷人家有卖儿买女一说……”

    “我哪有儿女卖啊……”流水叹气,郁闷……

    “那你买我吧!”风筝作大义凌然状,“毕竟你家里重要。”

    流水还在郁闷,听了这么一句也没加深思,顺口答道:“卖我也不能卖你……”还没说完,已经明白过来,小脸霎时一片血红。

    风筝已经要笑死了,伸手摸摸那少年快钻到地下的头,说:“恩,回答的不错,有赏。”出乎意料的从衣服里拿了一大块黄金出来,塞到流水手里,“够不够?”

    流水眨了眨眼,倏忽明白了眼前的一切,直愣愣的看着风筝:“……你……你……”

    “咦?”风筝笑的很无辜,“只许你明修栈道,就不许我暗渡陈仓了?”

    流水绝倒。

    ***

    一杯香茶一辈子,一声吟唱一生听。

    才上了茶楼,又是一番风景。清歌袅袅,舞水袖;媚眼丝丝,传幽情。

    一缕清音滑过流水细长的眉梢,好象传说中仙女薄纱的云袖,引的流水细细听。红娘的俏皮还在,莺莺的娇羞稍减,那张生却不再传神。依旧是小旦青衣书生意气,戏文照旧的唱,只怕却是换过了唱者。

    而流水这过客中的过客,早就无人记得了。

    流水领着风筝坐在他从前坐的那张靠窗的位子上,晚风阵阵吹来,带来不令人期待的乍暖还寒,叫他有些想念天陷底下不变的温暖舒适。

    茶楼的小二殷勤的跑来,刮来一阵风。风筝随性的说,包子吧,再来壶好酒、来壶好茶,恩,还有金疮药和绷带。

    先送来的是药和绷带,风筝小心的帮流水的手掌上了药、包裹好,嘱咐着这两天切勿沾水。流水满口答应却眼巴巴的望着热气腾腾的茶水流口水。风筝倒了茶,吹凉,送到流水嘴边,细细的说:“不知道你想吃什么,但怕你手拿不了筷子,所以要了包子,你可以先用手夹着吃。想你应该喜欢喝酒吧,我弄的梨子酒始终太清淡,所以又替你要了酒。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你说。”

    流水感动的一塌糊涂,只管摇头:“不,没有,都很好。”

    香喷喷的包子还带着热气,咬一口露出猪肉韭菜还有浓浓的油花;十二年的竹叶青,摇一摇是满眼的淡绿。流水闻着、看着,一瞬间所有的遗憾和担忧通通抛诸脑后,只剩狼吞虎咽。

    一番风卷残云后,流水满意的打了一个饱嗝,马上羞的满脸通红。见风筝还在同食物挣扎,再见天色不早了,便伏身过去,说:“你先吃,我出去看看哪里能买匹马。在这里等我,不要动。”

    “恩。”

    流水起身离开后,风筝不久也停下了动作,转头向夜风袭来之处,心下一片空明。

    渐渐的,靡靡的戏文停了去,失真的情爱也退了场。

    似乎有人坐到了风筝身边。

    风筝问了一声:“流水?”

    那人不回答,反而握住了风筝放在桌子上的手。

    那人不是流水。

    那人的手粗大干燥,指肚上全是因为劳累而皴裂的口子,和流水稚嫩的手全然不同。风筝一呆,却没有抽开自己的手。

    那人见风筝没有缩回手,便将自己的手指扣住风筝的手指,细细的摸索,在风筝三根长着茧子的指尖缱绻不定。风筝隐约觉得,在这场温柔的抚摩和挑逗中,那人始终带着一丝丝无可奈何的愁伤。

    那人淡淡的问:“我请你喝酒好么?”

    风筝说:“不必了,我刚刚喝了足够多的酒。”

    “那你请我喝酒,好么?”

    “也不必了,你我非亲非故,何必要我请你?”

    那人似乎笑了一笑,好听的嗓音中透出书生腔。然后伸手揽住了风筝的肩头,一股浓重的脂粉香气拢了风筝的周围。那人又说:“你我相逢即是有缘。既然有缘,那么同饮一杯又有何妨?”

    “你要得,只怕不止是同饮一杯呐。”

    “当然。我要的是一醉解千愁,醉看十丈软红,醉到了醉生梦死还是醉。……你喜不喜欢醉生梦死?别说你不喜欢,我不信。”

    “醉生梦死我也喜欢,可你,不是叫我醉、叫我梦的人。于是,我没办法为你生,为你死。”

    “你不喜欢我?”

    “我欣赏你的爽朗。”

    “我问的是喜欢啊……”那人轻轻的叹息。

    风筝摇了摇头:“纵使我欣赏你的爽朗,可既然萍水,又何谈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告诉我,我好改进。”

    “我?”风筝笑道,“我喜欢百分之百的自由,和百分之百的纯粹。”

    “‘百分之百的自由,和百分之百的纯粹’?”那人呆楞了一下,“这可不是人啊。”

    “的确不是人。”

    那人看着风筝如清风般的眉梢,暗淡的瞳孔,白的如同无物的衣衫。

    ……默然放开了自己的手。

    带着惨淡的笑。

    流水走上茶楼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一幅景致。

    风筝坐在窗边,擒着一杯茶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身边坐着一个呆楞的男子。男子身上的戏衣还没有换下,眼上的胭脂仍旧是绯红着眼角,颓然的书生巾遮住半张惆怅的脸。

    流水瘪着嘴,走过去向着男子问:“你要对风筝干什么?”声音酸的足够整个风凌渡喝上三年五载。

    男子好奇的目光在少年略略单薄的身子上逡巡一圈,再望望风筝,恍然大悟:“……刚刚……多有打搅,小生告辞了。”

    风筝点了点头,伸手向流水,轻轻握住那孩子的手腕拉到自己身边,转头对着男子问:“……忘记问你的名字了。请问,你是谁?”

    “我是谁?”男子摇头,似有千般无奈,“人家叫我爬墙的张生,也叫我点兵的周瑜;既是出家的侯方域,又是摆空城的诸葛亮。你说,我是谁?”

    “……那么你们这些人都是这样的么?”

    男子仰天大笑。

    “我自堕落,何干他人?”

    那一瞬,那一瞬风筝心中的天地受到了动摇。

    ***

    古灯无华。

    昏黄的灯火摇曳着风筝纠缠不清的长发,也一同摇曳着流水盈盈的瞳孔。流水将手指穿过风筝的头发,他说:“已经是三年了。你知道么,已经是三年了。我和你在那地下一住竟然就是三年。”

    年华总是容易逝去。

    流水感觉非常的、非常的悲哀。在他打听到如今的年份后,他忽然的长大了三岁。这种成长似乎只在听到答案时一蹴而就,完全没有预兆的,他的世界完全被划分成了两部分,在十七岁之前,和二十岁之后。十七岁的他可以率性而为,可以天真烂漫;二十岁他却必须背上一个成年男子所要承受的一切责任,还要了解了心头才刚刚明白的沧桑。十七岁和二十岁之间的岁月被一个妙手空空的偷儿扒了去,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叫他永远只能记得一片梨花的雪白。

    流水把额头顶在风筝的肩上。

    “你也二十八了呢。好老啊。”

    “总有一天你也会度过你的二十八岁,然后是‘第二个二十八岁’,然后是第三个……”

    “如果我真的有‘第三个二十八’,那一定会变成难看的不能再难看的老头子。”

    “我比你大啊。如果老的话,是我先老;如果死的话,是我先死。”风筝悄悄的搂着头,顽皮的热气吹到已不是孩子不是少年的青年耳边。

    “不长大就好了。”被热风拂的浑身酥酥麻麻,流水在风筝的怀里打了个哈欠。

    “傻孩子。”风筝轻轻的吻他的额头,秀气的鼻子,和颤巍巍的嘴唇。完完全全的唇齿相依,完完全全的不分彼此。

    真的是傻傻的孩子呢。初见他的时候,明明还会怀疑人,明明还有防人之心,明明还像个十七的少年。怎么才是这么短到不能再短的时间就变成了一副长不大的模样?

    ……不过,还是习惯称他作孩子。

    “风筝,我再也感觉不到了。”

    “恩?什么?”

    “在下面的时候明明会觉得黄金是冷的,可现在现在却感觉不到了。不止黄金,连你作的衣服、外面的花……一切都再也没有冷暖的触感了……”

    风筝搂着流水的手抖了下:“不是你的错……”

    流水叹息着:“至少……我知道你是温暖的……”

    昏黄的灯火始终是忧郁的,正因为薄薄的纱帘始终是忧郁的。客栈外,遥远的世界有人在哭,也有人在欢笑,总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客栈内,情如六月的莲花盛开。

    二十岁青年赤裸的背脊啊,坚韧细腻带着汗水的微微咸涩味道。在流水并不足够强壮的躯体里,所有青春的血脉都在沸腾,等待着、渴望着、并且挣扎着。

    二十岁的好年华啊,正是鲜花盛开的极至,早一日太过稚嫩,迟一日又已是红颜老去。这一生能有几个二十岁?这一个二十岁能有几个日日夜夜?这些日日夜夜能有几回缠绵悱恻耳畔厮摩?这些缠绵悱恻耳畔厮摩又会有多少醉生梦死?

    所以,怎能不珍惜?怎能不极尽所能的挑逗和迎合?

    风筝察觉到流水的迎合,于是越发的用心,所有的挑逗沾满了难舍难弃的味道,就连侵入和攻打也是不紧不慢、从容自在,直到身下相应的人和自己完完整整的纠缠住。

    流水张开双臂拦住风筝单薄的肩,嘴唇在他汗湿的头发中穿梭不定,迷离的眼依稀看到了曾经的他抱着风筝游过水潭,水草柔柔勾人魂魄。他想,或许就是那个时候被勾了三魂七魄吧,才心甘情愿的为他易牟而钗,在忧郁的灯火下在忧郁的纱帘内享受他给他的痛和亲吻。

    “陪我度过‘第二个二十岁’、‘第三个二十岁’……相对的,我陪你度过‘第二个二十八岁’、‘第三个二十八岁’……好不好?”

    风筝似乎很伤脑筋的想着,很久才故作勉强的一笑,嫣然一笑:“这样吧。从现在开始你说十句话,如果有一句说的深得我心,我就和你一生永不分离。”

    “什么?!明明才刚刚把人家吃干摸净就不想认帐了……”流水哭泣。

    “两句。”

    “这也算?!你耍赖!”流水愤怒。

    “已经四句了。”

    “……我爱你……?”流水继续哭泣。

    “五句。”

    “我喜欢你?”

    “六句。”

    “……风筝你很伟大很聪明很体贴很善解人意很……总之要多好有多好……”

    “七句。”

    “我们情比金坚,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草,蒲草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八句。”

    这都不是?!流水已经不哭泣了,流水已经在吐血了。罢了,罢了,虽然不想说那句话,但事到如今只好祭出杀手锏——“风筝……那个,你技巧很好。”

    风筝大笑不止。真的,真的,想不到那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不要笑!”流水顶着一张红脸,用目光凌迟风筝。

    风筝就不笑了,很无奈的说:“已经十句了。”

    “不算数!你根本是耍赖!这样吧,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流水苦苦哀求。

    “耍赖的是你吧……”

    “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不管!”

    “好。那再给你一次机会。记住,绝对是最后一次了。”

    流水小心翼翼,流水如履薄冰,流水慎之又慎,流水施展七十二项绝技又苦思冥想——

    “风筝,我要对你说的是——风筝,我……阿嚏!……”

    注意,一句话已经用完。

    流水呆呆的看着风筝的脸,风筝默默的感受着流水的注视。

    ………………

    ………

    “阿嚏!阿嚏!阿嚏……”

    “怎么了?”风筝问。

    “没……阿嚏……可能是……刚刚着了凉吧……”说道“刚刚”,流水不自觉的脸红。岂只刚刚,他们完事之后到现在,一直都是没穿衣服的躺在床上,不着凉才奇怪。

    风筝拉过被子,流水顺势和风筝一同钻到温暖的被子里。

    好舒服~~~

    流水把头嵌在风筝肩头。

    “流水,我觉得你变了好多。”

    “哦?什么?”流水轻轻咬着风筝的脖子。

    “以前你害羞的时候分明会远远的跑开啊……可你刚刚怎么没跑?”

    流水的脸又是一红,转身背对风筝。

    风筝的手缠上流水的腰身:“……莫非是……疼?……”

    流水磨牙磨牙磨牙——

    ————死风筝!看我杀了你!

    ……阿嚏!……

    纵欲是不好的,不管你是上面的还是下面的,纵欲毕竟是不好的。

    不注意冷热是不对的,不管你是八十岁老头还是二十岁青年,不注意冷热毕竟是不对的。

    流水一夜风流外加在冷空气里躺了好一阵,结果,不幸的连跑茅厕。小腹里一阵阵咕噜咕噜,疼如刀绞,冷汗一层层的冒,头晕目眩,偏偏那些实质内容却无多。

    流水是个勤于思考的人。这件事情使他明白了两件其他的事情。第一,风筝那天之后不给他帮忙是因为风筝也会很难受吧。第二,如果那次换他在下面,再爬山肯定会疼晕过去。

    正在左思右想时,事情就发生了。自然的,好象理所当然一样。突然的,正在跟自己肚子奋斗的流水完全来不及细想。

    银针飞的很快。三针对着流水的咽喉,三针对着流水的眉心,一针刺左肩井,一针刺右肩井,余下五针射内外膝眼。

    十三根细细的银针射来时,流水几乎应接不暇,在百忙中流水忆起了唯一能当武器使的东西,于是右手挥出,用来解决茅厕问题的竹片在狭小的茅厕中轻转,啪啪的连连劈开银针。

    待得银针全部落地,流水站起身,拉着裤子,高声的喝问:“究竟是谁!”

    远处传来落跑的声音。

    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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