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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知我意(下) 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 作者:墨式辰
    没有什么比一场激烈的性爱更重要了。

    即使一个是大病初愈,一个是身心俱疲,可这也无法浇灭熊熊的欲火,反而使之烧的更猛更烈,烧穿了一十八层地狱,烧的苍天也变了颜色。

    流水躺在风筝身下大口的呻吟,透过他从始至终一直朦胧的泪眼,可见风筝暗无边界的眸子。这双曾失明的眼睛一旦恢复了,也难改那种深深印刻在骨髓里的深邃,依旧是黑的像夜幕苍穹。

    一颗流星在风筝的眼眸中转瞬即逝。

    流水在痛苦的情爱中伸开他的手臂,揽住了风筝瘦弱的肩背,就像要抓住在指尖流走的沙砾一样,把流星最后的光辉抱在胸口。

    这是他们第三次交欢,苦的却仿佛过了天长地久,痛的也如同经历了三千磨难。甚至叫风筝有了一种错觉,这情蜜意的游戏原是上天的刑罚,是佛祖为了惩罚世人前生今世的罪孽而创造的肉体厮杀。

    流水的泪流不完,泪水一颗颗浸湿了枕头。

    风筝站起身来,穿上自己的衣,再重新坐回流水的身边,在摇红的烛影下细细端详流水的相貌——因疼痛而微颦的细长眉毛,小小的桃子脸,汗湿的刘海,还有此刻陷入沉睡的眼睛。

    他记得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朦朦胧胧,带着水气,欲语还休的眸子。

    他也记得,在方才欲海中,任凭再大的痛苦和激情,那双含着泪水始终目不转睛的凝视着自己。

    不由自主的笑了一下。

    风筝伸出自己的手指,摸去了流水还噙在眼角的一颗泪珠儿。

    看到流水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他笑出了第二声,转身离开床头。可当他迈开第一步,他就发现自己竟然没办法移动。

    ……在不知不觉中,那个孩子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风筝的笑变成无可奈何,拨开流水拉住自己的那只手,吹灭烛火,转身出了房门。

    他用他的目光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

    深夜的龟山是一个死灵。树木伸展出嶙峋的枝条,密密麻麻的遮住了天空,抬头,可以看见几双油绿的眼睛在黑色中半隐半现,诡异的像鬼火。

    有一个男人在密林中驻足,双手环抱着宝剑,斜依在一棵红枫的树干。男人听到了脚步声,抬眼就看到白衣的风筝,眉头一皱,右手一掌往剑鞘拍落。

    在男人看到风筝时,风筝也看到了男人。他还在纳闷,这个人是谁,这人的剑已经离鞘而来。

    可男人的剑再快,也快不过风筝。

    两跟手指一捏,已经捏住了剑。风筝看着男人,问:“你是谁?”

    “你能看见了?”男人撇着嘴角。

    其实风筝不用问。

    在男人说出话的同时,风筝已经从他的声音中辨别出了这个身长八尺的男人——江鄂。

    风筝把剑抛到地上:“你是我看见的第二个人,真是不幸。”

    “你的不幸还是我的不幸?”

    “我的。”

    江鄂哈哈大笑。走上前拾起了自己的剑,还剑入鞘:“我倒怕成为我的,或者我们汉江会的不幸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心知肚明,不是么?!”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也是。你怎么能知道二少爷为了找你已经和大少爷翻了脸?结果你呢?你见到他的第一句居然是责备他。”

    “我……”

    “就算天下人都说你是个温柔体贴的人我也不信,你根本就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我斗胆猜想,总有一天你会害了二少爷。”

    “你很关心流水?”

    江鄂摇头,摸着剑鞘回答:“我怕流水受伤。那时,你可以不闻不问,大少爷和夫人却会痛入心扉。”

    “我怎么会伤害流水?!”

    “即使你现在不会,也难保将来不会。我看的很明白,你的心中有另一个你。换句话说,现在的流水眼中温柔的风筝不是真正的风筝。”江鄂眼眸下垂,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风筝,“或许,连‘风筝’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那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杀了我?现在我死了,不就不会危害你的大少爷了么?”

    “我很想杀了你。可是我知道以我的能力无易于以卵击石。”江鄂叹道,“但是,当你真要动手时,即使拼了性命我也要制止你。”

    风筝无言以对。

    他不怕江鄂,整个汉江会他也不放在眼中。他怕的是他自己。早在流水第一次扑到他怀里时,他就知道自己心中有些千里冰封的东西碎裂了,在缝隙中膨发出来的东西是使他恐惧的改变。

    若是他真的像流水心中那个谪仙一样,在客栈那次他就不会察觉不出来的流水,也不会对流水动武,也不会在赶来汉江路上连杀数人,更不会残忍的杀死一只鸟。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再厚再结实的冰也有化成涓涓溪水的一天。

    风筝试探的问:“既然你如此自负聪明,你不怕我杀了你灭口?”

    “至少现在你不会。”

    风筝愕然:“为什么?”

    “因为……”江鄂笑着摇头,“你的克星来了。”

    林子里一串哒哒哒的脚步声。

    只着单衣的流水的步子有点不稳,可他还是在树林中努力寻找着风筝。

    风筝瞥了一眼江鄂。

    转身跑向流水。

    江家二少爷看到风筝,眼前一亮,漂亮的水眸笑了起来。走过去,控诉着:“醒来时,又见不到你了。我以为你走了。”

    风筝捏着流水的脸,把那张稚嫩的脸拉成一个可笑的样子:“小傻瓜。”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江鄂忧郁的笑着。

    ***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远处,天已明了亮了。

    风筝坐在大船上,放眼望去,一片刚刚开始接出白穗的苇草在水和风的世界中摇曳它孱弱的肢体。

    从他看的见开始,他就无法开怀大笑,似乎天陷下的过往也成为了一个故事,一个传说,而那男孩子的死亡和江鄂厉声的质问才是现实。

    他看着前前后后数十辆大船,看着身边一脸期待的流水,看着岸上纤夫光裸的脊背。——纤夫们只着一条系在腰间的破布遮住根本遮不住的羞耻。走一步唱一声号子,粗大的十根脚趾牢靠的扎在泥土里,麻绳把他们黝黑的身子勒出一条条血红的痕迹。

    风筝问流水:“你说,复明真是一件好事情么?”

    “我想是的。”

    “为什么?”

    流水垂下长长的睫毛:“你可以看见我了,难道不是好事?”

    “……”

    鼓击三声。

    咚,咚,咚。

    祭奠开始。

    仙音袅袅,裙佩叮当,汉江两岸一片歌舞升平。

    风筝也要到后来才知道,这一场祭奠是庆祝新的汉江会首领江逐云而举行的庆典。

    可是他一直都不知道,那一天江流水为了找他,对他哥哥说,我本无心首领,你替我找到风筝,这首领之位我留给你。

    他哥哥喝一口香茶,直视他的眼睛,有没有人告诉你,对于跑江湖的人来说,在额头绑铃铛是不祥的?

    流水咬紧牙关,摘下了发髻的铃铛,问,你找是不找?

    逐云笑着说,为什么不找呢,既然我血脉相连的弟弟开出这样有诱惑力的条件给他哥哥,而且居然只是为了一个外人。

    祭奠的高潮处,流水脱下自己的宽大的外衣,扎好自己的袖子腰带,一个猛子扎到滚滚江水中去。

    风筝一惊,爬在船舷向江水中望过去。

    流水在水下自由自在的穿梭,毕竟是有武功的人,他的动作像游龙一样飒爽,他的腰肢有水蛇一样的柔韧。

    一条红鲤鱼向他游过来,风筝觉得自己可以看见流水面对鲤鱼嘴角一撇游刃有余。

    “这是干什么呢?”风筝回头问身旁的桃歌。

    “比赛啊。”

    “比赛?”

    “很简单的比赛,昨天夜里江中放了一百一十一条血红色的五尺锦鲤。今天抓鲤鱼,谁抓的最多谁就赢。赌彩是鲤鱼捉的最多的人可以坐上汉江会主人下的第一把交椅。”

    第一把交椅?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风筝的心如同被人揪了一把似的,痛的切切深深:“你说,流水会赢么?”

    桃歌腼腆的一笑:“如果你不想他赢,他就不会赢的。”

    “……这样啊。”

    桃歌捋着自己被江风吹的凌乱的鬓角:“流水,真是个很会关心人的孩子。我不介意你是个男人,他哥哥也不介意你是个男人,我们只希望你能好好的爱护他,不要辜负他……”

    “桃歌!你跟这种来路不明的人废话什么!”船头的江逐云在一旁铁青了脸,“过来!”

    桃歌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又温柔的看了风筝一眼,静静的说:“我相信你。”这才坐到逐云身旁。

    她,相信他?

    时间不得不回到了天陷下的那一天。

    那一天,那个还小的流水被死人的骨骼吓到了,抱住他一个劲儿的颤抖,然后哆哆嗦嗦傻乎乎的说着自己心中一点点的坚强温暖的所在——哥哥和嫂子。

    其实,流水的爱情来的实在是阴错阳差。在那种举目无亲的地方,在那种近乎绝望的状况下,谁能给这个心灵枯竭的人温柔和抚慰,这个人就一准儿跟定了谁,无关男女。

    身边一阵水花声,风筝回头。

    一身湿漉漉的流水双手叉腰,纤细的身材和俊美的脸旁暴露在风筝眼中,笑的少年张狂,春风得意。

    脚下是一条比阳光还红还亮的鲤鱼。

    红色的刺眼。

    “你不继续了么?”

    “不了。”流水笑的咪眼。

    “为什么”

    “你忘了么,我答应过你陪你回天陷。我们明天就起程好不好?”

    “那你,为什么还要逮这一条上来?”

    流水穿上自己的长袍,裹住水淋淋的身体,在风筝旁边坦白:“我记得书上说——‘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我刚刚一直想,如果有一天流水和流水剑一样不能陪在风筝身边,就让鱼雁给我传信,这样就算天涯也是咫尺了。”

    风筝哑然。

    鲤鱼的颜色这一次确确实实刺伤了他的眼睛。

    满眼的红色缎带换下了惨淡的白色,铺天盖地的席卷风筝的眼睛。可这种红色还是不够,这种比血还要鲜艳的色彩不断的汹涌蔓动烧透了汉江夜色。

    流水逮上来的那条红鲤鱼现在正以死亡的姿态在风筝眼前挑逗他的味觉视觉嗅觉。红辣椒的簇拥下,一片皮开肉绽,红色的酱油流入肉体的每一个角落,代替它身体的血液,迎合无处不在的红丝绸。

    若是鲜血还有流干的时候,可红色的丝绸不死不灭。

    若是鲜血还有暗红的一部分,可红色的丝绸中找不到一丝杂色一丝空隙。

    血红的檀口,血红的烤肉,血红的美酒,血红的腰带,血红的祝福。

    还有歌姬血红的指甲。

    红的,已经,不能再红。

    只有风筝身上那几乎被人忽视的淡黄色孤单单在红色中沉浮。

    那是东方山庄的丝绸,流水又花了不少钱才请人缝制成衣服,只是,再高贵的衣服也难逃被红色的盛宴掩埋的命运。

    流水早就喝的烂醉了。擒了一只杯子,咕咚咽一口酒,再斟满,趔趄一步,对着汉江会诸人说:“这一杯……敬了诸位……感谢……感谢诸位……二十年的……管教……”

    逐云来拉流水:“你醉了。”

    流水一把楼住自己哥哥的脖子:“从今后……从今后小弟别了……以后……好好……好好打理汉江……”

    “说什么傻话呢。”

    流水身子不稳的双腿倒退几步,不得已倚仗在逐云的身上,目光却炯炯锁住风筝:“你收了我的衣服,你就是我的妻子。明天开始,我陪着你,天涯海角也好,刀山火海也好,只要有你的地方就有我。你说,好不好?”

    风筝也盯住流水,轻声的,轻柔的,轻浅的,问出一个不争的事实:“和安陆的仇,你不报了?和燕山贝家的仇,你也能不报了?”

    隔着人的山、人的海,隔着一堆明亮的篝火。

    风筝望定了他,眼里黑的是说不出的混沌。

    被这一问,流水歪了头,孤独忧郁的落下纤长如丝的睫毛。淡淡的,浅浅的,呢喃着:“我相信,相信你会帮我的……”

    他,醉了。

    竟是醉的脆弱无比。

    好象一块透明的宣纸,轻轻的一捅,就再也补不上。

    这里却不是天陷那个世外桃源,他和他之间隔着篝火,隔着山的人、海的人,隔着千山万水,万水千山。流水投不入风筝的怀抱,风筝也接不住那无助的孩子。两双明亮的眼睛此时毫无用途。不必说什么天涯海角沧海桑田不离不弃,咫尺,这一瞬间,已然成了天涯。

    一瞬间,一千年。

    然后,流水醉倒在他哥哥的怀里,静静睡去。

    若不睡去,这场苦难的对视又该如何结束?!

    你,已非憧憧懂懂的你。

    我,也非梨花下悠然微笑的我。

    没想到这俗世两个月,竟然比一千年的风雨更能摧毁亘古的雕塑。

    江逐云深深的望了风筝一眼,风筝正面对这双兄弟笑的仓皇,好象一个在大漠长途跋涉了一个天荒的旅人终于找到一片绿洲,兴冲冲的赶了过去,才发现花灯夜市不过是海市蜃楼。

    这样落魄的风筝逐云忽然责备不下去了,回头唤了丫头搀流水回房。挥手,汉江会的新领袖传令下去准备下一个节目。

    红衣的艺姬弹起了琵琶,初为《霓裳》后《六幺》。

    填酒回灯重开宴。

    红色本来就是刺激人感官的色彩,她会引起人的杀欲虐欲肉欲征服欲,她会引起男人血脉中所有的好战暴虐的因子。

    就像现在伴舞的舞者。

    红衣的舞姬跳着胡旋舞——一种天下最为热烈最为淫荡的舞步。舞者只留下身一条短小的群裳,裸露出优美的上身,凹陷的脊梁,还有,健康笔挺的,双乳。

    勾引,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原始。在道德的外衣下,人们尚且等待着,守侯着,求的也不过是洞房的一夜春宵。然而酒到浓处,兴到起时,剥落了假道学的外衣,兽欲的赤裸裸也就迫不及待。

    兴尽而归。

    谁有敢说不是“性”尽方归?!

    ……醉卧,温柔乡。

    谁也不能例外,哪怕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也难面对十丈软红。

    风筝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红色弄的他晕旋。

    传说中,有一种最残酷的刑法——把一个罪人投入一个密封的红色牢房,让这犯人张眼就是无处不在的红,不出三天,这个犯人就会完全的被逼疯,最后只会选择撞墙自杀。当然,犯人最后看到的也还是红,血色如红。

    风筝只能在等待,心急如焚的等待鲜血中的一个救赎,只要能够带他逃离红色的修罗场,即使这救赎也不过是佛祖下一个嘲弄世人的玩笑他也愿意。

    终于,一抹浓黄色的流云冲散了红的海洋。

    红衣的舞女悄然退下去,时间似乎静止了,一朵黄色的腊梅花枝繁叶茂盛开在这个酒宴中。

    绝美的人间姿色,细如妖精的灵腰,微微上飞的单凤眼。女人是沉鱼落燕,也是山涧的一滴春露飞雪中的一朵傲然盛开的奇葩。

    看着女子,风筝觉得心的一个角落坍塌了。

    这是和面对流水完全不同的感觉。面对着流水时,他是疼惜,而面对这名女子时,他的血液却在叫嚣和沸腾,骨血里一种噬人的全新的眷恋源源不断的涌入他的四肢百骸。

    这个女人,这张绝色的脸,仿佛是他找寻了一千年的相貌。

    一个名字正要破茧而出。

    不!

    不能!

    我还不想……不想想起来啊!

    眸是欲的苗,眼是情的种。

    同是多情种。

    女人媚眼如丝,清凌凌娇滴滴,吴侬软语,欲语还休,还休欲语,玉指纤纤拍着白玉象牙板:“……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裳。合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为什么偏偏是子夜歌?

    极尽挑逗之色的四十二首子夜歌!

    风筝落荒了,心乱如麻,不,比麻还乱,他只能——逃。

    平生第一次,心,被搅乱了。

    只能逃。

    逃……

    逃到哪里?

    流水!

    对了,还有流水!

    流水他答应过要带我离开!

    后园,西厢。

    风筝站在门外看到深深睡在屋里的流水。

    流水看起来相当安详,好象被幸福包围住的样子。

    幸福?

    流水要的幸福?

    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风筝彻底的冷静下来,愧疚和惭愧代替了所有的惧怕。

    从流水第一次吻他,说“利用”他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在那种境况下,只要给这个无依无靠的人一点怜惜,这个孩子就会对自己死心塌地。

    这样多好啊!在那个只有一个人的地方,忽然有个人能听他的,供他消遣,供他解闷,容忍自己披着纯洁外衣下的一切任性。

    一点点的可怜就可以换来一颗毫无杂质纯粹的心。

    风筝咬住了下唇。

    已经,不能,再骗他了。

    既然不爱他,就不能再害再骗这个看起来世俗,但心地却比任何人都痴情的孩子了!

    ……也,骗的,累了。

    身后一连串脚步声。

    风筝警惕的回头。

    入眼的是那一身浓重的黄色。

    女人的脚步悄无声息。

    每一步都踏在风筝的心坎上。

    女人檀口轻启,柔软的舌头灵活的在双唇中跳动:“风公子怎么走了?大少爷让我来寻公子。”眼波流光,一记媚眼,缓缓跌在风筝身上。

    曾经的矜持,曾经的苦难此刻已经全然消失。他还是那个擒着梨花说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风筝,可这个女人,这一张脸,他推不开。

    如何能够推的开呢?!

    他只能问,做最后的挣扎:“江逐云是让你用身子来寻我?”

    女人已经不说话,身子缠上同样单薄的风筝。

    宴会上的歌声一阵阵飘来——

    “……总有这角枕锦衾明似绮,

    只怕那孤眼不抵半床寒……”

    勾人的吟唱无处不在。

    琴瑟钟鼓的雅乐不适合这个夜晚,这个私会的西厢。即使张生太多心计,即使莺莺睡在内室,即使红娘闯了私会的戏,成了纠缠的主人公。

    西厢不是上床,上床的是牡丹亭。

    梦里,对着那个心之系之的人,用另一副躯体,意淫。

    如梦似幻的肉体欢娱里,风筝的记忆如海啸一样排山倒海的蜂拥而来。

    还是,想起了。

    从十五岁开始一直住在天陷。他用一年时间和万物容为一体,用了两年时间强迫自己意识上的失明,又用了五年时间暗示自己逼自己失去记忆。

    没想到,只在短短几天内八年的努力全部化为子虚!

    佛祖,果然是开了一个彻头彻底的玩笑。

    可我,依旧要期盼。

    书上说,情深不寿。

    诗上说,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如果真的有传情的南风,就算我不是那痴情采莲的女子,也请把我所有的眷恋吹到他的身边。

    ……那个在漳水岸对着自己露出他今生今世唯一一个微笑的人。

    风筝记得,那是他十五个春秋中,他所一直期盼的。哪怕苍天不在,哪怕三乌死玉兔亡,风筝也不能忘记那个微笑,淡然的,欲喜还悲的绽放在那人向来冷漠的面孔上。

    忘不了的情……

    …………

    夜风吹的冷了。

    风筝已从激情中醒来,看着身边睡着的女人,看着那张和那人有七分相似的面孔。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终于,唤出了那个一直沉淀在自己心灵最深处的名字:“如陌……”

    如陌,你所要的是我能获得幸福吧?

    可是我的幸福只属于天陷,属于那个你为我创造的梦幻国度,而不是你争我躲的尘世。

    闭上眼,十三年前的那些还是历历在目。

    那一天,他站在燕山顶,对着所有爱他恨他仰慕他畏惧他的人大笑,他高傲的说——我最重要的人,难道你们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么?!我要是绝对的幸福和绝对的自由!

    然后就像他平常捉弄人之后那样,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转身跳入万丈深渊。

    可他没有死,他醒过来已经在天陷底下。是如陌把他运到那里的,他抬头,在连天的云雾中恍然看到黄衣的如陌站在远远的那一方,对他说着,我把这个地方送给你,这是你梦想中最纯洁的地方,也把弄月留下来陪你,直到你想离开这里的那一天。

    那天陷哪里是浑然天成的所在!是如陌带领着山庄里诸人为他创造的世外桃源。他给他种满梨花,给他引来温泉,给他铺满黄金,给他建造好住所。一向从不出山庄的弄月带领她养的猴子在这里陪他,贝家的老头留在天陷边保护他。

    十三年来,有很多人下来天陷。有男有女,都是如陌默许的,如陌认为这些人可以给他他所追求的,可这些人还是对黄金太执著,他只能毫不留情的杀了这些人,把尸体抛到水里喂鱼。他很清楚,如果那一天悬崖上流水没有选择抛弃黄金,他也会杀了他。

    可流水没有。

    流水说——我若不作取舍,人财皆求,恐怕上天容不得我了。

    他决定要看一看这个少年眼中的美丽汉江,看看是什么养育这个少年。

    于是,弄月为他们放下梯子。

    可是他失算了。他对汉江的期待太高太大,身处在人与人之间,他倏忽发现,只有那片净土才能安抚他的灵魂。

    风筝站起身,透过窗柃看着流水的睡颜,他想,或许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看到你了吧?

    睡梦里的流水似乎梦到什么美好的事情,微微的翘起了嘴角。

    风筝忍俊。

    心,却在怜惜。

    “风筝”,或者说十三年前那个叫“回雪”的家伙,都是只会撒谎的人。

    如果真的有来生,你一定要远远的躲开我。去找一个真正能陪你看着斜阳午后,看着一场黄梅雨后孤独盛开的美人蕉的人,陪你平平淡淡度过一生的人。

    风筝恍惚的笑着。

    身上绣着梨花的外衣轻轻的褪了下来,落在西厢外冰冷的地上。

    梨花不属于我。

    属于我的是天陷。

    想到了天陷,风筝的眼中忽然间流光异彩。

    对!只有天陷!只有天陷!

    只有天陷才能让我做回那个梦想中的我!

    天陷……

    ***

    曾青今天没有喝酒。

    汉江会一多半的人去庆祝了,可他没有。今天一早,江鄂似乎就预料到了什么,早早把他们分散在龟山上各处,负责龟山的安全。

    他一直来来回回的巡视,他从不怀疑江鄂的睿智。

    子时一过,他就看见了他。

    他只穿白色的中衣,疯了一般从山顶处俯冲下来。月光下,他白色的身影矫健的在黑色的树林里一划而过,美的像一颗流星。

    穿梭过的空气还仿佛留下了他的足迹,被渲染成深深浅浅的灰白色。

    曾青认得他,他是二少爷的情人,也是江鄂特意吩咐要小心的人。虽然不懂得为什么,曾青还是拦住了他:“风公子,这么晚您要去哪里?”

    风筝眼睛没有动,眉毛没有动,嘴唇没有动。

    动的只有手。

    抬手,一扬——

    曾青不曾想过,这一句,竟是他这一辈子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因为,他,死了。

    一根透明的,柔软的鱼骨针,穿透了他的胸腔,摧毁了他的心脏。

    所以,他,死了。

    这一路上,风筝几乎是杀下来的,不论是谁见到了他,不论是谁盘问住他,他都是回手一根针。

    他不在乎杀了多少人。

    他只求赶快逃回他的天陷!

    逃!

    逃逃!

    逃逃逃逃逃逃逃———————

    逃开这个俗世!

    谁都不能阻挡他的脚步!

    谁都不能!

    他以为他的脚步不会被打乱,可他还是失算了。

    龟山脚下,江鄂带领着二十个人站拦他面前,用一种视死如归的口气对他说:“你还是背叛二少爷了。”

    风筝仰天大笑:“那又怎么样?!”

    “我要留下你!”

    “你是拦不住我的!”

    江鄂目不转睛的注视这个濒临疯狂的人:“拦不住也要拦。”

    风筝倨傲的站在夜风中。

    他一直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此时,他直视江鄂,眼神锐利的可以看到江鄂的心里:“你一直在为流水阻拦我,你却又说你只承认江逐云一个首领!这两者相当矛盾,为什么?”

    “你既然猜到了,为什么还要我说?”

    “是,我早就猜到。”风筝傲慢的说,“因为你知道流水离不开我。因为你知道流水无心政治,只有让江逐云坐稳了首领的位置,才能给流水他想要的平淡生活!

    “你——根本——就是爱上了江流水!”

    “是,我在天陷边上就对他一见钟情。”江鄂毫不掩饰,“他坠崖后我站在天陷边上等了他整整一个月。如果不是我有任务在身,我会跳下去寻他的。这些,你不会懂,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没有情!你迟早会伤了他!”

    “你不怕死?”

    “为了自己所追求的而死,我死而无憾。”

    “如果不是现在这个状况,我想我们会成为朋友。可是,现在你挡了我的路,所以,我们是敌人。”

    “你在想我示好么?”

    “你觉得有这个可能么?”

    “那么,就让我尽自己所能的为二少爷扯住你的脚步吧!”江鄂也笑了,笑容里带着敌意,“摆阵!”

    二十一人汉江阵。

    二十一把锋利的长剑直直的对准风筝。

    风筝站在二十一个人之中,眼神嘴角都是轻蔑:“你们以为这样粗劣的阵法也能难的住我么?!”

    “能拦一阵是一阵!”

    江鄂的不断的发令,二十一把剑接连变换角度。或急或慢或矫健或柔媚,时而是一江春水,时而是漫天洪水。但不论是什么样的水,也只能在风筝身外叫嚣,从没有一滴溅落在风筝的衣角。

    风筝在刀光剑影中从容的拿出一根鱼骨针,淡然的摇着头:“江湖上一共一百二十二家使用绣花针作武器的,却没有一个人的针是鱼骨做的,也没有一个人能掷出我这样的力道来。江鄂,你也算汉江会半个军师,你知道为什么么?”

    “为什么?”江鄂挑眉,手上的攻击的不断。

    风筝甩甩袖子,轻松的化解了又一轮攻击。

    “来,我来给你提个醒。”手指在瀑布般的长发中梳过,一根发丝落在他的尖细的指尖,他把它穿过针孔,动作幽雅而美丽,似乎他不是在穿针,而是在跳一只倾城倾国的舞,“我长大的地方是这样利用头发的。”

    为什么要留一头长发呢?

    因为长头发是时刻带在身上的线!也是时刻带在身上的武器!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如果说刚刚江鄂还有一丝侥幸,一丝大无畏,但是,现在,他用看恶魔的神情看着风筝。

    恐惧!

    这个人很简单的就能让所有人恐怖!

    江鄂的嘴唇微动,一点点吐出一个他实在不想吐出的名字:“……东、风、山、庄!”

    “是啊。”风筝笑的有点无奈,“十三年前,东风山庄风花雪月四阁中雪阁阁主叫作——回雪。”

    江鄂忽然间全明白了!

    以前一切想不通的都真相大白!

    为什么风筝只有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指头上有茧子。——因为那是长期捏针磨的。

    为什么流水会带上铃铛。——因为当年只有一个人才会身穿白衣头系铃铛。

    为什么他能将一根轻轻的针掷的如此有力。——因为天下只有一个人才会用燕山贝家掷贝壳的“转杯手”来掷针。

    他是——

    东风山庄、回雪。

    或者说,燕山贝家的小少爷、贝咏潭。

    ——一个本该死了十三年的白衣恶魔!

    在所有的诧异中,风筝激出了手中穿着头发的针。针迅速的在二十一个人之间绕了一个圈,最终回到风筝白皙皙似乎不染凡尘的指尖。

    白色的身影高高的、轻轻的跃起。

    是一只展翅高飞的白鹭。

    针和线,收紧。

    二十一个跳动的心脏,不少一个,从二十一个人的胸膛里被生生的拉扯出来。

    鲜红的血流了一地。

    风筝想,果然是宴会上的红色令我发狂了?

    还是,快一点回去天陷!

    健步如飞,健步如飞,是比飞还要快的速度。

    他买了马匹,一路狂奔。

    去的时候,他是稳稳依靠在流水的身上;走的时候,他一人一骑。既然想起来一切,既然再也骗不下去,他也就不介意暴露他高超的马技。

    管他汉江会死了多少人!管他路上遇上多少南迁的难民!管他江流水醒来后的表情!

    他的天陷只属于他!

    没有一个人可以玷污,哪怕江流水也不行!

    起风,打雷,也下雨。

    再泥泞的路也拦不住他的脚步。

    再冷再瓢泼的雨水也浇不灭他心头的渴望。

    这一场雨下了三个白天四个黑夜。

    三个白天四个黑天里,他出湖广入河南。一路上暴雨跟着他。

    第四个清晨,他来到洛水的横涧渡口。这是七月,一个黄河干支流涨水的季节。

    他只好在横涧住了下来,当晚,他手中的针就架在横涧唯一的一个摆渡者脖子上,他身上带的五两黄金放在摆渡者的面前。他问:“你是要活着花钱?还是要等死了保佑一家老小?”

    第五个清晨,他渡过了洛水,又向风陵渡出发。

    第六个清晨,他终于来到的风陵渡。

    他可以直接去天陷,但是他很想在恢复隐居生活前再听一折《西厢记》。亲眼看看小旦眼上的胭脂,还有那个代替了金阿卯的新张生。

    他想知道是不是生命必须中承受的重量太大了,才将人类本该纯洁的眼神压迫的比夜色还要深沉还要黑暗。

    他衣衫褴褛,一向细心的保护的长发变的污秽不堪,雪白的中衣也全是泥土。

    可他惊异的发现,自己衣服的破烂绝对比不上整个风陵渡的破烂程度。

    整个风陵渡看起来就像是被强盗洗劫过的山村,找不到一面完整的墙壁。就连他曾住过的那间酒楼也不复存在,他仅仅在断壁残垣间找到半块红色的木板。

    木板上画着一只棕色的酒葫芦。

    过去繁华的风陵渡似乎在一个瞬间全部消失不见了,留下的仿佛是等待了上千年的旧时城乡和无边的静谧。

    忽然一声残叫破空而来。

    他一惊。

    却原来是一群乌鸦在头顶飞过。

    死亡,无,处,不,在。

    他马上想到了一路上看到的难民。

    莫非都是从这里逃走的?!

    是什么造成了这大规模的毁灭?!

    突然,他想起来了!

    那一天的集市上,流水说起陕西地界遭了地震。

    难道就是这里?!

    等等……

    地震?!

    他一阵心悸。

    会不会……会不会……应该不会……绝对绝对不会……

    绝对不会的!!

    虽然他在心里安慰这样自己,但是他还是掠起身来。

    他只怕——

    他怕他再没有一个归路!

    三里路算什么?!

    对于一个身怀高深武功的人,对于一个赶了六天路的人来说,三里路根本不算什么!

    渡过了最后的奔波,风筝终于面对了他的天陷。

    那里依旧是绿的,依旧有绿树如荫,依旧要开满红花的树,依旧还有“相知”二字。

    可他的心没有得到渴望的救孰,他的心,已然全是茫然和不知所措。

    眼前的一切不亚于一场五雷轰顶,风筝的全身如落叶般抖动着。

    “不……”他轻轻的呢喃,“不要……”

    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

    他一直一直渴望的,他不惜杀人也要回到的,他心中最完美的灵魂居所,他的天陷已经在地震里完全的合为平地……

    那里已经是一块平地。

    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进去的缝隙。

    风,冷冷泠泠的吹来,摇动树木翠绿的枝条,在他的眼中印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还记得传说中的武陵人么?误入了桃花源的武陵人永远也没办法第二次进入那个纯洁美丽的世界。只由于渔人的污浊不融于那里。风筝也是,一旦离开了他的天陷,他也再不可能回去。

    因为,不论是风筝还是十三年前的回雪都不是属于桃花源的人。

    他,只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罪人。

    果然,我做过的事情连上天也难以容忍,上天才特意降下天灾惩罚我这个罪人!

    一刹那,心痛欲死。酸楚紧紧的堵在他的喉咙,连呼吸也一同变的困难。

    不!

    他不甘心!

    风筝伸出双手。

    十根娇小的手指插入泥土里。

    当年,这个天陷也不过挖出来的。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再挖一个出来!

    绝对,绝对,没有问题。

    你看,愚公不也是移走了大山了么?我要做的也不过是要挖出一个洞来。然后我就可以再继续做那个无忧无虑不问世俗的“风筝”。身边还是会有鸟,有鱼,有猴子,有梨花。

    啪的一声。

    指甲断了,鲜红的血迅速渗透在泥土里,风筝似乎不知道,挖土动作只有更快。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很犹豫很犹豫的脚步声,似乎不得不才响起的。

    风筝木讷的转过头来。

    那个人背着光,需要努力睁大刺痛的眼睛,花费好大的劲才能看清楚相貌。

    事事如烟。

    往事依旧近在眼前,又似乎隔了千万年……

    仍旧是绝色的容颜。

    仍旧是冷俊的表情。

    仍旧是一身违地的黄色长衣。

    风筝的一声叹息。

    “……如陌……?”

    黄衣人用一种不屑的目光上下扫视着风筝。

    风筝脸上有泥土,也有阳光撒下来的班驳阴影。

    “没想到,东风山庄的前任‘回雪’竟然变成了如此落魄模样。”

    “我……”

    “我以认识你为耻。”说这话的时候,男人已经转身离开。

    看到他离去的背影,风筝很想喊住他,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反而选择垂下头,嘴角擒住一抹淡淡的微笑,对着棕黄色的泥土悄悄的祈祷——流水做的小风筝,我今生也再见不到你了,盼你有个好梦吧。

    笑又变大变狂。

    放肆的大笑回响在茂密的森林里,惊起了一群歇息的鸟。他想到自己在天陷下说流水身上人的味道太弄,如今,自己也终于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了。

    笑意更深。

    在笑声中,风筝发足狂奔。

    几个起落,昏黄的黄河水已经在眼前。

    风筝呆望着滚滚黄河水,忽然发现,天下之大,竟没有一个他可以容身的地方。

    他本可以住在东风山庄或是燕山贝家,但是从他十三年前跳崖之后,他就已经死了。他也可以住在天陷,却因为向往流水口中美丽汉江,让他失了天陷的所在。他还可以住在汉江会,可他杀了太多人,他又怎么有脸再去找流水?

    弱水滔滔,滚滚流逝,看不到从何而来,也看不到究竟该到哪里去。

    风筝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傻傻的笑着。

    水中的自己似乎变成了那夜的流水——一双泫然欲泣的双眸。

    想到流水又是一阵心痛欲裂。

    流水,流水,今生今世,我欠你欠的太多。我骗你我失明,我也骗你我失忆。你看,现在连上天也看不过去了。十三年前,我重要的人负了我,十三年后,我负了你。我本以为没什么了不起,可是……可是我真是见不得你的眼泪。

    所以,不要哭了。

    抬起头来,看着我,你说,我现在就把现在欠你的都还给你,好不好呢?

    风筝抬手,毫不的手软挖下了自己的一双眼睛,一回手,抛到水中。

    ——这样,我就真是瞎了。

    鲜血流了他一脸,可是还没有停,一直流淌而下,湿润的感觉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流泪。他阖上空无一物的眼,不再觉得疼,嘴唇的笑却变的柔和起来。

    被鲜血染红的白色身影晃了几晃,他如同一棵被砍伐的大树一样,终于在黄河水中找到归宿。

    一个大浪打过来,他瘦小的身体完全沉入冰冷的水底。

    这样,我就可以记不得你了,也希望……你永远……记不得我才好。

    如果有来生,但愿,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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