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孤鸿睁开眼,墙上的钟指在十二点整。他开始叽噜咕哝的诅咒。
凭良心说,叶家能吸引小偷光临的财物连冠上“乏善可陈”的说法,都嫌太丰富了一点。根据陆双丝的说法,她们家的财产目前全杠进位于中山北路的餐馆,因此那些小偷之辈一天到晚摸上门来,扰他清眠,实在缺乏职业道德。
明天开始,他决定大书一幅“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匾额挂在叶家外门上,提醒贼兄——这户人家麻烦你以后自动省略,不用再潜进来浪费时间了。
厨房后门的敲击声益发明显。
有监于上回的入侵事件,他在后门添装了两道强化锁,从户外是扳不开的。
为了以防万一,他先检查一下苏格拉底的所在位置,确定那只蠢狗钻进维箴的香闺之后就留睡在里头,这才无声地潜下楼。
厨房外的小贼比他想像中更嚣张,瞎碰半天撬不开锁,居然握住门把使劲的摇晃。
他翻个白眼问苍天,然后小心翼翼的松开锁扣。偷儿入侵的那一刻,奇击发动!
他单手反扣住对方的两只细腕,另一手高高将对方举离地面。那个小偷儿也真硬气,事出突然的被制伏,竟吭也不吭一声,两只眼睛与他紧紧胶望。
居然是个女孩子,而且还相当年轻,顶多双十年华吧!他冷冷地哼了声,揪着贼人往客厅走,随手掼到长沙发上。这年头的顽劣少女不教不乖,趁便给她点颜色瞧瞧。
“我已经放过你一回,没想到你胆大包天,居然敢尝试第二次。”他扬了扬阴浓的黑煞眉。“你住在哪里?电话号码呢?”
“你又住在哪里?”少女的眉目神情比他更酷。
“还嘴刁!?”他屈起食指赏她脑袋一个爆栗。“我要不通知你父母过来领人,要不就联络派出所过来抓人,你最好乖乖招出来。”
二楼终于响起后知后觉的脚步声,紧张大师高维箴现身于楼梯口,两撇柳眉纠成蝴蝶结。
“范,又有小偷闯进来了?”她忧心忡忡地走下来。“管子曰:福不择家,祸不索人。照理说,祸害不该持续降临在特定的人家,而我们家却一再发生同样的夜袭事件,有可能未来会引发不祥的意外哦!好可怕!”
怎么东方哲学尽教这些天灾横祸的谬论!他暂时不想搭理她,眼角一横,蓦地瞧见被他揪进来的女贼也在翻白眼,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小鬼,你扮什么鬼脸?”第二记爆栗当头敲下去。“我又没邀请你进门,你还敢给我装那副苦相!”
“喂,你的手脚给我放规矩点。”小贼居然比他更大牌,两手盘在胸前,阴凉诡异地斜睨着他。
“啊……”维箴闻见贼人的冷声,陡然如触电一般。
天性上范孤鸿就懒得与小偷之辈耍狠,然而这小女生年纪轻轻,还有药救,他并不介意吓她一吓,也省得她以为叶宅没大人,容得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闯空门。他两腿避开,挂着狠恶的微笑睥睨小鬼,半裸的上身与狂散的发仿若一尊凶神恶煞。
“我警告你……”旁边控了两根怯弱的手指头轻拧他腋下,中断他威震八方的训诫。“干什么?”
维箴被他瞪得心慌意乱,怯怯的低嚅:“我觉得,大家坐下来,凡事好商量……”
“我知道。”他挥手撵开烦人的母蚊子。“小鬼,时间不早,大家也都累了,我们没空耗在这里陪你……”
不屈不挠的食指又戳了戳他。“你想做什么?”他回头做出习惯动作,指关节顶她的下巴一下。“肚子饿了就去冰箱找宵夜吃,这里交给我负责。”
不知何时,双丝已经站立在大女儿身后,两人都摆出大难临头的苦瓜脸,四只窃瞄他的水眸犹如看着一位即将送上刑场的重刑犯。
于是,聪明如他,立刻明白发生某种不预料的意外。
“你负得起吗?”冷冷的反询出自小偷之口。
而且,与这个年轻女孩子有关。
“萌萌,你回来了?”维箴不敢正视么妹。“你干嘛好端端的大门不走,从后溜进来?”
“萌萌?”他眼怔口愕。
“我忘记带钥匙。”厨房后门的锁扣向来拴不牢,装饰功能大于实际的防盗用途,她哪里晓得有个无聊人士将烂锁换成了万能保全锁。
“这乳臭未干的小鬼就是府上的大当家?她挺直腰干还勾不到我下巴哩!”世界上能让他惊讶到脑中风的意外并不多,今儿个晚上就遇见一桩。
“嘘……”维箴拼命向他使眼色。“你不要乱讲话。”
“你们两个,谁偷汉子偷进家门来的?”贼溜一跃而成法庭巡按。
双丝咧出天生的乐观笑容。“萌萌,你和彭先生好有默契。他见到范的第一眼也猜他是维箴的奸夫耶!”
“哦?”酷酷的眼光横扫“奸夫淫妇”一眼。“我忘了。继母大人,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回去睡吧!”
当此危难,身为人母者怎能弃儿女于不顾?维箴缩躲在范孤鸿身后啃手指。
“那——我先上楼了。”双丝充满歉意的瞥向大女儿。维箴别怨我啊!我身不由己。
“后娘……”
范孤鸿完全搞不懂这两个女人为何表现出老鼠碰到猫的惨相,叶萌萌看起来和寻常女孩并无二致。若非他此行别有目的,情况未明之前暂时不宜妄动,否则他还真想倒抓起这女孩甩一甩,瞧瞧她身上会不会掉出什么“驯人秘芨八百招”的小册子。
“维箴,这里也没你的事了,你回房去吧!”他从身后扯出缩成影子状的二号女主人。她那副吓坏了的神情让人看了实在不忍心。
对于他的自作主张,萌萌挑了挑眉,并未出声阻拦。
“坐。”大当家的将火力集中在半裸男身上。
“好。”他欠了欠身,老实不客气的隐坐进主审官对面。
“大名?”
“范孤鸿。”
“身份?”
“府上仆役。”
“哦?”她上上下下瞄了他几遍,只有一个疑问:“你以前从事过相关行业吗?”
“他料理饭菜的技术相当精良……”低怯的蚊子鸣来自主审官身后。
“你还没离开现场?”萌萌讶异的斜睨继姊。
趁着自己的勇气消失之前,维箴迅速坐定在犯人身畔,决定与他共体时艰、共赴难关。
“我……我觉得……”她的脸庞几乎贴在胸口上。“因为,当初是我私自雇用他的……我想……我应该在场,负起责任。”
“嗯。”萌萌木然无表情。怪怪!她老姊今晚转性,忽然不怕她了。以往碰着火大,维箴素来有多远躲多远,更甭说挺身而出扮英雄。难得啊难得!显然半裸男的存在性不容小觑。她以崭新的眼光重新打量对方一轮。
“她们两个为何这么怕你?”他漫不在乎的表现彷如置身事外的路人甲。
“我不知道。你问她们。”萌萌回答得也干脆。
“我也不知道,你不要问我。”维箴抢在前头回答,生性他向自己提起任何大不敬的问题,害她此后不得超生。
好笑,真是好笑!他越看越荒谬。
“懒得理你们。我肚子饿了,去弄点炒饭吃。”他完全把叶宅当自个家一样,自动自发地走向厨房。
“等一下!”冰冷的疑问句止住他的步伐。“我有说我雇用你了吗?”
维箴心头大急。方才他当着萌萌的头面敲敲打打,犯下大不敬的罪行,又没有立刻道歉,反而吊儿郎当的转头觅食去。萌萌最蔑视举止轻忽的人,这下子铁定会辞退他的。
范孤鸿被扫地出门绝对是她万万不愿见到的景象。
人类的天性诚然奇特,只要感觉对方,即便是新相识的朋友,也能在短时间内让人习惯他们的存在。而范孤鸿恰巧对极了她的味。
每天早上,培根煎蛋的香味已成了她的闹钟。她喜欢步入厨房里,聆听他和苏格拉底争论流理台底下应不应该收藏私房骨头;她也偏爱在十点整,两人散步买菜的辰光。她甚至习惯了他准时十一点,开始毛躁的剥掉上半身布料,一边埋怨台湾居住不易,一边敞着赤膊打理环境整洁。
晌午之后,他固定会钻进室温宜人的书房,嘴角叼衔一根烟,手中拎着一罐海尼根,整张脸埋进报纸后头,顺便倾听她阅读古哲典籍之余,嘀嘀咕咕发表他的意见。他们俩的生活作息自然而然调整为相符的频率;各自拥有私人的理事空间,却又密切的分享着彼此的交集。
性格使然,造成家里的另外两位成员鲜少能捺着性子听完她的意见,每每谈着谈着,总会有人——通常是萌萌——中途切入,要求她长话短说。其实她并不饶舌爱言啊!长话若能短说,她当然也乐意省些心力,可是有些见解实在省略不得,发言人也很无可奈何。或许,她轻易的敞开心门,接迎范孤鸿成为一份子,一半由于他漫不在乎之际展现出来的耐心吧!
“萌萌,”她细声细气的讲情。“你别看范外表粗里粗气的,其实他做起事情既精细又俐落,现今时代,高级又廉价的理家人才简直可遇而不可求。你才刚回家,还未见识到他的手段,倘若今晚仓卒做下辞退他的决定,另日难免会后悔。古人有言:‘论才审用,不知象不可。’举凡选用人才、发掘贤能之时,英明的君主会等到亲眼目睹了对方的实际表现,再不断言,所以你……”
当家大人劲酷的冷眸盯凝在她唇上,顺利中止了两片红唇的蠕动。
“你急什么?我有说我不雇用他吗?”淡然的语音一如萌萌此刻的情态。
维箴霎时被震慑得乖乖的。
她是向老天爷借了胆吗?竟敢正面与萌萌争锋,纵观昔时,如此失了敬意的举止可从未发生过。无论如何,萌萌那头她万万惹不起,顶好找个机会从范孤鸿这一边下手。她得开导开导他顺风转舵的哲学。年头变了,当此之时,直来直往的人性通常落不得好下场。
“没事不要拉长脸吓小孩,划下道儿来吧。”范孤鸿懒洋洋的睨望大当家的一眼。
“喂!”维箴亲到他身侧,拼命拧他腋下,传送私语密码。她早就交代过不准对萌萌无礼的,这家伙显然没背好“不贰过”的座右铭。“不错嘛!你们俩挺相依为命的。”萌萌凉凉的弹了弹手指甲。每回觑见她脸色一凝,继姊躲都来不及了,哪来的胆子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看样子她必须重新估量“万宝路男人”的斤两。
“那当然,我们是好哥儿们嘛!”他狡黠地瞟送维箴一记秋波。“对不对?”
天哪!总有一天他会死无葬身之地,她只希望届时自己来得及替他收尸。
“既然维箴拼命坦护你,我继续刁难下去反倒显得不通情理。”精打细算的光芒盘踞了萌萌的锐眼。“月薪两万五,供膳宿,干不干?”
台币两万五折全美金才一千出头,他用来剔牙都嫌钞标太薄了些。
“你剥削外劳啊?”
“没错。而且你方才打我两拳,本月份的薪俸倒扣五千元,服不服?”
“哈哈。”他失声笑出来。“那我让你揍四拳,你倒贴我一万块好了。”
“哎呀!我明明叫你不要乱讲话。”维箴索性掩住他的口,叮叮咚咚的替他点头。“服服服。萌萌,他服了。”
只要不辞退人,一切好谈。
“我看你改行当他经纪人算了。”萌萌睨她一眼。“你们自个儿慢慢吃宵夜,品味风雨孤雏的美感吧!我回房睡了。范先生,明天一早请把你的履历表搁在书房,我想仔细瞻仰一下你的丰功伟业。”
“好好好,我明天一早就帮他把表格打好……”热切的接词被妹妹冷眼一瞪,重又退化成蚊子鸣。
她偶尔仿效一下继母大人的热心公益,难道也犯法?
范孤鸿实在搞不过她们母女俩,见了那劳啥子“萌萌”比孤魂鬼撞上判官更破胆,也不过就黄毛丫头一个,她们有什么好战战兢兢的?!“干什么啊!畏畏缩缩的。你给我争气点,否则明天早上我在你的炒蛋里头放葱花。”
“嘘——”萌萌还没走上楼梯呢!他不想活了。维箴斜上偷瞄妹妹的举动,幸好,萌萌只是轻不溜丢的哼了一声,懒得再开堂重审。
说时迟、那时快,叶家的勇猛英犬从女主人房里蹁出来吃宵夜,乍然睐见灯火通明的客厅,终于警觉到在它甜憩,不明情况降临它的管辖疆域。
“汪!汪汪!”苏格拉底狂吠着冲下来,一眼瞄见它最崇拜的小主人回营了。“呜——汪,汪汪,汪汪。”转而叫得甜诋谄媚。
后知后觉!范孤鸿忍不住摇头。叶家怎么会收养这种百无一用的宠物,拿来炖汤喝都嫌肉质不鲜美。
“蠢狗!”两名异口同声的谴责打击了苏格拉底的自尊心。
他和大当家的互望一眼。嗯!英雄所见略同。
“薪水再加你五百。”萌萌慷慨也决定。
范孤鸿抑郁的睇着不锈钢锅铲。
瞧瞧他让自己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一栋老屋,一间膳房,一件围裙——他正在煮饭,烧菜洗碗,洒扫庭除。
往昔为了职务之故,他曾经置身比此地糟劣一百倍的环境,伪装成更低三下四的身份,但这并不表示他就甘愿担任三个女人的专职男佣,带着可歌可泣的节操,无怨无悔的奉献。
忘了吗?此番他可是有所为而来!为了寻找一幅膺作。孰料与叶家人周旋大半个月下来,他连画轴影子也没见到,反倒是研发出三、五种下洒的开胃点心。
区区十来天家居生活,竟然改变了他散漫浪荡的生活态度。他似乎越来越软弱了。
唉!好忧郁……多削几颗苹果,瞧瞧情绪是否能改善一点。
“因为‘有’而导致钻营求取,因为‘尚贤’而千万世人的倾轧,因此老子的哲学看重‘无为’、‘无有’,其虚无的论点与佛家的‘空’有异曲同工之妙。”嘀嘀咕咕的叼念从走道飘进厨房。“我从老子的论点切入会不会太深奥了?范,你说呢?”
“普通。”反正也没听懂她在说些什么,他随口应了一句,烦郁的继续削苹果。
纤影在餐桌旁坐定,困扰的望向大厨。“对了,范,我待会儿不能陪你去散步买菜了。”
他漫不经心的斜瞥向她。喝!老不啦叽的!她没事扮虎姑婆吓谁呀?倒也不是她这身清妆素裙入不了男性法眼,平日里看惯了她素着一张脸,偶尔薄施脂粉还满赏心悦目的。然而她一身雪白衬衫、及膝长裙的卖相,像极了小学女教师的形象,再等八百年也激不起男人的性欲。
“你——”慢!早说了他来台湾是为了求画,何必插手去管旁人闲事。高维箴与他一点关联也没有,管她的!“知道了。”
烦悒的眼专注回流理台上的苹果堆。他妈的!越来越郁闷,再切几颗芭乐好了。
维箴撑着下巴,等待他进一步询问原因。耐候了半天,他依旧没反应,昨天采买回来的两大袋苹果已经削成一座苹果山。
“今天下午要烤苹果派吗?”他期待他发表更深切一步的询问,即使只是“为什么”三字也好。
“嗯。”范孤鸿当然瞧见了她有所期待的神色,但他提醒自己,他不是来台湾买菜的,更无意介入叶家一族的生活,他只想找画,找着了就走,仅此而已。此刻先在态度上标明界限,省得以后他拍拍屁股走人时,身后拖着一卡车的泪水。
他丝毫不过问,就只应了两句“嗯”和“知道了”,维箴顿时觉得若有所失。或许范正好也情绪不佳吧!“系主任正式聘用我之前,希望先观察我的沟通和授课技巧,所以我今天受邀在‘哲学概论’的课堂上演说,只要今天这一关顺利通过,下学期应该可以收到聘书。”她振作起精神,自动解释今天的行程。
“好。”待会儿买只狗脚回来好了,硬邦邦的腿骨剁起来比较有快感。
“那……”她讷讷的摸摸鼻头。“我出门罗?”
“再见。”干脆俐落。
“噢。”她只得走人。
奇怪,平时范虽然不算什么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男人,对待她却是向来和缓有耐心,怎么今儿一大早就不对劲。
他做厌了枯燥乏趣的佣人杂务,有意挂冠求去?屈指算算,他前来应徽至今都过关月了,如果以当初三十天的租车期计算,差不多就快是还车的时候了。虽然中意的画作迟迟未觅得,不过,他当初也未承诺非得买幅画带走不可。或许,时候真的到了。
唉……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她愁思顿起,悄凝着黛眉。
也不懂为何会牵动意绪,心头那一抹淡情,总是不舍让懂情的人错失而过。范孤鸿是否是懂情的人,她不知道,然而,他总会纵容她的思绪漫游,怀想到天与地一般的辽阔,而不若其他人一般,突兀的为它画下休止符。
叭叭!她恍惚回眸,亮蓝的可乐娜追逐着阳光的影子,停泊在她身畔。
“上车。我送你去学校。”他垂视着方向盘,脸上带着一份懊恼的屈服。
那丝看似不情愿的阻止了维箴开门上车。
“不用了。”她勉强挤出忧抑的微笑。“前头几十公尺就有公车站牌,搭乘大众运输系统比较符合经济效益。”
“你何时在乎起经济效益了?”他啼笑皆非的斜睨她一眼。
她撇开脸,保持缄黩。
隐约听得他轻喟一声,推开门,下了车。
“你哦!”不敢苟同的食指顶高她下颚。“旁的杂的有的没的念一堆,一旦触及心头的思绪又成了闷嘴葫芦。你的性格说有多别扭便有多别扭,难怪叶夫人和萌萌只能对你摇头叹气。”
“那你也别来理我。”她愠怒顿生,挥开他的手,迳自往前走去。
山风传扬了来自身后的咕哝,依稀聆得一句“……真能别理就好了……”,余下的字眼则让朗朗乾坤给听了去。
“喏。”泌出清甜果香的纸袋举吊在她眼前。
“做什么?”她依然别扭得不愿回头,也无意伸手接过。
“火腿三明治和苹果丁,给你当点心,要不要?”懒洋洋的语音在身后诱拐她。
浅笑逸出唇际,她承接下来。
“上车。”
“嗯。”这一次没有多大反抗,她回身坐上车。
打开薄牛皮纸袋,拿出一片苹果放进嘴里,从舌尖甜入心。
汽车驶过路圈的小公园,她眼尖,睐见秋千架上的稚弱身影。
“强强。”她摇下窗户,回头向忘年之交挥手道别。
小男孩诧异的扬头,恰好来得及捕捉到车行远去的尘埃。
“强强好像很寂寞,常常看他独自在公园里溜达,没有其他同龄的玩伴。”她瞧着后照镜里反映的男孩影像,困惑的喃语着:“他爸爸身为老师,应该很注重小孩的教育问题,竟然没让他上幼稚园。”
“嗯。”他对小男生的话题不感兴趣。
“你对邻居、小孩、小狗都很冷漠。”她端起眉心抱怨。
“别人的小孩上不上幼稚园跟我有什么关系?”台湾之行只是他众多路程中的驿站,他不欲和闲杂人等牵扯太深。
维箴横瞟他无动于衷的神态,心头又蓦地沉甸甸的。余下来的路途,两人不再交谈。
送完佳人上阵,范孤鸿驱车返回家门,途中在五金行停顿一会儿,采购一组称手的螺丝起子。
老屋地下室储放了几张坏旧的餐桌,大抵是椅脚的底垫失落或靠背断裂的小问题,陆双丝可能觉得弃之可惜,又无法自行修复,只好堆放在地窖里。趁着苏格拉底不晓得哪儿风骚,他大举入侵蠢狗的地下地盘,拖出两张沾满灰埃的椅子。
不期然间,一方贴附在地板上的狭小上掀式的铁门映入他眼帘。他一怔,没没想地下室之下有另一间地下室。既然左右无人,不妨大方的潜进去瞧瞧。反正叶家一门弱女子,他也无惧于秘室里藏放什么非法武器和血腥尸体。
范孤鸿爬下秘室梯道,里头光溜溜的,徒留几座倚墙而放的空柜子。他正要转身上楼,心头忽然一动,挨近检查空柜上的痕迹。
每排架上平均出现几道长形的印子,灰尘比旁边更浅淡,可见原来柜上收放一些长条型的物品,最近才刚移走。他凭着目测,立刻联想到,若一幅字画顺着画轴卷起来,形状正好符合架上的新印子。莫非,这间小房间原本用来藏放叶家男主人生前荟集的艺术品?!
虽然字画目前空空如也,起码证明它们曾经在叶家存在过。
他精神一振,看见一只鼓鼓的黑色垃圾袋陈放在墙角,还来不及打开细看,楼上庭院响起苏格拉底的吠叫。
“那只蠢狗又发现什么鬼东西了?”他厌烦的叹口气,转身回返地面。犬类动物的吠声依据不同频率,具有相异的意义。此刻苏格拉底的叫声属于兴奋型,不含任何恶意。
“汪,呜汪。汪汪汪。”
难道是哪个熟人回家了?他皱着眉头走出厨房,循着苏格拉底的叫声找向小狗狗的所在处。
叶家正面虽然搭筑了水泥围墙,侧边的藩篱则与阳明山上大多数的宅邸一样,以天然的灌木形成界域凭障。他静静的走到笨狗身后,瞧它对准灌木丛某一个点,拼命的又叫又跳又摇尾巴。
矮木丛响起奇怪的声响,半晌,绿叶分开,一张开心的小脸冒出来,苏格拉底快乐凑上去又舔又呵气。
“狗狗!”小男孩咯咯的笑,拥着混血科卡滚在地上,差点给它舔得喘不过气来。“哇,不要舔,好痒哦!”
“汪汪,汪。”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路边等你都等不到。”强强一骨碌翻坐起来,艰辛的抱起肥墩墩的胖狗。“狗狗,我们去公园‘荡’秋千……喝!”
蓦地,小男孩瞥见一尊铁塔似的大男人,双手盘胸地杵在正前方,血色迅速从红润的脸蛋褪去。
“呜。”蠢狗也瞧见他了。
范孤鸿吭声,一迳默默的盯着小孩与狗。
小男孩手足无措,紧紧把小狗抱在胸前当挡箭牌,身后长长排开的灌木丛让他无可退之路。泪珠开始在眼眶内汇聚、流转,随时等着滑落,颤抖的小嘴想道歉,或者试着说些什么,打破目前沉窒的气氛,但大男人冷凝又锐利的视线冻冻伤他的发言系统。他怕……怕被骂……怕挨打……怕狗狗被抱回去……
高大又吓人的男人缓缓公开两片唇。
“中午以前务必把小狗带回来,它吃过饭后就该洗澡了。”范孤鸿指了指腕表,转身走回厨房内。
强强怔愣地望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逃过一劫。一脸可怕相的男人不会打他,不会骂他,也不会抢走他唯一的狗狗朋友。
敏锐的侦测力告诉范孤鸿小家伙仍然站在原地,但他没工夫理会,只要小鬼别来烦他就好,苏格拉底就算免费奉送吧!
屋子里一大堆杂务有等完成。他进屋去,将两张破旧的椅子拖到后院,以免整治的过程遗落满地木屑,届时苦的人还是他自己。
秋意更深,气候渐次步入徐凉境界,露天进行检修的工作不至于太燥热难耐。他诊断第一张椅子的症状;靠背的木条裂了一根,只要拿专用胶料粘妥,再涂上色泽相近的彩漆和透明漆即可。
他巧手翻飞,迅速重组完成,开始进行上色的步骤,四下看看却找不到油漆的毛刷。
奇怪,刚才明明还放在身边的!他翻动工具箱,刷子仍然不见踪影。
“狗狗咬去玩了……”一只怯怯的小手把毛刷递上前。
他微微一怔,顺手接过来,“你还没走?”
强强咬着手指甲,一面踢动草地上的落叶,仍然不敢正视他,但是也没有落荒而逃的准备。
有鉴于自己实在不懂得与小东西相处,他顿了顿,索性继续漠小家伙,先回屋把事先调制好的材料放进烤箱,再出来余下进行的工程。
第二张椅子比较麻烦一些,底座支撑的木架子断了,必须另外找一段木料补强,再把椅垫粘附回去。他约略测量一下木架的长度,起身走向树篱,找找看是否合适的枝干可以找用。
身后响起局促的脚步声,显然强强隔着一段距离,正亦步亦趋的跟着他。
范孤鸿有点烦恼的搔搔下巴。
他应该主动找小鬼头说话吗?可是,说些什么呢?他不晓得三十多岁的大男人与五岁的小男孩有哪些共通话题。基本上,他能和同性朋友交换的闲聊绝对属于限制级,儿童不宜。
然而,若不理那小鬼嘛!人家看起来一副很想插手玩玩的样子,只是碍于怯生不好意思开口;教他继续和小鬼头默默相对,他觉得不通情理——妈的!臭小孩,没事在这里做什么!害他抓不准如何是好。他这辈子还没对付过小小奶娃娃。
一管硬硬的物体戳刺他后腰,他倏然横眉竖眼的回身。
小男孩被他的满脸凶相吓到,往后跳开三大步,随时准备夺门而出。范孤鸿睨见他手中的枯干,顿时生起浓洌的罪恶感。
他敛了敛精悍的表情,弯蹲身体,尽量降低居高临下的威吓感。
“给我看看。”
强强迟疑片刻,终于怯怯地接近,将枯木交入他手中。
“你看,”他耐心讲解。“这根木头的水分被晒干了,质地太脆,一折就断,所以不合用。我们要找更粗壮一点的树干,最好还没断裂,木质才会坚韧。”
小男生红着脸点点头,含着手指头,怯怯的向他咧笑。
两人在树篱边寻觅半晌,他终于找到一段粗厚合意的树干。
“工具箱里有一把小斧头,你替我拿过来。”
“嗯。”强强的小脸焕然发亮,仿佛被委以拯救世界的重任。他迈开窄窄的小快步跑向工具箱,吃力的抱起对五岁小男孩略赚沉重的短斧,再兴奋的跑回树篱旁,完成神圣使命。
范孤鸿单手接过,没注意到小家伙敬畏的表情,就着枝干的根部挥砍起来。木头砍下后,他削劈成大小相符的木段,回头钉好椅子的底座。从头到尾,强强睁大眼的在旁边临工。
忙碌了个把钟头,修缮工作大致完成。厨房烤箱恰好响起叮的清脆铃声。
苹果派新鲜出炉!
他收拾好工具箱,偏头瞧瞧小男生,赫然发现强强紧邻着他坐在草地上。经过长时期观察,小家伙似乎决定他可以信赖,终于降低了戒心。
“想不想吃苹果派?”他问。
“什么是‘派’?”强强的食指仍然放在嘴里。
“一种比蛋糕还好吃的东西。”他尽量以五岁小孩能明白的字汇解释。“不要吃手指,脏脏的会生病。”
食指立刻抽离小男生的口腔。
“好。”强强羞涩地点点头。
“汪,汪汪!”只要有好吃的,苏格拉底绝对不落人后。
一人一犬一小孩相偕进入厨房。
他分配好苹果派,再倒一杯冰牛奶给强强,总算安顿好今天早上的不速之客。
维箴付完车资,计程车立刻驶走。
早上范载她去学校演讲,她并未和他约定下课接送的时间,于是自行搭计程车回来。节俭成性的她原本打算搭公车,可是算算时间,如果她早二十分钟到家,应该来得及吃午餐。
共进午餐意谓着她和范可以边吃边聊。她急欲把方才授课的心得叽哩咕噜地倾诉给他听。
她踏进玄关,厨房方向飘出咭咭咯咯的谈笑声。
难得范也有访客上门,她一直以为他像个独行侠,单枪匹马闯天涯。好奇心使然,她并未大声宣告自己的归返,悄悄踮着脚尖走向厨房门口,一探究竟。
厨房内的景象让她喉咙发紧。
“汪汪,汪!汪汪。”苏格拉底兴奋的绕着他脚跟团团转,跳上跳下地凑热闹。
他弯曲着胳膊,一个眼熟的小男孩正把他的臂膀当成单杠,临空悬来荡去的,整张小脸笑得红通通。
“嗯,不错,你的力气很大,继续加油。”他右手留给小鬼头练臂力,左手还能腾出来揉面团,充分展现出临然不乱的气魄。
维箴缩回脑袋,背脊紧紧倚靠着墙面,聆听从身后晃漾出来的开朗乐音。
她不晓得为什么,只是自然而然生起一股激切的、澎湃的感动。
而且,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