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她究竟有着怎样的心情,只是隐隐觉得,扫叶居里,似乎让她遗落了什么。那东西,碰不得,又挣不开,所以她只能暂时阻止自己再进那个地方,或许是要逃避开些什么,抑或是想掩饰些什么。
倒是子岑把那一大堆什么参什么莲之类的东西天天轮换着弄给卫涵吃,用以补回他那天受的“重伤”。搞得卫涵叫苦连天,差点没到紫云净坛外的酒楼里去搭长伙。最后好说歹说,连威胁带劝说,他的一日三餐才算正常了回来。
“公子,你和慧娆公主到底怎么回事啊?”阳光甚好的下午,卫涵靠在软榻上看书,子岑在替他打扫房间。但扫着扫着,这个多舌且好奇心旺盛的侍童就憋不住了,开始对他进行又一轮的疲劳轰炸,“现在宫里好多人在传,说公子和公主……”
“怎样?”卫涵抬起眼,那表情的意思是: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公子不要不耐烦嘛——”毕竟侍候他有一段日子了,子岑基本能理解他各种表情的含意了,“现在大家都在好奇,公子和十七公主到底是什么关系——是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以后会怎样……”
实际上还有宫女太监私下开赌局,赌卫涵到底会成为十七公主“明媒正娶”的驸马,还是“养在深闺”的男宠——十七公主高龄未嫁,驸马的位置虚悬待定;而这位卫公子虽说只是清离上教的一个小小护法,没什么足以匹配公主的家室背景,但人家有一张堪比潘安的好相貌啊!反正皇家什么也不缺,谁能肯定一向以特立独行闻名的慧娆公主不会做点出乎大家预料的事呢?
反正,等着看后续发展的人绝对不少。
卫涵知道是那天慧娆替他解围惹出来的,这种流言他无所谓,但对于慧娆,皇家的人面子应该看得挺重的吧?她会不会有些困扰?
“子岑,你以前是侍候谁的?”卫涵放下书,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啊?”子岑一时没适应过来话题的突然转变,呆呆地回了一句,“侍候掌教的。”
“在他面前你也这么聒噪,什么都要问?”卫涵挑眉。
“不……不是啦,公子别生气嘛!”子岑顿时听懂他的潜台词了,“我……我不是想管公子的事,也不是像别人那样想看热闹,我是关心公子嘛……”说到后来,反而有几分委屈了,“以前侍候掌教,我觉得我就是下人,什么都不能问,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可是侍候公子不一样啊……我喜欢公子,喜欢看到公子好……公子和慧娆公主真的很般配嘛……”
“般配?”卫涵看着他万般委屈的表情,似笑非笑,“谁告诉你我和慧娆公主是一对的?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是很不爱说话的,可现在话多了十倍不止。”
“那是因为——公子是好人。”说到这个,子岑倒是立刻吐吐舌头笑了起来,“公子脾气好,又好说话,我会怕掌教,可是一点也不怕公子。对着公子就像对着自家的大哥,哪有人对着自己的家人还这么拘束的啊!”
“哦……”卫涵承教地点点头,“原来是因为我好说话,好欺负。”
“没……没有啦,”子岑继续笑嘻嘻,“是公子人好。”
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为什么在卫涵面前特别放肆。卫涵身上有一种和这个静如一潭死水的紫云净坛完全相反的温暖气质。他的一举一动,都透着一种恬淡的优雅和真实。子岑第一次给他奉茶,看着他抬起头来淡淡一笑的时候,突然就隐隐觉得,他笑起来好温暖、好舒服,能被派来侍候这位公子真好。
他是真的很喜欢公子,喜欢看着他笑,听着他语气淡淡的问话,甚至被他骂上两句都无所谓。只要扫叶居有公子,似乎……紫云净坛就不那么静得像一潭死水。所以,他也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开朗起来,一天一天地聒噪起来。
其实不只是他,最近,掌教不也有意无意地老往扫叶居跑吗?嘻!
“你在傻笑什么?”卫涵歪着头有意思地看着他站在原地发傻。
“没有。我在想,我能来侍候公子真好!”一脸的没心没肺。
倒是卫涵被他的话逗笑了,“是吗?我以前可没做过人家的公子。原来我还算合格啊?”
“嗯。”很用力地点头,并且突发奇想,“要不,公子,我一辈子跟着你吧!你在这里我就在扫叶居侍候你,你若要走也带着我走好不好?”
“傻话。”卫涵习惯性地笑笑,不置可否。
“哦,对了,”终于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了,“公子,时辰差不多了,轿子应该已经在外面等着接你进宫了。”
“是吗?”卫涵有些无奈地站起来,伸个懒腰,“皇上兴致倒好。没事把我这个闲人招进宫里去做什么?”虽是问句,但他其实只是在自言自语。
“公子要换件衣服吗?”子岑老是觉得他家公子每次进宫都太随便了,像是去逛自家的后花园似的,“皇上会召见公子,说明皇上喜欢公子啊!就像慧娆公主……”最后四个字是压低声音悄悄说的。
“小鬼,你想的倒都是好事。”卫涵淡笑着斜他一眼,“皇上若只会像你那样想,他就不是皇上了。呵,只怕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啊?”子岑一脸没听懂的疑惑,“什么公?”
“没什么,一个非常会做菜的厨子。我去宫里看看皇上有没有把他请来掌勺。”他说完,拍拍子岑的肩,便径直出去了。
陪皇上吃饭,其实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
卫涵面前摆着满桌异香扑鼻,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珍馐佳肴,他却在看着一个青瓷莲花碗外沿的花纹发呆。
人是种很奇怪的动物。当你在一堆青菜萝卜里头看见一盘红烧肉,会垂涎三尺,直想要一个饿虎扑食扑过去;但当你眼前的桌上被塞满了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杯盘碗盏,有一堆琐碎的规矩,还有人在不停地换上撤下的时候,那食欲就不知道飞哪里去了。光看着就饱了。
皇上到底说了些什么,其实他也没听太清。他只是垂下眼不着痕迹地看着湿了一片的右手衣袖,从开席他一直滴酒不沾,最后皇上居然举杯相邀。当然,这杯酒全部落在了袖子里。
这下,皇上该放心了吧?
坐在回扫叶居的轿子上,他嘴角一勾,带起淡淡的笑意。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的声音隐隐约约地在远远的地方响起来。路过几座大宅的时候,还能听到悠扬轻缓的丝竹之声,和女子柔媚入骨的轻笑。
呵,这才是谷外的世界啊……尔虞我诈,每个人都在书写着属于自己的人生,贵如天子如此,贱如小民亦如此,的确是精彩纷呈。可是,也少了他生长的那个山谷里,那座高山上的那种浸透人灵魂的平静祥和。
那里的那群人……
他伸手撩开轿旁小窗的垂帘,看着夜幕下的颗颗繁星,想起了那个三人同饮,摘星星,捉萤火虫的夜晚。他们怎么样了?谷里现在的情形又是如何了?
他的离开,是不是让他们一片愤怒的哗然,痛心疾首地唾弃着他的背叛?
不知不觉地抓紧胸前的衣服,他无奈地苦笑。
祺啊,你真的给了我一件好艰难的差事啊!叹口气,他开始仔细回想目前见过的宫里各宫殿的位置,和禁卫军排布的大致情况。
时间太过紧迫,多一刻都是危险,也许,他该放开手去试试了——
“回来了?”回到扫叶居的时候,尘昊居然又在黑暗中等着他。
“回来了。”他也不停,甚至没有看尘昊一眼,和他擦肩而过然后直接往房间走去。
“等等。”倒是尘昊一把拉住了他。像是在他身上嗅到了什么,又仔细闻了闻,然后拉起他的衣袖看到了那一片湿,用手指捻了一下放到鼻子前面,眼里瞬间充满了兴味,“秋草。宫里秘制的慢性毒药,中了这种毒的人,就像秋天的荒草,只能慢慢地枯死。服下之后,人会如同患上重病,最长两月,慢慢虚脱而死,查不出任何病因。”
卫涵微怔了怔,然后皱皱眉,随即便淡淡地一笑,“你知道得还真清楚。”
“宫里死在这种毒药之下的人不下十来位,但大多都是妃嫔们在用,对付的多半是荣宠相争的对手,或是一夜承恩就妄想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宫女。皇上自己却从来没用过,你也算是首开先河了。”尘昊也勾了勾唇角,露出的笑意却有几分讥诮和残酷的味道。
“所以,皇上也应该对我放心得很了。”卫涵也捻了捻那湿透的衣袖,垂下眼低声自语。
“我猜皇上原本是没有这心思的。但自从你进宫之后闹得满城风雨,动静实在太大了,连十七公主都被搅了进来。他大概觉得你太难掌控,所以就先下手为强。不过,皇上既然敢在你身上下这种毒,至少说明天远多半给了他什么保证。不论你要做什么,如果过了这个期限,恐怕都会来不及了。”
“我知道。”卫涵又转身向房间走去了。他今晚对尘昊显得特别的冷淡,“我先休息了,你回去吧。”
尘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半晌之后对着已然熄灯的窗户淡淡地说:“我自然是该回去了。不过,宫里的禁卫军交班的时间是三个时辰一次。这个时候,往往是他们最放松、警惕性最低的时候。”
“你什么都没说过,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我今晚要干什么也不关你的事。”顿了顿,卫涵的声音从房间里传了出来。
尘昊眼里有奇异的光芒一闪,原本靠着院门的身子缓缓站直了,“不过,就算钻了这个空子,凭你的武功也很危险。”
“那也是我的事,你回去吧。”依旧是那样淡淡的。
这小子……尘昊忽然发现自己开始有点佩服他。这个人,究竟是太聪明,确信自己一定能办到,还是个疯子?他去以身犯险的时候,就真的不会有一丝犹豫吗?
他转过身,当作自己不知道卫涵房间的窗户中飞出了一个黑影。原本想要回去睡觉的,但站了片刻,最后还是重新走进院子里坐了下来。
这世上这种疯子还真不多见,就这么死了太可惜了。他这样告诉自己。
所以,他才会在这里等着那个疯子回来。
第二天,整个皇宫闹得沸沸扬扬,说前一天晚上出了刺客,有黑衣蒙面人夜闯禁宫,在御书房前被拦了下来。但最终还是没有抓到人,让刺客跑了。当天整个皇宫全面封锁,一殿一房地排查,却仍然什么都没有搜到。
但开禁的第二天,慧娆的轿子就又行进在去往紫云净坛的路上了。一路上,她始终带着奇特的笑意回想着几天之前她和皇上的对话。
“听说你最近和卫涵走得很近?”皇上苍老的声音不温不火的,带着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淡淡威慑力。
“哦?原来这些话居然已经传到父皇耳朵里了。”慧娆眨眨眼,不动声色地露出一脸乖乖女儿的可爱笑容,打算蒙混过去。
“你大言不惭地对外宣称你们是‘旧识’,现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父皇怎么会不知道?”皇上难得慈爱地微笑着,看着慧娆“无邪”的笑脸,却意有所指。
慧娆的目光没由来地一闪,忽然正色了,“原来,父皇是很清楚他的身份来历的。所以知道我们之前一定不认识吧?”
“不错。”皇上赞许地垂下眼,“想必你也看出来了,他出现在宫中是有特殊原因的。”在这个聪慧的女儿面前,他不打算隐瞒什么。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慧娆的不动声色下面有怎样敏锐的观察力和细腻心思,“他不是一般人,对父皇来说也有很特别的意义和作用。所以,慧娆,不要太接近他。”
“不要接近他?”
“对,离他远一点。你可以挑上全天下所有的男子,唯独他不行。虽然父皇也知道卫涵实在是个会让小姑娘看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目光的男人,但是朕更相信,朕的十七公主是不同于其他女子的,是吗?”语气是慈爱的。但慈爱的背后,却是不容辩驳的绝对权威,所要求的只有服从。
“哦。”慧娆的眼光慢慢移到座位右边的朱雀铜灯上,轻轻地应了一声,无声地点了点头。她既没有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哦”的意思只是这些话她听到了。她抬起头来看向皇上,突然不再笑得一脸天真无邪,而是变得无比的淡雅,恢复成人们心目中的“公主”该有的那种样子,淡雅得连皇上都看不出破绽。
她没有立刻答应,但她一定会去思考。皇上笃定地转过身,知道自己不用再提点了。他很了解这个女儿,知道她的智慧足够让她很好地做出取舍。
但他没有料到的是,慧娆面对的是卫涵,一个生平第一次让她迷茫到近于惶恐的男人。
命运究竟会在什么地方转弯,也许真的没有人能够知道。
原本她以为,卫涵进宫来是另有目的的,虽然觉得他似乎并没有恶意,但肯定不像对外说的什么“清离上教的新护法”。但现在她突然发现,卫涵的来历和背景,皇上是一清二楚的。甚至……他进宫来也许就是得到皇上的首肯的。这两个人,似乎在相互利用着,皇上想从卫涵那里得到些什么,卫涵也想从皇上那里获取些什么。
他们之间像是在玩一个无声无息地进行着,但是很有意思的游戏。
她已经忘了,她之前是在刻意回避卫涵的。她现在只好奇他和皇上之间究竟在进行着怎样的游戏。
虽然她并不清楚,她到底是真的对他们的游戏感兴趣,或是,对卫涵这个人感兴趣。
她和锦心走进扫叶居的时候,卫涵正在坐在檐下的躺椅里,身上盖着薄被,看样子正在午后假寐。
“好会享受啊!”慧娆抿着嘴轻轻一笑,虽然在说笑,但声音却仍然压得很低,看来也是不想惊醒他。
“嘻,卫公子睡着的样子也很好看。”锦心也跟着放低声音,笑了一声。
“花痴丫头,除了他的脸你能不能看点其他地方?”慧娆小小地翻了个白眼。
“谁看他都是先看他的脸啊!好看嘛!”锦心丝毫不为自己的肤浅觉得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