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橱的门开着一半,毛衣掉在地下,裙子反转来拖在床角,皮鞋丝袜到处都是。
化妆台上的凌乱是惊人的,唇膏筒永远不套好,粉盒打开着,一整盒的化妆纸都倒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替她收拾这些。好像已经做惯了。
也许她是我的妹妹,也许我一直没有勇气去诉说她。
我只比她大十三个月。母亲去世后,我是她的大姊。
母亲在生,就是宠她一个人。因为她长得像父亲。
到后来那几年,母亲思念父亲,是惊人的。
阿清的运气就一直那么好,我还能做什么呢。
母亲去世后,剩下一幢房子,一小笔现款。
她把财产托给我,因为她一直认为我比较可靠。
但是她嘱咐我不得亏待阿清,因为她深爱阿清。
所以这几年,阿清益发离了谱了,我心里埋怨得很多。
我顺手把这些东西一件件的拾起来,整理好。
我们两个人合用一张梳妆台,一个睡房,地方太小了。
整理屋子的责任一直落在我的肩膀上,从小到大如此。
不知道是谁说过,如果不想做一件事情,千万不要做第一次。
我就是做了一次,所以以后活该就得做到底。
我叹了一口气,照照镜子,廿多岁了,这样的年纪,脸上虽然还没有皱纹出来,但绝不能算年轻了。
奇怪的是,阿清虽然只小我一岁,她却有那种青春的感觉。
她看上去永远只有十八九岁,尤其是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太吸引人了。
这样子批评她,似乎有点不对,她到底是我的妹妹。
我把衣柜门重新关好,所有的东西都弄得井井有条。
阿清哪里去了呢?
恐怕与男朋友出去了吧?她自然有无数的男朋友。
阿清应付男人,太有一手了,与生俱来,高明万分。
每一次我香到她把男孩子唬得一愕愕的,就又好气又好笑,感慨万分。
然而这些男人、无论如何被阿清作弄,还是心甘情愿的往我们家跑,真叫人奇怪。
阿清有一次嘿嘿的冷笑,“活该,谁叫他们死心塌地?”
我便说:“阿清,对你死心,你就也该怜惜他们一点。”
“怜惜?姊,你又不懂了,不懂就别充内行。”
“怎么?”
“这些人都是天生的贱骨头,你一怜惜他们,他们也就趁势上来了,岂可叫他们尝着甜头?”
我摇摇头,“你晚上倒睡得着?没良心的家伙!”
“我?”阿清拍拍胸口,“睡得着吃得下,好开心!”
我笑了出来。
“嗳,妈养我的时候,就长少了一颗良心。”她笑说。
“那你多幸运。”我舒出一口气,“这年头,没良心的好。”
“自然。”她哈哈的笑起来,无忧无虑得叫人羡慕。
是的,阿清也说得对,那些男人的确是活该。
多少年了,他们总是递信送礼买花电话,从来不停。
天下难道只有阿清一个好女孩子吗?不见得。
阿清跟前永远有一大堆人,恐怕是她那招本事了。
今天她又上去了,在星期天阿清是绝不会在家的。
然而她那么多男朋友中,也只有一个姓刘的比较像话罢了。
那个姓刘的男孩子,样子长得好,主要是没有那副轻狂样,一份很好的职业,看来是比较有诚意的。
只是阿清对他也不太重视,我只觉得这一个人可惜。
其他的,也不过是些小阿飞花花公子罢了。
我跟阿清说过,“那个姓刘的孩子,很不错。”
“什么地方不错?我倒没有看到他有什么好处。”
“他人很老实。”我说。
“老实,老实值多少钱一斤,最讨厌是老实男人,谁也没杀人放火,老实得像一块木头,多恐怖。”
我笑笑,阿清一向有她自己独特的理论,她很有一套。
我没想到她对付得了那么多的男人,太不简单了。
忽然之间电话铃响了起来,我走过去接听,明明知道又是找阿清的。
“哦,”我说:“她不在。而且我不清楚她几点钟回来。”
我挂上了电话。
不过阿清尽管与我背道而驰,我与她的感情还算好。
我实在是很容忍她的,她看到我的面色不对,也会退步。
只是我跟阿清是这样的格格不入,两姊妹没有交通。
虽然住在一起,竟与房东房客的关系差不多了。
而且我常常为她生气,像今天,她又把东西弄得乱七八糟的,叫我做随身丫环,真正吃不消。
我疲倦的坐下来,那种疲倦,是从心里发出来的。
这样的疲倦,是无法解决的。我忧虑的躺在沙发上。
难道我每天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屋子收拾好.等阿清回来,听她报导一下风流韵事吗?
我应该做一些比较神气点的事情,太没志气了。
不过我是一个懦弱的人,不能与阿清比。
我是这样的迁就环境,以致忍气吞声,闷闷的生活着。
我想到阿清是我唯一的妹妹,除了她,再没别的亲戚。
要是离开她,母亲不知道会怎么想。她生前叫我照顾阿清。
她现在不需要我照顾,但是我可以用一双眼睛看住她。
这么多年来,我居然没有一个男朋友,我碰不上。
一份简单的教书工作,学生教师都是女的,没有男性。
教了好几年,我也没动兴叫朋友介绍一下异性。
奇怪的是,也没有异性要来接近我,我就坐在冢里。
当我默默坐着的时候,有一箩筐一箩筐的男人在追求阿清。阿清是我们两个当中吃香的一个。
有时候阿清的那班男人上门来,心里对我不晓得如何看法,说不定有人当我是女佣呢。
不过这事情不能在乎了,要在乎的话应该早就计较。
我在沙发上躺着,眼皮渐渐的沉下去,我渴睡了。
在这样的下午,我特别鼓励自己睡觉,午睡一下,时间也就不知不觉的过去了,又不必想那么多。
我缓缓的站起来,刚想到睡房去,门铃响了起来。
该死。
是谁呢?我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端端正正姓刘的那个男孩子,手里还拿着一盒糖。
“我是刘天威。”他礼貌的说。
“我知道,”我说:“不过阿清出去了呀,没在家。”
“我知道,”他说:“阿清答应我五点锺回来的。”
我看看钟,才四点三刻。而且阿清也没关照我。
“那请你进来等吧。”我让开一点给他进屋子。
一个午睡又得打消了,有什么办法呢?幸亏他还不讨厌。
“喝茶?”
“谢谢。”
我倒了一杯茶给他。
他马上站起来,“不敢当。”他说:“你请坐下。”
我笑了一笑,他的确是阿清那么多男朋友中比较拘谨的。
一张方方的脸,没有太多的特色,但是还好看。
他讲话有点木讷,倒是身裁,长得蛮高大的。
他来得太早了。如果阿清说五点,他六点来不迟。
我坐着陪他闲聊,他说到了身世,学历与其他的事情。
我再看钟,已经半小时过去了。
我又看看他,他显得有点不自在。
“也许星期日车子太挤。”我说:“一时赶不回来。”
“哦,是是。”他答。
阿清怎么会喜欢他呢,他真是白浪费时间了。
像他这样,把时间做什么不好呢?偏偏来找阿清。
阿清属意的几个男朋友,我见过,都是飘逸得不得了的人物,未必适合做丈夫──但谁又想得那么远了?
这个姓刘的男孩子,恐怕要自讨没趣了,可怜得很。
眼看时间已经过了,阿清还没有回来,他开始焦急。
“去了那里,她可有留下地址?”他问我道。
“我不知道,”我说:“她从来不告诉我的。”
“但是她答应我五点钟会回来的呀。”他喃喃的说。
这个死心眼的傻子,如果我是他,就回家去了。
一个女孩子对钟爱的人,岂会采取这样的态度。
阿清明明是故意刁难地,他还看不出来,太笨了。
他在这里浪费的是我的时间,实在无聊得很。
我盼望他快走。
我在茶几上拾起一本杂志,慢慢的翻阅,不去理他。
他呆坐在那里,忽然之间问我,“王小姐,你不会有空吧?”
“我?”
“是的,我买了两张票子,本来要去看五点半的。”
这傻子,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我很生气。
他约了阿清,阿清爽约,倒来找我,天下有这种道理?
他干么不在开头就买三张戏票?这个人简直胡混!
我马上冷着脸说:“刘先生,对不起,我没有空。”
他说:“啊,那太可惜了,浪费了票子呢,怎么办?”
我下了逐客令。
他站起来,“是是!我走了,对不起。”他还看看表。
他等了阿清差不多一个钟头,这种天字第一号瘟生。
我把大门在他身后重重的关了,自叹倒霉不已。
真是天下各种各样的人多得很,这个姓刘的是吗。
我回房去倒在床上,用小枕头压住头,气了半晌。
算了,我后来告诉自己,与他计较作什么!
阿清在当夜一点多才回来,我告诉她这件事。
“姓刘的?可是刘天威?”阿清诧异的问我。
“是。”
“他倒真是不识趣,我代他向你道歉好了。”阿清说。
“你约了他,干么人又不来?”我责怪阿清。
“我忘了呀。”阿清说:“这年头,谁要去看电影呢?”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这个人确实是没有味道。”
“可不是?来了也是白来。”阿清打个呵欠,“累死了。”
“活该的,每天晚上这么晚才回来。”我说她。
她笑笑,转个身就睡看了,乌黑的头发散落在手臂上。
我却呆呆的失眠。
即使这个姓刘的是个不识趣的人物,不过如果他来等的是我,我倒不会叫他失望。
也许从来没有男孩子为我等过一个钟头,也许我心肠软。
这样的事情,每隔几个星期,总得重复一次。
我也习惯了。
假使开个铺子,有这么门庭若市,倒也赚了大钱。
阿清改行做女明星女歌星,倒也会吸引到观众。
我是实在嫁不出去,阿清是玩疯了,不想嫁。
“到廿九岁嫁还不迟呢,现在玩玩,多好。”
“玩什么?女孩子没有什么好玩的,总吃亏。”
“吃亏?姐,你也太老式了,怎么会吃亏呢?”
阿清呵呵的笑了起来,我看了她一眼,不响。
“这年头你还在灌输我那些[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话?”
她在嘲笑我。
“姐,算了吧。现在我就是不玩,人家自来玩我。”
“听听看!天下哪有这种理论!”我给她气坏了。
“你不相信,等着看好了。”阿清笑咪咪的说。
“幸亏你也二十出头了,干什么我用不着理!”
“只是姐姐,你又干么一天到晚关在屋子里呢?”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你也别管我了。”我说。
“出去散散心嘛。下星期我们有一大堆朋友去野火会。”
我不响。
“──你也参加,好不好?朋友都说从未见过我姊姊。”
“我没有什么好见的。”我苦涩的说:“你去好了。”
“是不是我又得罪了你呢,别这样好不好?”
“我走不动。”我说:“而且又怕冷,别理我。”
“我会照顾你的,保证你玩得舒舒服服。”
“到时再说吧。”我冷冷淡淡的应付过去了。
其实谁不想出去玩玩,但是跟着阿清,总不行。
天下有跟着姊姊的妹妹,哪有做姊姊的反而去随妹妹?
我很蠢,我有我自己的一套想法,况且我跟他们又合不来。
但是那一天到了,阿清却非要我跟看去不可。
通常她也会要我一块去玩,不过这次特别有诚意。
我无可奈何,只好穿起一件厚毛衣长裤子跟了她去。
门口有一部车子等她,她坐前面,我与其他两个人挤在后头,我马上后悔了。
一个不重要的角色,我早该知道。何必轧热闹呢?
在车子里足足坐了将近一小时,他们一直在讲笑。
我维持沉默。我看着车外的景色,双眼定定的。
谁也不会注意到我。大家都争着与阿清玩笑。
真是闷,早晓得我可以在家,看本书泡杯热茶。
孤独有什么不好呢?与人群在一起,我又何尝不孤独。
阿清放肆的把头斜倚在车椅子上头,笑得很漂亮。
她永远知道展示她最好的东西,我却不懂。
母亲一共才生我们两个孩子,却偏心阿清大多了。
我闷闷的想,我没有妒忌阿清,但是羡慕她。
到了那里,已经有一大堆人在了,他们大呼小叫的把阿清拥过去,我看得直摇头,把她当皇后公主似的。
我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他们不会注意到我的。
随即节目开始了,他们又唱又叫又跳,开心得不得了。
但是我却觉得他们幼稚,哪里做人是这样做的?
难为阿清也这么俗,也许快乐是要俗人才可以得到的。
我冷眼的看着他们,想回去,又没有车子。
路这么远,又是郊外,看样子非等到他散了不可。
等到几时去呢?太难了。我后悔得更加厉害。
他们烤东西吃,我又不感兴趣,只好转到冷静点的地方去坐下来。
正在无聊的时候,忽然有人叫我:“王小姐。”
“谁?”黑摸摸的,我看不清楚那张脸是什么人。
“是我。”他说:“刘天威,你没有忘了我吧?”
真讨厌,却是这个人!我真不想去理睬他呢。
我低下了头不响。
“王小姐太不喜欢热闹了,是不是?”他问我。
“嗯。”我淡淡的应了一句,我不想说话。
“我一直留意着你,来了大半个钟头,你彷佛不感兴趣。”
“是的。”我坦白的说:“我想回去,又没有车子。”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他忽然之间问我。
“你?”我诧异的说:“路很远呢,来回不方便。”
“我也不习惯这里,”他笑笑,“回去就不来了。”
我细细的看看他,出不了声,今天他为什么这么可爱?
“回去好不好?”他问:“这里没有什么意思。”
“好的。”我站起来,“我与阿清去说一声吧。”
“不用了,你看他们玩得多起劲。”他指一指。
我看到阿清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跳舞,拥得紧紧的。
“好的。”我答应下来。
我跟了刘天威出去,他开了一部小小的甲虫车子。
他说:“到郊外来玩,应该静静的,对不对?”
“是,吵成这样子,像什么呢?”我居然笑了,“也许我的年纪比他们大吧。”
“你的年纪大?不会吧,最多比阿清大两年。”
“是的。”
“所以,不过你是比她成熟得多了。”他说。
我不出声,今天这个刘天威,说话很讨人喜欢。
“那天的事,我向你道歉,王小姐。”
“什么事?”
“那天我等不到阿清,请你去看戏的事。”他看我一眼。
“啊,无所谓。”我心里有一个疙瘩,但是不说。
“其实我只是不想浪费一张票子。”他告诉我。
“啊。”
“后来我看出你不开心了,”他笑,“所以马上就走。”
“我的确有点不开心,那天我原本想睡午觉的。”
“哦,那真是对不起了──你有点冷若冰霜。”
“是吗?”
“阿清却热情如火。两姊妹的性情有很大的差别。”
“也许是。你喜欢阿清吧?”我问他,“有没有?”
“有,当然喜欢,谁不喜欢呢?”他坦白的说。
我缓缓的低下了头,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默得很。
隔了一会儿他说:“但是阿清男朋友实在太多了。”
我依然看着窗外。原本刚刚起来的一点欢乐,消失得无影无踪。车厢内忽然冷了下来。
阿清真是个胜利者,她如此对一个男人,这男人还会口口声声的说喜欢她。她为什么这样幸运?
我真是太不明白了。而我呢?我又为什么这样?
刘天威看了我一眼:“请恕我的坦白,王小姐。”
我暗中叹一口气,心想我何必不大方一点呢?
何必要耿耿于怀呢?我一定要轻松一点才好。
于是我说:“叫我阿洁好了。不用王小姐王小姐的。”
他笑笑,“很漂亮的名字,你们只有姊妹两人?”
“是的,父亲先去世,然后母亲──”我有点难过。
“是的,我也听过阿清说。对不起,提起这些。”
“没有关系。多年来没有一个朋友,也没说过这些。”
“我不是你的朋友吗?”他看我一眼,笑笑说。
朋友?我不是指这种朋友,打招呼的朋友有什么用?
但是这话我又说不出口,我只是低着头不出声。
“到市区了。”
我抬头一看,看到了灯光,果然是到市区了。
我如释重负似的舒出了一口气,肚子忽然饿起来。
“要不要吃点东西?”刘天威忽然之间问我。
他真的好像很解人意的样子,我点点头,“好。”
“喜欢吃什么菜?”他问我,“中菜还是西菜?”
“我不比阿清,我是很随便的。”我告诉他,“什么都行。”
这话出了口,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对,好像在恶意批评阿清似的,我到底是她的姊姊啊。
“你要不要回家休息一会儿?”他问!“还是直接去?”
“就这样好了。”
于是我与他去吃了一顿饭。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不说话,但是这一顿饭吃得很自在。
饭后他结了账,我向他道谢。
“谢我?这是很应该的,”他说:“你是个奇怪的女孩子。”
“应该?谁说女人吃男人是应该的,你才奇怪呢。”
他笑了,不响。
隔了半晌他说:“你与阿清,实在大大不同了。”
我不知道这算是恭维呢,还是什么,反正谁都知道我与阿清不同。
但是有时候我会羡慕阿清,阿清却永远不会羡慕我。
分别就在这里,但是很多人不知道,我又何必说呢。
至于这个刘天威,不过是阿清许多追求者之一罢了。
我最好当他是普通朋友,否则的话,自讨没趣而已。
那天他开看那辆小车子送我回家,我在门口向他道别。
他问我,“阿洁,下次我可否约你出去玩呢?”
我有点意外,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呆在那里。
“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出去看一场电影之类的。”
“哦,那样。”
“如何?”他看看我。
我原可以大方的答应下来,但是他毕竟是阿清的朋友。
“好吧。”我说。我不想太小家子气,才应允下来。
“再见。”他欢愉的说:“我打电话给你。”
他走了。
到了家里我就想,阿清如果知道这件事情一定生气。
不如先与她说明了吧,我知道自己妹妹的脾气。
阿清很早就回来了,她把外套一脱,就瞪着我。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她问:“我到处找你。”
“我觉得没什么好玩,先回来了。”我冷静的说。
“谁送你的?”
“刘天威。”
“他?”阿清惊异地问:“是他吗?很奇怪。”
“是的,他请我吃了一顿饭。”我告诉她。
“是吗?”阿清笑了,“他对你有意思,倒是好。”
“什么好?”我问她。
“你别多心,姊姊,我是说:要是他来找你,你也多一个朋友散散心,是不是?”阿清说。
“你不会介意吧?阿清。”我问她,“他是你的朋友。”
“噢哟,我像他这样的朋友,多得发昏章第十一!”
“你不在乎了?”我问阿清,“以后可不准生气。”
阿清笑,“你放心,姊姊,其实他与我根本是初相识。”
“初相识?”
“朋友介绍的,第一次与我出去就说爱我,傻子!”
“什么?”我黯淡的问:“他第一次见你就说爱你?”
“可不是,把我吓个半死,以后也不敢见他了。”
我低下了头。
“谁在这年头讲爱情呢?叫我剖腹掏心的,我才不干。”阿清还在笑,“大家玩玩罢了。”
刘天威曾对阿清说过这样的话,他这人就靠不住了。
“所以,姐姐,姓刘的未必是好人,你要当心。”
“叫我当心,我有这么些年纪了,”我说:“不用劝我。”
“我老觉得你是容易受骗的那种人,姊姊。”
“是吗?”我也笑,“没有这么简单呢,你看好了,”
阿清说:“我去换衣服,不陪你说话了。”
“什么?你还要出去?这么晚了呢。”我说。
“去跳舞,晚一点无所谓,我自己拿锁匙。”
“穿得暖一点。”我沮丧的说:“不要着了凉。”
“得了。”
没到十五分钟,阿清便打扮得蝴蝶似的出去了。
我靠在床上。这个刘天威,敢情不用睬他。
他以为追不到阿清,可以用我做代替品,他就错了!
我不是次货,我只是觉得我还没碰到适合的人而已。
我再寂寞,也不稀罕二手的感情,我自有我的生活。
这也好,早早叫我认识了刘天威的真面目,有个提防。
第一次见面就把“爱”挂在嘴边的男人,有什么好的?
我的心又渐渐冷下来,找一个对象,谈何容易?
天下的男女都讲究玩,像阿清就可以如鱼得水。
我不习惯。
过了三天,刘天威打电话来了,找的是我。
我淡淡说没有空。“我要替几个小孩子补习。”
“每天都没有空?”他问:“真的这么忙?”
“最近这几个月都不会有时间。”我信口胡说。
“那太可惜了。”他答:“我刚刚有一星期假期。”
“哦。”
“我再与你联络吧,好不好?”他见我不出声。这样问。
“好得很,改天再说吧。”我飞快的挂上了电话。
找我填空档?我才不干呢。即使阿清是我的妹妹。
而且他的电话引起了我极度的不快,我闷了一个下午。
为什么要阿清踢开的东西,才会轮到我呢?太不公平了。
我宁可在家里坐,也不要这样的男朋友,就这样了。
但是永远在家里收拾这样收拾那样的过日子,也不是办法。
时间不容打发,光看小说,光做家务,还真不行。
主要是没有什么希望,做事情越来越没有劲了。
我还有几年的青春呢?这样耽搁下去,不是办法。
也许认得一个男朋友,这个家还是一样,不过在心情上来说,到底两样点。
也许结了婚,环境不一定比现在好,夫妻也会吵吵闹闹,但是我一个人,怎么到老呢。
我坐在椅子上愁。
耽在这个家里已经太久了,这里的一凳一几,都使我觉得烦腻,天天想脱离,又变不出方法。
怎么办呢?如果我扔下阿清,她是没问题的。
但是这个家是两个人维持下来的家,我离不开。
叫我走到那里去呢?我实在不知道,只好呆下来。
当我每天都是如此平凡渡过的时候,阿清还是多彩多姿的依然故我。
那天夜里她兴致勃勃的回来说:“姊姊,我们还有多少钱?”
“干么?”
“我想到远一点的地方旅行一次。”她告诉我。
“哪里有这样的钱?那是上万的,即使有也不舍得。”
“我们没有积蓄吗?”她问我:“好像有一点吧?”
“那是等急需时候,才拿出来用的。”我冷冷的说。
她笑,“这就是急需了,姊,别这么小器好不好?”
我正容道:“这些钱你也有份赚,但是我们不打算用。”
“姊,别这样古板好不好?”她呶着嘴来撒娇。
我早说过,阿清的确是有一套的,她连我都会哄。
我看看她,作不了声。
“姐,你想想看,钱可以赚得回来,况且我又没拿光。”
我想,怎么办呢?阿清想到的事情,是非做不可的。
“一班朋友都去参加了旅行团,我没得去,太丢脸了。”
“钱也是你自己赚的,”我说:“我就把你名下的拨还给你好了,怎么用我不管,用光了,别再要。”
阿清的脸沉了一沉,“既然是我自己的钱,姐,我好声好气的求你,也是尊重你的意思,你怎么就讲这样不客
气的话呢?”
我也觉得有点心灰,阿清一下子软一下子硬的,治得我动也动不了,我也不为她好了。
我摇摇手,“是的,你拿去花吧,我不管了,把存摺给你。”
阿清这才乐了。
我知道她花完了之后,回来还是会向我要其他的。
不过我也不说了,反正她是我妹妹,我有什么法子?
阿清真的着手筹备起来,要跟那班朋友去旅行。
跑一跑地方,见识无疑是广了很多,花钱也值得。
所以我也不十分的阻止她,随她去好了,我想。
反正这个世界可以令她快乐的事情这么多,也不枉她活得那么起劲了。
我常觉得阿清无知幼稚任情做作,也许不应该怪她,也许我得了机会比她还坏几百倍。
只是我从来没有获得过机会,好的机会坏的机会。
我就这样过一辈子,事情不会有什么进展了吧?
有空我就坐在一张写字治上,用手撑着头看小说。
那些小说,一本本的,有些好看,有些不好春。
何清终于上了飞机,她真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
我暗暗的佩服她,有几个女人可以像她这样呢?
她去了以后,我虽然是清静了不少,却也更寂寞了。
阿清要离开一个月零几天,这些日子,我要单独渡过。
每天我下了课便把一天的菜带回家去自己弄来吃。
生活是这样的简单,根本没有什么好求的,得过且过。
终于有一天,我在街上又碰到了刘天威这个人。
他叫住了我!“王小姐!”他又叫我王小姐了。
我苦笑一下,难道叫人称呼我的名字也这么难吗?
我向他点点头。
“哪里去?”他有点气呼呼的,彷佛跑了一大段路。
这时候的路上已经很冷了,又是黄昏,风很大。
他说:“我们去喝杯咖啡好不好?附近一家不错。”
“我没有空,”我说:“赶回去有点事情,对不起。”
“一刻钟。”他说。
又没有多少男人会来求我,我何必过了份呢?
我与他到咖啡店坐下,他替我叫了饮料点心。
他还是很周到的样子,我看着他那张方方的睑。
“好久不见了,你一直都很忙吧,”他问我。
“还好。”
“为什么你好像有点讨厌我?还是我多心?”他问。
“怎么会呢?”我笑了一笑。
“我碰了好个软钉子呢。”他说:“不是吗?”
“我的确是没有。”我说:“你是知道的。”
“阿清去旅行了吗?”他的消息倒也蛮灵通的。
“是。”
“她也不喜欢我,”刘天威说:“不知道我怎么老开罪女孩子,也许我太蠢了。”
“是吗?”我淡淡的说:“但是你并没有开罪我。”
“我太爱阿清,不晓得你知不知道,”他忽然说。
我吓一跳,他怎么会选这样的时间来说这种话?
“也许爱人爱得死心塌地是傻的,所以她讨厌我。”
他说得很平静,彷佛那种痛苦,也是一种享受似的。
我听得有点傻傻的,从来没有见过死心场地的人,今天可见到了。阿清竟然有这样的魅力嘛?
“但是我觉得爱一个人没有什么羞耻与面子可言。”他又说:“我便是这样毫无自尊的爱着阿清。”
我轻声的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刘先生。”
“你是一个很解人的人,”他说:“而且你是她姊姊。”
“可是我在这个妹妹跟前,不能为你说什么。”
“不,我没有要你为我做说客,你不要误会,我不会这样想,只要我可以爱她,她不爱我,我也不怪她。”
“她有什么好处呢?”我问:“你要为她这样牺牲。”
他笑笑,极之温和,“我也不知道,知道也就好了。”
“她不会感激你的,也不会欣赏,她只会藉此作弄你。”
“是,我知道。”他还是笑。
我惋惜的说:“那又何必呢?她永远不会选你的。”
“没有关系。”他说:“我只在一旁看看,就行了。”
“那多傻.”我说。
“是的,很傻,傻得连我都不会原谅自己。”
“那么──难道没有其他法子吗?”我问他:“你想过没有?”
“想过了,没有其他法子。”
“太难了。”我叹口气,“不可以这样一直受委屈。”
“我也不想叫阿清爱上我,也许时间过去,我会忘掉吧,希望这样。”
“你彷佛对自己没有太大的信心。”我看着他。
“没有。我发觉与你谈谈,实在是很不错的。”他说。
“谢谢你的恭维。”
“不是客气话,你大概觉得我没有志气,故此不喜欢我?”
他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但是栽在阿清手里,这是阿清的本事了。
我不出声。
“说这些话,会不会太坦白了一点?”他问。
“没有关系,”我说,“你说过我是她姊姊,不是吗?”
“幸亏我没看错,找你发了顿牢骚,对不起。”
“啊,根本没问题,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
他很感激,“有人说男女之间没有真正的朋友,想来未必正确,是不是?”
我微微一笑,叹口气,“更有人说女人与女人不可以做朋友,你相信吗?当然人与人之间的友谊是很难建立的。”我的口气变得像文艺小说中的对白。
此刻我的心忽然之间放松了,也好,就当他是一个朋友。
一杯咖啡喝了很长的时间,他看看表,要送我回去。
“我自己走可以了。”
“反正我空,送你一阵好了。”他一定坚持着。
散步回家里,那种情形很尴尬,如果他是女子多么好。
对着一个男人,始终有种紧张的感觉,手足无措。
要不要请他进屋子里来坐呢?我回家也没事可做。
开了口,又怕他误会我对他有特殊的意思,更糟。
我的心念转了好几转,我终于说:“再见,谢谢你。”
“再见。”他说。
反正即使他进来坐,过一些时候,还是要走的。
那又是为了什么,要冷清索性一直冷清好了。
他告辞了。
我开了大门,进去,一个人坐下,脱了外套与鞋子。
阿清不在,屋子过好几天才需收拾一次,反而显得空。
那些家具,款式是旧一点,但是一直保养得很好。
就像我?
如果有一天结了婚,那又该多好。屋子里便暖烘烘了。
我对丈夫的挑选绝不严格,他甚至不必负担我生活。
我只要他诚心诚意对待我,温柔体贴,已经足够。
我与阿清不同,一个男人长得漂亮风趣潇洒活泼,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男人不需要西装穿得好看,一颗心好看就可以的了。
但是上哪里去找一个这样的对象呢?我纳闷着。
我没有急急把自己推销出去的意思,我只是奇怪,为什庆天下各式各样的男人只围着阿清转?
阿清会不会也有一天遭遇到一点挫折?我真正奇怪了。
如果我与阿清都在走一条路,那么她走的绝对是歪路。
但是走歪路的人都显得那么快活与满足。我呢?
从小母亲就跟我说:做一个女孩子,要冰清玉洁。
要守身如玉,要与环境对抗,要把持得牢。
一失足成千古恨,故此做女人是万万错不得的。
母亲的话一直很有道理,我不敢忘记,一直放在心头。
但是阿清可死人不理,她完全随心所欲,照她的意思做人,什么礼义道德都不管。
但是也许我只是没有获得机会罢了,要是有男人追求我,说不定我比她还浪漫得多,但是男人呢?
我冷笑一声,回到房里躺一会,然后做了晚饭一个人吃。
看了几个钟头的书,我熄了灯,拉上被子便睡。
奇怪,这样寂寞的日子,我竟过得这样习惯。
不可思议。
没有办法啊,人根本是要向生活低头的,否则又如何。
第二天清早起床,不想梳洗。
睡得晚一点,也许是逃避现实的好办法。
是个假期呢,大多数的人有消遣的好方法吧?
不过我还是照老样子坐在家里的好。心里很闷。
刚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
我拿起听筒,心里有数,八成是来找阿清的。
“喂?”那边问:“你是阿洁吧?我刘天威。”
“又是你?”我冲口而出的问。
对于他,我的感觉的确是有点烦腻了,为什么一直找我?
“今天是假期,我来接你出去玩玩好吗?”他问。
“玩?”
“别就在家里,我来接你好不好?十五分钟后到。”
我不想与他出去,但是一个人耽在家里干什么呢?
也没事可做呀,不如出去走走,左右也是散心。
“好的,不过给我半小时。”我说:“半小时后我在家等。”
“好好好。”他兴奋的说。
我挂上了电话,有点怔怔的,我应该是开心呢,还是悲伤?多少年没有接过约会了?
真是一宗讽刺,阿清扔在一边的男人,忽然之间转眼看上了我?来约我出去。
我匆匆的起身,洗了脸穿好衣服,但是头发却横梳竖梳都弄不整齐了,应该去烫一下的。
但是一直没劲去装扮自己,今天要出去,倒一团糟。
怎么办好呢?我看看时间,刘天威又快要来了。
没奈何,我只好用一条橡筋把整束头发缚住。
我解嘲的向自己说,何必为这个刘天威打扮!
刚刚披上外套,门铃就响了,他倒是颇为准时。
我随即想到,阿清对于上门来接她的男朋友,总是爱理不理的,她自关着房门化妆,那个男的就在客厅等个半死,我为什么不学学她呢?
照阿清这种吃得开的程度来讲,她是值得效法的。
那么我为何这么笨,早打扮好了来恭候刘天威?
算了,我喃喃的想,阿清有她的福气,我是我。
我没有那种魅力,会叫一个男人对我死心塌地。
我不叫他们等,他们不会感激,叫他们等的话,说不定早就不耐烦走了。
门铃又催了一下。
我去把门打开,刘天威在门外,容光焕发的样子。
“好了吗?”他问。
他穿着一件薄羊毛衫,一条长裤,很是精神。
是的,与他出去,总比闷在家里好得多了。
这是我与他第一次的约会,我们玩得相当开心。
不管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我总是真诚的对他。
也许阿清视他如粪土,但是我的的确确把他当朋友。
他是一个不错的人。
渐渐我发觉他除了死心眼一点之外,就没有什么缺点了。
他的学识不错,人品也很好,在他的心目中,阿清是天上的仙女,什么都错不了。
我觉得暗暗好笑。
阿清真是可以自傲了,以她这样的作风,居然有人把她当仙女,真是受不了。
刘天威就是有这种傻劲,不过我还是把他当朋友。
忽然一个晚上,在我们吃饭的时候,他说了很多。
他说:“如果阿清像你,那就好了。”
我说:“如果阿清像我,你也不会喜欢她。”
刘天威笑,“不会的,我希望她有你一半的诚意。”
“你们男人不会喜欢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女人。”
他低下了头。
“凡事吊吊胃口,当然比较提高兴致。”我故意说。
“那你为什么不那样做呢?”刘天威天真的问我。
“我?这是一门艺术!不是人人会的,也得讲天才。”
刘天威笑了。
“我没有这份天才,所以只好等一个欣赏诚意的男人。”
“你真是好,阿洁。”
“好?”
“是的,与你在一起!真是松弛开心,不必提防任何事情,你又不发脾气,不使小心眼,不作弄人。”
“那多没有剌激。”我自己先仰头笑了起来。
心里不晓得是开心是难过,很说不上来的一种味道。
刘天威忽然说:“要是我说我要忘了阿清,你相信吗?”
我怔了一怔。
“我决定把她忘记。我希望你可以与我做朋友。”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觉得他太儿戏了。前几天还口口声声的在说爱阿清,现在又这样。
叫人怎么相信他呢?我很难堪的看牢地,不出声。
“你不相信吧?”他问:“但是人总会有觉悟的一天。”
“你觉悟了?”
“是的,阿清这样对我,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那你倒很聪明,难道与我在一起,就有好结果?”
“阿洁,你是一个好女孩子,你会了解的。”他说。
“我不了解,我只觉得你自私,那你把我当什么?”
“你误会了,我对你是过份坦白了一点,阿洁,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会对你好的,只要你答应。”
我笑笑,“我们别说这个了,你一定是想念阿清。”
“不不──”
“但是我不能做她的替身,你要明白,我不是阿清。”
“谁把你当阿清呢?你也真是太多心了。”他笑。
“不是我多心,而是我一直有那种感觉。”我说。
“那么你的感觉错了。”他说:“我不会那么做。”
“希望你不会。”
“我的一切你都知道了,这倒也好,将来不会有误会。”
“什么误会呢?我不会因为小小事情与朋友争吵的。”
“是的,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刘天威再三的说。
他给我的评语,就是一个好字,除了好,还有什么呢?
这个年头,做一个好人,似乎很不划算,又得不到同情。
但是刘天威以后,却对我着实的关心。
他天天来两个电话,早晨一个,晚上一个的问候我。
每星期我们总出去两三次,不是看戏就是逛街。
他是一个守礼的人,渐渐我忘了他对阿清的过去。
我是一个寂寞的人,找了一个伴,当然觉得珍贵。
在那一段时间里,我相信他是无忧无虑的,很开心。
我们渐渐说的话也多了起来,见面时有讲有笑。
不消说,任何敏感的人,都会说我已经交上男朋友了。
那几个星期,我们两个人的确是过得很愉快的。
但是阿清回来了。
她并没有通知我她的归期,她是忽然之间回来的。
当时刘天威正在我们的客厅里,帮我绕着绒线。
门铃忽然震天价的响了起来,我只好匆匆去应门。
门外站的正是阿清。
她身边放看一大堆行李,手里抱个娃娃,翘着嘴。
“阿清!”我惊奇的叫了一声,“是你回来了吗?”
“可不是?按铃就按了半天,累死我了!唉。”
这时候刘天威也出来了,看到了阿清,他也觉得突然。
我细细的留意看他的睑,他的表情是有点复杂的。
但是他随即把情绪压了下去,开始帮阿清抬行李。
把箱子都搬进屋子里了,阿清才躺在沙发上伸懒腰。
“好玩吗?”我问。
“太好玩了,只是累。”她笑。
“你胖了。”刘天威说。
“是吗?”阿清说:“该死,吃太多了了──咦,你怎么会在?”她忽然之间想起来,
便问天威。
“我来看你姐姐。”刘天威简单而得体的回答她。
“哦──”阿清把这一声拖得长长的,又眨眨眼睛。
我只好装作看不见。
“姐姐,”阿清说:“我认得了一个男朋友,改天带回来给你看看,我爱上他了。”
“什么男朋友?哪一个?”我问:“我还没见过的?”
“没有,”阿清傲然摇摇头,“是留学生,家里富有。”
“哦。”我应了一声,看看天成,只见他低着头。
让他亲自听见也好,好叫他死了这条心算数了。
如果他心里难过,那么是他活该,到现在还忘不了阿清。
“他也喜欢你?”我问。
阿清说:“当然,否则又有什么意思?感情是两方面的。”
天威站了起来,去倒一杯茶喝。
“我也要茶,”阿清忽然嚷了起来,“给我一杯。”
天威只好也给她一杯,看看我,我只是笑了一笑。
是的,作为一个男人,要忘记阿清,太难太难了。
我不怪天威,阿清实在有这种魅力,没话可说。
就看看她躺在沙发里的样子吧,就够迷人的了。
阿清穿一件黑色紧身毛衣,下面一条中庸裙子。
那条裙子开了一个叉,露出她咖啡色的黄黑格子丝袜。
阿清的大腿是浑圆的,小腿细致,身裁第一流。
那张脸,更是不用说了,不见她一个多月,连我做姐姐的都觉得她娇艳。
阿清呷了一口茶,又开口了,“姐姐,他叫彼得。”
“这些人都叫这些名字”,我笑,“并不稀奇。”
“不过他是完全不同的,姐姐,你慢慢就会知道。”
“我相信你的眼光,阿清,我会有机会见到他的。”
这时候天威忽然说:“你们姐妹俩聊天吧,我先走一步。”
“这么快就走了?”阿清问:“有空再来啊,不要客气。”
天威笑笑。
我替他开了门,送他出去。
阿清问我,“他现在在追求你吗?这个刘天威。”
我不回答。
“人蛮好的,”她说:“项老实的样子,靠得住。”
我还是不响。
“当然比起彼得,那是没得说,我们想早日订婚。”
“那也好,只要你喜欢就行了,”我说:“我没问题。”
她早日订婚,结婚,我也可以放心,既然她有这么一个好的男朋友,不会再看上刘天威了吧?
其实阿清又几时把刘天威放在眼内呢?我真是担心过份。
于是我又问:“只是你认识他才那么一默日子,是否………”
“姐姐,有时候喜欢一个人,不是讲日子的,”她甜蜜的说:“对着一个人几十年,不一定会爱上他。”
“阿清,你也廿岁出头了,你自己小心才是。”我说。
“知道了。”她说。
过了没几天,阿清把那男孩子带回来给我看了。
他的确长得漂亮,事实上我一辈子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男孩子,五官身裁几乎是十全十美的。
比起他,天威无异是呆得像一块木头了,阿清说得对。
但是这个男孩子也的确是长得浮滑了一点,又是富家子弟。
“要小心啊。”我告诉阿清。
阿清狡猾的笑了一笑,“放心,姊姊,我会做的了。”
过了没一个星期,当我与天威在一起的时候,他问我:“阿清的男朋友你见过没有?”
“见过了。”
“长得如何?”
“比所有的电影明星好看,”我笑,“又有钱有势。”
“啊。”
“怎么?你心里没有不高兴吧?”我开玩笑似的问。
“怎么会呢?”他反问:“你也太多心了一点。”
我心里有点不快,我只不过玩笑似的问一句,如何就见得我是多心呢?他这种口气,太不该了。
我的脸就冷了下来,自然我是比不上阿清的,一个阿清要长便长,要短便短的男人,到我这边来便会作威作福,同是父母骨肉,我也太没用。
于是我不出声。我不讲话,他居然也不出声。
我心头的火气便慢慢上来了,但是随即一想,我自觉又何苦与他生气?
好就好,不好就算了,大不了回家去而已,不必动气。
于是我就说:“我有点累了,不如送我回去吧。”
他居然说:“也好。”
我就觉得他不是好人,他只是阿清一个人的瘟生。
一个不识好歹的男人,是真叫人齿冷的,我默默的想。
当夜他送了我回去,我就决心不与刘天威来往了。
怎么可以与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呢?
没有阿清,我就充数,一见阿清,我就是次货。
这算是什么?就算是泥人,也有几分气在那里。
这样的男朋友,不要也算了,想开一点,早免麻烦。
到了家里,我一个晚上不睡眠,心中沉重得很。
但是阿清也一个晚上没有回来。这吓了我一跳。
我看看钟,三点四点的过去,但是阿清一夜未归。
直到天亮,我在洗睑了,阿清才哼着歌开门进来。
我非常的吃惊,因为阿清不错是个不羁的女孩子,但是她还真是不会整夜不归。
于是我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那种目光像挑战似的,一点也不怕。
“你,今天不用去上班?”我问她,“是不是?”
“谁说不要?但是请假一天,也无所谓的。”她说。
“整天请假,丢了工作怎么办?”我责问她说。
“丢了工作,最多另外找一份,找不到,嫁人算数。”
“你昨晚到哪里去了?”我问她,“这还像话吗?”
“为什么不像话?像你这样,整天在家就正常吗?”
“阿清,我不想跟你吵架,你要知道做人的规矩。”
“算了,我也忍受够了,告诉你,我以后不要你管!”
“我是你姊姊!”
“是又怎么样?”她狠狠的问:“谁没有姊姊?”
“阿清,我们两个人是相依为命的。”我告诉她。
“谁要跟你相依为命?你根本心理变态!”她嚷。
“什么?”
“心理变态的老处女,希望每个人都像你!”
我呆住了,“阿清,我是一番好意,你你──”
“我已经很迁就你的了,我很听你的话,但是你妒忌我,你非得阻止我快乐不可,你真黑心!”
“阿清,”我浑身发抖,“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当然,这些是实话,你也不要听!”她仰起了头。
“我要问的,只是你为何一夜不归?你就──”
“满足你吧!”她不耐烦的说:“昨天与彼得在一起!”
“唉,你………”
“我堕落了是不是?”她嘲弄的问:“我一失足成千古恨了是不是?来,骂我吧!”
“有一天你会知道放荡的结果。”我实在气了。
她仰头狂笑,“是的,我堕落,恐怕你却连堕落的机会都没有吧?”
我的眼泪缓缓的落下来,天,这女孩是我的妹妹?
“那好。我不管你,我什么都不讲你好了。”我说。
“早就应该这样了,你自寻烦恼呢。”她说。
我一夜没睡,换了衣服就去上班了,精神差极。
在五点多下班的当儿,忽然下起雨来了,我又没伞。
雨虽然不大,淋到家里,也叫人够受的,我更不振作。
阿清不在家。
大概是出去了,我有点后悔昨天这样子责骂她。
也难怪她还嘴。人不风流枉少年,她已经廿多岁了。
况且我只是她姊姊,即使是母亲,也管不了廿多岁的女儿。
我真是过份了一点。
我受了刘天威的刺激,心里不开心,难免找她出气。
阿清虽然行为过份,但是这是她的事情了,我管不着。
这种雨天,天又黑,连听唱片的兴致都没有了。
正在闷,忽然之间电话铃就响了,我不想去听。
但是铃声一下跟看一下,很有耐心的继续下去。
我不得不拿起听筒。
“阿洁?”那边是刘天威。
“唔。”
“你在小睡吧?我刚想挂断呢,天下雨了。”他说。
“是的。”雨声很大,落在窗门上,滴滴嗒嗒的。
“你一个人?!”刘天威问:“有没有感到无聊?”
“一个人很好。”我说:“我的确想睡觉呢。”
“我来陪你?”
“不必了。”
“你好像生了我的气,昨天我又把你开罪了吧?”
“没有的事。”听他还么说,我反而不想承认。
“我是个笨人,阿洁,我太不会侍候女孩子了。”
我心想:你笨倒是不笨,只不过不肯侍候我而已。
“我向你郑重道歉,好不好?别再气我了。”他低声说。
我暗自想,怎么办呢?有勇气一点,把电话挂掉吧。
阿清也是这么做的,然后她就铁石心肠似的,以后也绝不再听,把那些男人吓得半死,以后也不敢得罪她。
“你为什么不讲话?你不讲话,我就当你不生气了,我现在马上就来。”
他收了线。
我怔怔的想着。我不会耍花样,希望人家也不要耍我。
如果世界上真有报应的话,我希望我可以得一个好报。
如果没有好报,至少让我过得去,别让我难受。
我叹了一口气,摆了摆头发。
天这么暗,越暗越不想开灯,这样子,比较自在。
我把上班衣服脱下,换上一件毛衣与长裤子。
渐渐我又原谅了刘天威。可能我是多心了一点。
常常提着他过去的事干什么呢?是我的不当了。
每个人都有过去,过去的就算了,老掘出来,真是自寻烦恼,自作自受。
这个脾气非得改不可,我警戒自己,非改不可。
不久天威就到了,撑着一把伞,西装肩膀湿湿的。
“干么不开灯?”他问。
我笑笑,不出声,替他放好了伞,挂好了衣服。
“我买了一点熟食,我们煮一锅饭,就不必出去了。”
我点点头。
倒亏他想出来的,这个主意实在不错,乐得这样。
“肚子饿了吧?你太不当心自己的身体。”他说。
我还是不出声。
“我向你保证,以后也不敢惹你生气了。”他说。
我还是笑笑,他能保证,我也应该心足了,还计较什么呢?我又不是那种人。
“说话好不好?”他蹲在我面前,诚恳的求我。
“说什么?”
“什么都好,昨夜我很后悔,我太不识好歹了。”
“我对你算好吗?我又不能令你快乐。”我说。
“谁讲的?你当然令我快乐,而且非常快乐。”
“是真的便好了。”我笑笑,“记住你自己的话。”
“我会的,你放心。见到你的笑容,已经够了。”
我不响。
他握住了我的手,“阿洁,我们认识的日子虽然不久,但是彼此的认识也够深的,是不是?”
我先缓缓的缩回了手,然后问:“你是什么意思?”
“没有,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儿子,父母催我结婚。”
我猛地一怔,看着他,他倒对我微微笑。
“是吗?”
“是的,阿洁!”
“慢慢再说这些吧,现在提,实在太早了一点。”
“是的,是的,慢慢再谈不迟。”他站了起来。
“我煮饭去了,你坐一会儿,开了灯看报纸。”
“太享受了,阿洁,这种安详平定的生活。”他说。
我不出声。
在洗米的时候,我告诉自己,男人都爱剌激。
这种安定的生活,他们又能有多久的满足呢。唉。
我煮了一锅饭,把腊肠蒸了,又找出了咸鱼鸡蛋。
这一餐晚饭不会太离谱的,我想,菜很丰富。
要是这个真是我与天威的家,倒也好。我依依的想。
我的脸红了一红。
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一辈子只想过平庸的生活。
嫁一个人,守住一个普遍的冢,是我一辈子的希望。
我还能够做些什么呢?我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我知道。
“在厨房里干什么?”刘天威走进来问,“想心事?”
“没有。”我连忙回头笑了”笑,“你干么又跑进来了?”
“看看你。”
我坐下来,觉得客厅的灯光太暗,我不好意思了。
我又跑过去开亮了一枝座地灯。
“咦,刚才不是好好的吗?”刘天威问我,“做什么?”
我说:“你看报纸不方便。”
于是他不出声。
我们两个人居然有点尴尬,静默了很久,看着对方。
终于天威说:“到现在,我才知道被人重视的滋味。”
我不回答。
“以前我一直单方面的付出,今天才知道傻。”
我看着自己的一双手,连呼吸都不好意思大声。
然后他说:“你对我很好,阿洁,我太感激你了。”
我听见厨房里那锅饭滚了。我缓缓的走进厨房。
他马上跟进来。
“阿洁,我想你是一个聪明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点点头。
“我会尽力对你好,阿洁,相信我,我不会令你失望。”
我抬起头来,我看到一双诚恳的眼睛,我相信了他。
自从那天起,我努力忘掉刘天威的过去,天威自己也绝口不提以往。
他真的开始对我好,开始一心一意的把心放在我身上。
这一段日子,我是过得愉快的,我没有让他觉得不值。
这样子时间就过去了,而阿清呢,却照旧与那个彼得在一起。
她的恋爱生活,并不怎么如意,看样子她遇到了对手。
以前男孩子对阿清是一面倒的迁就,现在就有点不同。
那个彼得,人长得漂亮,手段也是很辣,我看得出。
有不少次,阿清哭着回来,说他失约迟到,又与她吵嘴。
而且阿清说他另外有女朋友,心不止放在她一个人身上。
阿清是娇纵惯的人,一时间碰到这样的煞星,真是手足无措,竟把以前对付男人的手段忘了一大半。
有时候她也会狠着心两三天不去睬彼得,经不得他软言哄劝,又回心转意。
我冷眼旁观,觉得阿清与彼得的关系实在不寻常。
但是我说过不要去理阿清的闲事,随她怎么去。
不过看见这个彼得,我益发觉得刘天威人好得很。
我与天威都是不会耍花怆的人,大家老实的过日子。
看来我找到的男朋友,还真的算是不错了。
我没有告诉阿清关于我与天威的事情,我不想说。
我们姊妹俩真是越来越隔膜了,我觉得对不起母亲。
她生前是如何嘱咐我们来着,我都没有照她说的去做。
就是这样,好几个月过去了。
一天阿清哭着回来,脸色苍白,脸上也没有化妆。
虽然她最近常常这样,但是我还是觉得不忍心。
“阿清,你到底怎么样了?”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真是错了!”她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从阿清嘴里听到“错”字,我觉得新鲜,心软。
“怎么了?你到底遇上什么烦恼了?”我追问。
“我不该认识彼得,他根本没有诚意。”她说。
我想告诉她,她自己也没有什么诚意对人的。
但是现在已经这样了,我又何必再讥讽她呢。
“吵吵架总有的,你也太任性了一点,阿清。”
“是的,但是我对他,的确一片真心。”她咬咬牙说。
我说:“那么他也一定会对你好,你何必忧心?”
“我对他好,他就会对我好?姊姊,你太天真了。”
我笑了,“或者是吧,我一向不太懂这些,你知道。”
“你幸福得多了,姊姊。”她叹一口气,“我太自作聪明。”
“既然与他在一起不开心,那么分手也就算了。”
“分手?那么容易?他倒开心!”阿清说。
“不是开心的问题,这样对你自己也没好处。”
“要死我也要与他一起死,岂能便宜地!”
我吃了一大惊。
“阿清!这样不是办法啊!”我说:“你想想清楚。”
“我没有想的机会了,反正我也是这样的了。”
“阿清!”
“我一定要与他结婚,他想不娶我,我不放过他。”
“阿清,你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天下又不止他一个男人,你想对不对?”
“你别劝我了,反正我跟他干到底!这个没良心的人。”
我叹了一口气,如果这世界上有报应的话,阿清就遭到报应了,她以前怎么对人,人
也怎么对她。
但是我没有痛快。阿清是我妹妹,我替她担心。
“阿清,这彼得是个坏男人,以前的事不要理它,以后才要紧呢。你何苦折磨自己?”
她不出声。
“你不是说不想那么快嫁吗?干么前言不对后语?”
阿清还是不出声,双眼定定的看着前面墙壁。
“阿清,别这样了,要反目就放弃他算数,别稀罕他。”
但是漂亮有魅力的男孩子女孩子,都是没良心的居多数。
一张睑有什么重要呢?比谁长得好看又如何呢?
阿清不出声,我也只好住口。这次她遇到挫折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俗话真是一点说得不错。
这一次之后,阿清又与彼得言归于好,粘在一起。
他们三日两头这样子,我看看也就慢了,没话说。
我担心阿清又有什么用。
我佩服那些慧剑斩情丝的人,拖泥带水,真是麻烦。
爱情并不能勉强一丝一毫。
至于我与天威,唉,我对他实在是有感情的。
我不曾受过感情上的打击,因为在天威之前,我从来没有获得过感情。这也是幸福的一种?
我不知道怎么想才好。
看着阿清的样子,我真的担心得不得了。
但是有一天彼得却上我们家来了。
他还是穿得极其讲究,打扮得时髦标致,样子讨人喜欢。
不过那颗心就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不喜欢他。
阿清与他来到,一进门便说:“跟我姊姊说。”
他笑嘻嘻的。“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了,有什么关系?”
“你说呀!”阿清催他。
“说什么?”我问。
“告诉姊姊,快!”阿清说:“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看看阿清,又看看彼得,不知道他们搅什么鬼。
“你真是凶,阿清,说就说好了,不要逼我。”
阿清不开口了。
“阿清要结婚。”彼得终于说。
“我要结婚,难道你不要?”阿清责问他,“你说清楚点好吗。”
“你说好了!”
“姊姊,我们要结婚了!”阿清终于说出来。
他们两人,真有点儿戏,怎么忽然之间就结婚了?
我瞪起眼看着他们两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我们要结婚了,姊姊,彼得决定的事情。”阿清说。
“什么?我决定的?”彼得冷笑,“我可没有决定过!,”
“谁决定不是一样?”我看不过眼了,“这是大事。”
阿清在一旁,苍白着脸不出声,彼得吊儿郎当的坐着。
我开口:“彼得,你先回去吧!我要跟我妹妹商量一点事情,随后再给你电话。”
彼得马上跳起来,“你姊姊说的,我先走了!”
“不许动!”阿清说:“你倒想脚底擦油!”
“怎么样?”彼得反唇相稽,“你能把我怎么样?”
“让他走!”我说:“阿清,你要冷静一点才行呢。”
彼得独个儿开门走了,头也不回,把门关得很大声。
阿清狠狠的说:“我不怕他飞上天去!”她哭了。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阿清,这样子的两个人,又怎能成婚呢?”
“他想玩了我就走?”
“那是他的不对,但是你这样子对他,他能不怕?”
阿清只是哭泣。
“错了也算了,只是不要错到底,阿清,你是明白人。”
“但是我恨他,我决不如此罢休。”阿清低声说。
“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你是这样年轻,可以从头开始。”
“不行了。“阿清说:“我这一辈子已经完了,完了!”
“阿清,不要说这种傻话,你叫我伤心,我们只有姊妹两个,相依为命。”
“想不到还是你来安慰我,姊姊!”她抱住我大哭。
“把这个人忘了吧,即使勉强结婚,又有什么意思。”
阿清还是哭。
“他长得英俊,自然有比他英俊的人,他家世好,比他家世好的男孩子也多得是,不必为他一个人耿耿于怀,你听我说,绝对不会差,姊姊是爱你的。”
“不不,我何尝不知道你的心意,但是我做不到。”
“苦了你自己,阿清,你这样任性,没有好处。”
她忽然之间推开我,把房门大声的关上了,加了锁。
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坐在客厅里唉声叹气的。
事情摆得很明白。阿清这一辈子没用过真清,等她决定全心全意在爱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却把她扔弃了。
阿清也碰上这种事情了。
她是我的妹妹,我是原谅她的,她平时的贪玩,任性,虽是不当,也不至于邪恶,遭到这样的报应,似乎过份严重了一点。
第二天,见到了天威,我把事情告诉了他。他默默无言。
“你瞧瞧这怎么办?”我问他。
“我怎么知道?”他很沉着的说:“阿清很伤心吧?”
“那自然,我真怕她会做出一些怕人的事情来。”
“你怕她自杀?”天威问。
“是的。”我答。
他很焦急,“难道你没有劝劝她?她是一个冲动的人。”
我看他一眼,“天威,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
他低下了头,“是的,我忘了,她从不接纳意见。”
“我打算去找那个彼得,他父亲是个有名的商人,不太难见得到。我想向他问个清楚。”
“即使见到了,又有什么用?你能使他回心转意?”
“我尽我的能力。”
“你真是一个好人,阿洁。”天威忽然之间说。
“她是我的妹妹,不论如何,我不能离弃她。”
“你看着办好了,这件事,我是无能为力的。”
天威那天格外沉默,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东西。
但是我自己也没有讲太多的话,故此并不在意。
我设法找到了彼得做事的商行,先打电话去找他。
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对我很客气,约好了时间等我去见他。我依时而往。
彼得替我拉椅子,敬酒递茶,吩咐女秘书把我招呼得妥妥贴贴,我只好不出声,看他耍些什么花枪。
“请坐,不要客气。请问有什么事情呢?”他问。
“你晓得我是为什么事情而来的。”我坦白的告诉他。
“是为了阿清?”他笑了。
“是。”
“你想说什么呢?”他还是那样的彬彬有礼。
我真奇怪这些男人,一张脸千变万化的,摸不透。
怎么他对阿清就那么粗鲁不讲理?见了我倒两样。
“你与阿清,到底怎么样了?”我问:“你说来听听。”
“阿清没跟您说吗?”他反问。
“说什么?”我倒也心平气和的反问:“结婚?”
“不不,昨天我才见过阿清,她又赞成不结婚了。”
“什么?”我啼笑皆非,难为我替他们担心了几日几夜。
“我们决定不谈婚姻问题,与开始的时候一样。”
“这么说:你们已经和好如初了?”我问他。
“那当然。”他笑,“否则的话,她又怎么肯见我。”
我摇摇头,“你们太儿戏!听我的话,好好的。”
他忽然正容的说:“我很尊重您,虽然才见过几次,但是可以看出你与阿清完全不
同,我劝您不必管阿清的事了,她的办法比你多,她有足够的条件生存,你少替她担心。”
我听了这番话,觉得彼得很厉害,外貌虽然像个花花公子,肚子里倒颇有一点密圈,
半恭维半嘲弄把我弄得出不了声,而阿清也真是,这种事也不告诉我一声,否则的话,我就不来了。
但是这种情况,我看阿清断然不会是他的对手。
不过她喜欢与他在一起,我又有什么话好说?
阿清也不止一次的叫我不必管她的事,真被彼得说中了。
“还有什么事?”彼得问。
“没有了,既然你们已经和好了,我这次来显得多余。”
他笑笑,“没关系。”
“我走了。”我停一停,“对阿清好一点,看我的面上。”
“你是一个好姊姊。”他说:“要替你叫车子?”
“不必了。”
他送我到门口。
彼得的狡猾远远超过了他的年龄,当初我看小了他。
也许阿清也小觎了他,以致有今天的失败。
回到家里,我松了一口气,但是我又恼怒阿清从来不把真相告诉我,叫我瞎担心。
所以在晚上我见到了阿清,便责问她。
“彼得与你没事?”我问:“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我晓得你不会赞成我。”阿清低声说。
我的心又软了下来,“你又搅什么呢?阿清。”
“我要他好看。”她说。
“看你人也瘦了,事情又不好好的去做。”我说。
“我要与他养个孩子!”
“什么?”我跳了起来。
“有了孩子,还怕他跑得了?到时他不认账,他父亲也不会算数吧?我打的就是这个
主意。”
“阿清,这个主意打不得!”
“不怕的!”她说:“我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这样做会把你自己赔上去的,阿清,千万不可。”
她看看我。
阿清脸上是阴沉沉的,眼睛里有太多的怨恨。
她以前的娇媚与柔艳一下子全不见了,我很害怕。
“阿清,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岂是这样难以忘记的人吗?你会后悔的,不如现在把一切结束算了。”
“姊姊,你不要理我,我会有办法炮制他的。”
我想说阿清绝对治不了他,但是终于住了口,没说出来。
她的命运掌握在她自己手里,我爱莫能助。只好沉默。
阿清会后悔的,她这样不顾一切的任性行事,她会后悔。
我对她说:“你现在不是爱他,你现在恨他是不是?”
“是的。”
“为什么会把他恨成这个样子呢?”我不明白。
“他现在天天与别的女人在一起,把我撇在一边。”
“但是他说你与他已经言归于好了,难道不真?”
阿清狠狠的说:“他不准我管他,否则的话,便不见我的面,我有什么办法?”
“这样说,你是完全受他的控制了?”我吃惊的说。
“但是不久他就得受我的控制!”阿清握紧了拳头。
“这样只是报复行为,没有多大的好处,阿清。”
“你不知道当初他是怎么对我看迷。”阿清叹口气。
“既然当初对你那么好,他还是喜欢你的,干么后来就变了呢?你想想是什糜道理。”
“没有什么道理,他玩腻我了!”阿清很固执。
“也不一定了,也许你叫他很为难,他吃不消了。”
“不管这些,我这辈子没有迁就过男人!”她说。
“有时候女人就是女人,委屈一点,也是必要的。”
“没有这种必要,姐,你委屈了一辈子,又怎么样?”
她昂起了头,很气愤,但是忘不了嘲弄我一下。
我想说天威对我还算不错,但是我住了口,算了。
何必在她悲伤的时候恢耀我自己的快乐呢,多无聊。
找劝得她唇焦舌燥,她还是一句话都没有听我的。
我几乎觉得愤怒,她明明把自己与那个孩子的生命往火坑里扔,还洋洋自得,谁说阿清聪明?
要是彼得不承认那个孩子怎么办?多半是不承认。
天下的瘟生不是没有,但是绝对不是彼得这种人。
这是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来的真理,阿清倒不知道。
我实在是替她悲哀了。
天威来到我们这里,问我,“阿清怎么样?”
“不用提了!”我说:“执迷不悟,还是老样子。”
“她也许真的喜欢那个富家子。”天威隔了半晌说。
“或许是吧。”
“阿洁,”他说:“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也该有个决定了。”
“什么决定?”我笑了起来。
在这些日子里,我太为阿清烦恼,只有天威,可以令我开朗起来,真正的笑一下。
“我们还是结婚吧。”他终于说:“双方的了解也够了。”
“你了解我吗?”我问他:“说来听听,你怎么了解。”
“我非常信任你,阿洁,你会是一个最好的妻子。”
“谢谢你。”我实在非常高兴,“我会尽我所能去做。”
“你答应了?”他问。奇怪的是,声音没有太多的惊喜。
我不出声。我抬头看他,他真在笑。
天威是那种老实人,实在不太会讨女人的欢心。
“我要去把一切准备起来,”他说:“仪式从简,好不好?”
我有点为自己惊异,果然结婚了?这么快速?
一年前我真是连想都不敢想,今天却果然成真了。
我点点头。
“我们去注册结婚,然后到附近去渡蜜月,好不好?”
我又点点头,一切由他作主好了,我乐得安逸。
“先去租间屋子,小小的,不用太大,好让你打理起来容易点。你不必出外工作了。
快点有个孩子,我父母亲一直希望回来看看孙子。“他说得很起劲,“我们可以组织一个非常快乐的小家庭。”
我笑笑,“你是一家之主,你说怎么就怎么好了。”
“阿洁,你真是一个好女孩子。”他抱住了我。
我觉得幸福充满了我的心,这么多年来的行规步矩,终于得到报酬。或许这世界上有人比我们富有,有人比我
们漂亮,但是我与天威,一定比他们快乐。
天威说得出做得到,他果然去租了一层小房子,买了家私,一切布置得妥妥贴贴,我?看在眼中,心里安慰。
他又去信告诉在外地的父母,他父母也很赞成,说儿子选择的对象,必然是好的。
天威是个老实人,家里干净,本身学识又不错。
这个丈夫,我是觉得不错的,况且我的要求一向又不高。
告诉了同事,她们也很替我庆幸。
我找了个机会,向阿清表白,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是非告诉她不可的,这是一件大事。
“阿清,”我说:“我要结婚了。”
“什么?”她跳起来,双眼瞪着我,“你,你结婚?”
“怎么?”我若无其事的问:“我真是没有人要吗?”
“不不,”她连忙掩饰说:“太突然了,你连男朋友都没有呢!怎么忽然会结婚?”
“我?”我笑了。
“嫁谁?”
“你认得的,叫做刘天威。”我说:“记得吗..”
“啊,那个傻小子!”阿清吃惊的说:“他娶你?”
我深觉阿清无礼,但是我忍受着,我点点头。
“你喜欢他?!”阿清问:“怎么会呢?他是个闷人。”
“阿清,天威是个很好的人,他老实而且负责任。”
阿清低下了头,“或许是的。”她说:“他是标准丈夫。”
“有时候人不能看外表,对不对?”我轻松的说。
“但是他太没有味道,那个时候一直追求我!”她说。
“过去是过去了,阿清,你不祝我们幸福吗?”
“婚期在几时?”她问我,“不会很快吧?”
“快了,他连屋子都祖好了,这一两月的事。”
“好家伙,倒成了我的姊夫了,你几时搬出去?”
“结婚之后。”
“那么这层房子呢?是妈剩给我们的,你要卖吗?”
“怎么可以卖呢?当然是留着你住,等你嫁出去之后,我们再租给别人。”我说。
“那边是好的,没想到比我先出嫁。”她笑了。
我看得出阿清笑得非常勉强,心里也不好受。
“每个人都以为我会比你早嫁。”阿清说了心中话。
我不出声。
“姐,你与刘天威,还是我做的媒呢,你说可是?”
“是的,不是你,我也不会认识他。”我说实话。
阿清侧侧头,“看不出他倒有一手,追妹妹不着,又转头追姊姊到手,了不起。”
我不太高兴阿清一直提以往的事,不过她爱说,也只好让她说。让她发泄一下好了。
“阿清。”我叫他一声。
“什么?”她抬起头来。
“你也好好的找一个人,嫁了算了。”我低声说。
“你倒替我担心起来了!”她仰头哈哈大笑。
那种笑声,尖锐而可怕,我觉得很不舒服。
阿清是变了。她越来越苦涩,人瘦了不少,憔悴不堪。
这些大部份是她自作自受,由此可知她与彼得的事并没有什么进展。
我怕丢下她一个人。我真的有点怕,我与天威搬出去的时候,她个人怎么办呢?
多年来我为她煮饭冲茶,整理房间。多年来就替她等门,她总是忘了锁匙。她一个人可以做这些事情吗?
她是我的妹妹。
我只记得她是我的妹妹,实实在在,我不喜欢阿清。
我之所以容忍她这些日子,都是因为她是我妹妹。
但是我已经要嫁人了,她又情绪低落,我离不了她。
在这时候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间老屋子里,怎么能放心?
果然,事情发生了。
那天我一早便去和天威办登记结婚的手续,忙了一个上午。
下午天威说屋子里要添一件家具,又去逛了公司。
结果我们选了一张云石小几,放在沙发角落里。
那茶几虽然贵得有点超出我们的预算,但是我很喜欢它。
新居虽然小,却是完完整整的一个家,什么都有。
与我现在的老房子是不同的,我喜欢一个新的家。
我心中是异常甜蜜的,那种感觉,犹如吞了大口蜜糖。
走得累了,我们就在一家小馆子里用些点心。
天威问:“阿清是不是在家里?有没有出去?”
“她呀?”我苦笑,“我想还没起床吧,一直蒙头睡。”
天威不出声。
“我倒情愿她恢复以前那种生活了,看她闷在家里,愁眉苦睑的,更叫我心里难受。
“她这样下去,可是个大问题啊。”天威低声说。
“可不是?我又快要搬出去住了,”我叹口气。
“我一直觉得她是一个想得开的女孩子。”他说。
“这次也是凑巧,可遇上魔头了。”我说:“那个彼得。”
“胡乱遗弃女人是有罪名的。”天威说:“不能想办法?”
“第一:阿清已经廿几岁了,当初又是心甘情愿的──”
“不能这么说!”
“第二:强扭的瓜不甜,即使结婚,他们也不会幸福。”
“这倒是真的。”天威低声说:“阿清糊涂得很。”
“她一向是很精灵的!你看这一次怎么办?”我问。
“除了听其自然,也没有其他法子,是不是?”
“是的。”
我们喝完了茶,手挽手的走出小馆子,天威要送我。
我笑说:“今天的电视节目不错呢!在我家坐一会儿。”
“好。”他也笑。
到了家门,我拿锁匙开了大门,我们俩进屋子去。
客厅里的窗帘还没拉开,与我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天威问:“还在睡?”
我耸耸肩,“我去看看她,你在这儿等着,倒杯水喝。”
“那里喝得了那么多水?”天威笑着,一边坐下来。
我推开房门,只看见阿清背着我睡着,脸朝里面。
她的一床被子有半床掉在地上,露着两条膀子。
“阿清。”我叫她一声。
她没有回答我。我摇摇头,“阿清,好起来了。”
她还是不响。我知道她的心倩,故此并不怪她。
我替她拨好头发,也许她昨天一个晚上没有睡觉。
我拿起她的手,替她放进被窝里,她的手是冰凉的。
我吃了一惊。
“阿清!”我大声叫,我把她的脸拨过来看。
阿清的脸是灰白的,双眼紧闭,嘴角有白沫吐出来。
“天威!”我尖叫出来。“天威!救人救人!”
天威自客厅冲进来,“什么事?”他奔到床边来。
我连话都说不出了,只会指着床上的阿清叫他看。
天威抱起阿清,拨开她眼皮一看,“我的天!”他呻吟。
“我去打电话!”我终于说。
我到客厅,手软脚冷的拨了九九九,差不多昏过去。
再回到房里,我发觉天威用毯子把阿清裹了起来。
他问我:“怎么办?”天威的声音是颤抖的,“怎么办?”
“等车子来。”我也同样震惊,“她吃了什么样的药?”
“找找瓶子。”他说:
但是我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任何瓶子罐子可疑的东西。
然后救护车就来了,来得很快,自有人把阿清抬了出去。
我们也跟着救护车走,忽然之间,天威掩着脸哭了。
我呆呆的看着窗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的滋味。
天威的态度是显然的异常,他为什么要哭呢?
震惊害怕才是正常的。但是在这种时刻,我又怎能怪他。
阿清不知道是几时服下的毒药,如果是一早便吃的……
希望她才吞了没多久,否则的话,救不回来,我怎么样对待母亲?比去世的时候,是怎么嘱咐我的?
这个妹妹,实在太难管教,妈又去世得早,给我留下了这个难题。现在她还服药自杀。
叫我怎么办呢?
到了医院,我们下车,他们把阿清推进了急症室。
天威马上跟了进来,我尾随在后,看见他们为阿清灌肠。
等做完了这些,医生说:“她没事了。放心吧。”
天威还是用手掩着脸,蹲在阿清的病床旁边。
我看他一眼,出去把阿清的名字地址一切登记了。
我看看钟,搅了两个钟头,阿清太不像话了。
我问天威,“你要回去吗?我留在这里看守好了。”
他摇摇头口
医生说:“你们两个都可以回去,她又不是小孩子。”
阿清这时候呻吟了一声!天威马上探头过去看。
不是我多心,他实在是有点儿过份了,我想。
我静静的叹口气,算了,都快要结婚了,还吃这种醋?
但是我对阿清的厌憎,却是加了倍,我几乎恨她。
她就是爱耍这样的花枪!而且几乎百试百灵。
我在一张椅子坐下,心里又气又急又饿,身子也累了。
医生过去替阿清检查,阿清慢慢苏醒过来。
她看看四周,忽然大哭起来,“让我死,让我死!”
我不出声,我觉得她真是丑,一张脸漂亮有什么用?
但是天威不以为然,他拍着阿清的肩膀,安慰她。
阿清还在呜咽,“死了算了,救回来还是受罪……”
“不要哭,一切都好商量,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呢?”
我皱上了眉头。
那个医生问我,“你是她的什么人?”他看着我。
“姊姊。”
“我有话说。”医生道:“请你过来一下好吗?”
我抬起头来,疑惑的看着医生,他要说什么呢?
“什么?”我失声。
医生笑笑,“你不知道?那么她的丈夫一定知道。”
医生把天威当作阿清的丈夫,我不怪他,任何人看见现在这种情形,都会误会。
但是阿清有了孕?我受不住这个打击,她真的与彼得搅出这种事来了?
“那怎么办?”我苍白着脸问医生,“怎么办?”
“这一次运气很好,胎儿没受影响,你劝劝她,下次就不保险了。”医生还很幽默。
我听了却心如刀割,怎么办?阿清连一个字都不肯听我的,现在果然出事了。这孩子怎么办?她又怎么样?
我一身冷汗。这不是一死可以解决的事,真的不是。
我低下了头,等她出院再慢慢的问她吧,还有什么法子。
阿清三天就出院了。
人很虚弱,但是不碍事,整天躺在床上哭。
我问她:“你有什么打算?死不是法子呢,阿清。”
“你都知道了?”她大哭起来,呼天抢地的样子。
这些日子来,我还得服侍她,煮菜弄粥的。
我叹口气,“你把事情说说清楚好不好?”
“他不肯承认。”
“彼得不承认?”我问:“他就是没良心,你早该知道。”
她又大哭。
“哭什么呢?对孩子也不好,阿清,现在哭也来不及了。”
“我不要这个孩子!”
“你又语出惊人了!”我不开心,“孩子有什么罪?”
“我不要不要!”她尖声哭了起来,“怎么可以要这孩子?
“或者你可以去找彼得的父亲,你说打算这么做。”
“我已经去过了。”她呜呜咽咽的说:“有什么用?”
“怎么说?”我问:“难道老头一点不心痛骨肉?”
“这老狐狸给我三千块医药费,叫我把孩子拿掉!”
“太欺侮人了,这怎么可以?”我气愤的说。
“我把钱收下来了。”
“什么?”
“收了。有什么办法?姊姊,我做错了!”她大哭。
“你怎么能收他这笔钱呢?收了这钱,等于默认了。”
“不收也没办法,我又斗不过他们!”阿清泪天泪地的。
“太没良心!这怎么可以,阿清,我早劝过你……”
“我也后悔没听你的劝告,姐,已经迟了。”
在阿清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是不容易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怎么办呢?孩子过几个月,就要养下来了,到时候瞒也瞒不住。
去动手术把孩子拿掉,这又是不合法的事情,我们也没有相熟的医生,又怕有生命危险。
看着阿清日哭夜哭,我真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我的天,到底怎么办好呢?阿清坚持要把孩子去掉。
决定必须要下得快,否则的话,日子久了便来不及。
她真是叫我难做人,这样的心绪,我也不想去上班了。
索性请了假在家陪她,同事还以为我在筹办婚礼。
本来好好的婚期,又给阿清这一下子搅了日子。
天威也天天来我们家,老实说我很不知道他看谁。
来看看阿清也是应该的,到底是他的小姨呢。
但是我没告诉阿清有孕的事情,阿清是要面子的。
有一天买菜回家,阿清叫住了我,“姊,有话跟你说。”
我放下了菜篮。她的脸色,彷佛有点回转的样子。
“什么事?”我问。
她低下了头,“我找到医生了。”她说:“朋友介绍的。”
“医生?那种医生?”我问。
“是的。”
“什么朋友啊?那个医生可靠吗?人命关天的事情。”
“他说很可靠,做过不少这种手术,药费也不贵。”
阿清呆呆的说着,我看她的神倩,真的有点可怜。
“阿清,每个人都会做错,但是要过而能改。”
她低声的说:“我早知错了,我还会再犯吗?”
她这一句话说得很有诚意,使我觉得非常安慰。
“介绍的人是谁呢?”我问:“你怎么认识的?”
“是以前常常玩的女朋友之一,她也做过这手术。”
“一直跟这种人在一起,阿清,你真不应该。”
“我知道错了,我已经说过很多遍。”她麻木的说。
我又有点不忍,我不该在现在还一直教训她。
但是我何曾有停止过我的苦口婆心呢?从来没有。
阿清要是真肯听我一言半语的,那就好了,不会到今天。
我试探的问:“彼得那里,真的没有一点希望?”
她摇摇头,“他把我讽刺得一个钱不值,说我设计骗他。”
“他不相信。”
“是的,他说舞女歌女的伎俩也比我高明。”阿清说。
“这样看来,阿清,你当做一场恶梦算了。”
“将来?我还有将来吗?以后还有人来要我?”
“你先别担心这个,那个医生,让我陪你去看看好吗?”
“是的,我打算今天晚上就去。”她不住的点看头。
阿清近来的确是有点失常了。但是我岂能怪她。
因为心头上压看一块大石,阿清以前的飞扬跋扈不见了。
那种趾高气扬也减少了,在我眼中,她反而可爱起来。
傍晚天威来了,我叫他在家中等我们。“去看医生。”我说。
“阿清不舒服?”他问:“为什么不回医院检查?”
“她不愿意去。”我说.“我们有个熟医生的。”
这样子把天威打发开了,但是我看出他不太相信。
我与阿清叫了计程车,把地址告诉了司机,叫他驶去。
到了目的地,我有点惊异,因为那个地方,是住宅。
一个穿白衣的女佣人来开门,问我们找的是什么人。
“找医生。”我说。
女佣人打量了我们一下,叫我们进屋子里去坐下。
那个客厅布置得很华丽,完全看不出是这种地方。
女佣人还倒来了两杯茶,阿清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
我心里害怕,我的手是冰冷的,这种手术,实在太危险。
多少次,我在报上看到有少女流血不止死亡的新闻。
现在将进屠房的是我妹妹,我怎么可以不怕?
阿清还是低着头,一声不响,脸色青白的坐在那里。
也许她已经决定把性命拚一拚了,但是我不想她那样做。
真的没有其他法子了吗?我问自己,想一想。
为什么我不可以照顾她几个月,让她把孩子养下来。
我与天威可以用一个佣人养大这个小孩,我们负担得起。
或许阿清不愿意怀这个孩子十个月。她恨彼得。
阿清有阿清的道理,在恨里长大的孩子,不会有幸福。
况且他又没有父亲,也许不让她生下来是合理的。
半晌有一个中年妇人走了出来,打量了我们一下。
“医生?”我问。
“不是,你们那一位要见医生?”中年妇人问。
“我妹妹。”我指了指阿清。“手术是保证安全的?”
她看了看阿清,不回答我。“几个月了?”她问。
“一两个月。”我说:“手术简单吧?是不是一定安全?”
中年妇人笑了一笑,还是不出声,她回转房间里去了。
隔了没多久,她又出来说:“医生说收两千块,先付。”
我打开手袋,把钞票拿出来,放在桌子上面。
那个妇人收下了钱,“请进来检查一下,医生在等。”
我把阿清扶起来,跟着这个女人进房间里去。
一进房间,清形就完全不同了。那是一间手术室。
一张高高的床,一边的瓷盘上摆满了刀剪叉。我觉得这简直就是一个杀人的地方,我浑身冷汗。一个穿白袍戴
白帽的男人站在一旁,他还戴着一个大口罩,叫人认不出他的脸来,这是故意的吧。
“你出去。”中年妇人吩咐我,“在外面等。”
我抓住了阿清,“阿清,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不。”阿清软弱的说。
“回去吧,阿清,我害怕,让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我心急慌忙的恳求她,“我们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阿清说:“不关你的事,姊姊,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医生有点不耐烦,问她:“到底怎么样?你们快决定!”
就在这个时候,女佣人忽然之间推门进来,叫道:“有便衣警察在门口!”
那个医生马上慌了,立刻说:“带她们往后门走!”
我听了也害怕,连忙拉住阿清,“后门在哪里?”
中年妇人便拉开了一道门,把我们俩推出去。
我拉着阿清急不择路的从狭窄的小楼梯奔下去。
那道楼梯又窄又脏,非常难走,到了街上,我快快的拦住一部街车,就与阿清上车走了。
我喘着气,看来那个黑市医生早就有准备,开了后门。
今天算是幸运,要是给警察抓住的话,怎么做人?
阿清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闭着眼睛,眼泪不住的掉。
这样也好,我想,手术动不成功也是好事情。
回家才慢慢想办法。
到下车的时候,我才想起,那两千块是白白损失了。
无论如何,谁还敢去要回来?我暗自叹了一口气。
到了家,天威替我们开的门,我把阿清扶到床上去躺下。
天威问:“怎么搅的?去了一个多钟头,回来倒脸色更坏了,哪有看医生看成这样子的?”
我晓得他怀疑不只一点时候了,只好把真相告诉他。
天威听了之后,苦笑连连,“你竟会想出这种法子!”
“天威!”我站起来说:“这法子可不是我想的。”
“那你干什么要陪阿清去?”他问:“这种地方!”
“你去问阿清好了,难道是我迫她去的?”我急了。
天威看着我,叹了一口气,改变了语气,“她真是!”
“我怎么会叫她去堕胎呢?难道我是专家不成?”
“好了,好了,我们别吵了,先想个法子吧。”他说。
“我根本没要吵架,但是你的语气太难听了。”
“算我不对好了。”
我们俩僵在那里,气氛有点尴尬,两个都不出声。
天威的偏心,已经偏得太明显了,他把什么错处都赖在我的头上,阿清倒一点过失都没有。
我奔波了这些日子,花了这么多精神,连他都不了解。
我觉得心灰,天威到底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我与他在一起这么久,处处倒要我迁就着他。
他对我,何尝有对阿清的一半体贴忍耐?我看得出。
这时候阿清慢慢的走出来,“算了,不要为我吵架。”
天威看见阿清出来,神情马上不同,关注起来。
“你出来干什么?快点回去,你身体不好呢。”他说。
阿清摇摇头,“一切都是我不好,姊姊已经尽了力。”
我看见阿清这种蓬头垢面的情形,只好去扶住她。
“你们别管我!”她低着头,“一人做事一人当。”
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阿清,别乱讲话了!”
阿清惨笑:“大不了找他去拚了命,没有关系。”
“阿清!”天威大惊!“你这又是何苦呢!老天。”
“阿清!你还可以好好的过几十年,何必这样。”
“阿清,”我说:“你把孩子养下来吧,我与天威替你带。”
阿凑看着天威一脸哀求的神色。
“好的。”天威说:“就这样好了,我们会把他当自己的孩子。”
阿清哭起来,“我真太对不起你们了,”她说。
“没有关系。”天威说:“我们愿意这样子做。”
“事情就这样了,阿清,你可别再胡思乱想的了。”
阿清又低了头。
现在她一直有点楚楚可怜的神情,叫人同情。
这样子过了几天,阿清无可奈何的安静下来。
她的精神好了很多,我要等她恢复过来,才可以结婚。
但是天威却是常常来看她的,他有点奇怪。
一当我说起结婚,他就支支吾吾的,说延迟一阵子。
也许他的心绪不宁吧,我忐忑的想:还是因为什么呢?
有一天当我买完菜回来,用锁匙开了门,还没放下菜篮,就看见阿清的手在天威的手里。
我呆呆的看着他们,阿清连忙回到房里去了。
天威别转了脸,不出声,事情我也明白了几分。
但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阿清会这样子对我。
我也不相信天威会分不出好歹,做这种无耻的事。
我并不是一共伟大的人,但是我忍耐得成了习惯。
我把这件事也忍了下来,装做没有看见的样子。
那天我照旧做了饭,大家一块儿吃,我更加注意他们。
天威一直与阿清眉来眼去,倒是阿清,一声不响。
阿清而且面有愧色,我也不去追问她,冷眼旁观。
天威却是太下流了,这样的男人,趁早看穿他也好。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我还是心如刀割的,晚上又失眠。
我还是与阿清睡一个房间,一切都与以前一样。
我辗转反侧的时候,阿清有时候也会咳嗽一两声。
她也睡不着。
不管怎么样,我是付出感情的人,付出很多。
而阿清与天威,他们却是在一旁享清福的人。
我满以为对别人好,别人也会对我好,谁知道却得到这样的报酬,我还有什么办法去相信人。
一个是我的未婚夫,一个是我的亲生妹妹,唉。
我心里太难过了,一股气闷在心头,话都说不出来。
我情愿他们向我摊牌算了,免得我夜夜心痛。
终于在一个晚上,阿清半夜叫了一声:“姊姊。”
我翻了一个身,“什么事?”我的声音是冷冷的。
我已有好几天没有与她正式说话了,我恨她。
“姊。我想我也瞒你不过了,还是照实说了吧。”
“说吧。”
“姐,天威向我求婚。”阿清的声音是颤抖的。
“是吗?”我镇静的反问一声,我冷得出奇。
“姐,我对不起你……他说他依然爱我。”阿清说。
“啊。”
“他说无论孩子是谁的,无论我做错什么,他爱我。”
我的眼泪簌簌的落下来,但愿阿清没看见我哭。
“我想为了孩子,为了我以后,我……”她说不下去。
我不出声。
我躺在床上,黑暗一下子包住了我,我不出声。“我答应了,他叫我告诉你,姊姊,我对不起你。”
“他真的不介意。”阿清说:“只要是我,他便爱。”
“他很伟大。”
“姊姊!你一定会找到比他更好的男人!”阿清哭了起来,“因为你人太好了,我对不起你。”
“没有关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没有关系。”
“姊姊。”
“一切都现成,屋子租好了,家私也买好了,天威又如愿得偿,你又得到归宿,太好了。”
“姊姊,我知道你心中是怎么样的滋味。”她说。
“没有什么,我无所谓,只要你们说好便行。”
“我太惭愧了,我做了这么多令你伤心的事。”
我又停了口。
难道阿清还想我倒转来安慰她不成?让她去惭愧好了。
我哭了一个晚上。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哭。
天没亮,阿清问我,“姊姊,你是答应了……?”
“叫天威来与我说,我要听听他怎讲。”我说。
“好的,”阿清低下了头,“他今天会来的。”
阿清”早便起来了,弄了早饭,叫我起身吃。
我怎么吃得下,我思前想后,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一辈子我都行规步矩的做人,没有走错过一步。
为了阿清,我受多少委屈,忍耐了多少,现在落得什么好结果呢?
从小我听母亲的话,便决定要好好的做人,正正经经的生活,过了这么多年,我发觉一切都太不值得。
我对天威,是真诚相待,一辈子只有他一个男人。
他与我订了婚,却又去转向阿清那边去了。
阿清玩弄他,欺骗他,他一点也不见怪不生气。
见到了阿清,他愿意不计较的牺牲一切去就她。
我呢,他却视我的真诚为渣未,这样子对我。
我真怀疑这世界上还有没有真心这一回事。
我是彷徨的,我靠在沙发上一语不发,我太伤心了。
看看天威怎么说吧,我真替他难过,他错过了很多。
我要看看他怎么开口把这件事情说清楚,我一定要看。
阿清问:“你要喝茶吗?姐姐?”她小心的问我。
我笑了,“阿清,这一辈子,你大概第一次倒茶给我喝。”
“你恨我吧?”
“有一阵子恨,今天反而没有这种感觉了。”
“我情愿你恨我,姊姊。”她低头坐在一边。
“恨你,你的心里就好过一点是不是?”我问:“最好永远不见你们,你们就更得偿所愿了是不是?”
“姊姊!”阿清大哭起来,“我不会这样对你的!”
“哼!”
“我知道错了,但是我现在这种情形,是没有选择的。”
她总是很会找理由来解释的,阿清有这个办法。
“我根本不爱天威!我这一辈子也不会爱他!但是我有什么办法?我肚子会大起来,除了他,谁也不要我,我只好嫁他!我对不起你。”
“天威知道你口口声声不爱他?”我吃笑的问。
“他怎么不知道?我又不瞒他的!他不见怪。”
我只好摇摇头,这也是前世的事情,看来我谁也不好怪。
我只好怪自己的命苦吧,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我不能不说爱情伟大,天威对我,始终没有爱念。
“你们,”我的喉咙像吞过沙石一样,“几时结婚?”
“越快越好,”她苦涩的动了动嘴角,“还想瞒人。”
我低下了头。
“命运真是作弄人。”阿清说:“谁晓得我会嫁他。”
阿清好像还不太满意的样子,这使我抬起了头。
她说下去,“但是我与以前不同了,我至少感激他。”
那么我呢?从此以后,我还是得住在这间老屋子里。
“姐姐,你不要难过,你一定会找到比他更好的人。”
“叫我到那里去找?”我忽然苦笑起来,“我运气不好。”
阿清又暗自落泪。
她也够惨的了,嫁给天威,并不是她心中所想的。
她不会满足于做一个小职员的妻子,带孩子做饭。
如果阿清还有一条路走,她决不会这样子做。
她伤害了我,然而得到的好处并不太多,只是出于无奈。
我能对她怎样?
即使她是一个陌生的女人,我也不会掌掴她驾她。
已成事实的东西,是无可挽回的,除了伤心,没有其他的法子。我并不想去报复。
我已经损失了,报复不会使我得益,我又何必做小人?
我这一辈子,忍耐了大部份时间,委屈是我的习惯。
只要使我自己更麻木一点,日子还是可以打发的。
我又不是一个要面子的女人,被未婚夫遗弃,或是被妹妹夺了未婚夫,都不算得一回事。
我的错误,是以为天威会爱我,我太相信他。
上了一次当以后,我不会那么天真了,我学了乖。
当它是一次经验吧,我心里想,心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慢慢吃了阿清为我弄的早餐,她一直看着我。
“当心着凉。”我说:“看看你的衣服穿够了没有。”
她看着我,惊异得不得了,然后再三的说:“我情愿你一直发我的脾气!你叫我太难过了。”她又落泪。
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而哭,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我?
不过我从来没有看过她流那么多的眼泪,这是真的。
我躺在沙发上。
这真是一个大冷的天气,冷得叫我忍受不了。
最高兴的将是天威吧?我想是的,他是一个可怕的人。
只要是阿清,不管破烂完整,他还是如获至宝的。
对我来说,他是疯狂愚蠢的,但是他自己却有乐趣。
他爱阿清,终于他得到了阿清,在他来说,已经够了。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阿清说:“他来了。”
我坐着不动,我觉得不应该再由我去开门了。
阿清去开了门,天威慢慢的走进来,脱了大衣。
阿清在他身后缓缓的关上门,一声不响坐下来。
天威转过头去看她,阿清没有表情,只是低着头。
忽然之间我觉得好笑,这个小男人,我看清楚了他。
他是这样的得意洋洋,理直气壮,一点没有惭愧。
阿清当初抛弃了他,使他心碎,现在他有机会,来不及的吧我抛弃了。
他还有这点不怕羞的好处,我承认我是瞎了眼。
我只看到一个老老实实的外表,一张诚实的脸。
他比彼得都不如,那种虚伪的样子,叫人无法忍受。
我不出声,看看他,终于他也看了我一眼。
“阿清,”他问:“跟你说了没有?”他很镇静。
“说了。”
“你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但是我希望你可以礼貌一点。”我说。
他压低了声音,很不耐烦的文:“你答应了?”
“你以为你是什么?很值得姐姐留恋?”阿清叫道。
显然她也看不惯这个小男人的做法了。
“我根本没有爱过她,我爱的是你!”他迫不及待的说:“当初我失了你,我糊涂了。”
我站起来,开了大门:“我出去走走。”我对阿清说。
阿清又哭了。
刘天威走过去安慰她,被她一手推开,阿清脸三那种卑视的样子,叫我看了心寒。
但是刘天威不觉得,他很满足,他是个奇怪的男人。
他的丑恶一点点显露,但是他自己一点也不觉得。
阿清从头到尾蔑视他,他也看不出来,这人太笨。
而我呢?
我心里却是舒服的,街上很冷,风非常的大。
半个月前我还以为自己将嫁人为妻,获得归宿。
现在我知道真正的归宿是自己的心。我得到了它。
阿清很快就嫁过去了。她的脸色不太好看。
谁也没有去观礼,连我都没有,我觉得不想去。
阿清心目中的婚礼不适这样的,所以她的脸色极其难看。
然而她搬到为我预备的新居去住了,离开了老家。
我有种轻松的感觉,我把老家好好的装修了一下。
睡房里我把阿清的床拆走了,把自己的床放在中央。
我买了新床单,糊了新墙纸,又加一张地毯。
当然我还买了两只暖炉,我决定不再省电了。
睡房一改装,变得很漂亮温暖,令我精神一振。
况且坦白的说,自阿清走后,我不用天天打扫了。
我一人住的地方,相信不会弄得太脏的,我有分寸。
客厅也找人来粉刷了,又做了新沙发套子。
才没花多少钱,但是整间屋子是开朗得太多了。
我又请了朋友来参观,有些是夫妻俩,有些是孩子。
做人要享受一下,何必把自己紧紧的关住呢?
刘天威在一旁咧看嘴陪笑,有点像个白痴似的。我去看了那个女儿,长得好漂亮!雪白粉嫩的脸,长长的柔软头发,大眼睛高鼻子,跟她父亲像透了,但是那张薄薄的嘴,却是阿清的翻版。
我自心里怜爱这个孩子,她可没有罪名,这婴孩。
刘天威呆呆的坐在一角。他也没有去抱这个孩子。
我的心忽然软了下来,不管在一般人眼中,天威是如何的可恶,不过他对阿清,真是至情至圣。
“叫什么名字?出生纸填好了没有?”我问着。
阿清对一切问题都摇摇头,没有太大的兴趣。
我低声说:“不要这样,不可令他太难堪,阿清。”
阿清奇异的看我一眼,“你倒还帮他说话呢。”她说。
我笑笑。
“你的气量这么大。”阿清淡淡的说:“对他好干什么?”
“你应该对他好,他实在是爱你的。”我劝她。
“你该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阿清淡淡的说。
“不是这样的,阿清。或者他对全世界的人不好,这你就不必理了,只要对你好,你就该感激,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从今天开始,你应该把家弄得好好的。”
她低下了头,不响,我不知道她心里想些汗么。
但是我发觉我每一分钟都在劝她,劝她。
她忽然抬起头来,“你交到男朋友了吗?”她问。
“没有。”我笑笑,“但是我有了一大堆普通朋友。”
她说:“那太好了,现在我倒真正的有点羡慕你。”
她脸容憔悴,嘴角异常苦涩。她羡慕我?唉!
这句话我第一次听到,一向只有我在羡慕她的。
阿清永远不满足现实,这是她最大的缺点之一。
过了没多少天,她就出院了。天威为她请了一个佣人。
我当然知道天威有多少收入,这个佣人不容易请到。
但是叫阿清做家事,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一点天威自然比我更清楚。
我还是过我日常的生活。不久我在外文班里认得几个很投机的同学,常常聚在一起。
我发觉我开朗得多了,一改以前苦闷的脾气。
现在我笑口常开,大家说笑话,我也懂得凑兴。
我渐渐变成一个很活泼的人,与我的年龄很吻合。
就算在穿衣服方面,我也有了进步。以前老不敢穿时兴的式样,现在受到朋友的鼓励,买了一切颜色高雅的长裙子穿,既时髦又不过份。
我奇怪为什么早点没想到可以改变生活方式。
也许是天威给我的刺激实在太大了,使我来个急转弯。
我连头发都剪了,现在弄成一层层松松的,容易打理。
不过我还是不赞成化妆,我到底不是十六七岁了。
一天我下班回家,去书店买了两本书,猛一抬头,发觉天威与阿清的冢就在附近,要不要去看看他们呢?
我还没去过他们的家呢,以前我一直不想上门。
那些家具,那些窗帘,都是我挑的,现在倒成了别人的家。
基于这样的原因,我不想去他们家,也有充份的理由。
但是现在我的想法不同了,半年多来,我差不多忘了这事。
于是我拐个弯,决定上那层小房子去看看清形。
我看看表,差不多六点了,天威也该下班了吧。
我上楼去按铃。这层房子,本来可是我的家呢。
我很是感叹。
来开门的是天威,见到了我,他呆了一呆的样子。
“阿洁!”他低叫。
“是我。”我自然的笑笑,“上来看看你们,可以吗?”
“当然,请进,请进!”他连忙请我走进去。
我一进门便看见一桌麻将。四个女人坐在那里打牌。
阿清转头一着,“姐姐,你怎么来了?也不通知一声?”
她穿着一件旧旗袍,领子撇开一半,脸色黄黄的。
这么小的客厅,一张麻将桌子占了大半的地方。
阿清真不应该这么做,况且其他那三个女的又是陌生人。
“几时学会打牌的?”我问:“还一直打下去吗?”
“你来了就不玩了。”她推开牌站起来,“陪你好了。”
那三个牌友也无所谓,跟着站起来告辞走了。
我看看天威,他站在一旁苦笑着一声不响,也不坐。
客厅里四角都搭着婴儿的尿布,东西凌乱得很。
“孩子呢?”我问。
“在房间里睡觉。”阿清说。
“佣人呢?”我又问。
“买菜去了。”她搁起了腿,坐相不太好看。
“六点多才买菜,几时吃晚饭?”我笑着问。
阿清打个呵欠,“反正有得吃就是了,晚一点算什么。”
我又看天威一下,他的表情还是木木的,一句话没有。
我在心中叹一口气。阿清恐怕距离标准主妇很远吧。
我进来这么些时候,她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天威。
彼得刚刚离开她时候的低潮已过去了,阿清现在又恢复神气嚣张了,天威吃不消也得强忍着。
这就是阿清,本性难移,我的确相信这句话。
小小的房子,本来可以弄得很舒服,可是……
至少她该叫人来把地板打一打蜡,太脏了一点。
当然我没有出声,这是他们的家,我不便理太多。
“留在这里吃饭吧,姐姐。”她说:“菜还可以过得去。”
我点点头。
“你这裙子新买的?款式不错呀。”阿清斜眼看着我。
“是吗?我决定穿得稍微好一点。”我有点难为情。
“我已经好久没买新衣服了,”她闲闲的说:“看样子非得自己去找一份工作呢!”
声音里透着不满。
我忍不住又看天威一眼,他走进厨房去了。
“死相!”阿清扁扁嘴,狠狠毒毒的骂他一句。
“阿清!”
“真讨厌,一天到晚老木头似的,也不去看看孩子。”
这到底不是他的孩子,叫他有什么兴趣去看?
我想这样说,但是我忍住了。他俩是周瑜打黄盖。
我在一旁多事干么?
天威从厨房出来,为我倒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
“谢谢。”我说。
我摸摸茶杯,是凉凉的,这茶不知是哪年哪月泡的。
我有点难过。一个男人,辛辛苦苦的赚钱是为了什么?
回到家里,连一口热茶都没有,这样的妻子,孩子又不是他生的,两夫妻对半天说不上一句话。
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有什么前途,希望?
不过这一切都是天威自己选择的,他真是活该。
我转移话题,“你以前的衣服可多得数不清。”
她懊恼的说:“我胖了,你没有看出来吗?衣服全不合身。”
我细细一看,刚才倒没察觉,现在可觉得不对劲了。
原来阿清自从生产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小腹收缩得不太好,很明显的凸了出来,这样子的身裁,与以前比是差得太远了,难怪她要不开心。
然后孩子就哭了,阿清无可奈何的进房去抱她。
我在客厅里尴尬相,也只好跟进房去看孩子了。
房间里的情形是可想而知的。阿清根本不知道收拾。
她连被子都不摺,化妆品一个梳妆台上都是。
小孩的衣服,毯子一半在地上,台灯上都是灰尘。
大可怕了。
这样的家怎么可以被称为一个家呢?我顺手替她收拾起来。
这些工作,在家里的时候,都是我替她做的。
我虽然没有换过小孩子尿布,但是还做得过得去。
我又替小孩子换了干净袍子,抱在手中看了看。
她的确是长得好看的,我从心中喜欢她出来。
跟着我替阿清理了一理房间,把窗帘拉开,让新鲜空气进来,把一切东西整整齐齐的放好,房间看上去舒服了。
阿清笑了,“你真行,姊姊。”
“那里。”我将孩子放在大床上,她笑了起来。我又把小床理好,把该洗的东西都拿到浴室里去。
“那佣人不会做事情。”阿清毫不惭愧的告诉我。
“佣人也只有一双手。”我忍不住笑笑的反驳一句。
阿清的睑红了一红。“咦,她回来了,一小时后可以吃饭。”
我也听见佣人开门关门的声音。
天威进房间来一看,登时呆住了,我向他点点头。
“真不好意思,你是客人,倒叫你动手做事。”他说。
我摆摆手,“过来看看孩子,头发好长呢。”我说。
他摇摇头,“我去叫佣人煮多两碗饭。”他出房去了。
阿清说:“不看拉倒!伟大?他伟大?瞧瞧那个鬼样!”
我摇摇头,这时候女佣人又倒了一杯茶来。
我到客厅去把所有的尿布都叠好了。我不是要讨乖,只是看不顺眼乱成这样子。
那一顿饭吃得不太和洽,他们两夫妻不对话。
这样子下去,怎么能对一辈子呢?我真担心。
阿清对我说:“我想去找一份工作做,姐姐。”
“那倒也好。”我说:“多份工作是好的,反正有佣人。”
“在家闷都闷死了。”她说:“有工作至少有寄托。”
吃完了饭,我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我送你下去,”天威说:“外边天已经黑下来了。”
阿清不反对。
他送我到楼下,没有说过一句话,后来他问:“家里好吗?”
“好。”
“一个人静不静?”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声音很小。
“还是老样子。我装修过屋子,很不错。”我说。
“那是一定的。你是这么会理家。”他静静的说。
我对他的仇恨早已消失无踪了,现在只觉他可怜。
“你的小房车呢?”我问。
“省钱,卖掉了。”他说。
就在那个时候,一辆空的计程车驶过来,我截停了它。
“再见。”我说。
他也向我道别,一个人默默的走回来,一肚子的委屈。
回到家里。我开了暖炉、电视,只觉得自己幸福。
虽然我没有过过狂喜的日子,但是生活一向平静。
这是多么不容易呢。我伸伸腿,过得太舒服了。
我的信心渐渐恢复过来,现行矩步,到底有代价。
过了几个星期,有一天下班,我刚弄了粥,就听见门铃响。这种时候,会是谁来呢?
我去开了门,门外站的是天威一个人。
“唉呀,是你。”我惊奇的说:“在下雨呢,快进来。”
他进来,看了看屋子,“弄脏地方了。”他说。
“不会,把外套脱下来,阿清呢?在车里?”
“没有,她没有来,她找到工作了。”他告诉我。
我一呆。“是吗?你先坐坐,我去给你倒杯热茶。”
“我不冷,我喝了点酒。”他傻傻的笑了。
我有点不放心他,看样子他喝了不少,我为他冲了一壶浓浓的咖啡。
他喝了一口,“真香。”他搓搓手,“好一个家啊。”
我不出声。
“我真蠢,竟会不知道选择。你没有恨我吧?”
我正容道:“天威,你是我的妹夫。每一个人有他的选择,但是做人切忌反覆无常,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
“我的确会后悔一辈子。”他说:“我不该娶阿清。”
我笑了。
“笑什么呢?”他问。
“笑你,如果你娶了我,还不是一样?你会念念不忘阿清的美貌招摇,你同样不会满足,你太贪心了,天威,
你不是一个孩子,谁也没逼你娶阿清,事到如今,你只有发奋做人。”
“我无法讨得她的欢心,她不爱我──”他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爱你,既然牺牲,就牺牲到底。”
“我,我,……”他结结巴巴的说不下去了。
“天威,你最错不是娶了阿清,而是犹疑不决。”
“你说得太对了,阿洁,我对你不起。”他竟掩脸哭了起来,“我不是人。”
“何必责怪自己呢,当时你又是这么理直气壮。”
他还在哭。
“我现在不是很好吗?一会儿有朋友来看我。”
他抬起头来。我发觉他的眼睛布满红纹,头发凌乱,衬衫很绉,领圈有点黄黑,脏得?很,阿清实在没有照顾他,他比独身的时候更差。
“你这样会影响工作。”我说:“天威,振作起来。”
“你太好了,我一向知道你好,但是我着了魔。!”
“不要怪你自己,也不要怪阿清,颓丧是不应该的。”
“唉那个孩子,又不是我的,叫我怎么好?”
“天威,不是我怪你,但是这一切你事前都清楚,你不是不了解阿清,现在你又怨天怨地,使我反而同情阿清
,开头是你要表现伟大爱情,是你要为她牺牲,为什么不做得好看一点呢?后悔不是办法,一个男人,要有胆色勇气,你一直就是如此婆婆妈妈的,我不爱听这些!”
我的声音很大,把他教训了一顿,我觉得我说得有理。
他是一个这样的小人物,我真庆幸没有嫁给他!
阿清虽然错得厉害,不过刘天威也不是个东西。
“你回去吧。”我下令逐客,“说不定阿清在等你。”
“好。我回去。”他说。
他站起来,喝完了咖啡,穿上了大衣,走到门前。
“我没有福气,也许你不知道,我是真正的反悔了。”
我打开了门,送他出去,再关上了大门,松口气。
他反悔?
当初他何尝不反悔与我订下了婚约?一看到阿清,他来不及就跟着走了,现在阿清的劣点暴露无遗,他又想回这里来?不可能的事!我怎会那样糊涂?
事实上现在一检讨,我根本不知道我当初看中他那一点。
自从阿清离开了这里,我反而独立自由起来。
我心里不再苦涩,不再有重压,不再拘谨了。
没过多久,有三个朋友来了,我们大家吃了一锅粥,有一个中年男人开始教我打桥牌。他姓陈,很有幽默感,风度也很好,他似乎不介意我领悟力低,耐心太好了。
这个姓陈的朋友是王氏夫妻带来的,我也是第一次见面,但是我们熟络得很快。
可以算是我同学的王氏夫妻盛赞我能干,叫我脸红。
他们好似有意介绍陈先生给我,本来遇到这种情形我会手足无措,但是现在我觉得认识一个朋友,有什么不好?
他们是十一点多才走的,我有点累,收拾好便睡觉。
我现在没有失眠了。感谢上帝。真的要感谢上帝。
以后王先生太太常常来,我也常常去他们家。
这两夫妻真是热心人物,又是信教的,非常友爱。
他们异常喜欢我,我跟他们也相当合得来。
我渐渐知道他们的陈先生今年卅八岁,事业有点成就。年前太太去世了,并没有孩子,他学问不错,是值得做朋友的,而且人非常温文.又带点活泼,从来不提男女私事,一付光明磊落的态度。
这叫我放心与他做朋友,自从得了天威的教训后,我一切得小心了,朋友是朋友,一切都慢慢来,我非得观察清楚不可。
但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个朋友,我不再寂宽了。
我有了正常的社交生活,日子过得很有意思。
我把天威那件不愉快的伤心事,忘得一干二净,不过有一天,我接到一个很奇怪的电话,叫我惊奇。
电话是彼得打来,他问明我是谁之后,有点不好意思。
“阿清好吗?”他轻轻问。
“她死活与你还有关系?”我反问:“你权当她死了好了。”
“我知道你生气,姐姐。”他的油腔滑调又来了。
我厌恶的说:“你别跟我来这一套!谁是你姊姊?”
“孩子好吗?”他的皮倒真是很厚,吃他不消。
“打掉了,照你说的,三千块医药费一点不多。”
“这……我听说孩子养下来了,是个女的,是吗?”
“你听谁说的?”
“告诉我好不好?”他央求,“到底是我女儿呢!姐姐。”
他倒是打听得很清楚。我反问:“你女儿,你开玩笑吧?”
“怎么不是?”
“是你女儿,干么当初不承认?干么要打掉她?你也配有女儿?见你的鬼,你不去照照镜子?你是杀人犯!”
他让我痛痛快快的骂了,一点都不生气,真有功夫。
他说:“姐姐,你不晓得,我原以为阿清开玩笑来要胁我,我怎么晓得她真有了孩子?我父亲也以为是开玩笑,我当时既生气又糊涂,真是错了,哪晓得她真的养了孩子下来,算算时间,我才恍然大悟!”
“放狗屁,你以为有人相信你?”我大声的骂他。
“唉,姐姐!你不相信我也是应该的,我活该死,我活该给你骂,姐姐,你骂我是给我面子,只求你听我说下去!”他苦苦哀求。这样的人,令我既好气又好笑。
“说吧。”
“如果我立了坏心肠,现在何必求姊姊?孩子是女的,又不是男的,我又不是没生殖能力了──”
“去你的!”我喝止他,“别在我面前胡说八道。”
“姐姐,我要见孩子,完全是放不下心,没有其他意思。”
“阿清嫁了人,你迫成她这样,你难道不知道?”
“孩子跟他们会幸福吗?”彼得又游说:“我要见孩子。”
“孩子不幸福?就算你当初不信阿清有孕,你又可曾想到阿清的幸福问题?”我说:“你说什么我都不信!”
“我要阿清随我!”
“荒唐荒唐!她已经嫁了人了!女人能嫁几个丈夫?”
“你看看好了!既然她与我有了孩子,我一定要她!”
“你饶了她吧!”我说:“又去破坏她干什么呢?”
“你不知道,姊姊,她只爱我一个人,我不是去破坏。”
“那你去找她干么?你倒解释给我听听。”我说。
“我去救她。姐姐,你说得对,我也荒唐够了。”
“真是一笔糊涂帐!二我不管你们,”我要挂电话。
“把她的地址告诉我吧。”彼得哀求了又哀求。
“你有本事,自己找去,我不做这种事情!”我说。
我把电话用力挂上了,阿清这几个男人,天晓得,
一个轮着一个的来麻烦我,还成什么体统呢?
我不晓得彼得会不会真去找阿清,凭他的神通,似乎不是太难的事情,到时又有一番好戏可看了。
这是阿清的事,我终于学会了免管闲事这戒律。
她的确是我的亲妹妹,但是她也是个人,她有主张。
她认为好的,她有权去做,她做错了,她有去受罪。
我可以劝她,但是不该干涉她,这样做才对。
我以前实在是太管得她多了,以致自己受罪。
于是我也没有打电话去问她任何事情,我装成没事人一样。这是处世之道,即使阿清是我妹妹,也只好这样。
隔了没多少天,阿清倒上门来找我了,那天我没出去。
她一进门,就惊呼一声,“家里完全不同了!”她嚷。
“是的。我稍微改动了一下,其实家私还是旧货。”
“太好看了,我那边……唉那个人,狗窝。”她说。
我想告诉她,怎么样的屋子都得打理才行,人力要紧。
“喝点什么?”我问。
“你把我当客人了,何须这么客气?”她笑问。
“有什么事啊?”我问她:“你没有事也不会来找我。”
“当然。”她自皮包里摸出香姻与火,点燃着了。
“什么事?说来听听。”我递给她一杯茶。
“你答应我呢,固然好,不答应呢,也算了。”
“我不会不答应的,阿清,只要合理就行了。”我说。
“姐姐,你知道我一向对你不起……”阿清苦笑。
“别说这种话了,阿清,那段事情我早已忘记了。”
“是的,你现在过得很好,我看得出来。”她说。
“你有什么事呢?”我催她说出来,她真的不必卖关于。
“我找到工作了,一份薪水很优厚的工作。”她说。
这不稀奇,阿清常常有这样的运气,她是得心应手的。
“那好极了。”
“我想与天威分开。”她说:“我受不了这男人。”
“可是你们结婚才几个月罢了。”我说:“这怎么行?”
“没有不行的,去律师那里签张分居状好了。”
“这……”
“姐,我知道你又不赞成,但是天威这个人……”
“我并不同情他。”我说:“事实上他的确难以忍受。”
“我也过份一默,但是与他在一起,等于坑死了我。”
“这我相信。”
“姐,孩子不是他的,我又喜欢她,我想把她领过来。”
“这也是好的。”我说:“孩子又没有过失。”
“但是我一个人带她,实在不方便。”阿清说。
我静默了一会儿,“你是不是想搬回来住呢?”
“不不,我不会再打扰你了,姐姐。”她不好意思的说。
“那你预备怎么样?”我问。“你说来听听。”
“我这次与天威分手,想出去找一间房住,出入方便一点,孩子实在没有办法带,家里地方大,我想把孩子寄在你处,我出钱请个佣人。这是我的主意,如果你不同意,可以拒绝我。姐姐,我已经很过份了,不想你再为难。”
我听了她的话,松一口气,原来她想这样子做。
阿清低着头,好像很有一点抱歉的样子,我想了一想。
“这样也好,无论如何,孩子是我的外甥女。”
她叹口气,“姐姐,你对我,真是没话说了。”
我也叹口气。
“往事不要再提了,”她说:“以后我再也不会令你失望就是了,姐姐!我会努力的。”
我说:“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你去找女佣人吧。”
“每个月的薪水我会交来的。”她告诉我,“你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倒与我讲起钱来了。”
阿清又低了低头。“姐,我认得了个新朋友。”
“男的?”
“是。”
“那么彼得呢?”我问:“他有没有去找你?”
“找我?他为什么要来找我?”阿清的神色淡漠。
“哦。”既然没有去找她,那就最好了,我心里说。
阿清好似已经不将彼得放在心上,这也是好事。
她说得出做得到,先请了个女佣人在我那里,随即把孩子抱了过来。我把书房整理下,做了婴孩房。
家里屋子大,天花板又高,多两个人,不觉得什么。
孩子已经有三几个月了,长长的头发,真是可爱。
我下班回来,反而不用自己忙着做饭,真正的享受起来!孩子又可以为我解闷,阿清也常常回来,两姊妹的感情反而有很大的进展。
阿清再三叮嘱,叫我不要将新地址告诉任何人。
特别是刘天威,她说。
她与他在律师处正式签了字,这也是对的。
像刘天威这种男人,谁都吃不消,离开了也好。
我只希望他不要上这里来,否则的话,真要对他不客气了。
我讨厌三心两意的男人,刘天威是其中的佼佼者。
现在他两边不着,倒可以真正的轻松起来了吧?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又来了一次,那是一个晚上。
一进门,我就对他说我有事,马上要出去。
他沮丧的说:“阿洁,我失了业,阿清又离开了我。”
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阿清离开我倒是知道的。
但是失业呢?失业又是怎么一回事?他有一份好工作。
“我现在很颓丧,我根本不想工作了。”他说。
“就算在婚姻上不如意,”我说:“也不要这样啊。”
“我连人也不想做了,我真是后悔。”他抬起头。
“后悔是于事无补的,你还是振作起来吧。”我说。
他不响。
“没有一个人会同情颓丧的男人,”我说:“快点振作。”
“阿洁,我求你回来,可以吗?”他忽然之间说。
我先是一呆,然后笑了出来,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我晓得不应笑,但是我毕竟是笑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
“我很可笑,是的,”他说:“我深深知道这一点“。”
“过去的事不能再提,你应该把精神寄托在事业上。”
“阿洁,”他说:“我知道我是获得报应,真的。”
“快别这样。”我也只有这一句话,想不出别的了。
他缓缓的站起来,“我知道我可笑,我走了。”
我只好替他开了门,他喃喃的说着话,开门走了。
我真怕他会失心疯,但是,这个男人,是一个奇怪的男人。
每与我在一起的时候,他心里面尽挂着阿清阿清。
与阿清在一起了,又嫌阿清对他不够忠诚卖命。
于是,他又想到了我的好处,这样子两头钻,会把他钻死。
我又不能帮他。
奇怪的是,我曾经为他流过那么些眼泪,但是,现在又觉得这样不值得。我想我是慢慢成熟起来了。
当他走了之后,我回到房间去,看了看阿清的孩子。
她睡得很好。
她是一个乖孩子,晚上从来不哭,白天也笑嘻嘻。
阿清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做薇明,姓则是我们的姓。
无论如何,她是一个生命,而且,阿清很爱她。
阿清从来没有爱过一样东西或是一个人,即使对彼得孩子的父亲,也是一种好胜的心理而已。
不过,对孩子,我了解她是真正的用了感情。
有一次她对我说:“几乎要把她打掉了。”她说。
“幸亏没有那样做。”我说。
“真是。孩子是孩子,我是我。孩子还是好的。”她说。
她说的不错,但是有很多未婚母亲没有她的幸运。
她有一份好职业,她又有我照顾,生活一点没问题。
今天下班,她神色有点焦急。一进门才松口气。
“孩子呢?”
“在房里睡觉。”我答。
“今天有没有人来看她?千万不要给人看她。”
“今天……刘天威来过。”我说:“不过没有见到她。”
“他来干么?”阿清问。
“没什么。他情形不大好,来诉诉苦吧。”我说。
“没有其他的人了?”她问:
“彼得有没有来?”
我摇摇头。“怎么?你见到他了,是不是?他找到了你?”
“他说什么?”
“他要求看看孩子。”
“他要求与我重修旧好。”阿清说。
我听了静默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怎么样呢?”我问。
“不可能!”阿清干脆的说:“你知道我的脾气。”
“但是……”
阿清看看我。
我又看着阿清。
我说下去,“但是阿清,孩子到底是他的呢。”
“我可没这样想过,孩子是我的,我不愿意他看。”
“你不爱他了?”我问:“你一点都不稀罕他了?”
“你说得对,姊姊,吃一次亏学一次乖,我看透了他。”
“你对他一点留恋都没有?”我问得很紧,很急。
她缓缓的摇摇头。
我叹了一口气。
“我已经把这一段恶梦完全忘记了,姊姊。”她说。
“那也是好的,跟着这个花花公子,也不好。”
“谁说不是?他这个人,今天脸色好看,明天不一定好,人无千日好,我何须靠他?”
阿清真的想得很为透彻的,她终于成熟起来了。
“以前我太任性,现在我改变了。”她吁出一口气。
“这是好的,阿清,你现在的生活如何?”我问。
“很正常很规矩,我珍惜我的工作,我珍惜我的朋友。”
“你上次说你有了朋友?”我问:
“什么样的人?”
“很好的,不过感情还很普通,言之过早呢。”
阿清笑了,她脸上还清瘦,但是开朗得多了。
我也笑笑。
“照我以前的行为,如果真要报应起来,可不得了,我现在算是好的了,应该心满意足。”
“况且又有了这么可爱的一个孩子。”我补充一句。
“这孩子,”
她坚决的说:“决不让彼得看上半眼。”
“感情真是很奇怪的东西,去了就去了,不可挽回。”
阿清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她伸手抱起了孩子。
我与她都超越了一点感情。
她本来走她的路,我走我的,两个人大不相同。
现在她的结果与我也不一样,我希望她可以获到幸福。
至于我自己,我觉得我目前已经够好够自在的了。
我是个要求一向都不高的人,我过得很满足。
我们姊妹俩,好像有了真正的了解与谅解的了。
彼得又去求过阿清几次,但是阿清的心念很坚决。
她完全不为彼得所动,这一点我佩服她,这是她的好处。
叫我心肠硬起来,是比较难的,因此误了许多事。
但是对刘天威这样的人,我也学得像阿清。
阿清是个奇异的女人,她有她生存的一套。
我与她不一样。
但是我有信心,她会把薇明带大,她会追求到她要的。
而我,我忽然想起我有约会,有人约我去看戏。
我还是不要想得太多了,佣人马上就要开饭,阿清抱着孩子在哄她。
我又有了新朋友。
目前的生活不是更好吗?我实在没有什么要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