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聿观露出了难得的温和表情,嘴角甚至勾着笑意,这当然不是因为天气好、也不是好心要赏给她纪云若看。而是因为“大白”的缘故。
云若又妒又羡地看着正在洗澎澎的“大白”,它不但独占蓝聿观的笑,此刻还眯着眼享受蓝聿观的服务,一副陶醉至极的幸福模样。
好羡慕“大白”哦!
“你是在看书还是在瞪‘大白’?”正忙着帮“大白”洗澡的蓝聿观忽然抬起头,瞥向盘坐在一旁的她。
云若赶紧收回目光,捡回躺在地上的国文课本。“当然是看书,我明天要考默写。”
“是吗?”他勾起了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大弦嘈嘈如急雨”
她愣了下,蹙起了眉。这一句好熟,不知道在哪听过?
“下一句。”他在旁边听她念了半天,都会背了。
“咦?”
“下一句是什么?你刚才背了半天,该不会连一句都没背起来吧?”他挑起了眉,一副看扁她的模样。
“怎么可能!”她心虚地笑笑,眼睛偷偷地往下瞄——
“不准偷看。”
他的冷斥声让她偷偷瞄向课本的目光硬生生地移开。讨厌,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就可以看到了。
这下子真要被人瞧扁了,她不该将白居易老人家的不朽之作丢在一旁的。呜呜……她知错了,白居易,求您老人家帮帮忙,好心地告诉我,下一句到底是什么?
等了半天,没有任何灵感,云若垂下头。“哎,这首‘琵琶行’难背得很,一时之间,我还背不完全……”
“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蓝聿观一面背诵,一面帮“大白”冲掉所有的泡沫,看来可轻松得很。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背得好顺。”
“这一段你念了不只十次,如果‘大白’会说话,铁定连它都会背给你听。”蓝聿观说完,‘大白’很不给她面子地吠了声,仿佛也在讥笑她一样。
云若胀红了脸。他只差没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笨瓜了,尤其他还一副狂狂的模样,真真气死她了!“谁说我不会背了,我这就背给你听,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她把所有想得到的全背了出来。
蓝聿观沉默了两秒。“这是‘长恨歌’,不是‘琵琶行’。”
她的脸扭曲了两秒。“我又没有说我要背‘琵琶行’,我当然知道这是‘长恨歌’,鸡婆!”不管如何,她就是要吵赢!
蓝聿观也不说话,只是嘴角扯了个好大的弯弧,白牙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仿佛在嘲弄人一般。
“你笑什么!”她恼道,发现和他相处愈久,她愈来愈处于劣势,刚开始她还能逗逗他,但现在情势完全逆转,几回合下来,她常常是吃瘪的那一个。
“你这小孩真是愈来愈不可爱了,亏我还把你当弟弟般疼,你竟然罔顾我清纯少女的自尊,这样耻笑我——”
“别叫我小孩!”
“你本来就是小孩!”
就在两个小孩大眼瞪小眼之际,突然传来了纪母的声音。“聿观!你快进来听电话,是你爸爸打来的。”
蓝聿观站着不动,面部表情有些僵硬。
“你傻啦?快去听啊,也许是你爸爸要来接你回家了。”云若看他一动也不动,出声催促。
蓝聿观倏地丢下水管,飞奔进屋内,闪过脸上的情绪,有恨、有怒,但最后落下的是希冀。
经过了两个月,他……可以回家了?父亲真没忘了他,要来接他了!
云若看着他飞奔而去的背影。“他好像很想家。”迫不及待的脚步、脸上闪烁的欣喜,都透露着一件事,他想回家。
这嘴硬的小孩,平时虽板着脸、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但一听到要回家,马上变成了纯真的男孩,脸上写满了想家的情怀。
她缓缓地低下身,对着“大白”道:“以后没人陪我斗嘴,也没人三天两头帮你洗澡了。”不知怎地,她浑身没了劲,心头闷闷的。
五分钟后,蓝聿观出来了,脸色却是一片的冷凝。
见状,云若蹙着眉走向他。
他的脸上绷得死紧,整个人就像一触即发的火药库。
“你怎么了?”她已经很久没看他这样,像只盛怒的小狮子,咆哮着不让人接近。
“闪开!”
“你父亲说了什么?”
蓝聿观回头瞪了她一眼,不发一语地冲出纪家大门。
“云若,你快跟着他,别出事了。”纪母追了过来,焦急地大喊。
“好!”云若赶紧追了出去,连一旁的“大白”也察觉事态严重,紧紧地跟在后头。
你跑得过我吗?小鬼头!云若自信满满,凭她的身手,要追上他简直易如反掌,他这只小猴子注定逃不过她的手掌心。
这时,天边突然打了一记响雷,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不知何时聚集了大片乌云,再加上阵阵雷吼,大雨看样子随时都会落下来。
云若原本轻松自在的神情渐渐变了,她已经追了一段路,居然还抓不到他,距离最近的一次,竟然仅稍稍够到他的衣角。
“蓝聿观,不要再跑了,快下雨了!”她开始急了,照他这种不要命的跑法,她可能追到天涯海角还不一定追得上他。
他愈跑愈偏僻,她愈追愈担心,再加上耳边不时响起声声雷吼、天边不时划过阵阵闪电,看来待会儿下起雨来,两人铁定会淋成落汤鸡。
哗!说时迟那时快,豆大的雨水大剌剌地落了下来,打得她措手不及。
“蓝聿观.别再跑了,赶快找地方避雨!”呸呸呸,她吐出跑进嘴巴里的雨水。
“滚!”
又是这个字,他不是要她闪开、就是要她滚开,但她就偏不闪、也不滚,她决定扑!
纪云若纵身一跳,瘦长的身躯扑向前方的人影,准确地将他压制在身下。
“抓到你了!”她像抓到老鼠的猫一样,嘴角挂着胜利的微笑。
“汪!”一旁的“大白”也赞赏地叫了声。
“先让我喘口气,跑了那么久,好累。”气喘吁吁的她索性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以防他逃跑。
但也不知老天是不是在和她作对,轰隆一声,她身旁不到五尺的山坡竟然开始崩塌,大大小小的落石差点击中他们。
云若顾不得疲累,急忙拉着蓝聿观起身,逃往安全的地方。
昏暗的天色让她认不出路、也辨别不出方向,而且雨又拼命地下,她死命地拉着他,寻觅可能的出路。
下着雨的山坡地,泥泞处处,像埋着一个又一个的小地雷,一不小心,就会误中地雷,变成泥人,这时的情势最难以控制,云若紧紧握住蓝聿观的手,即使已踩中了好几处的地雷,长裤沾满了黄泥,也不让他脱逃。
“汪!”“大白”忽然叫了声,咬着云若的裤脚,一直拖着她走。
被“大白”这么一拖,云若的脚整个陷进泥泞中,她拔出自己的脚,瞪着满是泥巴的长裤。“‘大白’,别拖了,我们跟着你走。”否则照“大白”的拖法,她迟早会变成泥人。
“汪汪。”“大白”又叫了两声,跑了开,还不时回头看他们有没有跟上。
云若不敢放开蓝聿观的手,只用单手抵挡迎面而来的树枝,但双肩和脸颊仍被打得好痛,呜,她上辈子一定欠他很多。才会在这里受苦受难。
“汪汪汪。”
知道了!才停顿一下就催个不停,云若拉着蓝聿观认命地跟上前去。
东拐西弯后,一间小屋出现在她眼前,是附近的果农中午休息的小屋。
小屋的门虚掩着,云若轻而易举地开了门,将后头的蓝聿观先押了进去。
进屋后,她迫不及待地脱下湿外套。“幸好有这件外套,里面的T恤才没有全湿。”将外套丢到木板床上后,她弯下腰,抓起又是泥巴、又是雨水的长裤,拧出了一大摊水。
“唔,我最讨厌湿衣服贴着皮肤了。”拧完水后,将湿湿的裤管卷到膝盖上,长裤立时变成短裤。
“你的衣服在滴水,自己拧干。”她甩了甩湿淋淋的头发,将纠结在脸上的发丝全拨到脑后,边瞧着坐在木板床上的蓝聿观。
他一动也不动,任水珠不断地从他浓密的黑发上滴下,木然的神情像只折翼的雏鸟,身上羽毛一片又一片的落下,片片都在哭泣。
看他如此“楚楚可怜”的模样,云若觉得自己被打败了,她叹了好大一口气。“唉,算我怕了你!”
她走向他,抓起他的衣服,拧出了一堆水,然后又帮他卷起了裤管,活像个老妈子一样。
“奇怪,刚才在外头让雨淋还不觉得冷,这会儿怎么有一股凉意直窜上来?”云若环抱着肩,瑟缩了下。
“蓝聿观,你冷不冷?”她蹙起了眉,注意到他脸庞不寻常的红晕。
云若伸出手探向他的额头。“好烫,你一定是发烧了。”她着急地望了望四周,在木板床的角落发现了一条薄薄的被子。
“快脱下衣服。”她爬上床抓起了被子。
“蓝聿观,你怎么动也不动?难道你想得肺炎死掉?”她气得摇晃他的身体。
“死了也好,反正没人希望我存在。”
他开口了,可这一开口,却把云若给傻住了。“乱讲,我希望你存在,‘大白’也希望你存在,还有我妈、我爸、我哥、你爸、你妈
“他忘了我母亲的存在,现在也要忘了我……”他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听不到云若的声音。
“不会的,你父亲不会忘了你,你是他儿子啊!乖,我先帮你把湿衣服脱下。”她轻声安抚,深怕刺激到他。
云若脱下他湿淋淋的上衣,随后用被子掩着他的身体保暖。“这样就比较不会冷了。”
蓝聿观闭上眼,痛苦地皱着眉头,最凶猛的狂怒已不见,剩下的,是最深、最真实的情绪——受伤。
聿观,很抱歉,目前爸爸没办法来接你……
你先在这里复学,等我将情况整个稳住,再来接你……
不要!他不要听到这个声音,他痛恨这个伪善的声音!他的眉头锁得更深、更紧,混乱的脑袋难以负荷钻进心里的疼痛,轻轻地摇了起来。
“还很不舒服吗?”见状,云若蹙起眉。他紧缩着的身子好像很冷、很冷,苍白的脸庞写着明显的痛苦,可外头下着大雨,这屋子里头又没有其他的被子,该怎么办才好?
头痛欲裂的蓝聿观陷入层层叠叠的黑暗中,他不闪也不躲,让冰冷和孤独包围,这才是他习惯的地方……
奄奄一息的他,不再有任何希冀。回家?不再有那么一天了,经过了这一次失望,他不再梦想了,不再、不再了……
他发紫的嘴唇、不见暖意的身体让云若慌了手脚。“聿观……”她不觉地红了眼眶,喃喃地叫着他的名字。
“回不去了……”他没有多余的气力去舔舐受伤的羽翼了。
“可以的,我会带你回家。”云若擦去要滑下眼角的那颗泪,不再顾忌男女之别,紧紧地抱住他。
她伸出手包覆住他的手,想用自己温暖的体温去温暖他的冰冷。
“蓝聿观,你快醒来啊!我正抱着你,你赶快醒来叫我闪开。叫我滚开,否则我就要一直抱着你不放。”她愈说,声音愈哑、眼眶愈红。
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进了蓝聿观耳里,一股暖意驱走了他的寒意,重重的黑雾不再让他难以呼吸。是谁在说话?他想睁开眼,但才一下下,便天旋地转、便痛得又合上眼。
她的心泛着酸楚,见他受苦,她也跟着苦,她知道他在压抑自己,他一定伤得很深、很深……
“聿观,你别怕,我会带你回家的……”
这是蓝聿观昏睡前,最后听到的一句话。
************************
时间过了多久,她不知道,她只记得,当她看到母亲时,是哭着扑进母亲怀里的。
回到家之后,昏昏沉沉中,连医生来过她也不晓得。她昏睡了一天一夜,一醒来了便急着过来看蓝聿观。
“妈,他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坐在蓝聿观床边的云若问道,他已经昏睡了两天两夜了,还未醒来。
“聿观的烧褪得差不多了,应该快醒了,倒是你,你的烧还未全褪,先去休息,这里有妈妈照顾,你放心。”
“我好一大半了,而且您也一天一夜没休息了,您赶快去睡一会儿,换我来照顾他。”母亲忙着照顾她和蓝聿观,已一夜没合眼,而父亲和哥刚好又到外地参赛不在家,这两天真把她老人家忙坏了。
纪母疲惫地抹了抹脸庞。“幸好这次有‘大白’跟着去,我在家愁等了半天,一见到只有‘大白’回来,吓得脸都白了,再加上你爸和云生又不在,我连忙请隔壁的王叔叔帮忙,跟着‘大白’过去把你们抱回来。”一想到那天,她跟着“大白”到达小屋时,推门看见的是两个孩子紧抱在一起,像两只受冻的小鸟一样,她的心都要碎了。
“哇,原来我在您的心目中连‘大白’都不如啊!”云若扁着嘴,一副吃醋的小女儿样。
“调皮。”纪母宠爱地揉着女儿的短发。
“您去休息吧,我真的都有遵照医生的指示,休息过了、开水也喝了不少,您别担心了。”云若干脆站起身,将母亲推回自己的房间。
“休息,别累坏了。”软硬兼施地哄母亲上床后,云若帮她盖上被子。
“究竟我是母亲,还是你是母亲?小鬼头。”纪母笑道,不过说真的,这两天下来,她真的累了。
这时,在蓝聿观房内,她们以为还在昏睡的人,已经醒了,而且将她们母女俩的对话都听了进去。
为什么?为什么要关心他这个陌生人,就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在这个世上,和他血缘最亲的人,都不在乎他的存在了,他们又何必理会他的死活?
很抱歉,目前爸爸没办法来接你……
他还记得,在听完父亲的那番话时,他满腔的希望全化为最刺人的寒冰冻人心底,来不及收回的笑容僵在唇边,发亮的眼愕然圆睁,他不想再听到父亲伪善的声音,他会想吐!
他突然痛恨起自己,上一次被遗弃,应该早已寒心了,为何听到他的电话,心里还会有一丝盼望,希望他能接自己回去?
分不清是气自己多、还是恨他多,到现在他都还记得心口窜过的悸动,但那一番话,却像当面打了他一巴掌,打碎了他唯一的想望。
回家?
天大的笑话!
他狂奔的时候,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滑落脸上的,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可笑的他,可怜的他。
这些天像做了一场可笑的梦,从希望到失望,从天堂到地狱,从此刻起,他会记得牢牢的,把被遗弃、被背叛的滋味深深地烙进心里。
突然,脚步声远远地传了过来,蓝聿观下意识地闭上眼,他还不想面对任何人。
愈接近他房间,脚步声愈是刻意放轻。
云若走进房内,轻轻地坐在他床边,细瞧他的脸庞,看见他已不再苍白得像鬼一样,蹙得紧紧的眉才缓缓松开。
她紧握住他的手。
“不怕,你回家了。”
蓝聿观的心微微地颤了下。又来了,又是这种莫名其妙式的关怀。他真的不明白,他只是个陌生人,不是纪家人,为什么要为他担心?
“这里的每个人都很关心你,有‘大白’、大毛、王聪明、小美……他们听说你发烧了,都跑来看你,他们实在是很不错的一群朋友。”
虽然才短短的一个月,但大家已习惯了蓝聿观的冷言冷语,况且只有蓝聿观敢出口揶揄挑战师姐级的云若,他俨然已成为大毛的偶像了。
蓝聿观的心口涌上一股羞窘的热意。她是怎么回事?一会儿拿他当家人看,一会儿又自作主张地宣称他多了一群朋友。什么叫朋友?生了病、大家聚在一起看热闹,这就叫朋友?无聊!
“偷偷告诉你一件事——”
云若突然变小的音量,引起他的注意。
“知道你会暂时留在这里,其实我内心很高兴,我这样想会不会很坏?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你的痛苦之上,可我就是无法克制自己。你放心,我会对你很好的,我会把你当弟弟一样,疼你、宠你——”云若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黑发,十足的慈姐架势。
“欢迎你加入我们家。”欢迎你加入我们家?!这句话猛烈地撞了他的心一下。家?他的家在哪里?他有家吗?他只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啊!
他闭着的眼睛突然发热了起来,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为什么?
他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讲难听一点,他个性就是阴沉冷漠,但她们不以为忤,还回报以莫名其妙的关怀,甚至为他担忧,为什么?这个问题,他不知道已自问过几遍,却一直寻不到答案。
涌上眼眶的热意,顺着血液慢慢地流入他的胸口。
又是这种感觉,暖暖的,就像个太阳一样,晒得他全身发热,连最阴暗的角落,都被这道光给照得无所遁形。
“你安心的睡吧……”
温暖的声音诱引着他入眠,慢慢的,他睡了,在黑暗中,有人帮地点了一盏灯火,为迷失的他导引方向,他不再因困守于昨日的黑暗梦境而伤心,有的,只有纯粹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