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那幅虎鲨旗前,他深深地吸口气,而后在身畔人停住脚步声后,看也不看一眼地朝身旁伸出手。
“拿来!”他双眼直视前方、眼底闪动浓浓哀伤。
“少爷,属下会再找人加强这铁牢……”将一把硕大的钥匙放入旅祺掌心内,管家脸上的神色亦是十分凝重。
“没有用的,这铁牢已加粗三次了,但他总有办法开断如小孩胳臂般粗的栏柱,我……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了。”重重地捶了一下那幅虎鲨旗。传来空洞的闷沉声,显示这旗之后,应该是个空间挺大的小隔舱。
“少爷,或许应该遵从老爷的遗训……”
“不,他也有活下去的权利,只是我们似乎越来越难以制伏他了。”
“少爷,他……连老爷都不忍心留下他来拖累你。
我们都明了少爷是个仁心重感情的人,可是……可是他根本就不像是个人了啊!“
钥匙转了转,门咿啊地应声被推开,看了眼管家,旅祺执起管家手里的烛台,缓缓地走人那陡然往下倾斜的通道。
外人可能很难想像,在这通道的尽头,竟是这么特殊的景致。像是东南沿海常见的沙岸和岩岸交界处,在这密闭似的船舱底,有着屹然高耸的山丘,嶙晌起伏的岩块,另一侧则是铺满了洁白晶莹的白砂,浑然是个人造的室内海景。
洞岫侧旁植满各式各样的植物,一目即可了然的洞穴内,有张简单的床和桌椅,摆设一如寻常人家。绕过雾气弥漫的龙从林木,旅祺迳自来到水边,蹲下身子凝视着平静的水面,久久不发一语。
“少爷,或许他现在不在这里……”不安地摸摸头脸,顺顺身上衣物的皱褶,管家的声音很快地飘散在浓浓的水气中。
举起手制止管家再说下去,旅祺闭起了眼睛。“他知道我来了。”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水面狂澜四起,水纹卷起朵朵漩涡,激起水滴四溅,而后在水势稍歇之际,由水底冉冉升起一尊塑像般的人体,他浑身披满绿色植物,或是藻类构成的一层膜,此刻那些绿色污泥般的黏液,正慢慢地由他身上滴落在水面上,点出了大大小小的水纹圈圈。
即使已经知道自己所要面对的是什么,第一眼接触到伫立水中央的人时,管家还是忍不住倒抽了口气。
因为他看到了另一个少爷——那个水中的人,他有张和旅祺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除了因长久不见天日而显得苍白,他几几乎乎跟旅祺像是由同个模子刻出来般神似。
“你来了。”露出相当狂妄的笑容,他赤身裸体地自水中缓缓走上岸,拿起堆放在桌畔的衣物,随意地披在身上,并将长发束了起来,似乎对自己裸体示人,丝毫不以为意的大刺刺坐在椅子上盯着旅祺。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旅祺坐在他面前低声道。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不该偷偷地潜进你房里,惊扰了那位贵客。”随手自盘中拿颗果子,他狠狠地咬下一大口,冷冷地回视着旅祺。“我们就像黑夜跟白天,永远不能让他人见到我的存在,只有你能正大光明的出现在所有人面前。而我,永远只能是你的影子,守卫着你康家船队,当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影子。”
“彤彧,你并不是没有名字……”
“名字,我有名字又有什么用?从来没有人喊过我,对你们大多数的人而言,我根本就不存在!我好恨,为什么我就非得忍受这种见不得人的生活?”忿忿不平地将手里的果子往墙壁砸过去,四进的汁液将旅祺的衣衫都沾染上淡淡的污渍。
摇摇头制止了管家为他拭去污渍的打算,旅祺伸手抹抹脸。“彤彧,这都是阿爹的主意,但倘若不是因为你一出生即笃识水性,阿爹也不会做这个决定的!”
“哼,有没有人问过我想不想过这种生活?长年生活在这舱底,只能趁着浮游外海时,才能见到天日。我多渴望跟你们一样,打扮华丽的跟人群挤来挤去,但是我只能待在黑暗中,看着你们过着我原本该有的快活日子!”
这位被称为彤彧的男子越讲越生气,突然揭落身上披着的袍子,精赤条裸地如道白光似的跃进水中,漫天都是被他猛烈激起的水花,和阵阵因回音而响亮的哗啦水声,盛大得令人几乎要站不住脚的震撼。
用力地吐出一直堵在胸口的那口气,旅祺颓然地坐在岸畔的一块岩石上,出神地望着波纹不断的水面。
难怪彤彧会这么的气愤,因为由于出世时的阴错阳差,使得这个和旅祺相隔不到半个时辰出世的同胞弟弟,从此却踏上了不同的路途。
当他们的母亲生他们之时,可没有料到竟会是孪生子,当时他们的母亲正随父亲航行于外,或许是因为怀双胞而导致早产,也可能是因为突遇暴风雨动了胎气。
总之,在旅祺出生后,他们的生母即因风浪过剧打翻船而跌落海中,当时没有人知道她腹中尚有个胎儿。
而且,在大伙儿七手八脚的救起产妇后,压根儿没想到还有个婴孩由母体滑出,正在水面载浮载沉。
担任了望的水手大叫时,所有的人都因为要救夫人和少爷而无暇多顾。只有康家的老当家,也就是旅祺的父亲注意到异状。因为,他见到了不该有的景象——一群海豚或上或下的托着个小婴儿,成圈集结地护住孩子。心中意念一动,老当家的立即跃人海中,在众人无暇注意时,悄悄地游近那孩子。令他惊讶的是,那孩子在水中竟可长时间的悠游,而不必像他,或大多数人般的浮出水面换气。如那群海豚般的轻盈,这名仍连着脐带的婴儿,就像天生是个水族般的在水中悠游自在。
这触动了老当家脑海中似乎很遥远的记忆。在他来的那个国度,有个很有名的传统: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天界降临了个很有异能的天人,他可以在水中潜游很久,就是他传授这个国度的百姓航海造船之技术,使得他们能在其后称霸海洋之上。
传说这位天人曾跟某个种族的女子成婚,所以这个种族中每隔若干年便要产出个具有这种可在水中潜游终日的异能之人,而他们的记号便是——必为孪生子中的一人。
这个传说和眼前这个在水里如鱼般翻游的婴孩一交叠之后,老当家的立即做了个决定,从此这个被取名为彤彧的水中婴孩便被赋与了推卸不了的任务——守护康家。
一方面为了要掩人耳目,以免引来他人对彤彧的好奇,危害到他的性命安全;另方面也是为了要能完全掌控这个有异能的儿子,老当家的在自家船队的每艘船底都建设了类似的岫洞沙滩,让彤彧藏匿其间。
这些年来康家船队之所以能纵横海上,靠的除了康家父子台面上的长袖善舞,部属骁勇善战之外,最大的凭藉就是委身暗处的彤彧。
无论是先于出击前的侦探敌情,或是将大量渔获赶入己方渔纲,割裂别家抢地盘船家的渔纲,海面下神出鬼没的彤彧,已经成了康家船队名副其实的守护神了。
随着年岁渐长,彤彧却越来越难以控制。因为他终究是个人,躲藏在暗中窥一切的他也有自己的思考能力,更因他是个连亲生母亲都无缘相认的孤苦儿,所以对享有他完全没法子去争取权利的旅祺,更是既嫉又恨。
尤其令他愤怒得近乎发狂的是,当父亲病重之际,却仍禁止他出现在所有可能被其他人撞见的地方。听到隔壁船舱中传来水手讨论着父亲病危的消息时,他决定不顾一切的冲进父亲舱房中,要求他解除自己的禁令,给他一个名正言顺,可以坦然面对所有人的名分。
但他终于还是失望了,骂了他一顿之后,老当家的就因气急攻心,咳血而亡。在他匆忙离去而留下一滩滩的海藻泥浆后,却因此被传成了鬼迹:是鬼怪的足迹!
就因着鬼迹的说法,使得彤彧一心一意想化暗为明的心愿,更是如沉进深渊中的小石子,再也激不起丝毫涟漪地成为他最耿耿于怀的话题。
这些年来,旅祺继承父业而统领康家庞大船队,纵横东南海域,闯出了海涯孤鲨的地盘,这其中也是着力于彤彧之力甚多。
但隐隐约约之中,旅祺也有了预感:迟早有一天,他们兄弟间必然会有所纠葛。因为自从老父病逝后,彤或就有如夫舵的舢板般的失速漂游,虽然自小就跟旅祺有所来往,但实际上,他的生活还是以老父为重心,对旅祺这位同胞哥哥,只将之认知为是一个伴随父亲出现的人而已。
导火线起于老当家的那封遗命,当康家上上下下悲痛万分地为老当家的丧事而忙碌时,管家悄悄地将旅祺拉到一旁,神色凝重地交给他一封以蜡封缄的密件。一见到信封上熟稔的笔迹,旅祺立即拆开,颤抖着手地一口气从头看到尾,而后重复看了两、三次,这才讶异地望着在侧旁长吁短叹的管家。
“管家,这……”扬扬手里的薄薄棉纸,旅祺简直无法相信那上头所写的内容。是以他满脸难以置信地盯着老管家,冀望从他那里得以解答自己的疑惑。
“少爷,这密件实是老爷亲笔所写,他老人家也是一番苦心哇!”
“但……父亲竟要我……要我……”
“少爷,二少爷野性难驯,老爷生前即有预期,有朝一日终将成为少爷的心腹大患,再说,现在康家船队根基稳固,所向披靡,只要少爷能守成,为我康氏子孙立奠万世霸业不成难事。但这二少爷是非除掉不可……”
“管家,再怎么说彤彧总是我的同胞手足,也是我康家的骨肉,”我……我下不了手!“
“少爷,倘若他人发现二少爷存在之事,不知要如何诋毁我康家,而二少爷向来只服膺老爷,现在老爷过世了,老奴担心他哪日要是野性大发,恐怕终将酿成大祸。不如趁现时他因老爷治丧而疏于防备之际,将他除去,永绝后患。这亦是老爷病笃之时,曾吩咐老奴的遗命。”
紧蹙眉头地来回踱步,不时拿起那张已被他搓揉得有些皱痕的信,旅祺还是不置可否地踱着方步。空荡荡的舱房内,只有他和管家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落,和着他沉甸甸的脚步声,更像张无边无际的大纲,牢牢地扣住他俩。
“少爷,眼看老爷入敛的时辰已近,事不宜迟……”伸手到怀里掏出包药散,管家凝重地递到旅祺面前。
“这是?”
“老爷交代过了,这里头是九步穿肠散。趁二少爷向老爷奠祭后,将穿肠散掺进酒中,再给他喝下去。”
“这……这药剂可是会令他丧命的,管家,他是我的手足兄弟啊!况且这杀人乃伤天害理之事,我……”
“少爷,他自幼即与你分别养育,世人根本不知有他的存在,要为将来盘算,少爷你千万不可有妇人之仁!”
将药粉包硬塞进旅祺手内,管家拖着他便要往外走。
坚决地阻止管家,旅祺当场将那包药扔进门后用来取暖用的小烘炉,转瞬间药包即被火舌吞噬得无影无踪。
“少爷,你这……唉,果然还是不出老爷所料……,‘为难地摇摇头,管家以手掌击打着自己另只手的手心,嘴里啧啧地叹道。
“管家,就算他不是我同胞手足,毕竟也是一条性命。这些年来,对康家,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着实狠不下心置他于死地。况且,这康家天下,几乎都是他所闯下的江山,我……”
“少爷,这也就是老爷所顾虑的,以前他还安分地待在船舱和海面下时,大家尚可相安无事。可是,他现在却已不甘就此潜伏暗处,时时争吵着要光明正大的随时出现在人前。少爷,倘使有一天,他要与你争这康家产业的话……”凑近旅祺,管家压低嗓门地说道。
“那我就将这康家产业送与他。”
“唉,少爷,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看,下下之策,老奴我只得重金悬赏,雇人杀了他。”
望着自小即尽心尽力辅佐康家的老管家,旅祺大惊失色地一再劝阻他,但老管家似乎心意已决,迟迟不肯答应旅祺的要求。
“老管家,假如你老人家要这么做,干脆连我也一并除去了吧!他是我血亲兄弟,明知他有性命之忧而不救他,今后我康旅祺何以立足天地?”
“少爷,你这分明是为难老奴我哩,老爷临终前有交代,既然外人视二少爷所夹带之藻泥为鬼迹,则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再以渲染,如此便可轻易地除去他。否则,以后我们再难找到比此时更佳的天时地利之势了!”
尾随着旅祺往外走,管家仍不愿放弃说服他的希望。
“别再提了,我……”旅祺的话就此悬在半空中,连老管家也神色大惊地杵在当下。因为在他们面前,浑身湿淋淋,披挂着长袍和巾被,彤彧正满脸阴森地盯着他们瞧。
披头散发地斜倚着门,“原来……原来……都是骗我的!”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彤彧摇摇晃晃地踱向他们,满脸都是备受煎熬的表情。“说什么我可以永为康家守护神,后世子孙将永远尊崇我的丰功伟业。全都是哄我、骗我!现在你们已经拿下东南海权,却要将我一脚踢开,置我于死地?”
维持着不动的姿势,旅祺和他面对面地四目相交,即使彤彧已经咬牙切齿地伸直两手,双掌紧紧扣着他的咽喉时,他仍是一动也不动的正视着彤彧。
“二少爷,你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二少爷,这老爷刚过世,你可不要太冲动,千万别再闹出人命啦!
二少爷,二……“老管家急得哇哇叫,却在怕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只能压低着嗓门,满头大汗地劝着沉下脸、使劲地收紧手势的彤彧,团团转的想要解救已经满脸通红、呛着咳嗽不止的旅祺。
“滚开!二少爷?现在我又成了你这老奴才的二少爷了?刚才你不是还处心积虏的想弄死我,嗯?”伸腿一踢即将老管家远远地踹到门边,重重地撞在门柱上头。
乍见之下为之不舍,旅祺正想飞扑过去救老管家时,彤彧便横蛮地将他打倒在地,只脚踩在旅祺胸口,顺手自桌面抡起把叉鱼利剑,眼看着就要往旅祺胸际刺下去。
“二少爷,千万使不得啊!”焦急地举起手尖叫着,老管家连眼眶都红了。
“彤彧,你就尽管动手吧!只要能消你心头怨忿之火,我死而无憾。但只求你放过老管家,毕竟他也是受了阿爹之命……”四平八稳地平躺在那里,旅祺说完之后即闭上眼,静静地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彤彧却像是见到红布挥舞了的公牛般,狂乱地以两臂捣落他所见到、所能接触到的东西。一时之间乒乓锵铿之声不绝于耳。旅祺缓缓地睁开眼睛,诧异地看着缩成一团躲在门背后的老管家,还有正要自墙上那幅画后的机关门离去的彤彧。
“彤彧……”扶起老管家,旅祺对彤彧眼里的悲哀感到不安,因为彼此是这么的相像,每回一见到彤彧,他就如同照镜子般的看着另一个自己。由幼而长,他从未见过彤彧眼里有如此深沉的伤痛,这使旅祺为之怅然。
“不错,这压根儿跟别人没有关系,是我的阿爹要置我于死地……难道阿爹所说虎毒不食子是假造的?为何我的阿爹偏容不下我,为什么?”踉踉跄跄地走进那个嵌刻得十分工整对仗的门内,彤彧落寞地看了旅祺,而后身一跃,即从舱底的假地中潜游入海。
从此平静了好一阵子,彤彧并没有再出现过,像是根本都没有存在过般的消匿无踪。但旅祺并不死心,常常在夜半无人之际,悄悄地穿越附设在以前是父亲房间,现在是他房间的密道,单枪匹马的来到舱底的水池。
静静地伫立在水池畔,他不只一次地怀想着,在自己热闹且富足的年少时光,彤彧却是孤冷的单独一个人在此度过他原可跟自己一般精采的岁月。
越是往这深层去想,越是觉得康家对他的亏欠,虽然费尽心思的想见上彤彧一面。彤彧却总是能早他出现一步地由海面下相通的舱管潜游出去,任凭旅祺叫哑嗓子,他也无动于衷。
只有在某次,旅祺记得那是父亲的七七四十九忌日时,感伤地踏进那条密道,他即被那一阵凄厉的呜咽声所吸引,循着那似哭似笑的声音前进,旅祺讶异地停住脚步,定定地看着跪坐在那用海藻。贝壳、大小石子所堆成的圆形堆状物。
那怪异的声音就是由跪在那里的彤彧所发出来的,他以奇怪又突兀的姿势,朝那堆东西再三地磕着头。悄然地靠近彤彧,在见到海藻堆中的那顶帽子时,旅祺随即恍然大悟,原来,彤彧是为父亲做了个衣冠冢,正在祭拜呢!
他总还是有人性的!欣慰地走近他,旅祺感伤地想起父亲的顾虑。父亲太多虑了!但念头才刚在脑海中成形,下一秒钟他即发现自己已被牢牢地压制在彤彧削瘦但矫健的身子下。像个陌生人般地瞪着他,彤彧眼中的某种东西,没来由地令他感到一阵寒颤掠过心头。
“倘若我杀了你,再换穿你的衣冠而混迹到上头那些人群之中,我相信也没有人会察觉你我有何不同。”
伸出舌头舔舔唇,彤彧冷冷地盯着旅祺,眉尾高悬地说道。
虽然明知由腰际抽出匕首即可轻易制住他,但旅祺仍面露安详神态。
“彤彧,你我既是兄弟,当然不分彼此,如你想要康家船队,我绝不恋栈。”
“哼,你以为我不敢吗?这些时日来,我找到个极佳的师傅,教我读书识字,还有你们陆地上人的生活方式,即使走在街道上,再也没有人视我为鬼迹了。”
闻言,仔仔钿细地打量着衣着已如寻常人般的彤或,旅祺不得不相信他所说的是事实。
“从现在起,我不再会为你或康家船队卖命,我要为我自己而活。”放开旅祺,彤彧志得意满地说道。
双手抱胸睨视着正拍打着身上污尘的旅祺,彤彧突然出声唤住了正要离去的旅祺。
“我要讨回我的公道!所有我应得的,我都要一点一滴地讨回来,你最好记住了。”
从此,彤彧总是会直闯旅祺卧室,直截了当地提出他的要求,倘若旅祺不愿答应,他即利用天性谙水的优势,暗中骚扰康家船队的船只。
接获渔民们的接连申诉,旅祺也只有一再退让,应允他的要求。这些年来的陆续付出,使他明白彤彧目前即使不是富可敌国,起码也是富霸一方了。
自从知晓了父亲原想要旅祺除掉他的念头之后,彤或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仍是康家船队暗地里看不见的守护者,只是从此他也懂得向旅祺提出酬劳的要求了,说他们之间是兄弟的关系,倒不如说是建立在供需的配合上:彤彧提供保护及渔获丰饶的保证;旅祺则回报以彤彧所提出的要求。
这些年来,老管家不时地犯着嘀咕,眼见康家库房里应有的金银财宝,已有一大半进了彤彧的口袋,又不知他究竟有何打算,对这个定时炸弹般的潜伏危机,他感到威胁重重。
这也是今晚旅祺之所以会到这里来见他的原因:彤或已经越来越嚣张了!以往只敢待在舱底等着父亲来看他,父亲病笃时,他也总是利用深更半夜时分,才敢偷偷地溜进父亲房内探视老父。及至父亲弃世,他已敢公然的不分昼夜,穿梭在房间和舱底之间。
最近,他更是大大方方的混迹在甲板水手群中,因为他的形貌与旅祺神似,所以并没有人察觉。若不是那日老管家来报,恐怕直到此刻旅祺都还被蒙在鼓里哩“少爷,海棠小姐可气坏了,毕竟是你的亲妹子,你就别再跟她计较啦!”推开门,老管家一见到坐在窗畔读着诗经的旅祺,立即连声地劝着他。
“哦?海棠,她上船来啦?我倒是有好些天没见到她了,人呢?”
“少爷,老奴这会儿可没心情跟少爷说笑,海棠小姐固然淘气了些,但总是亲手足。方才少爷那么做,可伤透了海棠小姐的心,女孩儿家脸皮又薄,这会儿正在房里哭着寻死觅活哪!”焦躁得如赤脚站在烧红的铁块上头,老管家几乎是连一刻也站不住地跳着脚。
闻言满头雾水地盯着他,旅祺久久才接出话来。
“我做了什么来着?”
“少爷,老奴有几句话,想来想去还是要跟少爷提一提:这带人首重带心,倘若少爷再这么恣意任性,喜怒无常下去,恐怕会先失去民心……”
将手里的卷册放下,旅祺坐正身子地迎向一本正经的老管家。“管家,这……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少爷,适才海棠小姐不过说你今儿个一大早就像个无赖般的衣冠不整,你竟然就将她推落人海,幸好是附近捕鱼的船家机伶,要不然……”
“将海棠推人海内?管家,我自昨晚起,便一直坐在此处读诗经,因为太入迷了,不知不觉已到天明,正准备去歇一会儿哪,怎会将海棠推人海中?”
“但那些水手们都信誓旦旦的说,确实是少爷你所为,就如同昨天,你不分青红皂白的将伙堂里的饭樽打翻,令水手们饿着肚皮空等了半个时辰才有饭吃;前天,你将船帆割裂,推倒船桅……”看着旅祺那莫名其妙的表情,管家倏然地闭上了嘴巴。
“管家,昨天你我整天都在沿海乡摸佃农户收租,直到半夜才登船;前天,我们到县城跟县丞商谈渔户税赋的事宜,我人根本不在此船上,又如何做出你所说的那些事呢?”将手指关节拗得咯咯响,旅祺皱紧了眉头。
“但老奴问遍了所有目睹的当事人,除非……”说到这里,管家惊惶地抬起头望向旅祺。
“是啊,除非有个人长得与我神似,趁我不在船上之时鱼目混珠……"半立起身子,旅祺伸着懒腰接着说。
几乎是同时之间,他们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而后不约而同地喊了出声——“彤彧!”
“二少爷!”
从那以后,彤彧不时会做出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招惹得人人叫苦连天,而背了黑锅的旅祺,除了一再为他的所做所为善后之外,一时之间也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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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因缺乏光线而显得黑黝黝的海水,又再次开始泛滥,激烈地拍打着旅祺和管家所处之地。
像是被用力拧形成瓶颈地旋转,逐渐变成了波涡。
而后有道水柱往上疾冲,自白花花的水柱中闪射出个熟悉的身影。他露出猖狂的笑容,疾速冲向旅祺。
“我不甘心就此蛰伏在这见不得人的黑暗世界!我向天立过誓,今生所该我有的,绝不放过!你夺走了我应有的亲情和做为一个人的权利,从现在起,我要一件件的拿回来,你听明白了吗?”伸出食指直勾勾地刺向旅祺鼻尖,彤彧傲慢地用冷漠而没有丝毫感情的语调说道。
“我说过了,彤彧,我从没有想过要否认你对康家船队的贡献。只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我实在想不出该如何让众人明白你的存在,还有你的奇特天赋……”
“我已经不在乎了,名分对我而言,不再是那么重要的事。”伸出舌头舔舔唇,彤彧突然向前倾,浓浓的腥味立即扑向旅祺。“说到这里,你房间那位姑娘是谁?我要她!”
闻言大惊失色,旅祺和老管家面面相觑了半晌,而后他才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地摇着头。
“不,她是位客人,我没有权利将她给任何人。”
“她的父兄呢?我可以用任何他们所想要的奇珍异宝跟他们交换她,或者良田百亩也无妨!”将身上所穿的黑色紧身劲装袒开衣襟,彤彧神色自若地自水中缓缓踱向干的白砂砾地。
还是一迳地摇着头,旅祺快步走向他。“彤彧,她是海棠的朋友,我们必须待之以礼,再说,你要她做什么呢?她……”
“我为什么不能要她?”
“因为她是海棠的朋友……”
“朋友?朋友是什么东西?以前我想要海棠,阿爹说她是我的妹子,我必须保护她,但她总是喊我赖皮鬼,我想要你房里的姑娘,我要她!”
“彤彧,这……”绞尽脑汁,旅祺就是想不出该如何向他这位从小就形单影只的兄弟,解释清楚亲人朋友的分际。
“这船就只有两个姑娘上来过,既然海棠是妹子,那么这姑娘就得给我。”强横地将腰际的长带抽出来,彤彧远远地往稍微平静了些的水面抽去,如有弹簧般的带子在微靛黑的水波上连跳几下。
“彤彧,这是不可能的事,姑且不论姬沄姑娘是海棠的友人,男女授受不亲之别,你……”
“男女授受不亲?唔,我那个酸腐的师傅是提过这回事,那……”歪着头瞄向旅祺,彤彧眼波一转,立即又板起了脸孔。“那你为何可以同她接近谈笑?难道你们就无需忌讳男女授受不亲之条?”
“这……”想起自己因一时酒醉闹事,误了海棠所托之事,又在任性而为的醉意之中,强行将姬沄掳上了船,旅祺被他反问得哑口无言,讷讷得答不出话来。
在旁的老管家却在此时向前跨了一大步,在旅祺所料未及之下,说出个令他为之傻眼的理由——“二少爷,那姬沄姑娘乃是大少爷未过门的媳妇儿,也就是二少爷的大嫂,二少爷既然聘有师傅,当知长幼有序,男女有分之理才是!”朗声的说着,向来跟彤或相当不对盘的管家,此时满脸斥责之色。
“未过门的媳妇儿?那表示终有一天,她会变成你的。她会是你的?”笔直冲到旅祺面前,彤彧迭声追问。
“彤彧,这……”急急地想要向他解释清楚这个误会,但在旅祺想到较委婉的措词前,眼前彤彧已经和老管家叫骂了起来。
“你这老秃驴,凭什么不准我去看那姬沄姑娘?”
“老奴说过,非礼勿视,况且姬沄姑娘……”
“姬沄姑娘她又怎么样?我就非要去看那像花般漂亮美好的姬沄姑娘,你敢拦阻我!”
“老奴今天就是拼死也不让你这化外之民去骚扰人家姑娘,人各有分。你生既如此就该认命,不该有非分之想。”
闻言仰头狂笑一阵,彤彧双手叉在腰际,冷冷地盯着老管家,还有在一旁老插不进话去的旅祺。
“什么叫认命?难道我的命就该由你们来安排?”
“彤彧,你不要再拿这件事作文章了。这些年来。
我们已经竭力在弥补你,难道我们做的还不够?“筋疲力竭地伸手抹抹脸,旅祺突然神色一正地望着形貌与自己相似的孪生弟弟,沉痛地问他。
“不够!”大吼一声,彤彧怨气冲天地转身往水池大步走去。“永远都不够,康旅祺,这辈子你欠我的,永远都没完没了。我会分分秒秒、时时刻刻都出现在你身边提醒你,有你们亏欠我的,我都要加倍讨回来!”
在彤彧大半个身子都已隐没入水中之际,旅祺这才出声唤在他。“彤彧,那些全都是阿爹的意思,现在他老人家早已人土为安了,你……”
“入主为安。难道你没听说过——父死子继——对我而言,追讨的时机是永不嫌迟!”说完之后,彤彧纵身一跃,在滚滚波涛间随即失去踪迹,但空气里却仍回荡着他最后所留下的那句话——“所有你有的东西,我都会不择手段地夺过来!”
水花逐渐收小趋于平静,但伫立在岸边的老管家和旅祺的心却仍然为之激动不已。
“少爷,看来是老奴我失言了。老奴以为倘使谎称姬沄姑娘是少爷未婚妻之事,可却阻二少爷的掠夺之心,没想到他不但要榨取少爷的财富,连妻妾他都不放过。是老奴失算了,少爷,老奴……”老管家说着就要朝旅祺跪下,但旅祺眼明手快地拉住他。
“管家,事至今日我才明白:彤彧他根本没有丝毫人性,虽生有人形,但却满心充满怨怼和私心。我……
我已经无法再姑息他了!“重重地握拳捶打着石桌,砰砰的空洞声在冥冥的船舱中发出幽远的回声。
“那么,少爷的意思?”
“我念在他是手足的份上,对他一再隐忍退让,但现在我已难以再忍耐他的节节进逼了,况且这其中还牵涉到姬沄……”说不出心中那股汨汨鼓动的翻腾所为何来,但旅祺只要一想到彤彧的魔掌可能沾惹上那个水灵灵的姬沄姑娘,他就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浮气躁,简直就是焦虑得直想杀人。
望着急急忙忙往外走出去的旅祺背影,管家嘴角绽出抹怪诞的笑意。“是啊,牵连到了姬沄姑娘……”伸手捻捻着花白的胡子,他露出满意的表情,怡然地尾随他之后登上往上斜行的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