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当奴婢的,岂能和主子计较,更何况这种等级的欺负……哪里算得上欺负?
解开发髻,她在他头皮上按摩,力道不轻不重,舒服得让人想要发出呻吟。
她知道自己很厉害,犯头疼的祖母往往在她的按摩下,能睡上舒舒服服的一觉。
季珩微眯着眼,表情是全然的放松。
洗过头,洗脸,当帕子碰到他的伤口时,他警觉地张开眼,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想干什么?”
“帮小少爷洗脸啊,放心,我会很小心,不会弄痛你的。”她抛给他一个“相信我”的眼神。
她对他微笑,耐心的声音、耐心的表情,耐心得让人放下戒心。
不自觉地,他松开她的手,她用帕子沾水,轻轻洗他的伤口,她的动作很慢,并且尽力不将他弄痛。
洗过澡,田风进门伺候,为他穿妥衣裳、抱上床,她在他脸上涂抹药膏,眼神专注而仔细,然后跪到床上,为他擦干头发。
她很安静,不像晚饭时那样聒噪,宁静的气氛平静了他的心情,自从知道自己身中何毒后的躁怒不安,在此刻悄悄地驱离……
屋外,田风和田雨透过窗子缝偷偷往里头探——
“瑢瑢真好,她一来,主子就肯吃饭了。”田风说。
“果然,问题在于咱们不会伺候人。”田雨说。
“不管什么理由,既然瑢瑢能让主子开心,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
“要拿瑢瑢当亲妹子看待。”
“自然自然,这种事哪里需要你说,我都打算这么做。”
两人一句接一句,屋里的瑢瑢没有练过武功,自然耳不聪、目不明,但那个据说“很开心”的主子,听得一清二楚。
眉心微蹙,这丫头有句话说对了,他们总是先紧着他,他开心,他们才会快意,而她确实有足够的资本拿他们来威胁他。
田家人在主子屋里架起一张小床,让瑢瑢能夜里伺候主子。
家里没钱买蜡烛,每间屋子里,入夜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季珩屋里有蜡烛照亮。
待季珩安置下,所有人都回到房间,瑢瑢躺在小床上,静静地透过窗望着外头的月亮。
“小少爷,我其实很羡慕你,有人愿意哄着宠着,有人在意着,这是何等幸运、何等福气。”
福气吗?是啊,真是有福气,没有这等福气,还尝不到被亲人背叛的痛苦,他酸溜溜地想着。
“如果我是小少爷,绝对不会在家人放弃我之前先放弃自己。”
说得容易,如果是她碰到这样的事,他倒想看看,她能不能这般豁达。
“我爹爹说,当人最大的责任就是为自己负责任,让自己过得好。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谈理想、道梦想,但每个人都有权利让明天的自己比今天的自己更好。”
讲大道理吗?谁都会!他冷哼,“不是每个人都有明天。”
“不!只要认真想着我不要死,明天就一定会到来。”这是她的经验谈。
“哼!”他轻嗤一声,仍旧认定她在讲大道理。
“不赞同吗?我是说真的,心随意走,如果你不想死,阎王爷也带不走你。”
就像她,分明断气、分明死去,分明身体已经残破到不堪使用,老天还是让她回来了,所以坚持意志很重要。
又哼,再哼,这种空泛的道理,只能说服三岁小儿。
“小少爷的冷哼真教人丧气呢,可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到彩虹,没走过黑暗怎能看见黎明,现在您受的苦,都是为了尝得明日的甜啊!”
他翻身面向墙,不理会她。
不听啊,没关系,日久年深的,终有一天能够听进去。她问:“小少爷想睡了吗?吹熄蜡烛好不好?”
他冷冷的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不好。”
他不喜欢黑夜,他需要光线。
她叹气道:“好吧,随您,只是蜡烛很贵的,等家里的蜡烛用光之后,一入夜就得上床,啥事都不能做。”
这是在恐吓他?真行,她恐吓上瘾了?
见他不接话,她补上别句,“我相信,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他还是不理,算了,明天她再接再厉。
瑢瑢没等主子睡着,拉过棉被,她把自己裹紧。
这是她的习惯,好像裹得紧了,身上的伤就不会痛得那么厉害。
闭上眼,好多年了,好多年来她没有这般安心过,当奴婢的第一天,她很愉快、很欢喜也很安心……
季珩听见她的呼吸声沉了,不知想到什么,两道浓眉突地竖起,莫名其妙地愤怒了。
她忘记自己是奴婢吗?主子还没睡,她怎能比他先睡?
他不满意她,非常的不满意,他好胜,可今天居然输在一个奴婢手里,这让他的颜面往哪里摆?
“原来是不甘心输给一个小丫头?”
声音响起,季珩转头看向床边,又来了,那个孤魂野鬼。
在第一次毒发昏倒,清醒后,他开始能够看见“他”,原本还以为是毒物造成的幻听幻觉,后来才确定并不是。
起初,他根本连理都不想理,但对方的毅力和坚持让他无法不佩服,最重要的是,他带给自己一种无法言喻的熟悉感。
这个孤魂野鬼高大健壮,留着盖住大半张脸的胡子,一双眼睛炯亮有神,身上总是佩着一柄剑,而粗厚的指节时常在剑柄上磨蹭着。
季珩猜想,他生前是个武夫,还是个令人尊敬的武夫。
因为他渊博的学识与见闻,因为他对时局朝堂的理解,用自己的能力,慢慢降服了季珩,成为他的先生。
季珩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找上自己,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冤屈想对自己倾诉,但一次两次,他的到来成为自己心中隐隐的期待——当然,这都是在确认了他身中何毒之前。
“别生气了,她是个好丫头。”
“她好不好与我何干?”
他就是讨厌她,讨厌她的自作聪明、讨厌她的手段、讨厌她非要达到目的的坚持……即使她擅长按摩,即使她漂亮得让人想多看几眼,即使她脾气温和、说话的声音甜美,即使有她在身边,让人感到很舒服……
等等,停!她哪有这么多好处,她就是个讨厌鬼!
“她有句话讲的好,当家人尚未放弃你,你没有权利放弃自己。”
“不放弃又如何?我早晚要死的。”这是个令人沮丧,却无法改变的事实。
“每个人打从出生起,迎在前头的就是死亡,若知道这点就要放弃活着,那所有人都不该对生活有期盼。”
“够了,今天我不想再听大道理。”季珩不耐烦地挥挥手。
“你是不想听大道理,还是不想听我说话?”
“我说不想听你说话,你就会停止说话?”
“并不会。”
“所以我说什么,没有意义?”
“也不至于,你可以告诉我,你想听什么?”
听……在沉默片刻后,季珩问:“你知道腐肌蚀骨散吗?”
“那是来自梁国的宫廷秘药,二十几年前,梁国将公主献给皇帝,她为争夺帝王宠爱,曾将此药用在皇上最宠爱的妃嫔身上,皇帝命太医院尽力救治,但大燕无人识得此药,自然没法子救回。”
“只有梁国名医方可解此毒?”如果是的话,他是不是该想个办法到梁国?
“并不是,都说了是宫廷秘药,知者甚少。不过当年大燕不少太医为妃嫔之死受到责罚,谁知道后来他们会不会想尽办法找到解毒之法。”看着季珩脸上逐渐扩大的毒疮,他的眼底闪过一抹晦涩。
“你说的不过是猜测。”
“或许就让我猜对了呢?”
“这是安慰?没诚意。”
他微笑。“你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坚信。”
“坚信什么?”
“坚信自己可以活下来。”
一句话戳在心口上,坚信啊……在不知道自己身中何毒时,他还能顽强地与之对抗,一旦知道了,他便放弃对抗、放弃医治,任由痛苦侵蚀。
就是因为坚信啊,坚信自己没救了,坚信所剩不多的日子,自己会日复一日沉沦于痛苦之中,他将会像摇尾乞怜的野狗般全无尊严。
他无法忍受这种情形,他从不服输,然而这次,他输得太彻底。
轻咬后牙槽,看着床边不远处的瑢瑢,想着那几个傻到不行的隐卫,真的坚信可以活下来就能活下来吗?
见季珩面容松动,他的笑意更加明显,飘上床铺,躺在季珩身边,“聊聊吧。”
“聊什么?”
“你想听什么?”
季珩想了想,回答,“你知道建元十八年,与土番那场战役吗?”
闻言他的眼角眉梢带上笑意,果然虎父无犬子,靖国公就该有这样的儿子。
“知道,那场由靖国公带领,两万人对上十万敌军,最后却赢得最后胜利的战役,直到现在仍为边关百姓津津乐道……”
季珩喜欢听所有和靖国公有关的故事,因为他崇拜他、尊敬他,他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很小的时候便想着长大后要成为一个将军,跟着靖国公东征西讨,但是娘说:“你是娘唯一的儿子,娘舍不得送你上战场,舍不得离了你爹后还要离开你,为了娘,你留下来吧!”
他看见娘眼底的孤独。
爹长年不在家,娘带着他长大,他记忆中没有爹的身影,只有娘落寞的背影,于是他听话、他读书,他走科考仕途……而如今,别说上战场,科考仕途也与他绝了缘分。
小床上,早已熟睡的瑢瑢翻过身,她面朝他,低抑地啜泣着。
她没睡着?季珩眉心皱起,就着烛光看着她皎美的脸庞。
不对,她睡了,只是睡得非常不安稳,两道柳眉皱得很紧。
不是脾气很好?不是只会笑得没心没肺、让人抓狂?不是面对他的挑剔责难,只会拉宽嘴角,好像在她的人生中没有忧虑这回事?
既然如此,为什么皱眉?为什么哭?为什么脸被哀愁占领?
男鬼停下故事,因季珩转移注意力,看见豆大汗珠从她额头不断冒出,看见她的不安与恐惧,再然后听见她的呓语。
她紧咬牙根,发誓似的重复着相同的话,“我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口气无比坚定,坚定到让季珩无地自容,他中毒、他生病、他不想活下去,而她,一个小小丫头,一副羸弱身躯,连睡梦中都坚持着不要死?
他不知道她曾经历过多可怕的事,但她的坚定令他深感羞愧,一个拚了命都想要活下去的奴婢,和一个想尽办法把自己搞死的主子……
他向来骄傲,自负自信自傲,眼睛长在头顶上,可是一个腐肌蚀骨散,就教他失去活下去的动力,而她……垂眉、无语……
她不过说几句梦话,偏偏几句不重的梦话,却像一把锤子狠狠砸上他心底,向来不认输的他,觉得自己输给一个小丫头,还输得彻底。
双唇轻启,他自问:“季珩,你丢不丢脸?”
鬼先生听见他的自言自语,眉角眼梢充盈笑意,想振作、想挣脱困境了吗?重燃斗志、不愿屈服了吗?非常好,身为男子就该如此。
第三章 主不主、仆不仆(1)
田雷、田露、田风、田雨……人人都拿瑢瑢当自己人看待。
所有好的都送到她面前,除做饭之外,其他的苦活累活全抢着做,深怕让她辛苦了。那感觉甜蜜温暖,却也有几分不安,她已经很多年没被人这般疼惜宠爱。
田露拍拍瑢瑢的肩膀说:“阿珩是我们家的希望,他好了,我们才能好,你一来,他就肯吃药吃饭,光是这个恩惠,我们还都还不完。”
她做的不过是分内的事,哪算得上恩惠。
但所有人都这样认定,田风和田雨甚至说:“别怀疑,往后你就是我们的亲妹子,谁想欺负你,得先惦惦自己的分量。”
这话并不是随口说说。
那天她和田风往村里去,回程时下大雨,就这么一把伞,田风手中的伞全往她头上遮,自己弄得一身雨,还说:“你是女孩子受不得寒,我是男人,这点雨算不得什么。”
前天,她不过是喉咙有点痛,漱漱盐水就成,他们非要花银子请来大夫,非要她在床上躺着,而厨艺很惊人的田露,非要抢着做饭……
他们的疼惜与在乎,让她暗地里下了决心,往后她就是田风、田雨的亲妹妹,就是田露、田雷的小女儿,他们都是她的亲人,她会用尽心力为他们打算。
用卖身银两买回来的米面转眼吃掉大半,腊肉还没晒成,一天切下一大块,屋檐底下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小条,中午炒了吧!
不斤斤计较,不省着吃穿的结果就是——田家又将面临断粮的窘境。
这让瑢瑢忧郁上心头,手边银子几乎见底,若不是春天地里野菜疯长,也许会断粮得更早,只是这一家子没人有半点自觉,吃饭时间一到,就往她脸上猛瞧,好像她是神仙姊姊,只要多看几眼,吃的喝的就会自动出现。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粮没肉加上没钱,她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偏偏满屋子乐观的主子们,笑眼眯眯说:“没事,明儿个我去河里捞几条鱼。”
光有鱼能够吗?米面油酱,哪样不需要用银子换?他们完全不理解坐吃山空的恐惧。
何况重大困难就摆在眼下,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想开啦?”李大夫问着季珩,目光却不时瞄向站在角落的瑢瑢。
李熙勾起漂亮眉眼,还真让他们误打误撞找对法子啦?
看来英雄过不了美人关,病人也得靠美人来医,就说吧,视感治疗应该被写入医书里。
李熙才二十几岁,相当年轻,年轻得不像个医术高明的大夫。
他的眼神清澈,有比女人还红的嘴巴,长相干净,皮肤白皙,好像很久没有晒到阳光似的。若是在过去,季珩的长相可以把他甩到好几条街外,可惜如今却是远远不及。
“李大夫的诊断,仍和过去一样?”
之前李大夫一句“你的病只能求天意”阻断他的求生意志。
因为季珩知道,天意从来都不会站在他这边,否则不会爹死母殁,祖父母相继离世,而眼瞎的自己把恶人当成亲人。
“学着满足吧,我的药能压制你身上的毒,不让情况更严重已经很好了。”
“维持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值得满足?”
“至少我替你争取到时间,让你有更多机会找到解药、找到能治好你的人。”不满足?至少该学着心存感激,可惜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懂得感激的人太少。李熙长叹。
“你确定有解药?”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有毒药就有解药,小伙子,耐心点。”
小伙子?他比他大几岁啊?季珩轻哼,问:“你有办法让我不必瘫在椅子上吗?”
是他自诩医术高明的,高明的人,就该有拿得出手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