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这边请。”下人将他们引导到舍内,这里和前头不同,一屋一桌子,在仆婢的帮忙下,瑢瑢将季珩送到桌边。
屋里两面开窗,微风从窗外徐送进来,带着甜甜的花香,桌边一壶雨前龙井,瑢瑢为他添茶。
“你不渴?”季珩问。
从进棋高八斗起,她跟在自己身边两个多时辰,半口水没喝。
她点点头,他把手边的茶递过去,她捧过茶水就喝,三两口喝完,季珩没唤人来换新盏,直接往杯子里续茶水,他就口直喝,那是……她用过的杯子呀!
小少爷下棋下傻了?平日比谁都讲究,怎地这会儿不讲究啦?
这时屋外走进一个人,抬眉,竟是方才的美髯男,他看着两人呵呵笑着,二度将玉牌往棋桌上一摆,坐在季珩对面。
“还是对上了。”他说话中气十足。
“此人不简单。”鬼先生在季珩耳边说。
何止不简单,看见他腰带上绣的蟒纹吗?季珩心道。此人非皇亲贵胄,必也是达官贵人。
鬼先生顺着季珩的目光看过去,嘴角微扬,这家伙观察力挺强的嘛,连这么小的地方都教他看得一清二楚。
“找机会拉拢此人。”
为啥?季珩心道。
“你不是想报仇吗?多交往些有力人士,日后方能借力使力。”别假了,没事你会进棋高八斗?为五斗米折腰?才怪,那是瑢瑢会做的事,至于季珩……就算有千斗万斗米摆在他跟前,他都不会弯腰取。
你又知道他不是那边的人?季珩心里回道。
“他确实不是。”
你知道些什么?
鬼先生没回应,待季珩转头时,他已经消失踪影。
“怎么,小兄弟还是不想与我对弈?”美髯男冲着他笑。
“我的丫头不在这场输赢里。”他把丑话撂在前面。
“可以,不过……让她给我做一碗馄饨汤,如果你输的话。”美髯男笑弯眉头,方才那两个粗汉子可是把她的手艺给形容得……让人垂涎三尺啊。
季珩点头回答,“不管输赢,今日过后,随时欢迎先生到木犀村作客。”
他的话让男子笑眯双眼,道:“一言为定。”
接下来两人不再说话,高手对弈,这回一盘局用掉近两个时辰,季珩不会赢的,但美髯男在最后关头刻意放水,让他顺利得到一面玉牌。
田风、田雨租马车来接两人时,天色已经全黑,城门马上就要关起来。
坐在马车上,季珩轻抚玉牌,这是他的第一步,接下来不管身上的毒能不能解,他在死前都要一步一步重新走回季家大门。
迈出第一步,他的神情愉快。
见小少爷开心,瑢瑢也是满脸笑意。
本来就是帅哥美人,再挂起笑意,看得田雨错不开眼,他愣愣地看着漂亮得令人晃花眼的瑢瑢,直到……主子生气。
季珩想起鬼先生说的,他嫉妒人家交情好、够亲近,亲近……个屁!
敛起眉心,他寒声问:“看什么?”
“看瑢……”才两个字,田雨惊觉主子的怒火像隐藏在火山下的岩浆,即将喷发,虽然不明白主子的怒气从何而来,但他警觉地收起下面的话,“我只是想知道,瑢瑢今天碰到什么好事,怎么这么高兴?”
哈哈,她就等着人问呐,靠近田雨,她笑容可掬道:“二少爷,你可知道,今儿个小少爷大展神威,一口气赢得一面玉牌,和十六面银牌呢。”
他们家小少爷果然有本事,难怪一家人全拿他当宝,瞧,短短一天就赚进一百六十两,没流血、没出汗,这么能耐的人,就是需要把他放在神龛上,就是要天天供上鲜花水果的呀!
掩也掩不住的崇拜目光,让季珩怒气暂歇,笑意再现。
想起她拿到一百六十两银票时,当!两只眼睛露出精光,整个人散发出耀眼光芒,那一刻,他的铜墙铁壁心瞬间软化了,差一点点也把胸口的玉牌拿出来换钱。
眯起狭长的双眼,他把瑢瑢拉回自己身边,低声道:“肩膀酸了,捏捏。”
“是!”她乐得配合,要是小少爷能天天赚一百多两,别说捏肩膀,她可以从头、给他捏到脚。
田雨见状,骄傲道:“不是跟你说过,小堂弟是我们家宝贝,比谁都重要。”
合着一家人当中,谁重要、谁不重要,跟本事高不高有关?
瑢瑢说:“一百六十两,咱们家几个月的药钱、生活费全有了。”
“玉牌呢?”
“玉牌是棋高八斗的通行证,没啥大作用。”
什么没大作用,作用最大的就是玉牌!那不仅仅是通往棋高八斗的通行证,更是通往权贵高官的通行证。
季珩盯着“小家子气、没见识”的瑢瑢一眼,女人呐,果然是头发长、见识短。
“以后小少爷闲得发慌、心情不好想甩碗丢筷子,就把他送到棋社,痛宰几个人、发泄发泄后……应该会好一点。”提起玉牌,瑢瑢兴致不高。
季珩咬牙,他不过在她面前甩过那么一回碗,有必要时不时拿出来说嘴吗?
这块地,主人家原本没打算种玫瑰的,只是前几年,京里仕女流行将玫瑰晒干、装进香囊里,许多农户便在家里种上几畝玫瑰,李奶奶的儿子在城里当掌柜,知道这流行,更回郎下弄了这么一片玫瑰园。
没想两三年过去,香花香囊不流行了,便放任这一大片玫瑰园自生自灭。
李奶奶一个妇道人家没力气耕田,且住不惯城里,便带着小孙女住在老家,她惜物,舍不得这一片花田荒废,便时不时过来打理,倒也成了木犀村一景。
瑢瑢有需要,便把这片花田给包下。
这天田雷推着季珩出来采玫瑰,一个东、一个西,两人分别从两边采集,这工作田雷常做,早已经熟能生巧,而季珩……
他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但被瑢瑢娇嗔两句,做了,季珩对自己的行为很不屑,但再不屑还是折下一朵玫瑰花,放入轮椅旁的篓子里。
这片玫瑰园不小,眼下玫瑰花瓣不缺,但桃花的量很少,幸好张大嫂家里晒了不少桃花和桂花,瑢瑢全花银子给收下。
为瑢瑢的赚钱大业,不光银子,全家人也都折腾进去了。
偏偏李熙还拍手叫好,对着季珩说:“你是该多往外头走走,吸气吐纳,心胸开阔。”
鬼话,难道他的心胸狭窄吗?
说起来瑢瑢和每个村民都交好,也不晓得她的人缘怎会那么好,在她进门前,他们与村里人宛如身处两个世界。
第五章 斗棋宰狠肥羊(2)
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折下几朵花放进他的篓子里,那是李奶奶的小孙女阿乔,她还冲着他直笑。
他本不想问的,但最终还是问出口。
“不怕我吗?”今天他没有戴人皮面具,脸上的毒疤狰狞。
阿乔看着他,甜甜一笑,说:“以前,害怕的呀。”
“现在呢?”
“瑢瑢姊姊说,天底下有很多可怜人,没有人希望自己缺手断脚,意外虽然造成了人的不幸,但坏人会扩大别人的不幸,而善良的人会把别人的不幸抹平,我想要当善良的人。”
阿乔口齿伶俐地说着。
她是这样对村人讲的?季珩莞尔,她身上彷佛有种魔力,能让所有人都乐于亲近。
“不幸哪有那么容易抹平。”他不禁失笑。
小女孩望着他,笑开缺了门牙的小嘴巴,在他没来得及反应时,她踮起脚尖,往他脸上的伤口吹气,轻声说:“呼呼,就不痛了。”
田雷转过头,恰恰看到阿乔的动作,完蛋!主子不喜人近身的……
二话不说,田雷飞奔到主子身边,想抢救小女孩,没想到主子竟然没有挥拳把小姑娘打出重度内伤,也没把人推开,只是呆呆地看着小女孩。
“还痛吗?”小女孩问。
他下意识摇头。
小女孩笑弯了眉眼,说:“那就抹平啦。”
这样就抹平了?
突然间,季珩意识到,多久了?他已经多久没有怨天尤人,多久没有想过放弃自我,不知不觉间,瑢瑢抹平烙在他身上的阴霾……
他能走路了,虽然只有短短几步,他沉溺于学习兵法中,又开始计划起未来,他不再自怨自艾,只专注要让负他的人得到代价。
这些改变都是因为瑢瑢吗?
将蜂巢加热开水煮开,过滤,成为蜂蜡。
玫瑰花、紫草、洛神花放入瓮里,加入植物油,没过,浸泡十日,滤出,加入蜂蜡、隔水融化。
将晒干的玫瑰花、桃花、菊花……各种颜色的鲜花,碾压,磨成粉状,分装在不同的罐子里。
会做胭脂的人很多,但瑢瑢有别人没有的秘密武器,她用蒸馏酒水的方式,蒸馏出薄荷精油,加入胭脂中,这样可以消毒,让胭脂可以存放久一点,并且有淡淡的薄荷香。
瑢瑢依次往钵里加入精油和蜂蜡,直到渐渐呈现膏状,才装入特制的小瓷盒里。
多亏了小少爷挣回来的银子,若没有那一笔,她还舍不得买这么精致的瓷盒,她心里清楚,东西要卖得好,除了里头的东西重要,外面的包装也很重要。
因此在等花草泡油的十天里,她日夜赶工,除答应张老板的双面绣之外,还裁制上百个荷包,她连睡觉都舍不得。
田雨进屋,看一眼瑢瑢,不是苦夏,她却短短几日内瘦上一大圈,本来就不胖,现在衣
服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整个人都缩小了。
她白天忙着做胭脂,夜里忙刺绣,日夜操劳,眼底下出现一片淡淡的黑墨,主子叨念过,都无法打掉她贯彻始终的意志。
“瑢瑢。”田雨低唤。
瑢瑢正在配色,她希望至少能配出三种颜色浓淡不同的胭脂膏。抬眉,她问:“二少爷有事?”
“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赚钱?”他接受她“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枢门理由,但现在又不是吃不上饭,主子还得了玉牌,往后往棋高八斗走上一趟,就能赚上百两银子回来,瑢瑢实在不必这么拚命啊。
瑢瑢明白大家只是惯着她,不想她不开心,因此她怎么说、他们怎么做,可并不完全同意自己。
他们打心底认定,银子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攒得再多,花不掉都没有意义。
放下手边工作,她转过身认真对田雨说:“二少爷,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你们。”
“什么事?”
“我问过李大夫,小少爷的病能不能治?”
不能治,能活多久,端看天意。瑢瑢话没有出口,田雨心底已经接下话。
这事,人人都晓得,只不过眼看主子的气色越来越好、精神越来越佳,他不再丧志寻死,现在甚至连兵书都想读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刻意忽略李大夫的大实话,假装这件事不存在。
田雨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睑。
他不敢想像,主子不在后,他们将何去何从,打从他开始懂事,就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为
着护卫主子,而往后……
“李大夫说小少爷的病想要治好,得有两个条件。第一是运气,遇见能够治的人,第二是条件,要有足够的钱买回昂贵的药材。我没有办法掌控运气,却可以创造条件,在运气来到之前,我想存到足够的钱,不想运气来到那天,却因为条件不足而不得不放弃一切。”
瑢瑢这么努力,竟然不是为了自己?
是啊,他怎会这么笨,如果瑢瑢是为自己……早在卖掉衣服那天,她就赎回自己的卖身契了呀,她不必像现在这样,日也拚、夜也赶,带着他们想尽办法多赚一点钱。
“你确定吗?李大夫说阿珩的病能治?”
“嗯,虽然运气这种事很难说,虽然机会不大,但只要有一丝丝希望,我们都不应该放弃,对不对?”
“可是阿珩刚病发时,李大夫斩钉截铁说没得治……”
话说到一半,田雨戛然而止,不对,当时李大夫说的是尽人事、听天命,他们怎么把重点都落在“听天命”上头,竟然忘记还可以尽人事?
只是在当时那个状况下,主子失去求生意志,而这个家穷到需要靠卖掉贴身武器才有饭吃,所有人都跟着少爷放弃了。
“你这么认真赚钱,都是为着阿珩。”
“不然呢,我吃得又不多。”
田雨太感激也太感动,忍不住满腔激动,一把抱住瑢瑢,“谢谢你、谢谢你,瑢瑢,太感谢你了……”
他太激动了,没想过瑢瑢被他这么用力一抱、死命一拍,会不会得内伤。
这时他听见两声轻咳,田雨转身,发现田雷推着主子站在门外。
那两声轻咳出自田雷喉咙,但比起轻咳声,主子近乎铁青的表情更吓人。
他急松开手,这一松手,瑢瑢立刻吸口气,觉得又重新活过来了。
田雨忙把方才研磨好的玉米粉、珍珠粉加玫瑰粉往前一推,干巴巴笑道:“这边磨好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珍珠粉是她特有的配方,可以消炎生肌,去除黑斑,长期使用她的玉女霜,会让皮肤更白皙,与外头加入铅粉朱砂遮盖肤色的护肤品截然不同。
她接过研钵,检查一下里头的颗粒,“很好,磨得很细。”
被夸奖了,田雨笑着抓抓头,有点不好意思。
“再磨一钵,只不过这次把玫瑰粉换成桃花粉。”不同的粉,做出来的玉女霜会呈现不同的颜色与香气。
“玉米粉和珍珠粉的量一样?”
“一样。”
“好,我马上去弄。”
田雨离开,田雷推着季珩进门,把篓子往桌上一放,这几天日日拔花,他身上都带着花香味了。“瑢瑢,我又拔了几篓子玫瑰花,这次要晒干,还是要做成花汁?”
“先晒干好了。”
“行,我拿到外面晒。”
“二老爷,厨房里我煮了一锅绿豆汤,您刚从外头回来,喝一点消消暑吧。”
“行,我给阿珩也添一碗过来。”田雷道。
季珩立刻轻哼一声,说:“不必。”
田雷缩缩脖子,赶紧跟着田雨出去。
瑢瑢放下手边的活,走到季珩轮椅边,看着他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有生气多了。
她微笑,问:“小少爷不高兴吗?”
“哼!”
“确实是不高兴了,为什么?觉得摘花瓣这活儿太娘儿们?”
他没回答,但脸上明白写着“本人不高兴”。
“可使性子这种事比起摘花瓣更娘呢。”
只见她嘻嘻一笑,笑弯两道眉毛,然后……莫名其妙地,他的怒气没了。
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但凡男人都躲不开她的诱惑,还是因为她的感染力太强,凡是待在她身旁就无法生气,只能开心?
季珩不知道,可就这样不生气,拉不下脸,所以即使早就不火大了,他还是绷着脸。
“你娘没教你男女大防。”
一句话直接把她推入漩涡,她垂下眉,点点头,掩不住的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