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睛,看不见一丝光。
黑暗中,听见扑通扑通的心跳。脑袋剧痛,身体却象麻木了似的。
到底身在何方?
一只手紧紧搂着我,把体温传过来。大床的丝被把我们裹在一起。
如果那心跳能让我觉得这么安心,还会是谁?
眼睛渐渐适应黑暗,我可以稍微看见身边的东西。一张熟悉的脸,近在眼前。覆在眼睛上浓黑的睫毛,还有高挺鼻梁————我的笙儿……
这么近这么近地看着,忽然满满心窝里都是说不出的酸和苦。
他在搂着我,睡得乖乖的。
我既想哭,又想笑,咧开嘴,居然发不出声音。
夜特别的静,笙儿的心跳声平稳又好听。
我想伸手摸摸他,忽然别扭地担心会把他吓醒,想了想,又实在忍不住什么都不做,伸出舌头,悄悄在他的鼻子上舔了一下。
舌头滑过他挺直的鼻梁,轻轻的,软软的。
想当初,我不止一次想在这里狠狠打上一拳。这家伙,总在我挥拳前就做好准备,一举反攻。
多好,他就在我身边,搂着我。可以陪我聊天、陪我吃饭、陪我爬树、陪我做所有事。应该拿条最粗的绳子,把我们死死绑在一起,再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
我静静看着他,眼泪不知不觉滑落眼角。
真傻,这娘们一样的多愁善感,我贺家英勇威武玉郎居然也会有?
我呵呵嘲笑自己,眼泪却忍不住越涌越多。
笙儿似乎听到声响,睫毛微微一动。
刹那,我紧张起来,屏息瞪着他。
果然,他稍稍动了动,手习惯似的把我搂紧,开始睁开眼睛。
不知为何,我的心立即剧烈跳动,象要蹦出嗓子眼似的,在笙儿睁眼的瞬间,我把眼睛紧紧闭上。
几乎可以听见血往脑袋上冲的声音。
“眼泪?”迷惘的一声,随后变成惊讶的大喊:“眼泪?”
搂住我的手立即用上更大的力,笙儿在床上坐起来,伏下身急切地看我的脸。
“眼泪?真的是眼泪?”他几乎也要哭出来。
当真混蛋,就算我流了,也不用这么没有义气大声宣扬吧?
我睁开眼睛,没好气道:“是眼泪,你难道就从来不哭?”
若他问我为什么哭,我一定毫不犹豫给他一拳。
笙儿的眼睛,瞬间瞪得比我更大,满脸的狂喜和不敢置信。
“玉郎你……你……你……”他一把搂住我,居然大哭起来:“你真的醒了!”
他靠在我肩上嚎啕大哭,我张大嘴巴说不出话,只能傻瓜一样被他搂着。
“你醒了,你醒了……”
他翻来覆去说着这话,又哭又笑,象疯了一样。
紧紧抱着我的双手,颤抖得不象话。
我被他折腾半天,虽然他的热情令我感动,但我实在受不了,大声抗议道:“不要再哭了,我要吃饭。”
虽说是大声抗议,我的声音实在虚弱得可以。
笙儿猛然一震,总算清醒过来:“对,对,吃饭,你一定要多吃东西……”他从床上跳下去,穿着单衣,居然拉开门就大喝:“来人啊!玉郎醒了,备饭,备饭!太医,传太医!”这么一吆喝,看来全王府的人都不用睡了。
“叫饭就好,叫什么太医?”
“不行,要太医来看看,我才安心。”他还是在喊:“太医!召太医!”完全没了九王爷素日从容不迫的风度。
整个王府都轰动了,几乎每间黑洞洞的房间都即可点着灯,象遇上百年不遇的大事。
“醒了!”
“醒了!醒了!”
我片刻中成了大人物,睡觉的小院围墙后都躲躲闪闪站了好多好奇的小丫头往里探头。
太医被人七手八脚从热被窝里抓出来,连滚带爬进来。一抬头看见我睁开眼睛躺在床上,几乎看见鬼一样,楞了半天才惊道:“昏睡数月而醒,此乃百年不遇的吉兆。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啊!”
这和皇恩有什么关系?
笙儿则笑得合不拢嘴,吩咐道:“快仔细验脉,看看是不是全好了。”
“是,是。”太医上前,皱着眉头听了半晌,舒展眉头道:“九王爷,贺公子身体虚弱,脉象沉滞而有着微…………”他说了一大堆话,总结起来就是我没有什么大毛病了,但是小毛病还有很多。
笙儿点头道:“明白了,下去写方子吧。”
热气腾腾的好菜一盘一盘端进来,把偌大一张桌子摆满了,居然还陆续往屋里送。端菜的佣人都喜气洋洋地看着我。
我躺在床上,诧异地瞪着连绵不断的送进来的菜。
“喜欢什么?”笙儿不离左右,一个劲盯着我看。他把我裹在丝被里,让我靠在他身上,亲自夹菜给我吃:“多吃点。”
豆腐木耳、和人参一起炖得烂烂的鸡肉,都送到我嘴里。
“不要吃这么多。”
“一定要吃,你躺了三个月,一定饿坏了。”
什么!
“什么躺了三个月?不是就睡了一觉吗?”我张大嘴巴。
笙儿趁机在我嘴里塞了一勺鹌鹑肉,叹道:“我就知道。有人天天担心得睡不着,就有人只以为自己睡了个好觉。”他白我一眼,狠狠道:“你整整昏了三月,我都快急死了。你再不醒,我就…………”
睡了三个月?
那就是从鬼门关逛一圈回来了。我倒也命大。
看见他眼角又开始发红,我连忙投降:“不要哭不要哭,大男人整天哭象什么?再说,我昏了,你为什么搂着我睡?居然连病人的便宜也占。”
笙儿呆呆看着我,严肃得让我害怕。
猛然,他抱我整个按到胸膛里,用沙哑的声音低吼道:“醒了,终于醒了……”
我心里一紧,也伸手搂着他。
筷子早不知道去哪了,我们吃饭好像总是这样,真不应该。
吃饱后,他小心翼翼地把我在床上安置好,让我枕在他的肩膀上。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嗤笑:“好好的,怎么会不舒服?就是觉得好乏,全身都酸酸的。”
笙儿心疼道:“你大病一场,身子骨不知道受不受得了。”他摸我的脸:“瘦多了。”
“笙儿,我们不会再分了吧?”
“嗯,我们总算到一块了。”
“二王爷呢?”
“二哥?他……”笙儿神色一黯:“他很伤心,下令永不许你出现在他眼前,否则杀无赦。”
那倒没什么,反正我也不想见他。
现在这样多好,枕在笙儿肩上,躺在暖和的床上。
到底还是初醒,我开始觉得眼皮好沉,渐渐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入睡。有笙儿在身边,一定可以睡得很香。
夜里传来王府中的各种细微声音,虽然安静,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
我惺松醒来,看着笙儿。
“怎么了?”
“没什么,睡吧。”他亲亲我。
我动动身子,找个睡得更舒服的姿势,躺在笙儿怀里。
快睡着的时候,居然又被人摇醒了。
我睁开眼睛,笙儿还是一个劲地盯着我看。
“又怎么了?”
“没事。”他对我笑笑。
结果一夜里被他摇醒数次,我终于忍不住。
“你到底让不让我睡?”我抗议。
笙儿看着我,眼里幽幽的光,让我的心砰砰跳起来。
“玉郎,”他有点难以启齿:“你不会睡过去就不醒吧?”
真可笑!
我一翻白眼,刚要破口大骂,看见他一脸担心,刹时满怀感动,搂住他道:“你傻什么?我……”居然哽咽不能语。
“你不要再昏,我实在熬不住了。”他低声道:“这三个月,我的心都碎了,揉成粉末似的。”
他的每一个字,都象鼓锤一样擂在我心上。
我说不出话,缓缓靠在他胸膛上。
重逢后的惊喜交加,狂喜亢奋,似乎这个时候才痛痛快快宣泄出来。不是眼泪,也不是语言,我们只是静静拥抱着,在黑暗的屋子里,一起瞪大眼睛,感受彼此的体温,听见彼此的心跳。
这个夜实在玄妙非常。我从来不知道夜晚会这么美丽安详,看着天蒙蒙发灰,再渐渐有红光透过云层。
我和笙儿,就象过了一个轮回般。
说不出的清爽舒服。
阳光射进窗户,照在床上。
我终于弄清楚,我靠了一个晚上的胸膛为什么会有点不对劲。
“这是什么?”我戳戳单衣下裹在胸前的绷带。
笙儿又对我笑笑:“没什么。”
我忽然记起,那一夜飞溅在脸上温热的血。
“你受伤了?”
“小伤。”
“绷带红了。”
“对,”笙儿苦笑:“因为伤口裂了。”
我几乎立即跳起来:“为什么不早说?”我大叫:“太医!传太医!”见他叫太医的次数多了,我学起来顺手之极。
“不用叫,没有事。”
“不行。”我气道:“我心疼。”
终于还是把那倒霉的太医又叫了进来,为笙儿处理伤口。
日子总算好过多了。
笙儿日夜伴在我身边,和我说我昏迷时候的事。
“你睡着一动不动,吃的粥都是我亲自喂的。”
我侧目:“一定又趁机占我便宜。”
他嘿嘿一笑:“用勺子怕你不会咽。”
心中甜甜蜜蜜,无法用言语形容。
笙儿胸上那一刀,刺得不浅,我每次看侍女帮他换药,都庆幸道:“幸亏我聪明一点,早早昏了过去,不然看见你满身血倒下来,更惨。”
“可见你没有良心,下次我再用点力气刺下去,定要比你昏得更长,以免受担惊受怕的苦。”
我们斗气似的对瞪片刻,同时松了眼神。
笙儿伸手搂我:“再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我可禁不起折腾了。”
“明明是你自己乱说。”我不满。“你们兄弟都是不讲道理的祖宗。”
提到二王爷,笙儿脸色还是黯然。
“二哥他也不好过。我一刀刺下去,他当时那脸色……”笙儿叹道:“他到底还是舍不了我们兄弟情分。”
“你要不为我徇情,那我就要独自死了。”
“傻瓜,我怎么会让你一个人死?”
笙儿日夜不离,生怕我会长翅膀飞走似的。
每天晚上,总要神经兮兮把我摇醒两三次,唯恐我又一睡三月。
我连续七天被他灌了无数汤药,这天精神稍好,靠在床头听笙儿说他现在不大理会王妃,为了我的事他到现在还放不开。
我忽然想起我的父母爷爷。
“也不知道我爷爷他们怎么了。”我揉揉眼睛。
想当日我在家里也是宝贝疙瘩,如果我妈知道我被这么折腾,一定会伤心,哭个不停。
笙儿关切道:“你想家人?”
想又如何?远在他方。
不料他转头吩咐门外侍女道:“唤玉郎家人进来。”似乎我父母家人皆挥手即来。
我顿时诧异,瞪大眼睛。
不待片刻,听见步伐簌簌,三人顺序转进房来,竟然正是我爷爷父母。
“妈!”我坐在床上,鼻子一酸,立即带了哭音,要跑下床,却被笙儿拦住。
“不要乱动,小心着凉。”
妈抬头一见我,眼睛也立即红了一圈。
“玉郎,我的儿啊……”正要冲过来抱我,袖子却被爸一扯。
爸低声说:“九王爷在呢,你收敛点。”
爷爷一声高喝:“老奴才给主子磕头。”三人跪在地上,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响头。
他老胡涂,又忘记全家已经赎身。
笙儿一边搂着我,一边随意道:“啊,起来吧,不用磕头。你们不是已经恩典赎身了么?”
爷爷站起来,大声道:“主子对奴才的恩德,奴才这一辈子是报不了了。没想到这小奴才居然也让主子费了心血,早知道他会帮主子惹祸,我当初一拐杖打死他就好了。”
笙儿连连摆手:“打不得,打不得。”
“是是,主子说打不得,那就打不得。”
我懒得理会他们两个胡搅蛮缠,对我妈伸手:“妈!妈!”
“玉郎!”妈看了看笙儿神色,小心走前两步,随即快步走到我身前,坐在床边,一伸手就搂着我哭起来:“我的儿啊,怎么就这么命苦?瘦成这个样子……”
受了委屈的儿子见不得娘。
我一见娘,立即大哭起来。爸也悄悄靠近,站在床边,刚想伸手摸摸我,
我哭了半晌,想起一事,转头瞪着身边的笙儿:“怎么我醒的时候看不见他们?你把他们藏起来干什么?”
听见我责怪的口气,爷爷立即大大抽气,摸摸心窝。
这时候,我才不管他什么奴才心态。
笙儿陪着笑脸道:“太医说你刚醒,怕见了面受不了,又要哭一场,必定伤身子。”
“主子,你对这小奴才何必好脸色?”爷爷对笙儿谄媚一笑,转头吼我:“小畜生,你也没大没小起来了?我告诉你,主子才是最大的,当年你爷爷生下来,跟着老主子南征北战,连自己老娘都没有见上两面呢!为了主子,有什么不可以……”
爷爷唠叨个没完。
我悲哀地看他一会,翻个白眼,转头对妈撒娇道:“妈,你不要走。我要你天天陪我,做小菜给我吃,还要喂我。”
笙儿听了我的打算,立即觉得吃了亏,脸色难看,好像被人抢了宝贝一样。
我见他脸色不善,而且喘气声粗了不少,看来会妨碍我和父母爷爷好好说话,果断地转头,对他道:“我要和家人相聚,你先出去。”
“什么?”
“我不要你在一旁。”
他生气地瞪着我,离开我身边这个最佳位置真让他痛苦无比。我们对望半天,他才站起来,委屈地看看我:“好,只能一会,不要再哭了。太医说你不能伤神。”
他走到门口,又转身,叮嘱道:“只能一会,我一会就进来。”
“知道了。”
笙儿这才不甘不愿出了门。
爷爷看着我使唤笙儿,惊讶得目光呆滞,说不出话。
母亲喜色在眼中一闪而过,拉着我手道:“玉郎,娘知道这样委屈你,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肯这样委曲求全为贺家,真让做娘的心疼。”
我茫然看着她,不懂她说的什么。转头去看爸,爸也满脸赞同。
“你父亲下月就升任浙江总督,你的心血也没有白费了。”
我奇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妈,我只要你陪着我,不要走。”
“傻孩子,”妈抚抚我额头,轻轻道:“你怕什么?如今九王爷把你当宝贝一样疼,你要什么,他能不给。我在这里,只能碍着你们。”
爸咳嗽一声:“玉郎,有你在京城照看着,爸就不必担心了。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但你是男人,受点委屈,日后放出来还会有大出息。放心,到时候我帮你安排一门好亲事。”
“爸……”
妈接着说:“你是个聪明孩子,现在这样就对了。不要惹九王爷生气,更不要把不能惹的人给惹了。”
“你们这班小畜生都在胡说什么?”爷爷终于吼了出来,威风凛凛道:“主子看上他,是他的福气!虽说男人跟着男人讲出去不好听,可是做奴才的,只要能让主子舒心,受点委屈算什么?”爷爷随手给爸一拐杖,骂道:“没有良心的小兔崽子,整天想着当官捞好处,连主子都算计进去了?”
我傻眼,左看看右看看。
我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爷爷?
“玉郎,要好好侍候九王爷。”
“儿啊,我们贺家就靠你了,难为你……”
“小畜生,不能辜负主子!”
我只想开口,再为家人没有良心大哭一场。
嘴巴刚一瘪,一个人影穿了进来,一把搂着我。
“怎么脸色如此难看?说了不能伤神。”笙儿抬头吩咐道:“你们都下去,这里有我。等他精神好点再见面。”
爷爷立即答应:“是,我们也不敢搅着主子休息。”
爸把妈拉过来,鞠躬道:“我们家玉郎……就托付给王爷了。”
“玉郎……”妈擦擦眼泪:“九王爷,他还小,有不听话的时候,你多教导一点。日后,可以历练的差使……”
一说到差使,我生气地瞪我妈一眼。爸也立即拽了妈一把,怪她多嘴。
三人唠唠叨叨,又在爷爷带领下磕了几个头,才簌簌去了。
我靠在笙儿身上,说不出的倦意。
“怎么了?”
“好累……”
他摸我的额头:“早说了会劳神,不该让你见。”
我抬头看他,好亮的眼睛。这么精明的人,可知道我家人那些奇怪的想法?
“笙儿……”我用奇怪的语气叫。
我一叫,他立即凑过来,靠得不能再近,轻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傻笑:“我老觉得别人想事情和我不一样。”
他放下心来,嘴角翘起来:“你管别人干什么?管你自个就够了。”
“可是,是别人对还是我对?”
“何必去管,照你想干的干。”
“不行,”我坚持,抓他的脖子:“我才是对的。”
笙儿敷衍地点头:“对,你说什么都对。”
我不服气:“不许随口回答。你说,我有没有错?”
被我缠了好一会,笙儿也认真起来。他收了笑脸,静静看着我,诚恳道:“你是对的。玉郎,你是对的。”
“你骗我。我做事,十个人里有九个半都觉得我错。你道我自己不知道么?”我盯着他的眼睛,终于嘿嘿笑起来:“不过,只要你觉得我是对的,那我就是对的。”
“玉郎……”笙儿忽然感动地有点哽咽。
我软软靠在他的怀里,睁眼看窗外阳光明媚。
只要一个承认的人,就已经足够。
我不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