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又是一夜风雨飘摇,小船在浪间起起伏伏、时高时低。由于江上风高天寒,展昭的热度始终没有全退,白玉堂只道与一只病猫争床太丢脸,执意抱了剑窝坐在蓬壁边睡了,一早醒来却不知怎的,竟发现自己是四平八稳躺在枕上,身上还盖了薄被。
坐起身来四下看去,展昭并不在舱内。皱了皱眉,掀帘而出,只见他正立在船头,对着那一片白雾迷蒙的江面不知在想些什么。一阵清寒凛冽的晨风吹来,浸了水汽的乌黑发丝随着衣袂轻扬起来。不知是他身上那套靛青色的粗布衣与平日惯常所见的蓝衫不同还是怎的,眨眼一个忽悠的当儿,忽而觉得眼前瘦削修长的背影仿佛卓然傲立在崖壁上的苍松,即使被风雨折了枝断了叶也不会动摇上一分,甚至不会对依靠着他的遮蔽而生存的鸟儿们道上一声苦。
不知为何,看到他这个样子就压制不住心头的火气,明知是无理挑衅,还是忍不住开口喊了声,“展小猫!别以为白爷爷不知道你不会水!站在这里若是掉了下去,怕是会直接沉底喂鱼!到时候可不要怪白爷爷见死不救!”
猫儿先别急着揍人,我是怕你不会水,万一掉了下去,怕是就要喂了这松江里的鲈鱼了!与其做了水鬼,还不如给我抱着——
“你这老鼠也一样不会水。”似曾相识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恍如昨日……
“你说什么?!”根本不知展昭在想些什么的白玉堂闻言立刻挑起了眉,也再顾不得什么水上危险,一跃跳到了他的近前。他的身量本就比展昭略高出一筹,此时又站在比他落脚之处更高的船板上,全然是居高临下地狠狠盯人不放。
“白兄?你起身了?”展昭抬起头来,只当刚刚全是脑中所想,完全不知自己无意中错“答”了白玉堂的话。
“臭猫!少要装傻,以为白爷爷没听到?你刚刚可是故意嘲笑我不会水?”
白玉堂盯着展昭,紧锁住他的眸子,只见一片幽黑中带着些许黯然波动的水光,丝毫没有猜测中的讥讽得意,反倒暗含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抹不去的复杂情绪。或者说,并不只是今日此刻,自从在修罗宫见了他,他便是这种样子。
他在竭力掩饰着某些东西,甚至有意用一张微笑的面孔对他;莫非他不知道?每次他面对着他,与他四目交接之时,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他的眸中就会染上一层极淡的薄雾,淡得几乎捕捉不到,却又好象无数细针刺在心上,令人焦躁不已;脑中想要细想挖掘某些深藏于表面记忆之下的东西时,又仿佛火烧火燎一般,痛苦不堪,痛苦得克制不住体内的狂暴。
“为什么?展昭……你为什么次次都要这样看着我?两年以前,究竟还发生了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你们究竟瞒了我些什么?你说啊!”
“白兄?你怎么了,白兄!冷静些!”展昭一惊,急急唤道。猛然钳在肩上的十指隔着一层薄棉袍仍是深深陷入了肉中,力道之大好象要将他的骨头都捏碎一般,痛得人冷汗丝丝渗了出来
“不!我要你说!给我说清楚!”白玉堂的双目变得通红,好似两把烈火!那眼神执拗中透出一股邪佞狠厉,分明是失了心神的征兆!
“白兄……白兄!你醒一醒!不要受制于人!”展昭不得已之下,抬腿直扫白玉堂下盘,趁他本能躲避之时挣脱了钳制,紧接着顺势反手抓住他的肩臂向背后一拧一扳倒剪起来,动了内力死死将他压住,朝身后那两名不明就里的男子喊道:“快拿绳索来!”
“这……好!”
两人听了连忙转身钻进舱中寻找绳索,想不到白玉堂此时力道大得惊人,硬是就着被倒剪了右臂的姿势翻腕掐住了展昭的腕子用力一扭,挣了开去,回转身形的工夫一掌已经推了出去……
“不好,来不及了!”
展昭身后已无退路,无计可施之下只得硬生生接下了白玉堂这一掌,顾不得被震得双臂发麻、身上的伤口又绽裂开来,近身上前一手点了他的穴道,一手捏住他的脉门缓缓将内力注入,暂时将那股正在他体内乱窜的邪气逼回。之后,两人同时支撑不住,颓然倒了下去。
***
“当家的!快过来!玉堂他醒了!”
“什么?老五……老五醒了吗?”
“五弟!五弟!”
再次转醒之时,交错纷乱的熟悉声音不停地在耳边回荡,白玉堂睁开双眼,好容易才甩去了那股直欲拖住他不放的晕旋,看清挤在眼前的人们——卢大娘,卢方,徐庆,韩彰,蒋平,三位嫂子,以及侄儿卢珍。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嫂子们,珍儿……”白玉堂坐起身来,一一唤出整整分别了两年的亲人,此时才感到生于死之于一个人之所以重要,全是因为世上有着值得牵念之人啊……
“五弟,你……你当真平安无事么?接到段师弟的派人送来的书信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卢方说着,便要抬袖拭泪,其他兄弟三人闻言也不禁红了眼眶,卢大娘在一旁看不下去,将几人拉了开来,自己上前道:“好啦,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们几个平日一向自诩英雄好汉,怎么却比我们女人还会哭哭啼啼?五弟平安回来是好事,自当好好庆祝才是啊!”
“就是啊,我们早准备了酒菜,等你们兄弟团聚时一同享用,怎么倒都哭了起来?”
“你还说我,听说五弟没死时当场哭了起来的又是何人?”卢方红着眼辩道。
“大哥说得不错,‘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只是未到伤心处啊!”蒋平点头帮腔道。
“五弟回来可是大喜之事,怎么又成了‘伤心处’?”
“我们兄弟说话,你们妇道人家不要插嘴!”
一家团聚,自是激动不已,愉悦兴奋之情不在话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嘘寒问暖,热热闹闹地吵嚷了近大半个时辰才逐渐平静下来。白玉堂忽然奇道:“我记得刚还在船上,怎么转眼便就回来了?”
“这……”
卢方正要开口,却被卢大娘拦了下来,开口反问道:“送了你回来那两人说,你不知怎的,一清早起来就在船上和展猫儿动起手来,你象发了什么狂似的不分青红皂白,口中直喊着要他告诉你些什么,他不得已接了你一掌才顺势点了你的穴道将你制服,其后自己也不支倒地,这些你都记不起了么?”
除了玉堂尚在人世的消息,司洛在信中还提起另一件事,他们兄弟几个激动起来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她可没有忘记。本是想过了今日再找适当的机会提起,如今看来,却不得不打铁趁热,看他到底将“往事”忘到了什么程度。
“我只记得展小猫笑我不会水,我的确与他争了起来,此后……”白玉堂摇了摇头,面色也沉了下来——此后的事,他竟一点也想不起!
“此事,不必急在一时吧?”卢方看出了卢大娘的心思,拉了拉她的衣袖,在她耳边低语道。
“什么不急?此事不早早解决,不仅对隔壁那个里里外外伤透了的无法交代,对玉堂自身也无半点好处!我的医术或许比不上我两个师弟,但却不代表我什么也看不出!刚才我探过了玉堂的脉象,段师弟担心的果然没错。”
楚无咎对玉堂下了醉卧红尘,少了七天的药量保住了他对展昭的最后一丝记忆,没有彻底将他忘光;但凡是药本就三分毒,玉堂的性子又比常人烈上几分,必定会不由自主地要与体内余留的那部分药性强行相抗,若是一个掌握不住,很容易气血逆转、邪气入侵,轻则伤身,重则走火入魔,后果不堪设想!
“你们先出去吧,让我一人和玉堂说清原委。”卢大娘吸了口气,下定决心道。
“好。”
卢方等人听了,心知其中利害,无奈之下,只得鱼贯而出,只留卢大娘一人在屋中与白玉堂解释。
“大嫂,白面鬼究竟和你说了些什么?我的脉象有什么问题?”此时,白玉堂心中也多少有了些判断,只等卢大娘给他一个切实的答案。
“玉堂,你先回答我,对展昭……你还记得几分?”
“展昭……这事果然还是和他有关么?”
白玉堂沉吟了片刻,抬起头来,只见卢大娘一脸的沉静肃穆,全无平日笑怒由心的爽快利落,心中便已猜到,事实真相大概会比他所能想到的还要复杂得多。
他几次动了动唇,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与展昭有关的记忆如同被什么狠狠地砸破了一般,只剩下一堆班驳的碎片,无论如何也无法重新拼合完整。缺失掉的部分记忆甚至令他觉得,仿佛连自己也像那段往事一般,变得如同断壁残垣,连自己都无从全部掌握,更惶论其他。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所以他一直在努力试图找回那些丧失了的东西,可是每次都会像刚刚在船上那般,最终一次又一次地迷失在那恍若迷雾的痛苦中。
“我记得展昭这个人,记得当年我与哥哥们大闹东京只为和他一争高下,记得我与他是互不相让,不打不相识,可是其他,我究竟是为什么……居然……入了开封府当了这个四品官儿!我敬重包大人,如果他需要我自然会二话不说地效劳,可从没想过要入公门。还有三年以前与辽国那一役,我曾到过边关,上阵杀敌;但除此之外,那番王萧仲玄……他……”
说到此处,他好象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瞠大双目,口中自言自语般反复叨念道,“之前我为什么没有发现?我为何竟没有注意到?的确……关键的确在展昭身上!只要是和他有关的事情全是断断续续、一片模糊!我终于明白了!我要去找他,马上去找他问个清楚!”
“站住!你不能去!”卢大娘突然喝了一声,及时阻止了从榻上跳了起来就要冲出去的白玉堂。
“不能?为什么?大嫂?”白玉堂闻言,回过头,皱了眉不解道。
“因为他根本无法回答你!两年前,你的死讯传来,我们失去了一个手足至亲的兄弟,他丢的却是自己的性命!我们所熟知的那个展昭早已和你一起死在冲霄楼中了!”卢大娘拉住白玉堂,一狠心,便将话毫不掩饰地直直说了出来。
“他和我一起死?这话……白面鬼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汝失魂魄君亦失,汝复生时君复死。
“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白玉堂反拉住卢大娘,急急问道。
“玉堂,这一切,我说与你听和你自己忆起是完全不同的,我不知说了之后你到底能不能接受……这样,你也确定要马上知道?”卢大娘心里早已打定了主意,只是,她要白玉堂自己为自己做出选择。
“那些本就该是属于我白玉堂的,不管是好是坏,都是我自己当初所做所选;男子汉大丈夫,既做得出,就该担当得起,无论如何,也必须接受。”白玉堂说着,径自走到一旁的椅上坐了,只等卢大娘开口。
“好……”
卢大娘微微颔首,在白玉堂对面的位置坐了,盯住他的双眼,将过往一切缓缓道来。
辽国那一役你们就是如此一同闯过来的……
这些……都是你亲口对我们所说,亦是我们亲眼所见。
你说,你与展昭是生死相许的情,不只是此生,就是到了来世也一样,心中只有他,只爱他;你说,除了他你不会再如此念着任何人,你把他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所以,那时我和你另外三个嫂子一起软硬兼施地说服了你那几个认死理的倔哥哥,由了你的心,认了你们的情,把他当作一家人般……
两年前我们以为你死在了冲霄楼中,赶到开封府时,除了那白得刺目的灵堂,我们还几乎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尸体……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大概谁也不会想到如展昭这般冷静的人会做出这样疯了一般的举动。他一人独闯襄阳王府,但那老贼武艺高强,手下众多,几近当场要了他的性命。那时他全无半点求生的欲望,我与公孙先生整整花了一个月才勉强医活了他。
身子的伤痊愈之后,只要一人独处时他便与酒为伍……直到破襄阳,亲手灭了那老贼,你大哥他们几人都劝他说,如今大仇已报,亦可告慰五弟在天之灵……
其实哪有那般简单呢……若不是你大难不死,他大概也要一辈子做具行尸走肉了。
至于你究竟为何全然记不起这一切……皆是因为吃下了忘情药——醉卧红尘。
“是黑瘟神下的暗手?在修罗宫中他一心想取展昭的性命,莫非是与他有什么恩怨?”听到此,中途起身立在窗前的白玉堂缓缓转过身问。
“这我便不得而知了。只听段师弟信中说,他发现此事后加以阻止,因而使你少服了七天的药量,所以才未将展昭此人完全忘光。不过‘是药三分毒’,如果你硬要与体内的药力相抗,强行逼自己回忆过往之事,极易伤身;万一一个不小心,甚至可能走火入魔。这也是我等不得你自己去想,必须马上将所有的事情告诉你的原因之一。否则恐怕早晚有一日要好事变坏,一害便是一双两命!”
卢大娘说完,好一会儿才松下了一直紧紧蹙起的一双柳眉;反观白玉堂此时却出奇的平静,在他脸上甚至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波澜。她自小看着白玉堂长大,又怎会不知每当他的双眸变得黑得看不透时,就仿佛暴风雨前表面平静、实际却暗潮汹涌的海水般,比平日形于外的强悍犀利还要深沉得可怕!
“展昭都知道了么?”半晌,白玉堂又开口问道。
“他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卢大娘摇了摇头,道。
白玉堂听后,再度沉默下来,想了又想,才道:“大嫂,先不要告诉他,待我日后向黑瘟神将一切讨回,定会给他一个交代。也不要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了过往的种种。如大嫂所说,你说与我听和我自己忆起是完全不同的。我对他,所能记起的仍然只有‘展昭’二字,除此之外再无更多;此时的我,给不了他任何东西。如果我不能保证能够真正亲自找回昔日的所有,与其装假骗他说我没忘了对他的情,还不如殊途陌路。”
如果希望最终会变为无望,倒不如一开始便没有。他不愿伤人,不愿一个人再为自己伤了性命,只是想不到,僵立在屋外那人的心已被他这一句无情的话刺得鲜血淋漓!任那人再如何坚强也忍不住泪水无声地滑落——
殊途陌路……殊途陌路……
“玉堂,我看你也累了,我去和你大哥他们几个说,今晚就不要再闹了,若要庆祝饮酒之类都等明日再说吧。”卢大娘看了白玉堂,担心道。
“啊,不必。这两年来让哥哥嫂子们为我伤心,本来已经十分过意不去了,如今终于回了家中,怎能再扫哥哥们的兴?大嫂放心,我虽未想起什么,但既已知道了一切,便会细做打算,不会胡乱冲动行事,做那伤了自己、亲者痛仇者快之事。”白玉堂笑笑,安慰道。
“这也好。”明知白玉堂脸上的笑是装出来的,卢大娘还是答应了按他的主意去做。
玉堂决定了的事情,从来不是别人可以劝得的。
***
正当陷空岛上兄弟五人一家团圆之时,修罗宫中却正面临着一场巨变。
夜半,一条矫健的人影越过了白殿的高墙飘然落入院中。屏住气息四下观望,见没人看守,那人摸索着来到段司洛的寝殿前,举了剑正要砍下,冷不防一声长啸想起,周围立时亮了起来,恍如白昼!楚无咎从侧殿走出,几步上前,跪倒在那一身紫衣的老者面前,恭敬道:“徒儿拜见师父。”
“刀刀剑剑都亮了出来,不拜也罢。你不叫我跪下拜你,小老儿已经感激不尽。”紫衣老者抚须冷笑两声,道:”既然已经见了面,我也便没什么好掩饰的了,今日我不管其他,只要你放了洛儿。还望你卖我一个面子,皇子殿下。”
“师父,你……”那句“皇子殿下”令楚无咎一惊,猛抬起头来。
“楚兖并非你的生父,西夏王李元昊实为你的胞兄。如果不是楚兖当年一封血书苦苦相求,老夫孟子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出手救你这个敌国皇族血脉!”
“楚兖当年曾说,你娘的遗愿是希望你留在中原,永远不要再回西夏、永远不要参与那些权势纷争。我本想重提旧事除了徒增伤心并无益处,而且你与洛儿出师后在江湖之上颇闯出了一番名头,修罗宫在黑白两道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谓威震四方,也算是不枉此生男儿气概。如今看来我是真的错了,若是只让你们如凡夫俗子一般平安长大,做个普通寻常之人,便也不会有今日。只希望,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孟子邑话音才落,趁着楚无咎尚跪在阶前待要起身的一瞬,手起剑落。
只听得“哐啷啷”一道震耳脆响,栓在他身后大门上的铁链应声而断!
“师父!”楚无咎见状,立刻腾身而起便要上前,却被孟子邑抬袖一拂,挡在了阶下。
“今日你必须放了洛儿!”孟子邑顺势向前双手一送,又将楚无咎逼离了两步,回首笑道:“洛儿,师父老矣,能为你做的也只有如此。比心思我老头子还未必会输给他,若是硬要斗狠,为师的可就不是他的对手喽。”
“师父,我们都是您的闭门弟子、同在您门下学艺十年,司洛并非打不过他,只是从前从来无法对他狠下半分心来。今日,我已看透了一切,就当我以前那颗心都是白生了的吧。”段司洛话音未落,人已如一道罡风般飘身而出,稳稳立在了众人面前。
“说得好,你有了这分勇气,师父也就无须太过担心你没了这没良心的臭小子会想不开了!”孟子邑闻声转头看去,却是着实吓了一跳,口中惊呼道:“洛儿!你这是?!”
“师父莫急,和当年砍在我背后那一剑相比,如此这般还伤不到我的根本。”段司洛的嗓音仍是一如既往般清凝,一张绝世的冷俊容颜被身后飞散的黑发与胸口襟前洒落的几点红梅衬得愈发苍白。
“洛儿,你受伤了?是无咎他出手伤你?”
“师父,不必问了,我今日便会与他做个了断!”
未等孟子邑再多开口,段司洛已摇了摇头,飘然越过他直接来到楚无咎的面前,一言不发地缓缓抬起双臂。雪白的衣袖随风滑落,两条漆黑的铁链如毒蛇般横亘在他的双臂上。
“楚无咎,今日解了这链,便当我亲手将自己身上所有的枷锁一并除下,你我从此恩断义绝!”失了心后的决绝话语在一片凝滞的寂静中蓦然响起,只见段司洛双臂一抖,猛然用力——霎时间,落花无数——红的血,白的绸,随着被铿然震裂、节节寸断的铁链四射飞散!
“此事已了,师父。我们走吧。他若敢拦,我便不会再留情。”
刺目的鲜血顺着段司洛手臂流下,浸透了破败的衣袖。
四下包围住白殿的一干侍卫看得目瞪口呆,无一胆敢上前阻拦,尽皆默默退后,让出一条路来,放他与孟子邑离去。
“从此,修罗宫再无白修罗。无咎,你好自为之吧。从今日起,段司洛只为自己而活!”
从他为了另一个人狠心出手伤了他时,他便已经如此决定。最后一次任他予与予求地疯狂掠夺,为的也只有斩断自己心中难分难舍的缕缕情丝。
“主上,你真的就这样让段主上去了?真的不拦?”黑翼忍不住冲还背立在石阶上的楚无咎喊道。
“让他去吧,他要的,无论私情亦或其他,都是我楚无咎一辈子给不起的。至少,让我还他自由。”此后,我也便可放开手争夺我想要的一切!
楚无咎的话如同这暗夜中不时呼啸而过的寒风,终于吹熄了段司洛心中仅剩的一点点火焰,带走了二人纠缠时余下的最后一丝温度。迎着凛凛刺骨的夜风,他猛然腾空而起,只一闪,便消失在那片浓稠的黑暗中。
约莫两个时辰后,在黎明到来之前,山中初雪突降,片刻的工夫便由悉悉倏倏的雪花变为如鹅毛般飞旋的雪片,越下越紧。
“师父,无双,我要马上下山,若是晚了,难保山路不会被这大雪封死。”段司洛放下孟子邑亲手为他煮的驱寒汤药,站起身道。此时他已将一头长发束起,换上了一身墨绿粗布棉衫,面上也恢复了一些血色。
“不行!主上!你刚和‘那人’恶斗过,身上里外都带着伤,已经耗损了元气,怎么能在此时……”
从一进门起就一直围着段司洛打转、好容易才安静下来的慕容无双闻言又跳了起来,提到楚无咎便是一头子火,连带语气也不客气起来。段司洛听了,只是摇头淡然一笑。冷静下来之后,他心上的伤口也与屋外的远山近景一同冰封起来;痛到了极点之后,便是麻痹得没有了知觉。
“丫头,乖乖去准备马匹吧。洛儿从不会意气用事,他决定了就必定有他的道理,我们再劝也是徒劳。”孟子邑开口道。
从三日以前送了展昭与白玉堂离开,他心中便始终难安,总觉会有什么变故发生,就未急着离开,打算在这山中小屋内多留几日,静待消息。
直到昨日傍晚,乔装做侍卫的慕容无双找上门来说道,那日段司洛是设计用药香迷倒了楚无咎,才抽空救了展白二人;回去之后,勃然大怒的楚无咎便与他争吵起来,最后两人大打出手。段司洛无法狠心伤害楚无咎,只用了五六成功力;楚无咎却不留半分情面,竟将他打伤后软禁在白殿中。
她费尽了心机才骗过了黑翼,偷了他的衣服和坐骑,带了段司洛的口信前来向他求救。
“师父,徒儿不孝,又给您凭添了这许多麻烦。可是,徒儿此次实在是万不得已。”见了无双出去准备,段司洛才低低开口,”此番并不只是我与无咎之间的私情纠葛——大宋与西夏,恐怕很快便要开战了。”
“什么?此话怎讲?难道无咎他……”孟子邑闻言,惊得手中茶杯一颤,当即站起身来。
“他……起初我以为他只是放不下当年的杀母之仇,想要有朝一日回到西夏取回属于自己的一切;谁知,他想要的并不只是一个公道。他花了数年时间与李元昊身边重臣野利仁荣勾结起来,意欲里应外合,设计挑起两国争斗,趁机夺取皇权,取而代之!”段司洛道。
两年前开始有身份不明的夏人暗中出入修罗宫,已经引起了他的怀疑;但是,能守在心爱之人身边的“幸福”令他自欺欺人地决定漠视这一切,直到他从冲霄楼中救回白玉堂,对他下了醉卧红尘,他才不得不从多年的美梦中清醒过来,开始注意他的日常举动行踪,逐渐察觉到了他的计划。
“师父,我不是汉人,也不是英雄,我告诉您这些,只是希望您能帮我阻止他掀起这场腥风血雨。无论如何,我不希望看着他亲手害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