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时磊不安,宁独斋笑笑,暗暗提醒自己别搞错了。眼前人是时大哥的妻子,并不是他那薄情的娘。
“嫂子。”他点头致意。
“四爷。”宫紫莲绽了一抹凄苦的笑。“时勉生前,我常听他说您是难得一见的俊才,总想着有机会定要跟您见上一面。”
“是时大哥谬赞,”他谦道。“独斋一直觉得,真正厉害能干的是时大哥。”
没想到他话刚说完,宫紫莲突然掉了眼泪。“四爷——您晓得吗?你时大哥——死得好冤啊——”
“嫂嫂。”恬儿忙过去劝慰。“哥哥的事四爷全知道了,他这回下来,就是来帮咱们的。”
“现在才来有什么用。你哥都走了。”宫紫莲泪涟涟地抱怨。
“嫂嫂。”恬儿赶忙阻止嫂嫂再说下去。嫂嫂明明也知道,当初是哥哥命令大伙儿不准打扰四爷,四爷才会这么晚知晓的——宁独斋本就讨厌见女人掉泪,再加上被人冤枉。心情一下大坏。
他不可能跟新寡的宫紫莲争论自己晚到的原因,但也没办法继续看着她嘤嘤哭泣的面容——宫紫莲实在跟他娘太像了。
他怕自己仅有的那一点怜悯,会被宫紫莲的眼泪击溃。
他沉着表情说话。“嫂子,恕独斋无礼,独斋外头还有点事,得先走一步。”
“独斋叔叔别走嘛!”时磊强发脾气,硬扯着他手不肯放开。
恬儿不忍宁独斋为难,立刻跑来抱住时磊。“小磊乖,你刚才不是说你肚子饿了?来。来陪你娘尝尝你独斋叔叔的手艺——”她边说,眼睛却望着宁独斋。
他读出她眼底的抱歉。
他不明白,一样是女人,怎有人一开口就让他心起烦躁。有人却能像涌泉般抚慰他心房!
他离开宫紫莲厢房,独自望着夜空沉思了起来。
第4章(1)
约莫一刻钟,恬儿清瘦的身影出现在廊道那端。
她刚把吃空的盘子交给婢女,回头,就看见宁独斋站在庭院里。
看样子,他该是在等她才对。
“对不起。”她走到他面前,郑重致歉。“我不晓得嫂嫂会把气出在您身上。”
他挥挥手,不愿再想起和他娘亲长得极像的宫紫莲。
“累了吗?”他看着她问。待她摇头,他才又说:“我想喝酒。”
“您先到亭里稍坐会儿,我立刻要人把酒跟鳃鱼送来。”
看着她指挥若定的侧脸。他忍不住说:“真难想像,你才十八岁。”
她转头一睇。“四爷觉得恬儿能干?”
他唇角一撇。“不是觉得,是事实。刚才我一直在想,这么讨厌女人的我,为何独独对你另眼相看?”
“有答案吗?”她的心又不自主地跳快。
正好下人把菜肴送上,两人极有默契地打住不说。直到佣仆离开,他才打开陶锅。舀了一尾鱼到她面前。
“试试。”
她用筷尖把鱼身鳞片拨去,再挟了一筷入嘴。方咀嚼,她双眸立刻亮起。
“难怪当年哥哥跟王叔会吃得那么急,这太好吃了!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她啧啧称奇地望着盘中飧。
这砂锅办鱼滋味之细腻。纵是从小吃过无数珍馑的她。也想不出旁道菜能和它相比拟。
“哥哥常说,四爷您的嘴不但刁,厨艺还好得吓人。我一直想不透哥哥为何用上“吓人”两字形容,今晚真是见识到了。”
说完,她又连吃了好几口。一看就知她的夸赞无半点虚假。
“我头一回这么紧张。”
宁独斋松了口气。从她能酿出“春莺啭”,就知她舌头也是刁钻至极。
方才他真有些担心,怕没法让她满意。
她噗哧一笑。“您真把我估得太高,说起嘴刁,哥哥比我厉害多了,我这张嘴,顶多只能尝出菜味和还是不和。”
倒没听过这说法。他问:“‘和’的意思?”
“就是什么都刚刚好,菜做得太咸太淡太酸太浓太老太生,就是不和。要不和太容易了,只消多撒一丝盐巴,就可以把菜里的“和”给打散。可您烹的鳃鱼,一切拿捏得适恰极了。”
他一惊。“你连多下了一丝盐巴也尝得出来?”
她反问:“您尝不出?”
他点头。“咸了一点淡了一点我尝得出,但你说的‘和’,我还没上那个崁。”
难怪江叔会口口声声说她是瑰宝,这会儿他总算服气了。
他盘算,有几道功夫菜,隐约觉得不对劲,但试了几次,就是找不出缺了什么,或许她帮得上忙?
恬儿望着吃了一半的鱼,又瞧瞧宁独斋沉思的模样。几番挣扎,还是出口了。
“四爷,我知您谈兴正浓,但可不可以打个商量,等我把鱼吃完再聊?您要知道,教我这样眼巴巴看着却不能动筷子,好为难。”
瞧她一脸挣扎,宁独斋忍不住大笑。
少有机会见他笑得这么开怀。她清亮的水瞳在他弯起的眼睛唇角游移,想到他开心是因为自己,她心里暗自得意。
“原来你也有贪吃好吃的时候?”
她嘴一噘。“谁要您手艺这么好——”
这句话受用!他笑眯了眼睛。“好,你吃,吃完我们再聊。”
“谢四爷。”一得允许,她立刻举箸攻向盘中飧。
瞧她如此专注,他忍不住指点。
“鱼骨鱼头也好吃,你一个个放进嘴里慢慢吸吮,滋味无穷。”
她如法炮制,一丁点也舍不得放过。鱼烧得极绵,甚至连鱼骨都炖化了,轻轻一吮,鱼骨头便融融地散开,满嘴尽是鲜鱼妙味。
“真糟。”一尾吃净后,她心满意足又不无可惜地叹气。“锅里只剩两尾,怎么办?我舍不得把它吃完。”
可说归说,她动筷速度却未曾缓过。此时的她,哪有一点当家主子的派头?
“你嘴总是这么甜?”他笑睇。
她咽下才答:“是实话。对了,您也尝啊。”
“留给你。”他要吃随时都可以做。“我对你的酒比较动心。”
边说,他边帮自己倒了一杯,映着月光的清澈酒液一入喉,他双眼倏地发亮。
“不一样?这不是以往的桂花酒!”
就猜他喝得出来。她笑逐颜开。“是不是觉得香气更雅、喉韵更好?”
“对。”他闭上眼品味喉里的香气。“我觉得我好像来到一座山,放眼望去遍野的红花,然后一个美姑娘俏盈盈地站在江边,枝头上的红花随风飞落……怎么说呢……虽然还比不上“春莺啭”。但意境,早比以往的桂花酒还高上一崁。”
恬儿相当开心,人说知音难逢,想不到她眼前就坐了一位。
“真不愧是四爷,我心里想的,您全说中了。来。我敬您。”她举起酒杯,和他轻轻一碰。
一饮而下后,她继续说道:“我这一回用的,是酿作‘春莺啭’的酒面,花了两年培育,好不容易又造出来的。”
他一讶。“这么难?”
“是啊。”她点头。“酿酒首重天时地利人和,三样缺一不可。先前我酿“春莺啭”的米,是产自风调雨顺的丰年,每颗谷粒都被漓江水喂得饱饱满满,做出来的面也是一等一。可这两年岭南多风雨,谷粒也差了点,想造出一模一样的麴,只能说煞费苦心。”
“这么说来,他得为自己的好机运感到荣幸了,一来就赶上了。”
他摇了下酒杯,仰头又饮了一杯。
“对了。”她停下筷子。“有件事我一直忘了问您。”
他点头。
“您来我们这儿帮忙,肯定会耽误您不少正事——”她稍停了会儿才说:“您觉得,我该怎么补偿您才好?”
他听出弦外之音。“你是想给我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