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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冠 第六章 作者:鸿雁
    沉默,仿佛无形的火焰燎着她的肌肤,焚着她的思绪,烧着她的内脏。她真的是怕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让她连一个微笑都挤不出来。她不该信琼玉的话,就算明知道琼玉说的事有多真实,她也不该信。可现在,她怎么能不信?但或许,这样的沉默已是师父对她最大的诚挚了吧?还没想好吗?那就不要说了,永远都不要说出那些会让她伤痛的话来。

    “师父……妙清先告退了。”连礼都未施,妙清想逃。

    “妙清!”

    不要叫她!不要叫——她不要听那些话!

    “妙清!”疾行几步,无名拉住她的手,看着妙清苍白的脸色、颤抖的唇,顿生不忍之心,张了几次口竟说不出话来。

    “妙清要回去了。”心慌意乱,她只一心想逃,却挣不开他的手,“求求你,让我走——让我走!”

    “妙清……”压低的声音,带着三分哀恳七分歉意。

    妙清合上眼,颤抖着唇,突然猛地一甩头,一双泫然欲滴的眼直直地盯着他,“你要说什么就痛痛快快地说,犯不着做出这种模样。”她倒要听听他是如何说的!她就不信这世上真有那样狠心的男人,刚刚还对她那样温柔,转头就能把她送给别的男人。

    “怎么?不想说?那妙清真的要告辞了。”放手放手!不要开口——不要……

    “你真该早早地就远离了我……”

    他低沉的声音让她忍不住好笑。又来了!再也没人比她更清楚他的能言善辩。如果这世上真有人能说得天坠繁花,那人一定就是他吧?别说是木石之心,就算是死人都能被他说活吧?打从她认识他起,就知道再荒谬的事儿到了他口中都是天经地义的。

    “我真的不想伤你……”

    这样的话只是表示她将被他伤得更重吧?

    “你放心,英王是个好人,他绝不会对你如何的。”

    这话说出来他不觉得心虚吗?玄冥观中哪个不清楚为权贵重臣布道代表了什么?无非是让她们献上妩媚而妖饶的肉身……那个什么公子说得其实没错!道姑算什么?比妓女还不如!妓女还能挑挑客人,而她们除了服从还是服从。

    不甘呵!为什么她剖出一颗心却落得这样的结果?妙清咬着牙,深吸气,然后一字一顿地开口:“我——不——去!”

    无名先是怔了下,没想到妙清竟会这样对他说话,一时无言以对。妙清就那样直直地对着他,直看得他不自在地转过头去,“英王明早就来接人。”

    “拒绝他!”妙清冷硬的声音,命令的语气,让无名皱起眉,“已经没有办法拒绝。”

    “什么是没有办法?根本就是你不想拒绝!”

    妙清尖叫,“师父,在你心里,我们这些人究竟算是什么?是棋子、是工具还是祭品?!难道就因为你的自私与贪欲,我们就必须被你利用为你牺牲吗?回答我!你看着我——告诉我……我在你心里究竟算是什么?!”

    是什么?棋子?工具?祭品?他连自己都不在意,又怎么会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弟子呢?妙清说得不错!他收留她们就是要她们被他利用为他牺牲。可是,那原本不包括她呵!她是他的光,却注定要为他的黑暗所吞噬,“我说过我只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你跟着我是没什么好结局的!”

    冰冷的声音让她的心也一丝丝凝冻,“是吗?这就是结局吗?我不想……不想就这样呵!”

    “去吧!”无名的声音有着从未有过的倦意。“别忘了你自己的誓言……妙清,不要逼我!”

    “逼你?!”她几乎可以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悲伤地凝冻的心脏正在一片片地碎裂,“我是在逼你?如果可能,我真是想逼你一辈子……”抬头看着他紧皱的眉,妙清忽然大笑,“可现在是你在用我的毒誓来逼迫我、命令我!好……妙清怎么会让师父失望呢?”慢慢转身,她摇晃着身子,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在旋转。身后无名无奈的低唤、叹息也仿佛来自遥远的时空,只有一个声音悠悠地如穿越了几千几万年的光阴在她耳边清晰地重复着——

    “我妙清,在列代祖师灵前,天地神灵面前发誓,终生忠诚于师父,如有违逆、欺瞒、不忠之处,就叫我这一辈子都见不着我最亲近的人。”

    那好像很稚嫩却是她心底最真永不改变的誓言,不会有人记得。就连师父也早在迫她重改誓言后就忘得干干净净了吧?而那个低下头偷偷笑的女孩子在哪儿?或许,她的人其实早就死了,留在这儿哭泣的只是一具仍留着记忆与情感的躯壳。就连这躯壳迟早也要腐烂化土的,那最后的一丝灵气也会化作一缕轻烟消散。

    黑暗的斗室,连星月之光都不想窥视。俯在案上,眼睛又涩又痛,却再也流不出泪来。那个让师父笑,惹他恼又嗤之以鼻的誓言呵!尽管她最后依照师父的话,重发了一堆身首异处、不得好死的毒誓,但在她心里,她的誓言只有那一个。她只是不想离开,不想和他分离——不想、不想……

    “师姐还没有睡?”琼玉敲着门,妙清却没有动,直到门外的人耐不住性子不等人应门就推门而入。

    侧了侧脸,避过随之涌入的清光,妙清仍将自己掩藏于暗影之中。

    “我就知道师姐是睡不着的。”自顾自地去点了蜡烛,琼玉显出少见的殷勤与热情。

    妙清没动,似乎根本无视她的存在——事实上,现在什么都看不进她的眼里。

    琼玉却是气愤地不平地又带了种得意,“果然是师姐,就算是现在这种时候还是目中无人!也对,瞧我说的这话,正该这种时候才要冷傲才要端架子嘛!咱们妙清师姐可是快做王妃了……”

    “王妃”两个字像箭一样射在她的心上,妙清震动了下,终于抬起头来看她,眼神是冷的,却又分明让人感到那火焚样的愤怒,“你出去!”

    “出去?”琼玉撇着嘴角,反进了一步,“我可是好心来看师姐的,师姐居然撵我。这也太不近人情了吧?”看到她失去平日的沉静与淡然,如坠落凡尘的仙子也染了一身的俗气,琼玉禁不住要笑,“其实瞧仔细了,师姐也长得怪秀气的。难怪王爷会看上你……不过别说师妹我不教你,男人呢,都是些没廉耻的东西。你若是一味地扮清高装孤傲,总有一天会让男人一脚踹了的。女人嘛,要知情识趣才抓得住男人的心……咦!师姐这是什么眼神啊?不懂吗?要不要我这做师妹的来教你……”

    “你——给我滚!”打落琼玉搭上肩的手,妙清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喊过之后,就那样狠狠地瞪着琼玉,食指一动不动地指着门。

    “哟!师姐吓了我一跳。”琼玉眼珠子一转,走到门前,忽又转过身道:“师姐,你这样的神情简直比鬼还可怕,可别出去免得吓坏了人呢!”

    “出去!”喘息着,听着那放荡的笑渐远,妙清颓然倒地,再也动不得半分。

    再也回不去了!她永远不会再成为那个只要跟在师父身后,看着师父的背影就会静静地笑的女孩子,而师父再也不是那个在她落后时停下脚步等她,爬山时拉她一把的少年……一切都没有办法回到从前,再也不能……

    她不该怨不该恨,就是要怪也不该怪到他头上。可是看着龙昊祯慢慢走进来,带着微笑的脸,她就忍不住要怪要恨他。这位高高在上的王爷难道不知道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毫无道理的一个请求,就把她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幸福身边拉走吗?或许对他而言,这些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心血来潮突然想要那么一个普通的女人来陪他罢了。更或者,他也不过是想拈起一枚顺手的棋子。

    低垂着头,眉眼淡淡,眼中却难掩那种无望的哀凄。临行前没有见到师父也没有见到琼玉。只是润玉和璞玉到她房里。璞玉瞧着她哭肿的眼,有些浮肿的面皮,叫得像是突然见了鬼。润玉却皱着眉拉她到妆台前坐好。她一动不动地由着她们摆布,像是断了线的木偶,连抬下手指都做不到。

    润玉看着她,忽然在她耳边低语:“如果王爷真的待你好,你这一去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只怕真的像师父说的,王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就要苦了你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尖利的声音连她自己都惊了一惊。

    润玉沉默片刻,终于照实重复了一遍她似懂非懂的话给妙清听:“师父叫我告诉你,自己小心,莫要走错了路,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儿,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什么意思?特意要润玉来警告她吗?是怕她真的恨他怨他泄了他的底吧!她的胃里翻腾似海,说不出的难受,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就算是现在想起,她也禁不住在心里冷笑啊!那个男人其实根本就不懂她——甚至从未好好看清楚过她。妙清冷冷地笑着,突然站起身,清明的眼眸笼上雾样的妖魅,纤纤十指轻巧地解开袍上的衣带,月白的道袍、银色的云纹衬着苍白的肤色……

    龙昊祯一呆,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倒冲上头。他不是没见过女人,可却没这样冲动莫名的感觉。一时之间,想冲过去抱住她又想掉头逃掉……

    低下头,他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地走过去。

    妙清微微合上眼,连身子都僵硬起来。

    嘴角上扬,龙昊祯忽然笑起来,手慢慢地伸出——

    柔软的丝绸摩擦着肌肤,隔着薄薄的丝被是他温暖的体温和怦然的心跳。从没有和一个男人如此贴近,她甚至可以嗅到他淡淡的体味,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妙清睁开眼,不知怎么地,眼泪就那样流了出来。

    “你,别哭啊!”龙昊祯不敢撒手,生怕裹住她的丝被就那样滑下来,再见一幕活色生香的美女图。

    “你以修道为名,要的不就是这个吗?既然我来了,又为什么不要我?还是,对你而言,我这样的女子,也不过是入不得眼的杂草?”

    龙昊祯沉默片刻,那样静静地看着她,“我想要的是心里只有我、只想我、只要我的你,而不是一个为别人流泪伤心的你。如果我现在要了你,不止是对你的污辱,也是对我的一种污辱。”纵是喜欢了心里没有他的女子,他还是有自己的骄傲与自尊。

    “即便你所做的只是徒劳的等待?”看他点头,妙清忽然笑了,痴痴地,“这世上的事真是可笑,人总是想要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就像是追逐着月亮的太阳,明知道永远是追不上的却还是不肯停下脚步。哼,难道人真的都是自己犯贱吗?!”

    “他停不下脚步。只是因为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无法控制……”妙清抬头看着他,在他眼中找到与自己一样的无奈与哀愁。原来这世上,真的是有好多事不是自己就能够控制的。

    龙昊祯有点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思,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张生常常瞧着他不轻不重地说一句:“王爷还没问吗?”他一瞪眼,张生也就不说话了。时间长了,就连方五瞧他的神色也透了几分古怪。他究竟是要做些什么呢?无名的身世背景也算是调查得不能再清楚了,可他不相信那一叠叠的纸头上记载的东西,他宁愿信自己的直觉。一度想从妙清身上探出虚实,可是他没有办法开口,就算是在心里想也觉得过分。他龙昊祯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呵!可对她,他无法去动那些肮脏念头。

    他喜欢这个女人,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好了。哪怕那双清如水、明如镜的眼眸里没有他的影子。他费尽心思来讨好她。胭脂水粉,珠宝玉器,奇花异草,鸟雀动物,绣画书卷,只要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他通通买来堆在她的房间。可是,她还是不快乐!除了偶尔翻看书卷,她最常做的还是发呆。坐在廊下,倚在榻上,伏在案上,眼瞧着学舌的鹦鹉,怀里抱着酣睡的波斯猫,但那张若有所思的脸上却是没有一丝的表情,淡淡地透着木然与凄冷,好像他用温柔困住的只是一具没有心的空壳。

    受不住,龙昊祯也对着她吼:“你到底要怎样?我怎样做你才会快活?你别想走!我不会让你跟着无名走的!就算是你心里头没有我,我也要霸着你一辈子!”

    一辈子?妙清抬起眼冷冷地瞧他,“就算是你把我。关在王府里一辈子又怎么样?妻不妻妾不妾,主不主仆不仆的,你连我的身子都不敢碰,还谈什么霸着我一辈子!”

    “你是要让我后悔自己的清高?!”从牙缝里迸出声音,看清那双讥笑的双眼,龙昊祯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这是妙清吗?

    是那个沉静如水,只是淡淡地笑就可以让人静下心的妙清吗?什么时候,她竟已不再是水,而是燃着火焰的烈酒,疯狂得让他不敢直视?他摇着头跄踉着脚步逃一样冲出去,身后是妙清狂乱的笑声。

    固执地困住她,他怕自己最后也会变得疯狂。但,已经无法放手。

    ……

    “昊祯!”母后的叫声让他稍稍回神,“你这孩子,不是说有事和母后商量吗?自己倒先神游去了!”

    母后带笑的声音让他的心定了定,慢吞吞地开口:“母后,孩儿打算成亲了。”

    “成亲!这是好事啊!怎么都不早说呢?”太后喜上眉梢,“你也有二十一了,早就该成家立业生子的,偏母后每次一提这事儿你都推三阻四的。快说说,你相中的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母后这就叫皇上下旨……不好!还是先要了八字批批八字好了。”

    “母后!”昊祯叫了一声,“孩儿要娶的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只是一个普通的乡村女子。”虽然还是有所隐瞒,但这已经够让太后吃惊的了。

    “你说什么?你是堂堂王爷,怎么可以娶一个村姑呢?”

    “村姑又怎么样?孩儿喜欢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喜欢?”鲜少从这个看似开朗、随性的孩子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从小,有什么东西只要是他哥哥喜欢,他就让了,满不在乎地一句“又不是多喜欢”。就算是先皇立太子时她这个做娘的担心他会受不了,他也只是淡淡地笑,摇摇头就好。可是现在他竟在她面前刻意强调了“喜欢”二字。

    看了他好一会儿,太后终于叹了一声:“你真是喜欢,母后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怕是皇上会不高兴。”

    “皇兄怎么会不高兴呢?”昊祯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现在我娶一个平民百姓,他就不怕再担心我娶权臣之女扩大自己的势力,额手称庆尚且不及,他又怎么会反对呢?”

    太后无语,良久才叹了一声:“你这孩子,就是心思太重了。”

    龙昊祯一笑,也不再说什么,只道:“母后哪天有空,我带她觐见母后。”

    “随便你,不如就后天好了。阿平生辰,就在御花园里设一席家宴,连你皇兄、皇嫂都一齐见见。”

    七月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廊前投下斑驳的光影。妙清倚在廊上架的软榻上,怀中偎着那只据说远自西域而来的波斯猫。

    她不是个有闲情逸趣的人,那些奢华美丽的东西在她看来也不过是些无谓的东西,但龙昊祯的用心她却无法忽视。如果师父也这样对她用心,那该多好……

    她淡淡苦笑着,明明看见张生远远地走过来,却不曾动一下身。

    “妙清姑娘。”虽然王爷刻意叫他们这些人在称呼上去了“师父”二字,又叫人送了一堆绫罗绸缎制就的华服美衣,但瞧着眼前这个梳着发髻、披白袍的女人,谁会忘了她是个道姑呢?不动声色地笑着,张生刻意把手中的画轴举在眼前,要引起她的注意。妙清是看了,但只瞅了一眼,就别过头去,“王爷叫小人送过来的。”张生沉下脸,“如果妙清姑娘不看这幅画的话,会后悔终生的。”

    “是吗?”终于抬头看了看他,妙清冷冷地笑了一声,“还有什么比现在还要糟的吗?”

    张生也不说话,只定定地瞅着妙清,直到她耐不住性子伸手接过画轴。

    画慢慢在阳光下展开,一种绵远的香气仿佛自遥远的过去涌来,明媚的阳光也为这蜂拥而至的浓郁的芬芳滞了一滞。有那么会儿,仿佛时光倒流般地禁不住神思恍惚,待要细闻,那香却又散了,淡淡地浮在空中,若有若无地魅惑着人。

    妙清定了定神,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微微泛了黄的画纸上。这画显然不是什么名画,要不然也不会这样不经心,不单只是画纸泛黄,隐有霉斑,还有一处明显是烧灼的痕迹。目光向上移动,定格,瞳孔蓦地放大——妙清真的是呆住了。

    画里绘的是一个女子,半侧着身,手里拈着一枝桃花,回眸浅笑,淡雅恬静又透着入骨的媚艳,如水双眸更是隐含情意,生动得仿佛随时都会走下画来。但令妙清目瞪口呆的是画中人那张可称为天香国色的面容,虽然神情不一样,但这张脸分明、分明就是……也不是!这眉,这鼻——不是一个人!可这世上怎么会有两个这般相像之人?难道……目光落在画中人的胸前,妙清的手不自觉地捂住胸口。隔着衣衫,那块玉也像火一样灼烫着她的掌心。难道这画中女子竟真的是师父的亲娘?

    妙清瞪着眼,失魂落魄,几乎不知身在何处。张生若隐若现的声音像是一条虫扭着身子钻进她的脑中,“妙清姑娘也觉得这画中人好像一个人吧!”

    “谁?像谁?我怎么竟没瞧出来?”心里不是不慌,但谎言却像水一样流畅地从嘴里冒出来。

    张生不知她的心里乱作一团,只觉得她脸上冷冷的比平日更淡漠三分,“姑娘真没看出来?这画里的如妃娘娘曾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只可惜后来得了疯症幽禁于冷宫,夜里又犯了疯病,一把火就把自己……烧死了!”

    木然的神情微微扭曲,妙清忍着突来的悲意,声音却还是微颤,忙掩饰道:“这女子真是命苦……她死的时候还很年轻吧?先帝爷一定是很伤心,才会让人绘此画日夜缅怀吧?”

    缅怀?如果这世上连皇上也有真情,那可真是天下奇闻了!虽说忠于王爷,可张生却是不屑帝王本风流的谬论。也亏那些个野史怎么写得出来那些个称之为风流逸事的狗屁文章来,简直是有辱斯文。目不转睛地看着妙清,张生似乎无意地问:“有人说这画中人很像元一真人呢!”

    “……真是可笑!”妙清举起画像对着太阳左瞧右瞧,然后哈哈大笑,“哪里像啊?说这话的人是不是眼睛有毛病啊?我瞧着,倒是有点像英王,对了,英王是不是这位如妃娘娘生的啊?”

    张生皱眉,“王爷乃是当今太后所生。”

    “对喔!我怎么这么笨!都说王爷和皇上是亲生兄弟了,当然都是太后所生啦!哈哈……好累啊,张总管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就先休息了。”

    看着妙清终于记起似的周全礼数告辞,手中也没漏下原该照旧扔在一边的画轴,张生咧了咧嘴,无意义地低哺了一声:“我可不是什么总管,好歹也要叫一声先生吧!”他可是王爷的智囊唉!要让她那么一打哈哈就混过去了,还要不要活呀?!

    隐在窗里,看着张生慢吞吞地走远了,妙清终于松了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却怎么也放不下。怔了又怔,虽然手怯,还是再次打开了画像。虽然这次光线稍暗,却仍可看得清清楚楚。不是她眼花!那块玉上镂着的“如意”二字不是早在无数个夜里被她抚摸了千百遍吗?别说是这样仔细看,就算是几百只玉混在一起,她也能一眼就分得出来——就像今生不会错认了他一样。

    “妙清师姐回来了!”琼玉的话让他的心猛地一跳。无名不是不想上前抱着她亲近她汲取她的光与热。但瞧着妙清慢慢走进来,脸上仍带着和那日一样的悲愤与哀怨,他就只能默默地看着。清减的面容,轻蹙的眉,干裂的唇……她过得不好,不快乐,他的心痛着却又有隐约的兴奋。她的不好不快乐,皆因没有忘情于他,这样也好,哪怕爱里夹着更多的恨,她总是不会忘记他。垂下眼,他慢慢地开口:“回来了。”

    好一句“回来了”!说得轻淡轻松轻易,好像她不过是在街上逛了一圈似的。妙清咬着嘴唇,闭了下眼再睁开,也不说话只把画轴往他面前一搁。

    “哟,这是王爷为咱们未来的王妃画了像啊!”琼玉轻笑,移步上前。妙清阻止不及,已被她展开半幅。“呀”的一声,琼玉看着妙清按在画上的手,忽然笑道:“师姐还真是小气,一幅画不看就不看了,何必发火呢?”

    妙清沉着脸,瞪着她,忽然低喝:“滚出去!”

    琼玉脸色一变,直愣愣地看着妙清,瞅了好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琼玉这就出去,师姐可莫要为我气坏了身子。”她回身娇滴滴地告辞,摇着柔如杨柳的腰肢而去。

    妙清皱起眉忽然转到案前,只见那展开的半幅画中现出如云长发、如水明眸……心一沉,妙清奔到门前瞧清四下无人,连刚才出去的琼玉都不见了踪影,才插上了门回过身来。

    一回身,就见无名立于案前,微弯着腰,手指轻轻抚过画纸,脸上似笑非笑的古怪神色,一双眼却亮似黑夜的星辰。那脸上,是依恋,是怀念,是悲凄,是怨怼,是追思,更是不会错认的孺慕之情。

    妙清看着他,慢慢走近,举起的手终于还是垂了下来。为什么她竟无法去恨他?独处斗室时强压下的满怀幽怨在见到他时也只化作想抱他的冲动。是她犯贱!在他那样对待她后竟仍然无法忘情于他。

    苦笑着,看着无名终于抬起头来,眼中竟有如梦初醒的迷茫,但很快就变得清明犀利,“这画是英王拿给你的?”

    “是!”扭过头故意不看他,待心情平静下来才极力以平缓的语气开口:“我想知道一切……”看着无名挑高的眉,眼中那种淡淡的嘲弄,她禁不住忿恨不平,“就算我只是一枚棋子,一件工具,根本就没有资格知道你的秘密,但我好歹是跟了你这么多年,就算是小猫小狗也有感情了!你既然要我为你牺牲为你死,你总要让我知道真相吧!”颓然跪在地上,妙清用双手捂住脸,哭着,“我只是不想死得糊里糊涂……更不想连我自己跟着的到底是什么人,究竟做了什么事,又为什么变成今天这样子……都不知道呵!”

    目光一黯,无名慢慢扳开她的手,怜惜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我知道,就算是世上所有的人都背叛我,你却不会。我也并非有意瞒你,只是一个人知道的秘密越少就越安全……其实,你想知道的,我又怎么会瞒你呢!英王就是清楚这点才会放你回来试探我。”

    “英王?”忘了哭泣,妙清瞪大一双泪汪汪的眼,“我已经很小心了,不会有人跟着我回来了。”

    无名微微一笑,慢慢拥她入怀,“其实也没什么,他们早晚都会查出来的。就算他们知道了,也是迟了。”

    他的怀抱是如此温暖而亲近,但妙清还是禁不住颤抖,好似从他淡然的声音里听出了令人战栗的血腥与残暴,“不,你不要说了,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神情古怪地看她一眼,无名温柔地坚持:“这件事你一定要知道的。”拉她到案前仔细看那幅画,“你看这幅画的右下角落款处是庆昌一年,也就是平帝初登大宝的那一年。而所有的一切都从平帝立后而起……”

    铜鼎中燃烧的龙涎香散发着浓郁的芬芳,因为房门紧闭而渐渐弥漫整间屋子。而就在这袅袅的香气中,随着无名的叙述,一切都变得似梦似幻,仿佛时光逆流,重回那过去的光阴……

    “平帝生性风流多情,却绝不是那种会专情于一人的男子,事实上,历代也很少有专宠一人的皇帝。而在当时,他所宠爱的是如妃和李妃两位妃子。巧合的是这两位妃子是同入王府同受恩宠又同日册妃,更同样是身怀六甲。平帝当着文武百官面前立约:‘先得子者可立为后’。如妃虽然欢喜,却很快就忘了那件事……或许在她心里,只要孩子能平平安安地出世。是男是女、是长是幼都无所谓的。但那平素与她情同姐妹的李妃却不是那样想。对于一个出身将门的女人来说,权力与地位是她与她的家族生存的根本。不管怎样,她一定、必须成为皇后。

    “……可惜天公不作美,庆昌二年,如妃与李妃同月产子。而那如妃之子竟比李妃之子早了一天——不,是几个时辰,一个生于深夜,一个则产于黎明。李妃又气又恨,却也无可奈何。偏偏这时她身边的太监发现了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月,那就是如妃产子之夜有扫帚星横空而过。扫帚星——灾星!为什么他会信?为什么?难道骨肉之情竟敌不过一个秃驴和尚的胡说八道?!”无名低哺着,一直平淡叙述的声调多了几分激荡。

    妙清看着他,流着泪,虽然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帮助他驱走心上的痛苦,却仍紧紧地抱着他,想把自己的温暖分他一些。

    “就因为观音寺老和尚的断言,那个未满月的皇子被贬为庶人,李妃又买通管事太监叫他暗中将送出宫的皇子活埋……而那个本该立为皇后的如妃则以莫须有的罪名打入冷官。没过几年,就因为一场无由大火而葬生火海……可怜她至死都以为自己的孩子已经遭人杀害,却不知那奉命办事的太监心肠一软,动了恻隐之心,将那婴儿托于他人而使他逃过一劫。而那救了他命的太监却被人灭了口……妙清,你现在终于知道我这一生最大的秘密了。”无名看着在他怀里一个劲地哭的妙清,摇头苦笑,“就算是不安慰我这个苦命人,也不用哭成这个样子反倒让我来哄你吧?”

    “对、对不起……”妙清也不想哭,可却收不住眼泪。为什么哭?为谁哭?哭什么?她竟是已说不清楚。可是一想起那惨死火海的如妃,想起无名,想起无名挑起的佛道之争,想起无名处心积虑地重回宫廷,想起那些因此而无辜死去的人,再想起她曾说无名残忍,想起她今日的处境,就忍不住要哭。原来这世间真的是有因果循环。若没有当初的因又怎有今日的果呢?而她,竟也和无名还有其他人一样为了从前的因而困在今日的果里,像是无法破茧而出的蝶,最终窒息而死时也只是丑陋的虫。

    “师父。”没法再说下去,妙清心里很清楚不论她说什么,无名都不会放弃他蓄谋已久的复仇计划——多可笑!竟要到此刻才知道他所要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荣华富贵,他要的只有仇人的鲜血与哀嚎吧?

    “妙清。”无名的声音是温柔的,连脸上的笑都是暖暖的,但那双带笑的眼却流着妖魅惑人的光彩,“你会帮我是不是?现在只有你能够帮我了……”

    凄然一笑,妙清发出微弱的声音:“师父要我做什么?杀了英王吗?”

    “不!不会让你的双手染上血腥。”那样温柔的声音为什么却像冬日的冷风丝丝渗入骨中?“我知道后天宫中设宴为太子庆生,英王一定会带你去。你只要把这包药放在太后的酒杯……为什么发抖?不要怕,我说过不会让你的双手染上血腥。这不是致命的毒药。如果让她身中剧毒一命呜呼,那实在是太便宜她了……”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很飘忽,却又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当那温热的唇压在她的唇上时,她只模糊地听到无名在说:“记住,要带她到冷宫——到那不止幽禁活人,连鬼魂都被囚困的可憎之地。”

    脚步匆匆,慌不择路,琼玉比一只被猎杀的兔子还惊上三分。被人陡然一叫,更是失魂落魄地慌了手脚。待回过神瞧清了喊她的人,她才松了口气,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你是鬼吗?躲在这里吓人!”

    “我哪有躲啦!分明是琼玉师姐你自己没看着我。”璞玉扬着眉,瞧着她散乱的发,忽然暖昧地笑了,“琼玉师姐是遇着了采花大盗吗?这么慌张!要不就是让人撞破了好事窘得要逃!”

    是比那个都可怕的……琼玉变了脸色,突然发难:“哪个叫你这么胡说八道,别以为我平日照顾你,就可以忘了长幼尊卑,对我没大没小的……哼!要是我听旁人说了我半点风言风语,通算在你头上——到时候,你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向来与琼玉交好,没想到她竟突然恶言相向,璞玉回过神来,琼玉已经走远了。璞玉心里又气又恨,忍不住一口啐在地上,“呸!在哪里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还怕人知道,受了气倒往我身上撒!小人!”

    身后的骂声琼玉不是没听到,顿了下身子却没回头。此刻,她的心里早就被刚才偷听到的事情搅得乱糟糟的如一团麻。她真是没想到一时好奇竟听到这样天大的秘密。如果这样的秘密说出去要死的可不止一两个!为什么要说出去呢?谁会说出去?师父不会说,妙清不会说,她又何必往外说呢?她爱上的是个本该登基做皇上的男人啊!从来都没想过——如果师父真的做了皇帝,她总也会是妃子吧?!皇妃呢?多少女人几世都修不到的福气……

    琼玉扬起眉,忍不住笑逐颜开。人哪有一世倒霉的?她的好运终于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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