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了遍地被舍弃的怜悯,一如她。
在来到神界后,她则看见了一地的欲望,一如无冕。
她再也不想再看得、听得那么清楚了。
像是上苍想要流尽所有的春泪似的,自那日以来,接连下了三日大雨,让子问离庄了三日后,滕玉这才找著了她。
悄悄踏入几乎被埋没在荒烟蔓草里的废墟,滕玉仰首看著四下造型巨大的佛像石雕,或颓或倾、或破或散,全都集中遭弃置在这个地方,放眼看去,尽是凄清,且破败得令人心寒。
在这处废墟里走了一会儿后,他轻轻往上一跃,而后低首静看著这三日来全然不与他联系,也似乎根本不打算回庄的她。
躺在一座大型的塑像上的佛掌中,子问颈间露出来的雪白皮肤、披散了的黑发、包裹在大红色衣袍里的窕窈纤躯,他不禁觉得,落在佛之掌心中的她,有著一种妖艳异常的风情,令他胸膛里那颗已死的心微微悸动之余,亦令他难以抵挡与招架。
他微侧过首,看著眼前近处,那一座遭人们以利斧削去了一半脸庞的大佛。
“这儿是哪?”
一动也不想动的子问,两眼直视著晴苍,缓缓张开了干涩的双唇,像是想说什么,不过一会儿,她又把声音关回喉际。
弯身蹲跪在她的身旁,滕玉取来系在腰间的水壶,一手扶起她的颈间,让清甜的甘泉滋润了她的唇办后,再脱下外裳盖住逼身冰凉的她。
“这些佛像,怎会沦落至此?”与那些躲躲藏藏的鬼类相比,在人间,佛界之佛不是一直以来都享有崇高的地位吗?为何它们会有著既被爱之却又遭毁之的下场?
过了很久,她才幽幽地启口,“因它们让人们失望了。”
“它们什么都没有做不是吗?”他在她的身旁坐妥,转动她的身子,将她的头靠在他的腿上。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做。”她目不斜视地望著直射至她眼底的阳光,“人们就是这般,贪图个新鲜,却又拥有无穷的野心。因此,当座上佛愈来愈不能满足祈祷的人们,人们便开始怪罪于上苍,可他们却不愿去了解,无论是妖是神是鬼是魔是佛,再如何努力,也都有个极限等在那儿。”
就只是因为人们所追求的,并不是座上佛所能给予的,因此失望的人们,便不再相信它们,甚至认为,弃之,也无妨,而这,就是人间之人。
这一点,她很早以前就明白了,她也曾经认为,这是总是刻意视而不见的佛界自找的,可当她真正去体会人们心中满溢的恨之时,那不可拒绝的心灰,又让她觉得,求与被求者,其实都是一样的胆小与蛮横,甚至容不下一丝拒绝。
“你很失望吗?”滕玉抚著她的发,注意到她似乎清瘦了不少。
她倦累地合上眼,“我只是庆幸,我不必在这座人间待得太久而已。”
在乎了太多太久后,除了自己外,她已经不想再去在乎些什么了。以前的她,会去在意每一朵盛开的花朵、每一缯曾经缠绕在指尖的乌黑发丝、失意人眼中所蔓盛著的悲伤、在所有星星都入睡后才苏醒的露珠……
渐渐地,这些让她的生命开始有了不该存在的重担,而在掺人喜怒哀乐与欲望之后,她眼中的泪水,也开始有了那等不是她所能肩负的重量。也许人生本就是个负荷,而它太重太沉,有太多人试著想要挑起,却又在各种理由,或是毫无原由、或是在他人的强迫下,而不得不轻轻放下。
下一刻,一直照耀著她的阳光,遭滕玉俯探下来的身影遮住了,她没有回避,只是静看著他的脸庞愈靠她愈近,在近至她的气息都吹拂在他的面上时,他止住不动,感觉有些粗砺的掌指,划过她的眼她的眉,最后停留在她的唇上。
“你真可放弃一切说走就走?”
“我能。”她定定地说著,目光没有一丝动摇。
“就这么不值得眷恋吗?”
“什么?”她顿了顿,“人间?”
“我。”
悬在她上方的唇,随著他的话尾终于落下,微微张大眼的子问,在他交缠的视线下,忘了该怎么挣扎离开,她更不明白的是,明明这一双唇,原本就没有丝毫热意的,可是她却觉得他的吻,温暖得不可思议,就像这午后的阳光,将她犹记着的黑暗,逐至远处。甚至不留点身影。
“难道我,不值得你眷恋?”他扶抱起她,让她靠坐在他的身上,再自她的身后环住她的腰际,十指紧扣。
为什么要这样?
她一直都认为,她可以大方的松手走开的。
这片过于宽阔以及可以倚靠的胸膛,让子问方才所失去的力气,顿时又流回她的身上,她试著想挣开他的环抱,但他却将她揽得更紧,也不在乎是否弄疼了她,直至疲惫的她喘著气往后靠回他的身上时,当他修长的指尖欲抚去她额际沁出的汗水时,她一手握住阻止。
“那一日在大殿上……我相信你已看得很清楚了。”长久以来她不肯说出口的,他不都明白了吗?
“就只是因为你来自佛界?”他不以为然,“真要拒绝我,你得更有说服力一些。”
她忍不住低叹,“滕玉……”怎么他固执的性子老是说犯就犯?他就不能偶尔也听听他人的话吗?
“关于那日之事,我只想问,你恨佛界?”即使站得再远,那时他还是看见了,那静盛在她眼底的恨。
不想被揭开来的伤口,又再一次得暴露在他人面前,子问沉著脸,不承认也不否认,但当他自她后头伸展开了双手,像是将她纳入羽翼底下般地环住她时,她颤著声说。
“我一直……都不喜欢那种感觉。”
“什么感觉?”
她垂下眼,“无能为力的感觉。”
她的骨子里,生来就大悲大悯,也不管她愿不愿,可是,大部分的怜悯,却都是来自于无能为力这四字上头。日日夜夜,她就是这样,看著、痛著,怜悯他人,甚至是试著帮助他人求得一个解脱之道。
倘若她说,她也很需要他人的怜悯呢?
倘若她告诉佛界,她向往淡泊过日,只要能够不再为难自己,就算他人觉得这样的她一点都不慈悲,反而很丑陋、很市侩,她还是会充耳不闻去做的。哪怕只有一会儿也好,她想放纵自己,大声的告诉他人,人们的爱恨,像深渊,一旦落入其中,就再也逃不出生天,而她,就只是想放她自己一条生路而已。
到底要失去多少东西,才能交换一个梦想?
非要把一生都赔上了,才能应许一个成全?
明明根本就不想做的,她去做了,只因为她无法违背她的天命、她那与生俱来的本性。可是,从未有一人曾走进她的心声,而她一直都不明白的是,在她胸口里,满心的空旷,又是所为何来?是不是非要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人间的尽头,她才能得到个她想要的答案?
“从来都没有人问我:‘你难过吗?你伤心吗?’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么希望有人能问我这些,因为远在几百年前,我就已经把答案准备好了。”她面无表情地淡淡说著,就像在说另一个人的故事般。“只要有人间我那些,我定会回答,因为我很坚强。可我花了几百年才明白,原来所谓的坚强,只是一种欺己的谎言。”
沙哑的低叹,自她的身后缓缓逸出,滕玉扬起一手轻掩住她的嘴,不让她再继续说下去。
“够了,我什么都不会再问了。”
可是子问却不想放开这难得的勇敢,“这些年来,我多么的勇敢,他们瞧见了吗?我又是如何在一个全然排挤我的环境中生存著,他们知道吗?我痛,我恨,我不甘,我……我恨不得我从未出现在这个世上过,而这些,又有谁曾真正明了?”
他侧转过她的身子,捧起她的脸庞,看著她眼中的恨意,他仿佛看见了从前的那个自己,可是到后来,他最终还是遇上了一个带走他爱恨的子问,那她呢?
“你曾相信过任何众生吗?”
“不曾。”习过太多教训后。她已经很习惯不要去试著寄托任何希望了。
“这世上,也是有人不求回报的。”他凝视著她,说得意味深长,“有些人,洒尽了鲜血、抛颅弃骨,就只为了一圆心上的一桩心事,而这也不需很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更不需是为了什么大义,它就仅仅只是一人的私心而已。”
她有些纳闷,“你想说什么?”
“你很累了吧?”他拍拍她的面颊,侧著脸,微笑地看著她。
她怔仲地看著他面上那抹她从不曾见过的笑意。
“在下是属于你的任何一界中,怜爱著万物、同情著每一颗脱眶而出的眼泪,哪怕再怎么想,也无法不看不理不闻,这么多年下来。你定当是快累垮了是不?”换作是他,他是万不可能像她一般,白始至终持续著那个使命的,正因为她与他不同,所以他更能明白,为何佛界会挑上了她。
“我……”
“我不是他人。”他取来她垂落至胸前的长发,纠缠在他的指尖,那感觉,似是蛛网一样。“我不是那种白你生命中打开门却旋即走开的人,我不会离你而去,我不会抛弃你或是孤独的留下你。”
模糊了目光的泪意,占领了她的眼眶,喉际备感酸疼的她,十指紧握成拳,像是想要抵挡。
“不必因为同情,而去许下承诺……”
滕玉并没有答她,只是迳自撩拨著指尖上的发丝,就像在拨弄著心弦一样。
她难忍地闭上眼,“我说了,不必因为同情……”
“我没有同情你。”他紧紧将她压回怀中,拒绝她转身遁逃。“我只是对自个儿很诚实而已。”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铺天盖地的朝底下的她笼罩住,令她心底原本幽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里,终于见著了一抹羞涩的阳光.她仰首看著滕玉的眼眸,感觉似有什么正被他给吸了进去,身在他的怀里,那感觉,很困囿、很束手无策……
但,却也很心安。
她不禁伸手紧捉住他的衣襟,像是在汪洋中再也遇不著另一根浮木般,扑簌簌的泪水,未及落地,即遭他的胸膛全都没收了去。
在今日之前,她曾经幻想过,或许她永远也摆脱不了她的命运,可是,说不定有天她会找到个埋藏泪水的坟墓,能够让她彻底拿下面具,任性大哭一场,无视于任何众生怎么看待她。而那泪冢或许就在旷野的尽头,或是就在某个人的坏抱里,在那儿,她可以将她积郁在心中已久的不安、抱憾、痛苦、绝望……全都一一倾泄而出。
看著不肯哭出声的她,滕玉叹了口气,一下又一下地拍抚着她的背,任由她的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衫。
“你也太逞强了。”
这一日,或许是打她来到了这世上后,掉过最多泪水的一回,依偎在他怀里,子问不住地想著,倘若,她将她所有的泪水皆在此刻哭尽,并在心中慎重放下后,也许日后此去,就将是好风好景,万里无云,万里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