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斐然请来和他同校毕业的一位外语系博士生做代课老师。第一节,我们就有了很深的体会,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怪人的校友无愧于怪人的盛名,有过之而无不及。
中秋后下了好几天雨,北方是一场秋雨一场凉,南方潮湿,楼道的地砖一层蒸气,水漉漉打滑。大家翻着硬皮辞典在教室里发牢骚,忽然窗口走过一位分头、西装革履的男士,单是腰杆,便气派十足,不少女生一下子陷入花痴的深渊,哪料到此名帅哥进来后,一大群人跌破眼镜,他竟然下半身穿着宽松的运动裤,最可怕的是运动裤配套的不是运动鞋而是胶鞋!这是什么打扮?足足一分钟,鸦雀无声,紧接着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那帅男频频挥手,仿佛颇有得色,自我介绍,他姓毛,祖上是那个相传为王昭君画像的宫廷画师,由于昭君没有照规矩“意思意思”,画师大笔一挥,昭君从三千佳丽中落选,也间接促成了一段塞外和亲的千古传奇。
唉,不知道他究竟要表达什么,绘声绘色说了N久,害得一大片学生倒地不起。
我一直在写悔过书,擦了又改,反反复复,并没有太在意讲台上那个声情并茂的人,不过他的声音很有立体混响的效果,没有去唱高音倒是音乐系的损失。
哝哝看了一眼我的字,啧啧舌,“唉呦,干吗那么认真,随便一点就好,又不是投敌叛国泄露国家机密,你写了一大堆,蔡文卿根本没功夫仔细看。”
我拿着橡皮使劲擦着满目疮痍的稿纸,淡淡地说:“她看不看是她的事,我写我的,又不是给她写的。”
“日臻,你还在生古莉亚的气?”哝哝忧虑地拉拢我的袖子。
我是宁可忘了,偏偏哝哝又提起来。
那天被通报批评,我与沙瑞星不欢而散,他去他参加汉城大学生友谊赛,我回宿舍,猴子仍在看动画,哝哝扑过来,抱住我不断安慰:“别在意,日臻,千万别被公告吓住,没做的事就是没有,她女儿的话又不是圣旨,咱们去政教处找蔡文卿评理!”
我疲倦地扯了一下嘴角,“哝哝,对不起。”
“我早说了,空穴来风,肯定有问题,哝哝你还不信?咱们和她一个宿舍这么久,什么时候见她聊过小说、诗词?每次上网都是聊天到大半夜,哪有人写文章像她这么轻松?玩一玩几万字都有了?那我也可以当文学巨匠!”
最里面一张床上传出古莉亚的声音,然而,这个讽刺的声音不久前,还给我出谋划策,讨论奖学金发下来后国庆节去哪儿买衣服、鞋子、化妆品最漂亮、最划算。
啪,猴子关了电脑的显示屏,主机还在运作,我知道,她根本没心思看动画片,只是什么也不问,静静地坐在蚊帐里,一言不发。
哝哝冲着她嚷:“我相信日臻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
“靠,还不是为了钓男人!可惜功亏一篑,人家早有了心上人,最后她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以为只有在肥皂剧里才看得到,没想到身边就有,你说这种理由你也可以接受吗?”
“日臻不是那样的人!”哝哝握着拳头,满脸通红。
“她不是?公告一贴,你问问东大哪个学生不知道咱们信息管理系出了个鼎鼎大名的女妖精,为了抢男人不择手段?靠,我还以为她是个多清高的才子,原来是个冒牌伪劣的假货!进广播社可以加分,年终可以得奖学金,那她期末考试不是也可以找枪手?哝哝,这种连爱情都可以骗的女人,有什么值得你相信?”
“日臻对你不好吗?除了这件事,她什么时候骗过你?每次回家,大包小包带东西给我们吃,你病了她拉你去看医生,不够买药钱,她帮你垫,你有没有还过她?她有没有找你要过?你过生日和网友见面,勤工俭学打扫卫生的事都是日臻帮你做的,她虽然嘴巴里说要你请客,什么时候要你买东西给她?小古,朋友是这样做的吗?”
“谁知道她帮我是出于什么目的?一次骗人,就可以接二连三骗人,你怎么知道现在没有被她骗以后就不会被骗?”
“你就没有骗过人?谁说骗过人的人不可以当朋友?”
“你可以,不代表每个人都可以!”
……
呵,连宿舍的人都对我有了戒心,众叛亲离,辛小雨形容得多贴切!我受教:如果没有本事把你的谎话编得天衣无缝,那就不要开头,否则吃亏的一定是自己。
昨天下午学校贴海报,上面说,跆拳道队的汉城之行取得了极为优异的成绩,遗憾的是部长沙瑞星在决赛时手肘负伤,最终未能夺冠。不过,校方仍是决定为他们“敢打敢拼”的集体主义精神做嘉奖。
我看了那张海报,对比自己的通报,哭笑不得。
多年来,还是老样子,他是天我是地,一个享受荣誉,一个苟存于地狱,天壤之别。尤其他临走前的神情,仍令我触目惊心,怪了,背叛我的是他,为什么听到他受伤的消息,我要惴惴不安?
好困扰……沙瑞星的受伤让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恨古莉亚,人与人,多么现实,她不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要对我不离不弃?我的要求,也不会对她生效。
“你最近都闷闷不乐。”哝哝挡住我的手,“学校就是这样,行为过激的人多了,只是没人揭发,你才成了杀一儆百的牺牲品,算了,又没有警告或是处分,不影响档案的。”
“你的信任泡汤了,干吗还理我?”我苦笑。
“为了感情耍点小手段,从校规上说是错的,站在女孩子的角度看,我们总不能等着天上掉馅饼吧,所以,情有可原。”哝哝托着下巴,转了转手中的钢笔,“再说佟逸都没怪你,其他人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咱们系参加社团的人本来就少,不论加分,前二十名奖学金照次序也有你的份,不过是多少不同,小古的为人你还不了解?墙头草,有口无心,你即使拿了奖学金,哪次不是我们三个瓜分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安心吧。”
这丫头,倒是会安慰别人,我啼笑皆非。
“喂,手机在震。”哝哝把抽屉里的手机拿了出来,递给我。
我白了她一眼,“你怎么比我还积极?”
“看看,说不定有什么好事,提神啊。”
“能有什么?”
我漫不经心按了短信息,一看竟是藏碧儿发来的短信。说实在的,自从广播社的事被公布以后——也不是躲,总觉得见了面彼此没什么可说的,反而尴尬,所以除了公开课或者走在路上见了面打招呼,没再过多接触。
今天她突然找我,实在奇怪。
“林日臻。”
“日臻……”哝哝推了我一下,“查你考勤呢。”
“到。”我缓过神,赶忙举起手。
毛先生不以为然地瞅了我一眼,埋首花名册,继续点名。
我以为再也不会踏进广播社一步,没想到,这么快又走了进去。
午休时间,社里没有其他社员,偌大的MeetingRoom只有两人,一个是佟逸,一个是藏碧儿。
见我推门进来,佟逸淡淡地笑了笑,“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试一试,看自己是否也有能力胜任。”“我知道自己的水平。”我摇头,在他和碧儿的对面坐下。
“不尝试,就妄自菲薄,不像是你的作风。”显然,他对我的自我评价很意外。
我十指交握,闭了一下眼,轻笑,“也许别的可以尝拼,但写作……”小学写作文,我简直要挠破头了,每次交上去的作业本都和好学生一同被老师扣下,人家是范读的佳作,我是泛错的典型,连沙瑞星那个不擅写文的家伙都比我强,你说,十多年如一日,要是有潜能还不早被激发?
碧儿走到跟前,红着脸嚅嗫半晌,“对不起,一直没机会道歉,我那天太激动了,希望你不要怪我。”
“这话让我好无地自容,骗人的是我,你和佟逸还有肖轻岚不计较,换了我,一定会唾弃到底。”我干笑两声,谁让我年轻、幼稚、无知?这都是胡闹的权利,可是过去的,一次足够我体会很久很久。
“不,不是你,有三个笨蛋还在原地打转,分不清是非。”碧儿眼圈濡湿,“日臻,我……佟逸……其实我们……”
“傻瓜,亏你还是广告学的女高材生,这个都看不出啊?我要是对佟逸真的有那么深的感情,会让步吗?他一心还是惦着你,我让他吻我一下他都不肯,你说我能要这样的男朋友吗?中秋那天找他是要告诉他,我要拒绝他。可是找了半天,才意识到没他的手机号……天啊……”我拍拍头,又是一阵苦笑,“你如果非常爱一个人,四年了,会连最起码的联系方式都没有吗?后来,我同学的话点拨了我。对佟逸,我就像是对昂贵的珠宝一样垂涎,搜集了一大堆它的特点,然后瞎胡琢磨,可是,从来都没想过打听哪里有卖的,因为我知道,不实际。”
碧儿咂舌,“珠宝?你把阿逸比作珠宝?”
然而,佟逸没有不悦,释然地笑了笑,“林日臻,你那张嘴有够毒,怪不得有个人无论如何都要把你护在羽翼下,没有他,呵,以你冲动的性格实在危险。”
“嗯?”
不光是我,碧儿也被他这番话说得一怔。
佟逸一扬眉,举起一份打印单,“学校接到通知,沙瑞星通过南航的面试了,只要参加明年三月的职业考试和南航公务员考核,他就可以成为正式职员。”
“真的?”我惊喜地脱口而出。
碧儿瞅瞅我,纳闷道:“你不是告诉我,你和他的关系不好吗?”
“我……”我哽住,喃喃地止住了声音。
“嗯,叫你来主要是这件事,跆拳道部明天回校,任老师申请了一笔经费,批准广播社组织一次郊游,为成功制作‘经管系就业专题’做个庆祝会。沙瑞星是你帮忙请的,野游当然不能少了你。”
“我……我不去。”我忙不迭推桌而起。
碧儿一拉我,“日臻,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
“你不是问我和他关系怎么样吗?”我凄然地一抿嘴,“碧儿,我们彻底闹翻了,野游你们玩就好,带上我,只会让气氛僵硬。”
“沙瑞星也是这么想的吗?”佟逸别有深意地问。
我一怔,“为什么这么问?”
佟逸的唇边溢出一抹神秘的笑。
碧儿着急地推了推他,“快说啊,别再卖关子啦。”
“东大的东校区,不管是哪个系的男生,都有一个共同的默契。”佟逸黑眸一闪,“那就是你——信息管理系的林日臻,谁都不能碰一下,除非他吃得住沙瑞星的拳头。一个占有欲与保护欲强烈至此的男生,怎么会和你真的闹翻?”
他的话如同一颗炸弹在我脑中爆破!
沙瑞星说过,以前没有男生敢追我,是因为他不允许,可从别的男生嘴里说出,那种被托在掌心的感觉赤裸裸被再度揭开,我岂能无动于衷?
他为了我,不惜向身边所有的男生下战书,而我,什么都不知道,天天和他斗嘴、打架、生气,甚至把讨厌他当作任务来执行,值得吗?以他的条件,又不缺女孩子捧,干什么要吊在我这棵朽木上?“那你还敢去追日臻?”碧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也不怕跆拳道部长打死。”
佟逸莫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碧儿,沙瑞星又不是暴力分子,他只修理那些无故纠缠漂亮女生的坏蛋,对日臻自己的选择,绝不干涉。当初加入广播社是日臻自愿的,他怎么会动手打我?可是,若我真的和她交往又让她伤心,那就难说了。”
碧儿叹了口气,“我怎么就没遇到这么痴的守护神?有的话,也不必被欺负啦,早早另寻所爱多好。”
佟逸揉了揉她的发丝,“你会吗?”
碧儿一嘟嘴,“坏蛋,你是料准了我无论如何不会爱上别人……”
我愣愣地瞅着他们,心如刀割,沙瑞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照佟逸的说法,他尊重我的意愿,为什么又去揭发我找枪手的事呢?
“日臻,沙瑞星对你那么好,为什么你要和他闹翻?”碧儿搂了搂我的肩头,在我耳边低语:“如果不是你亲口说的,我还以为你是对佟逸余情未了呢。”
我侧过头,捏了捏她秀气的面颊,轻笑道:“幸好我爱的不是佟逸,否则会被你这句话气死了。碧儿,你、你该明白那种滋味吧,明明很熟悉,却又不了解他到底在想什么,往往被他做出的举动折磨得半死。”
“是啊,我们都好傻。”碧儿心有戚戚焉地点头,埋首在我肩头,突然,一抬头,“你是说你其实对他——”
我咬着嘴唇,心如油烹,“我不懂,他为什么要把我的秘密告诉辛小雨,换了是谁我都能接受,可偏偏是他,你说为什么?”
碧儿听罢,双手一拍我的面颊,“日臻,你说什么呀?你该不会以为你被辛小雨揭发的事是沙瑞星在搞鬼吧?”
“他认了,还有假吗?”我迷茫地问。
“林日臻,你真是……”佟逸也面色肃然地站了起来。
我倒退一步,左右看看他们古怪的神色,“怎么?我说错什么了?”
“告发你的人是我。”话音落,肖轻岚优雅地走了进来。
犹如惊天霹雳,我差点坐地上,“不,你开玩笑吧?怎么会是你?轻岚,你不必替他说好话啊。”肖轻岚轻轻一笑,“记得《西线无战事》那篇影评吗?”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我想起来了,中秋节前夕,我曾陪肖轻岚练习过一次播音,当时他还要我改稿子,不是沙瑞星找了个借口帮我脱身,我当时就露出破绽了!可是,肖轻岚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那么……好……
肖轻岚一弯眉,右手支颐,平静地说:“我从这件事发现了你的秘密,不过,让我揭穿的原因却是你中秋节那天骂醒了阿逸。呵呵,林日臻,你能解开我们三个的结,为什么解不开自己的结?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之所以不拆穿阿逸与碧儿的‘牺牲’,归根结底也是自私,不愿轻易谅解他们,想要他们陪我一起受折磨。日子久了,等我察觉事情不能一拖再拖的时候,又不知从何说起……你气沙瑞星,是不是觉得他背叛了你?是不是觉得他不信任你会放下对阿逸的憧憬,从而接受他?女孩,在你被人揭穿的时候可有对他保持信任?你和我一样,没有勇气打破那层平静的假象,没有勇气断去不切实际的念头,所以孳生了那么多苦恼……痛,一下就好,拖泥带水会更难受。”
痛,一下就好,拖泥带水会更难受。
我听着,默默地反复咀嚼,一抬眼望向他,“你,怪我打破你的平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