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榭脸上有着不愉之色,他在奉仅言手下年余,从来没有跟他争吵或持反面意见过,可是这次却为了移师之事,而在中军帐中出言顶撞奉仅言。
他居然下令全军退出似水六十里,若要如此做的话,干脆直接班师回朝算了!
似水城易守难攻有着绝佳的地利和通畅的粮道,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奉仅言居然要放弃这座良城,退到六十里外的荒山野领,如此一来似水城空虚,难保苗人不会乘机进城。
再加上他将军粮送至苗区给兹军解饥,那不是扯自己后腿吗?
他明白他爱惜应其之才,但也实在慷慨的太过份了!明眼人都知道应其行的是拖延战术,这种条件根本不该答应,可是统帅六军的奉仅言却答应了,而且还立刻下令移师!
雷榭据理力争,不断的劝说,终于惹得奉仅言心头火起,立刻下令将他贬为参军,不许他再进帐议事。
这下变故陡起,别说分人无法相信,就连雷榭本人都感到震惊!
“雷榭。”奉仅言停下马步,让他跟了上来,你可不服?”
“不服。他忿忿的说。现在才来问他服不服,会不会太晚了?他好歹也是镇武将军,由皇上亲自诰命的,他说贬就贬怎么让他心服?
奉仅言有那个权力,皇上当初便曾金口说过,六军的升贬一律由他作主,不用送奏章等他批准,奉仅言充其量只是个毛头小子,虽然他真有些本领,但为何圣上会如此信任他、看重他?
难道只因为他母亲是平成长公主,是皇上的亲姐姐,所以他才能统帅六军?
但皇上对这个外甥的信任和爱护,却也太令人难以置信!听说孔文郃上书弹劾奉仅言擅杀皇上点名要招安的对象,理应受罚。
没想到圣上居然回了一道八百里加急的文件,严词训了孔大人一顿,说他身为督军怎能让主帅深入敌区涉险?若再有此类情况发生,表示是他督军不周,要将他严办。
吓得孔文郃态度全变,总算明白自己根本撼不动奉仅言一根脚毛!
“你不服?很好,本来就该不服。”奉仅言盯着他,“那就再降一级,做行参军吧。”
“元帅!不能再降啦!”邾准睁大了眼睛,表现的比雷榭还激动。
“你也不服?”他俊眉一挑,语气虽然并不严峻,但令人觉得发毛。
这个统帅像一团迷雾,没人看得透他、猜得出他在想什么!
“没有。
“没有就好。”他微微一笑,“回去之后,立刻传令大军移防。”
“属下遵命。”
奉仅言伸出手对着雷榭道:“行参军,移防得要你费心了!”
雷榭忿忿的伸出手与他交握,“元帅的命令,雷榭焉敢不从!”
“很好。”奉仅言双腿一夹,催促着坐骑加快脚步,往前奔了出去。
雷榭紧握着手,刚刚他跟奉仅言握手时,有一团小小的纸团被塞在他手里,他的心思缜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元帅一定另有交代。
他紧握着疆绳,同时也牢牢握住那个小纸团,虽然他丝毫没有表现出异样,但是他知道他这个行参军做不久了!
***点点坐在滴水檐下,正起劲的在一个石做的大药钵捣药。
她在这里住了十来天,王大夫常常比手划脚的跟她说话,问的都是那日她替车仅言治伤的方法,两个人虽然语言不通,但是谈到苗、汉的医术不同,却都很有兴趣,老是鸡同鸭讲的说个不停。
这些日子的相处,王大夫发观点点其实是个好姑娘,先不管她刺伤奉元帅的事,光看她医治一些小动物的细心,就足以让他对她惧意尽去。
前几日,点点还因为他浑家杀了一只鸡而哭红了眼。那只鸡被花蛇给咬了腿,是点点医好它的,他浑家阿菊不察,看见那只鸡跛了腿便抓来杀了,点点喂鸡时不见它的踪影,找了半天才在菜桌上找着了,哭得眼睛都肿了。
自从点点来了之后,他这间医馆就开始热闹了,常常有操兵受伤的土兵们来看病,或是有些伤风小咳嗽的上门来求医。
这些人看完了病也不急着走,不是帮忙挑水劈柴,就是洒扫庭院,找尽各种理由想多留一会,为的就是看点点的笑容。
他们知道点点心软,老是带一些折了腿的兔子或是伤了翅膀的鸟儿,前来找点点医治,而她总是兴高采烈的替这些小动物疗伤。
大家为了讨好点点,似水城周遭的飞禽走兽可倒了大婚。
这一点王大夫是心知肚明,哪来这么多受伤的鸟兽,一定是这些兵士们为了接近点点,故意抓来弄伤之后再送来的。
点点虽然不懂汉语,但她美丽的笑容早已俘虏了许多人!
“哇!这里怎么这么多人?”邾淮骑着马,远远就看见医馆前大排长龙,人声鼎沸似乎是相当热闹。
“不会吧?不当值的士兵都往这里跑了吗?”
众人一看见元帅和两位将军来了,连忙低下头去或背过身子去,似乎相当愧疚而不敢接触他们的眼光。
奉仅言翻身下马,将马系在门前的老槐,轻描淡写的说:“最近天气多变,阴暗不定。大伙可要小心身子。”
“多谢元帅关心。”众人呐呐的说,都觉得被一向精明的主帅给着穿了!
“都看好病了吗?”邾淮吼道:“看完了就走,都没事做了吗?”这些人,活像八百年没见过女人似的,就爱看美人!
他一吼,大家连忙快步离开,谁敢久留?
“钱通译,跟我来。”
姓钱的通泽连忙跟在奉仅言身后走,他对这个统帅可是又敬又怕,这十多天来他让他跟在他身边教蛊族语,因此他看见了这个名天下的元帅是如何软硬兼施。恩威并重的带兵和处理事情,难怪他的部队所向披靡,上下一心。
点点一看见奉仅言来了,丢下掏了一半的药就奔了出来。
她乌黑的秀发用一条色彩鲜艳的头巾扎住了,穿着一件蓝布白杉裤,围着一条五彩灿烂的绣花裙,风吹起了她腰间的一根彩带,裸着雪白的双足,笑得正是灿烂。
“你的伤口好些了吗?”这几天一直都没看见他来,她正担心着不知道他伤口好的如何,碰巧他就来了。
“经你施以药石,早好的差不多了。”
点点瞪大了眼睛,讶异的说:“你会说我的话啦!”
“多少学了一些。”
“你很聪明。”她开心的拉着他的手,“已经说的这么好了。”
“还不够好。”如果真的说的那么好的话,他也不需要带通译过来了。
他得弄清楚应其是否真的得到了蛊族之助,他只能从点点身上找出答案。
从点点在山区救他开始,事情就充满着许多疑点,即使聪明如他也无法猜测其中的关连。
众人都认定点点是应其派来的利客,因此对她严加防备,但是他知道点点绝对不是应其派来的。
她若真是应其派来的,绝对不会一刀刺不死他。
“这位是钱通泽,有些话我说的不好,要请他转达。因为很重要,所以不能解错了意思。”
点点睁着一双明眸,灵活的转了几回,满脸的诧异之色,“很重要的事?”
“进去再说吧。”
他将点点带入屋内,命邾淮和雷榭在门口守着,关起门来跟点点说话。
点点依然疑惑的看着他,“你要跟我说些什么?”
“你记不记得一月前,你曾在山区救了我一命。”
“记得。”提起这件事,她的眼光变黯了下来,“阿爹说,汉人不能救。可是,我没有听他的话。”
“为什么?”
她显得有些茫然,似乎这句为什么也将她问倒了,她缓缓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元帅,小的倒听过一些传闻。”钱通译听到他问起蛊族不救汉人的原因,想起一些传闻便出声了。
“说吧。”
“蛊族隐居久了,不跟外人接触,所以民心相当纯朴,偶尔有到外面来的人总是会吃些亏回去。他们说汉人鬼心眼多,生性狡诈所以本来就不喜汉人。”
“原来如此。”想必这个不救汉人的规矩也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族训。
点点红着眼睛,轻轻的说了一大串话,因为太复杂所以奉仅言并没有听清楚,反而是钱通译听得脸色大变。
“她说了些什么?”
钱通译用袖子抹了抹汗,“她说,她是来杀你的。因为她违背了祖训,所以她爹要她来杀你,就当作没救过你,这样她才不会被处罚。”
难怪她会说不要杀人!原来,她有这个理由来刺杀他,而且果然踉应其没有关系!
“我不杀人!”点点猛摇头,“我不会杀人的!”
“我知道。”他握住了她冰凉的手,“你不用杀人,不会有人处罚你的。救人是好事,你有一到好心肠,我晓得的。”
钱通泽将他这番话说了,点点感激的看了他一眼,“你不怪我吗?”她曾经那么坏的刺了他一刀呀,他怎么还会认为她是个好心肠的姑娘?
“当然不怪。”他不想再听她自责,于是问道:“点点,你们族里只有你出来吗?有没有旁人跟你一起来?”
“没有。出来很难的,要族长同意,就连阿爹都出不来。”
他没有疑问了,应其若要得到益族之助,起码还需要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他的计划若能发挥效果,战争将在短时间内结束。
这场战事已经让他累了,太多的刀光剑影和血染沙场令他心生疲惫之感,他一向不是个好征战的人,甚至相当的淡薄。
但是,澹泊名利不是别人对他所期望的。他要比别人加倍的优秀、杰出,他的锋头永远要比别人健,为了站在别人的头上,他花了双倍的时间去学习、去磨练。
他并没有比别人多几分天才或几分幸运,他有的只是不断的努力。
但是,不管他再怎么优秀,他的爹永远都不会满意,永远都不会给他一些他该得到的父爱。
他的父亲是个铁铮铮的汉子,是个不会回头看他的人,那个他叫爹的男人,在他的生命中扮演的角色只是一个叫做奉旅的男人!
“你怎么了?”点点担心的问:“你看起来好孤单。”她毫不犹豫的伸出手去,轻轻的摸着他的头。
每次看到他,点点都有一种复杂的心情。
她觉得这个男人心似乎都在大喊,喊的那么大声,他渴望人家看看他、关心他,给他一些温暖。
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了,而现在这种感觉更加的明显了。
她的动作使奉仅言震惊了,她温柔的抚慰是那么的理所当然,而她的神色也是那么的自若。
这个叫点点的苗女,似乎看穿了他深藏的情绪。
他抓住了她的手,有点被看穿后的愤怒,“为什么这么做!”
点点不懂他的意思,于是问了通泽,“他说什么?”
通译把他的意思说了,点点浅笑着说了一句话,那清澈的眼底带着一些些的怜悯。
奉仅言有些急切的问:“她说了什么?”
“她说因为你需要。”
他需要……他需要……第一次,奉仅言仿佛赤裸裸的站在他人面前,在她那清澈如水的眸子里,一切似乎都无所通形……
***“王大夫,大军要移师六十里外,若你方便也跟着来吧。”
“怎么会突然移师?”
“这是军机。”邾淮小声的说:“我想你还是来吧,我实在信不过那些军医。”
王大夫医术高明,虽然只是似水城里的小医生,但比起那些只会喝酒,错把伤风当肺痨治的军医可好太多了。
“好是好……”他犹豫的看着从屋子里和奉仅言走出来的点点,“我还想跟点点多请教一些。”
“那个女刺客?”邾淮道:“怎么大家都偏向她啦?她是个刺客你知不知道?”
“唉,人家是个好姑娘,你别乱冤枉人家。”
“明明就是个刺客呀。”长得美就不是刺客了吗?孔大人还要弄清楚元帅遇刺这件事,瞧他忙了半天似乎也没查到什么所以然来。
“你说元帅会不会答应让点点一起移师?”
“怎么可能?女子不能进军营,除非她不是女的。”
“把她当大夫看不就好了?说实在的,点点医术高明,连我都得甘拜下风。她说是她爹教她的,这样一位神医居然遗世独居实在可惜,简直是百姓之失呀!”
“我没空跟你啰唆了,看样子元帅要走了。如果你要去就把东西收一收,跟我们移师。”
邾谁看奉仅言大步的往门外走来,连忙招呼了雷榭一同离开。
“奉仅言!”点点喊道:“等一等!”
他回过头来,“有什么事吗?”
“你要走了吗?”
“是的,如果你伤好一些的话,也快点回蛊族去,外面乱不安全。”
“回去?”点点苦笑着,她如果能回去的话,也得带着他的性命回去呀!
她拿下脖子上从不离身的金锁片,拉起他的手将它放在他手上,“这个给你,或许能再救你一命。”
她已经放弃杀了他,来解自己身上乱蛊的机会,但是阿爹却不会放过他的。
如果族长答应阿爹出山,那么阿爹一定会想尽办法来杀这个汉人的。
这些天来,她已经知道他大有来头,有相当多人在保护他,不管是阿爹或者是他有损,都是她不愿意见到的。
希望阿爹能明白她的心意,能够放他一条生路。
奉仅言笑了,他不相信一块金锁片能救他一命,但东西是点点所赠,他完全不想婉拒。
他接过锁片,将它挂在脖子上,“多谢了。”
“保重。”看着他,点点有许多的话想说,但吐出来的却只有这两个字。
“我会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点点的神情让他相当的不安,看见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就使他感到揪心。
点点,这名苗族女子,这样的独特而美丽,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看着他驾马扬长而去,卷起了一阵黄沙漫漫,心里怅然若失,忍不住跟着奔了几步,扬起她的小手挥了几下,“奉仅言!保重!”
他回头看她,夕阳余晖包裹住她小小的身子,晚风轻轻的吹起她的秀发、腰间的彩带。
他肯为她死的。这个想法陡然钻进了他的脑中,然后变得更加的明确了。
***“奉仅言当真移师六十里?”应其站起身来,一脸的惊讶之色。
他开出的这些条件,除了十万斤的豆麦是为了解军粮短缺的燃眉之急,其他可以说是信口开河,故意要为难奉仅言,好多拖点时间。
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干脆,在那个狗皇帝的命令还没下来之前,爽爽快快的退师六十里。
“根据探子马的消息,汉军昨夜三更移防,奉仅言下令不许发出声响、不能见任何火光。大军安安静静移防走得干干净净。”
半夜移防?谁会想得到呢,事先毫无任何徵兆,就算他想派兵伏击都来不及了。
错失在山道夹杀汉军的机会真令人扼腕!
虽然如此,也有令人振奋的消息传回来,奉仅言将骁勇善战的镇武将军雷榭一贬再贬为行参军,这无疑是自砍右手,怎能不叫他感到雀跃?
“阿其,既然汉军已经退出似水,那我们得乘机进驻。”天成摩拳擦掌,一脸跃跃欲试的神情。
“不行。”他想了一下,坚定的说:“我们绝不进城。”
“可是似水三面环山一面临河,出口只有一个。是易守难攻的绝佳地利,没道理不取呀!”
“奉仅言不傻,他不会这么好心让出似水,其中一定有诈。等我大军进驻似水后,不管坚守的条件多好,但在兵力如此悬殊之下,只要奉仅言围城,我们就等着投降了。”
天成听他分析,也觉得有道理,“原来汉人肯让出似水是要叫我们中计。”
“没错,这是个请君入瓮之计。”
他能以两万苗军对抗汉军十万大军,靠的就是熟悉他形的野战,他们从不跟汉军正面交锋,总是打了就跑,将汉军引人崇山峻岭中截杀,也因此这一年来的战争才能将伤亡降到最低。
似水的地利绝佳,粮源、水源充沛,本来也是他必争之地,但是奉仅言这么一退,反而使他生了疑心,有了范而不将大军移入城中。
“还好你聪明,要是我的话一定没想那么多,马上就率兵入城了。”
“我并不聪明,至少我就完全没办法掌握奉仅言的心态。”如果,应真还在就好了,他们一向相辅相成,各有所长,遇到大事总是商议再三才决定。
现在应真不在了,他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作出来的决定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明断果决了。
天成见他一向坚毅的脸上,居然露出失落的表情,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事呀!
“阿其!你累了是吗?”
“怎么能累,这战还是得打下去。”只是,奉仅言实在难以撼动,只要他继续统帅汉人六军,他就完全没有胜出的把握。
“天下怎么会有如此将才!”似乎天生下来就是会打战会领军的一块好料。
“阿其,我看奉仅言年纪还轻,怎么可能如此厉害?会不会幕后有高人在指点?”
“你见过他,你说呢?”
天成回想在似水上的一幕,也不由得跟着叹了一口气。“若是能除掉他就好了。”
“说的没错,此人非永不可。”应其冷冷的说。
他们正在说话时,突然一阵鼓音三急两缓远远的传了上来。
“派去蛊族的探子回来了!他们还带了人!”天成奔了出去,高兴的大吼着。
应其也露出了微笑,看那群人快步的走到他身前,他仿佛已经听见奉仅言身亡的好消息了。